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等助理图书馆员
进入那扇巨大的橡木门，就到了图书馆长宽敞的办公室。里面有一张长长的案桌，铺满书籍纸张。桌上有一个很大的黄铜托盘，里面装着吃了一半的早餐。除此之外，桌上还放着一柄长长的银剑，没有插在剑鞘中，剑柄紧挨着馆长的手。
莉芮尔站在桌前，低垂着头。梵赛莉则读着女孩带来的萨娜和瑞尔的短信。
“这么说，”馆长开口了，富于权威感的低沉嗓音吓了莉芮尔一跳，“你想成为一个图书馆员？”
“是——是的。”莉芮尔结结巴巴地说。
“你适合这份工作吗？”馆长问道。她的手触到了剑柄，有那么一会儿，莉芮尔觉得梵赛莉会拿起剑挥舞一番，看她害不害怕。
莉芮尔早就害怕了。这位馆长把她吓得够呛，即使没有那把剑也一样。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举手投足十分注意保存体力，仿佛随时可能投入某种大耗体力的狂暴行动。
“你觉得你自己适合吗？”馆长又问。
“呃，我不……不清楚。”莉芮尔嗫嚅道。
馆长从她的桌后转了出来，速度之快，莉芮尔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没看清她走到自己面前的动作。
梵赛莉实际上只比莉芮尔稍高一点，但现在看上去，她完全是居高临下，在俯视面前这个年轻女孩。她的眼睛是亮蓝色，头发是闪耀亮丽的灰色，颜色如同即将熄灭的火焰里飘出的那种最细的灰一样。她的手指上戴了许多戒指，左手腕上套着一个银手镯，上面镶了七颗闪闪发光的绿宝石和九颗红宝石。至于她的年龄则完全猜不出来。
馆长伸出手，碰了碰她前额的咒印。莉芮尔一阵战栗。她感到咒印亮了起来，皮肤觉得热乎乎的。从馆长镶着宝石的戒指和手镯上，莉芮尔能看到自己前额咒印的反光。
无论馆长从莉芮尔的咒印里感到了什么，她脸上都看不出任何迹象。她收回手，回到书桌后面。她的手再一次触了触剑柄。
“录用一个我们没有‘看到’未来会成为图书馆员的人，这种事还从来没有过。”她歪着头说，像某个人正苦苦思考该怎么悬挂一幅画作，“但话说回来，根本没有人‘看到’过你，对吗？”
莉芮尔只觉得嘴里发干，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她感到，这个忽然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大好机会就这么滑走了。缓解苦恼、工作机会、成为某个人物——
“所以你是一个神秘者。”馆长继续说，“对一个神秘者来说，没有比坷睐的大图书馆更合适的地方了。当然，最好是只当一个图书馆员，而不是图书馆的收藏品。”
有那么一会儿，莉芮尔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希望之花重新在她心中绽放，她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您的意思是说……意思是说，我适合在这儿工作？”
“是的。”坷睐大图书馆馆长梵赛莉回答道，“你很合适，可以立即开始工作。奈斯馆员会告诉你具体做什么。”
莉芮尔离开了，沉浸在幸福的眩晕中。她熬过了残酷的考验。她被接受了。她就要成为一名图书馆员了！
奈斯馆员只对莉芮尔哼了一声，就把她打发到一等助理馆员萝斯琳那里。萝斯琳胡乱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让她去找二等助理馆员伊姆什。伊姆什只有二十岁，不久前刚由穿丝质黄色马甲的三等助理馆员提拔成穿红色的二等助理馆员。
伊姆什把莉芮尔带到穿衣间。这是一个超大房间，里面码放着图书馆工作人员所需要的各种装备、武器以及其他物品，从攀登绳到钩竿，应有尽有。还有成打成打的特制图书馆员马甲，颜色尺码各不相同。
