Chapter 1 逃难的荷兰人
荷兰人有很多特征,固执被认为是其民族特征之一。但或许并非所有荷兰人都如此,也有些荷兰人并不那么固执。亨德里克·范德米尔就是这一类型的典范。于他而言,固执无异于一门艺术,也是首要副业。他的主业是在苏门答腊做橡胶种植员,做得倒也小有成就,但他的朋友们向人吹嘘更多的是他的固执,而不是他橡胶种植员的成就。
面对菲律宾遭袭和新加坡沦陷的事实,他仍不相信日本人会占领荷兰东印度,更不打算带着妻女撤离,因此人们都指责他太过固执。然而,愚蠢的人远不止他一个,数百万英美人都低估了日本的实力和资源,其中不乏一些身份显赫的人。
亨德里克·范德米尔憎恨日本人,就像人们憎恨害虫一样。“再等等,”他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把他们赶回去。”从年代学理论来看,他的预言完全是错误的,这正是他的可悲之处。
日本人终于入侵了,亨德里克·范德米尔带着妻子埃尔斯杰·范德米尔、女儿科里和两个中国仆人开始逃难,他的妻子是他十八年前从荷兰娶回来的,两个中国仆人分别叫林甘和星泰。逃难有两个原因:一是出于对日本人的恐惧,他们非常清楚日本人入侵的企图;二是源自他们对范德米尔家族的厚重情感。爪哇种植园工人的思想还很落后,他们认为入侵者还将继续经营种植园,所以他们不会失业。此外,对大东亚共荣的憧憬也吸引着他们:扭转乾坤,发家致富,雇佣白人男女侍候他们,那就是最美好的生活了。
所以日本人刚开始入侵时,亨德里克·范德米尔并没有立即逃离。日本人一直紧密追踪,有条不紊地追捕所有荷兰人。范德米尔全家在马来群岛的村庄落脚休息,告诉了村民们外面正在发生的事。现在日本人就在村外几英里处,此时谈论村民们以何种自然或神秘的力量获取外界信息似乎有点离题万里,但原始人获取信息的速度总是像文明人通过电报或收音机一样快,他们甚至都已经知道了巡逻队有多少士兵组成——一个中士、一个下士和九个士兵。
“真是糟透了!”曾参加中国抗日战争的星泰说,“有时候军官大小还算是个人物,可当兵的却什么也不是,所以我们千万不能让他们抓住。”他朝两个女人点点头。他们越往山上走,情况越糟糕,连日的雨水使道路愈发泥泞。虽然已经接近范德米尔所能承受的极限,但他仍然很坚强,而且还是那么固执,力气殆尽却依然强打精神。
十六岁的科里身材苗条,金发碧眼,她健康、强壮、坚韧。与埃尔斯杰·范德米尔相比截然不同,她总是能和队伍中的男人们齐肩并进。埃尔斯杰·范德米尔也很坚韧,但不够强壮。一路上几乎无法休息,他们经常好不容易走到一个村庄的小屋里,正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潮湿泥泞的地上时,又不得不在当地人向他们发出警告时匆忙逃离。村民们给他们通风报信,有时是因为日本巡逻队正在逼近他们,但更多是因为当地人害怕敌人发现他们窝藏白人。
甚至到了最后,他们连马也放弃了,被迫步行。他们现在已爬上高山,与村落相隔已远。几年前,这些村民还是食人族,他们对逃难者很恐惧,也不太友善。
三个礼拜后,他们偶然发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好地方。现在埃尔斯杰·范德米尔显然能继续前行了。他们整整两天都没有遇到任何村落,只能在丛林中寻找食物,饥寒交迫。
傍晚,他们终于来到一个村庄。村民虽然不太友好,但也没有拒绝给他们提供帮助。酋长听了他们的遭遇后,告诉他们,虽然他们不能留在村里,但会把他们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一个日本人永远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
几个礼拜以前,范德米尔还可能发号施令,可现在,他必须放下自尊,乞求酋长霍森允许他们至少能在这里过上一夜,让他的妻子稍作休整后继续前行,但霍森拒绝了。“请现在就走吧!”霍森说,“我给你们提供向导。如果你们留下,我就把你们关起来交给日本人!”与他们经过的其他村庄的首领一样,霍森害怕侵略者发现村里窝藏白人后的愤怒。
于是,梦魇般的旅程又重新开始了,他们又穿越了一个险峻的峡谷,还有一条被附近火山的凝灰岩侵蚀多年的河流。这条河不止一次切断了他们的路,有时他们也能涉水过河,但有时只能在漫长漆黑的夜晚从摇摇欲坠的索桥上穿过。
埃尔斯杰·范德米尔现在太虚弱了,没法走路了,林甘用一条简易的皮带把她绑在背上。带路者急于到达安全的村落,不断催促他们加快速度,因为他们已经两次听到了老虎的吼声——这吼声令人毛骨悚然。
范德米尔靠近林甘,帮他保持平稳,以防在泥泞的小路上滑倒。科里跟在父亲后面,星泰断后。两个带路者走在最前面。
“小姐,你累了吗?”星泰问,“或许我背着你会好些。”
“我们都够累了,”科里回答,“但我能坚持下去,像你们一样。我只是想知道还有多远。”