“三等助理馆员穿黄的，二等助理红的，一等蓝的，馆员穿白色，馆长穿黑色。”伊姆什一边解释，一边帮莉芮尔在工作服外面套上一件崭新的黄色马甲，“比看起来更重，对吧？其实是帆布做的，只有外罩是丝质。这样更耐磨。给你，这个哨子要夹在领口的小环上，这样一低头就能吹响，就算有什么东西抓住你的两只手也能吹。但是一定要记住，只有在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才能吹响哨子。如果你听到别人的哨声，要立刻朝吹哨者跑去，尽你所能提供帮助。”
哨子只是一个黄铜小管，莉芮尔拿起它，按照指示别在领口的特制环扣上。伊姆什说得没错，只要一低头就能吹响它。可伊姆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会有什么东西抓住她的手？
“不用说，哨子只有在别人能听到时才管用。”伊姆什继续道，同时递给莉芮尔一个乍看起来像个银色小球的东西。她说，这个东西要放在莉芮尔新背心的左前衣袋里，“所以你需要这个银鼠。这东西有一部分是发条机构，要记得一个月上一次弦，里面的咒语每年仲夏的时候都要更新一次。”
莉芮尔看着这件小银器。这是一只有着小机械腿的老鼠，两只明亮的红宝石镶成的眼睛，背上还有一把小小的钥匙。里面的咒契咒语微微发热。她估计，咒语会在适当的时刻激活这个机械装置，将它送到它该去的地方——不管那地方到底是哪儿。
“这个是做什么的？”莉芮尔问道，让伊姆什稍微吓了一跳。自从上司把这小姑娘介绍给她以后，这段时间里她连一个字都没说过，只站在那儿，头发耷拉下来遮住脸。伊姆什已经觉得对方没什么前途了，认定这个吸纳新人的决定只是馆长大人一时性起，怪脾气发作。不过兴许还不至于那么糟。不管怎么说，她听起来对这份工作很感兴趣。
“它能给你招来救兵。”伊姆什回答说，“如果你在古层区或是其他什么你觉得没人能听到哨音的地方，把这老鼠放在地上，说出或画出我马上会教给你的激活咒印。只要它动起来，它就会一直跑到阅览室，发出警报。”
莉芮尔点点头，把头发朝后一掠，更仔细地研究这只银鼠，手指在小东西银质的背上来回摩挲。伊姆什刚要翻查一本《咒印索引》，莉芮尔摇摇头，把银鼠放到指定的那个口袋里。
“不用查了，我知道那个咒印。”她小声说，“我从它上面感觉到了。”
“真的？”伊姆什再次吃了一惊，“那你一定非常棒。我自己几乎连用咒印点亮一支蜡烛都做不到，到了冰河上，也没法用咒语暖和一下我的脚趾。”
但是你有预视之力，莉芮尔想，你是一个真正的坷睐。
“总之，你现在有了哨子和银鼠。”伊姆什继续介绍，“这是你的背带和剑鞘。现在，让我瞧瞧哪把短剑最锋利。啊！我觉得这一把正合适。咱们这就去登记号码，每样东西都得你签收。”
莉芮尔系好宽皮带，剑鞘别在臀部和大腿上。插进剑鞘的短剑和她的小臂差不多长短，剑锋既薄且锐。短剑是钢制的，外面镀了一层银，剑身还有一些咒印。莉芮尔轻轻地用手指触摸它们，想弄清它们的用途。触碰之下，咒印开始发热，于是她认出来了，它们是破坏与拆除之印，特别适于对付肆行魔法生物。这些咒印封在剑里已经有二十年左右了，覆盖了以前磨损的旧咒印。看得出来，现在这批咒印注入的时候无论力量和技巧都不好，最多只能再用十年左右。莉芮尔觉得她自己能做得比这更好，哪怕她在往没有生命的物品里注入符咒这方面不是特别熟练。
她从短剑上抬起头，见伊姆什正等着她，手中拿着一根翎毛笔，悬在一本大簿子上。这本大簿子边上镶了一圈羽毛，用铁链锁在穿衣间外面的书桌上。
“告诉我编号，”伊姆什说道，“剑刃上那个。”
“好。”莉芮尔说。她把短剑转了个角度，咒印消失，露出金属剑身。武器的字母和编号通常都刻在那里。
“L2713。”莉芮尔念道，随后把短剑插回鞘中。伊姆什记下这个编号，翎毛笔蘸了蘸墨水，递给莉芮尔签字。
簿子上已经写好了莉芮尔的姓名、本日日期、三等助理馆员的职位，就在红墨水画出的表格里。伊姆什工工整整地记下了她领取的所有物品。莉芮尔仔细看了看清单，但并没有签名。
“这里写着还有把钥匙。”她谨慎地说，把翎毛笔挪开一些，免得刚蘸过的墨水滴在纸面上。
“哎呀，钥匙！”伊姆什惊叫道，“已经写下来了，但忘记给你了！”
她走到墙边的一个小橱柜旁，打开，在里面东翻西找，最后拿出一个很宽的银手镯，上面镶着翡翠，和她自己手上戴着的那只非常相似。伊姆什打开手镯，把它扣在莉芮尔的右腕上。
“你得去找馆长，让她启动里面的咒语。”伊姆什解释道，给莉芮尔看她自己的手镯。上面的七颗翡翠中，两颗上面聚着闪闪发亮的咒印，“它可以打开所有允许你进入的门，具体是哪些，取决于你的工作和职位。”
“谢谢。”莉芮尔简短地说。她能感到银手镯里的咒印深藏在金属里，等着流入翡翠中。她感到里面有七个咒语，一枚翡翠上一个，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将它们召唤出来，浮现在宝石表面。这个咒语她还没有掌握。
十分钟后，她亲眼看着梵赛莉馆长施术，但仍旧一点儿也弄不明白。只见梵赛莉握住她的手腕，快速释放了一个咒语，既没有用语言，也没有明显的印记、符号或者图案。馆长只唤醒了一枚翡翠上的符咒，其余六枚仍旧黯淡无光。梵赛莉告诉她，对一个新的三等助理馆员来说，这已经足够打开所有普通的门了。
莉芮尔整整花了三个月，才弄清如何唤醒手镯的后面四个咒语，但对第六个和第七个咒语一筹莫展。她并没有立刻激活被她破解的咒语，而是又花了一个月时间，造出一个只有一个咒语被激活的手镯的幻象。有了这个幻象，到时候，她就可以把它罩在自己的手镯上，让它遮住手镯上私自激活的咒语的闪光。
解出钥匙里的咒语主要是因为好奇心作祟。起初，她并不打算激活它们，仅仅把这当做一种纯粹的智力游戏。可是，图书馆里有那么多有意思的房门、舱口、关卡、栅栏……让她难以自制，一心想知道它们后面到底有什么。翡翠上的咒语被激活以后，要想忍住不去使用这些咒语钥匙可真不容易。
日常工作也不断诱惑她。当然，大部分体力劳动都是咒契影像完成的，比如来来回回送资料去主阅览室和学者们的个人研究室。但是，全部检查、记录和索引工作都由人力完成。一般来讲，这些都是低级助理的工作。偶尔，有些非常特殊或危险的物品也需要由人运送，有的甚至需要一大队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押送。至于去古层区这种惊险刺激的活动，莉芮尔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有。等她穿上二等助理的红色马甲以后才有这个资格，而这通常要花上至少三年。
但就算是平时的日常工作中，她也时常会路过一些看上去很有意思的过道或房门，系着禁止通过的红绳，好像在向她招手，几乎在说：“你每天都从我这儿经过，怎么不进来看看呢？”
任何看上去有点意思的入口都被锁住，无一例外。最基本的咒语钥匙和莉芮尔手镯激活的那孤零零一颗翡翠无法打开这些地方。
除了不能进入这些有趣的地方以外，大图书馆几乎满足了莉芮尔的全部愿望。她分到一间自己的小书房。几乎不比她双臂伸开宽多少，只有一张狭窄的桌子、一把椅子和几个书架。但这却是一个庇护所，能让她独自待着，安全地避开吉瑞丝姨妈的骚扰。这里本来就是让人静心研读的地方。莉芮尔的研读对象是一套图书馆员的初级教材：《图书馆工作人员章程》、《初级目录学》，还有《大黄页：三等助理馆员专用简易咒语》。她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从这些书卷里学完了自己所需的全部内容。
于是，她开始偷偷“借阅”她能弄到的任何一本书，比如《经书占卜黑暗手册》。一位馆员粗心大意，没把这本书列入已还书目。她花了很多时间来分析手镯中的咒语，慢慢摸索出了从一大串复杂的咒印里找到激活符号的方法。
一开始，莉芮尔只是被好奇心驱使。此外，破解高于自己能力的魔法能给她带来很大的成就感。但做着做着，莉芮尔发现自己很喜欢学习咒契魔法，觉得这东西充满魅力。每当学到新的咒印，并将它们拼凑成咒语，她就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也忘了尚未获得预视之力的事实。