他们开始攀爬一条陡峭的山路。“很快就到了,”星泰说,“带路的说村落就在悬崖顶上。”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那么快,这是行进中最艰难的一段路。他们不得不经常停停歇歇。林甘心跳加速,但正是这颗忠诚的心和铁一般的意志支撑着他,使他没有因为精疲力竭而倒下。
终于,他们到达了山顶。此时,犬吠声告诉他们,他们距离村落越来越近了。土著人被吵醒,盘问起他们。带路人向土著人解释了由来,塔库穆达酋长和村民们接纳了他们,对他们友好相待。
“你们在这里很安全,”他说,“你们是我们的朋友。”
“我妻子已经累得不行了,”范德米尔解释说,“我们出发前必须让她好好休息。但我也不想暴露你们,日本人一旦发现你们帮了我们,肯定会非常生气。请允许我们留在这里休息,只今晚;明天如果我妻子能继续走了,请帮我们在深山里找个藏身之地,偏僻峡谷里的山洞什么的就行。”
“是有山洞,”塔库穆达说道,“但你们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你们在这里很安全,敌人找不到这儿。”
酋长给了他们食物和一间可以睡觉的房间,房间一点儿都不潮,但是埃尔斯杰·范德米尔却什么也吃不下。她发着高烧,但其他人却无能为力。亨德里克·范德米尔和科里坐在她的身边,陪伴她度过了余下的夜晚。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正是他的固执带给他所爱的女人痛苦!还没有挨到中午,埃尔斯杰·范德米尔便死去了。
发生这样的事情令他们悲痛欲绝,痛哭流涕。父女俩在尸体旁干坐了几个小时,流干了眼泪,突如其来的灾难瞬间击垮了他们。
这时,他们麻木地意识到院子里的骚动和喊叫声。突然,星泰冲了进来:“快!”他喊道,“日本人来了,昨晚有人把他们引来,霍森这个坏蛋,是他派人把日本人引过来的。”
范德米尔站起身,“我去跟他们谈谈。”他说,“我们没做过什么,也许他们不会伤害我们。”
星泰说:“你不了解这些猿人。”
范德米尔耸了耸肩:“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我失败了,星泰,你带小姐离开这儿,不能让她落到他们手里。”
林甘跟着他走到小屋门口,走下楼梯。日本人正在村子大院儿的另一头。范德米尔大胆地朝他们走去,林甘跟在他身边。两人赤手空拳。科里和星泰从小屋的暗处往外看,他们可以看到别人,但别人看不到他们。
他们看到日本人围住了他俩,听到白人和日本人之间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但他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突然,他们看到一个步枪枪托从他们头顶上方举起,然后突然向下俯冲。他们知道步枪的另一端是刺刀,随后听到一声惨叫。更多的枪托举起来,朝下刺去。惨叫声停止了,传来的是野兽般残忍的笑声。
星泰抓住女孩儿的胳膊:“快跑!”他边说边把她往屋后拉。那儿有一个洞,下面是硬地。“我先跳,”星泰说,“然后小姐你跳,我在下面接住你。听明白了吗?”
她点了点头。他安全落地后,女孩儿斜着身子从洞口处向下察看。她感觉自己能爬下去,因为纵身跳到星泰的怀里很有可能伤到他。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爬到距离地面几英尺的地方,星泰缓缓接住她,然后带她跑进村落附近的丛林里。
天还没黑,他们在石灰岩峭壁上发现了一个山洞。在那里躲了两天后,星泰打算回村察看一下日本人是不是走了,再找些吃的东西。
傍晚,他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山洞。“完了,”他说,“人都死光了,房子也烧成灰烬了。”
“可怜的塔库穆达,”科里叹息道,“这是对他人性的报应。”
两年过去了,科里和星泰在天奥马尔酋长的偏远山村里找到了避难的地方,只是偶尔能听到来自外界的消息。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消息莫过于日本人被赶出群岛,但是这个消息却迟迟未到。有时,在战场上做生意的村民会带来一些消息,比如日本的巨大胜利,美国海军的沉船,德国在非洲、欧洲或俄罗斯的胜仗,等等。对科里来说,未来几近绝望。
有一天,一个天奥马尔酋长村外的土著来到村子,他盯着科里和星泰看了很长时间,什么也没说。他走后,星泰告诉科里:“这下坏了,”他说,“他是霍森酋长的人,现在他肯定回去报信了,猿人很快就会来。你最好假扮成男孩儿,我们得赶紧躲起来。”