图书馆的其他工作人员刚开始时试图对她表示友善，特别是那十几个同为三等助理的。可她们的年纪都比她大，也都有预视之力。莉芮尔感觉自己和她们没有什么共同爱好，也没什么可谈的，所以她始终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把脸庞藏在披散下来的头发后面。一段时间以后，她们就不再邀请莉芮尔午饭时坐在一块儿，或是在下午玩一场敲鼓游戏，或者晚上喝完甜酒以后闲聊她们的上级了。
于是，莉芮尔再次在集体中被孤立。她告诉自己，这样更好。但她无法否认，看着其他年轻坷睐成群结队说说笑笑、享受彼此间的友谊时，她心里还是一阵阵隐痛。
更让她难受的是所有人都被召去参加九日预视轮值的时候。从莉芮尔来工作的头几个月开始，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当她在阅读室整理图书、在记录册上登记时，时常会有一位视者的信使进来，带着召唤他人前往预视塔的象牙标志。有的时候，巨大的穹顶大阅览室里的几十个坷睐每人都会收到一个标志。她们有的微笑，有的咒骂，有的皱眉，有的默默收下。这以后就是一阵骚动，因为大家全部停下手中的工作，推回椅子，把书和文件锁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或是放回书架和资料夹，然后成群结队拥出门去。
起初，莉芮尔惊讶于被召唤的人数如此之多。更让她吃惊的是，她们中有些人在几个小时或几天后就回来了，并不像九日预视轮值这个名字所说那样，一般要任职九天。她最初觉得这是图书馆工作人员受到的特殊待遇：一次召唤许多人，轮值时间未满就回来。但她不愿向别人打听，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无意间听到几个二等助理在装订室的谈话。
“九十八个人还没什么。可是涨到一百九十六个，昨天竟然达到七百八十四个，这实在太荒唐了。”其中一个二等助理说，“我是说，预视塔的工作我们确实都能承担。但现在竟然有一种说法，说那里需要一千五百六十八个人！要我说，这差不多是所有人了。再说，轮值者的人数越来越多又有什么用，并不比原来的四十九位强多少。反正我是瞧不出什么差别。”
“我倒是无所谓。”另一位二等助理一边小心地粘着一本背面破损的书，一边回答，“也算换个花样吧。至少，视者的人数越多，结束得也越快。可是，逼着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无法‘看到’任何东西的地方，实在有点乏味。根本没人能在那个蠢湖附近‘看到’什么，上边的人怎么就是不肯承认呢？还是别在那上头白费工夫的好。”
“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一个馆员厉声打断她们的话，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们，像一头面对两只小胖老鼠的大白猫，“所有可能发生的未来都是彼此关联的。无法‘看到’未来，这是件非常严重的大事。这一点，就是不说也应该清楚。还有一点你们也理当知道，不能随便讨论跟预视轮值有关的事务！”
说最后一句话时，馆员扫了房间一眼，并没有特别看什么人。但莉芮尔虽然半藏在一架巨大的装订机后，还是觉得这道目光是冲着她来的。毕竟，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是具有完全资格的坷睐，有资格参加九日预视轮值。
窘迫和羞愧让她的双颊烧得发烫，她用自己的全身力量转动螺杆的巨大青铜把手，用力上紧装订机。周围的交谈渐渐恢复，但她无知无觉，只顾拼命将全副精力集中在手里的工作上。
就在这一刻，她下定决心要唤醒手镯里沉睡的魔法，并用她事先制造的那个幻象掩盖私自激活的翡翠的光亮。