星泰把科里的金发剪短,染成黑色,还给她画了眉毛。她晒得肤色黝黑,穿上星泰设计的蓝色裤子和宽松上衣,如果不仔细甄别,简直就和土著男孩儿一模一样。然后他们继续赶路,开始了逃亡旅程。天奥马尔派人带他们到一个离村子不远的新的藏身之处,毗邻山涧的一个山洞里。在苏门答腊的丛林里,很多东西都可以吃,小溪里还有鱼。时不时地,天奥马尔还会差人送来鸡蛋和鸡,有时还有猪肉或狗肉。因为科里不吃狗肉,所以狗肉都被星泰包了。一个叫阿拉姆的年轻人经常来送吃的,于是,三人很快便成了朋友。
日本人东九条松松尾上尉和小岛曾我部中尉率领人马来到深山,目的是为重型海岸炮组寻找战略定位,并侦察作战路线。
他们来到出卖了范德米尔家族的霍森酋长部落。虽然他们知道酋长有意与日本人合作,但仍要给他一种权威感。所以,当他们走近他时,因为霍森没有鞠躬到九十度,他们就大扇他的耳光。一个士兵用刺刀刺穿了一名拒绝向他鞠躬的土著,还有一个士兵把一个尖叫的女孩拖进了丛林。东九条松松尾上尉和小岛曾我部中尉得意地大笑着,然后他们开始勒索食物。
霍森此时真想割断他们的喉咙,不想给他们任何食物。军官们许诺要授予他一项殊荣,就是在他们驻留期间,把他的村落设为总部。霍森凝视着镜子里他被打肿的脸,痛苦地想着摆脱这些不速之客的办法。他想起前几天一个外乡人讲述的故事。仅凭他自己,赶跑这些家伙似乎不太可能,但试试无妨。这一夜,他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霍森问日本人对寻找在山里避难的人感不感兴趣,他们点头称是。“两年前,三个白人和两个中国人来到我的村落,我把他们送到另一个村子,因为我当时不想藏匿大东亚的敌人。这个白人的名字叫范德米尔。”
“我们听说过他,”日本人说,“他被杀死了。”
“是的。我曾派人带你们找到他们藏身的地方,但他女儿和一个中国人跑掉了。他女儿非常漂亮。”
“这些我们都听说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她在哪儿。”
“你竟然没有报告?”
“我只是刚刚才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我可以带你们找到她。”
松尾队长耸耸肩:“先给我们拿点儿吃的来!”他命令道。
霍森只能俯首帖耳。他给他们送去吃的,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他向真主或佛陀或上帝祷告,保佑他杀死那些猿人,或者至少让他们赶快滚蛋。
松尾和曾我部吃饭时商量着:“也许我们至少应该先调查一番,”松尾说,“留有后患对我们可是很不利。”
“他们说她很漂亮。”曾我部补充道。
“但你我不能两人都去。”松尾说。因为懒于奔波和作为指挥官的身份,他决定派曾我部中尉去把那个女孩儿带回来。“你要杀了中国人,”他命令道,“但要把那个女孩儿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明白吗?完好无损!”
几天后,曾我部中尉来到了天奥马尔首领的村落,中尉狠狠地掴了老酋长一巴掌,老酋长摔倒在地。又一番拳打脚踢后,他问道:“白人女孩和中国人在哪儿?”
“这里没有什么白人女孩,也没有什么中国人。”
“他们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撒谎。很快你就知道了。”他下令一个中士给他拿一些竹片,把一根竹片插进老酋长的指甲下面。老酋长痛苦地尖叫着。
“白人女孩儿在哪儿?”日本人问道。
“我不认识什么白人女孩儿。”天奥马尔坚持说。
又一根竹片插进去了,但老人仍然守口如瓶。
当曾我部准备继续施刑时,天奥马尔最年长的妻子来了,跪在他面前。她说:“如果你不再伤害他,我就告诉你那个白人女孩和中国人的下落。”
“这还差不多。”曾我部说。
“怎么找?”
“阿拉姆知道他们藏在哪里。”老妇人指着一个青年说。
此时,科里和星泰正坐在他们的洞口。阿拉姆已经一个星期没来给他们送吃的了,他们正盼着他快点儿给他们送来鸡蛋、猪肉或一块狗肉。科里盼望的是鸡蛋和一只鸡。
“有人来了,”星泰听着远处的动静,说,“来了很多人。快回到山洞里去。”
阿拉姆把山洞指给小岛曾我部中尉看。年轻人眼中涌出了泪水,如果他自己可以选择死去的方式,他宁可死也不会把这些可恶的猿人带到这里,他是那么喜欢这个女孩儿。但中尉威胁他,如果他不这样做,就要把全村人赶尽杀绝。阿拉姆知道他们说到做到。
中尉和他的部下进入了山洞,曾我部手持利剑,其他人手握刺刀。昏暗的光线下,曾我部看到了一个中国人和一个年轻的土著男孩儿。他把他们拖了出来,问阿拉姆:“那个女孩在哪里?你和全村人都要受死。”他对手下人说:“杀了他们!”
“不!”阿拉姆惊叫道,“这就是那个女孩,她只是扮了男装。”
曾我部撕开科里的外衣,得意地笑了。一个士兵用刺刀刺穿了星泰,这群人带着他们的战利品离开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