也许她不能加入预视塔的视者队伍，但她可以探索这座图书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莉芮尔站在桌前，低垂着头。梵赛莉则读着女孩带来的萨娜和瑞尔的短信。
“这么说，”馆长开口了，富于权威感的低沉嗓音吓了莉芮尔一跳，“你想成为一个图书馆员？”
“是——是的。”莉芮尔结结巴巴地说。
“你适合这份工作吗？”馆长问道。她的手触到了剑柄，有那么一会儿，莉芮尔觉得梵赛莉会拿起剑挥舞一番，看她害不害怕。
莉芮尔早就害怕了。这位馆长把她吓得够呛，即使没有那把剑也一样。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举手投足十分注意保存体力，仿佛随时可能投入某种大耗体力的狂暴行动。
“你觉得你自己适合吗？”馆长又问。
“呃，我不……不清楚。”莉芮尔嗫嚅道。
馆长从她的桌后转了出来，速度之快，莉芮尔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没看清她走到自己面前的动作。
梵赛莉实际上只比莉芮尔稍高一点，但现在看上去，她完全是居高临下，在俯视面前这个年轻女孩。她的眼睛是亮蓝色，头发是闪耀亮丽的灰色，颜色如同即将熄灭的火焰里飘出的那种最细的灰一样。她的手指上戴了许多戒指，左手腕上套着一个银手镯，上面镶了七颗闪闪发光的绿宝石和九颗红宝石。至于她的年龄则完全猜不出来。
馆长伸出手，碰了碰她前额的咒印。莉芮尔一阵战栗。她感到咒印亮了起来，皮肤觉得热乎乎的。从馆长镶着宝石的戒指和手镯上，莉芮尔能看到自己前额咒印的反光。
无论馆长从莉芮尔的咒印里感到了什么，她脸上都看不出任何迹象。她收回手，回到书桌后面。她的手再一次触了触剑柄。
“录用一个我们没有‘看到’未来会成为图书馆员的人，这种事还从来没有过。”她歪着头说，像某个人正苦苦思考该怎么悬挂一幅画作，“但话说回来，根本没有人‘看到’过你，对吗？”
莉芮尔只觉得嘴里发干，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她感到，这个忽然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大好机会就这么滑走了。缓解苦恼、工作机会、成为某个人物——
“所以你是一个神秘者。”馆长继续说，“对一个神秘者来说，没有比坷睐的大图书馆更合适的地方了。当然，最好是只当一个图书馆员，而不是图书馆的收藏品。”
有那么一会儿，莉芮尔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希望之花重新在她心中绽放，她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您的意思是说……意思是说，我适合在这儿工作？”
“是的。”坷睐大图书馆馆长梵赛莉回答道，“你很合适，可以立即开始工作。奈斯馆员会告诉你具体做什么。”
莉芮尔离开了，沉浸在幸福的眩晕中。她熬过了残酷的考验。她被接受了。她就要成为一名图书馆员了！
奈斯馆员只对莉芮尔哼了一声，就把她打发到一等助理馆员萝斯琳那里。萝斯琳胡乱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让她去找二等助理馆员伊姆什。伊姆什只有二十岁，不久前刚由穿丝质黄色马甲的三等助理馆员提拔成穿红色的二等助理馆员。
伊姆什把莉芮尔带到穿衣间。这是一个超大房间，里面码放着图书馆工作人员所需要的各种装备、武器以及其他物品，从攀登绳到钩竿，应有尽有。还有成打成打的特制图书馆员马甲，颜色尺码各不相同。
“三等助理馆员穿黄的，二等助理红的，一等蓝的，馆员穿白色，馆长穿黑色。”伊姆什一边解释，一边帮莉芮尔在工作服外面套上一件崭新的黄色马甲，“比看起来更重，对吧？其实是帆布做的，只有外罩是丝质。这样更耐磨。给你，这个哨子要夹在领口的小环上，这样一低头就能吹响，就算有什么东西抓住你的两只手也能吹。但是一定要记住，只有在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才能吹响哨子。如果你听到别人的哨声，要立刻朝吹哨者跑去，尽你所能提供帮助。”
哨子只是一个黄铜小管，莉芮尔拿起它，按照指示别在领口的特制环扣上。伊姆什说得没错，只要一低头就能吹响它。可伊姆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会有什么东西抓住她的手？
“不用说，哨子只有在别人能听到时才管用。”伊姆什继续道，同时递给莉芮尔一个乍看起来像个银色小球的东西。她说，这个东西要放在莉芮尔新背心的左前衣袋里，“所以你需要这个银鼠。这东西有一部分是发条机构，要记得一个月上一次弦，里面的咒语每年仲夏的时候都要更新一次。”
莉芮尔看着这件小银器。这是一只有着小机械腿的老鼠，两只明亮的红宝石镶成的眼睛，背上还有一把小小的钥匙。里面的咒契咒语微微发热。她估计，咒语会在适当的时刻激活这个机械装置，将它送到它该去的地方——不管那地方到底是哪儿。
“这个是做什么的？”莉芮尔问道，让伊姆什稍微吓了一跳。自从上司把这小姑娘介绍给她以后，这段时间里她连一个字都没说过，只站在那儿，头发耷拉下来遮住脸。伊姆什已经觉得对方没什么前途了，认定这个吸纳新人的决定只是馆长大人一时性起，怪脾气发作。不过兴许还不至于那么糟。不管怎么说，她听起来对这份工作很感兴趣。
“它能给你招来救兵。”伊姆什回答说，“如果你在古层区或是其他什么你觉得没人能听到哨音的地方，把这老鼠放在地上，说出或画出我马上会教给你的激活咒印。只要它动起来，它就会一直跑到阅览室，发出警报。”
莉芮尔点点头，把头发朝后一掠，更仔细地研究这只银鼠，手指在小东西银质的背上来回摩挲。伊姆什刚要翻查一本《咒印索引》，莉芮尔摇摇头，把银鼠放到指定的那个口袋里。
“不用查了，我知道那个咒印。”她小声说，“我从它上面感觉到了。”
“真的？”伊姆什再次吃了一惊，“那你一定非常棒。我自己几乎连用咒印点亮一支蜡烛都做不到，到了冰河上，也没法用咒语暖和一下我的脚趾。”
但是你有预视之力，莉芮尔想，你是一个真正的坷睐。
“总之，你现在有了哨子和银鼠。”伊姆什继续介绍，“这是你的背带和剑鞘。现在，让我瞧瞧哪把短剑最锋利。啊！我觉得这一把正合适。咱们这就去登记号码，每样东西都得你签收。”
莉芮尔系好宽皮带，剑鞘别在臀部和大腿上。插进剑鞘的短剑和她的小臂差不多长短，剑锋既薄且锐。短剑是钢制的，外面镀了一层银，剑身还有一些咒印。莉芮尔轻轻地用手指触摸它们，想弄清它们的用途。触碰之下，咒印开始发热，于是她认出来了，它们是破坏与拆除之印，特别适于对付肆行魔法生物。这些咒印封在剑里已经有二十年左右了，覆盖了以前磨损的旧咒印。看得出来，现在这批咒印注入的时候无论力量和技巧都不好，最多只能再用十年左右。莉芮尔觉得她自己能做得比这更好，哪怕她在往没有生命的物品里注入符咒这方面不是特别熟练。
她从短剑上抬起头，见伊姆什正等着她，手中拿着一根翎毛笔，悬在一本大簿子上。这本大簿子边上镶了一圈羽毛，用铁链锁在穿衣间外面的书桌上。
“告诉我编号，”伊姆什说道，“剑刃上那个。”
“好。”莉芮尔说。她把短剑转了个角度，咒印消失，露出金属剑身。武器的字母和编号通常都刻在那里。
“L2713。”莉芮尔念道，随后把短剑插回鞘中。伊姆什记下这个编号，翎毛笔蘸了蘸墨水，递给莉芮尔签字。
簿子上已经写好了莉芮尔的姓名、本日日期、三等助理馆员的职位，就在红墨水画出的表格里。伊姆什工工整整地记下了她领取的所有物品。莉芮尔仔细看了看清单，但并没有签名。
“这里写着还有把钥匙。”她谨慎地说，把翎毛笔挪开一些，免得刚蘸过的墨水滴在纸面上。
“哎呀，钥匙！”伊姆什惊叫道，“已经写下来了，但忘记给你了！”
她走到墙边的一个小橱柜旁，打开，在里面东翻西找，最后拿出一个很宽的银手镯，上面镶着翡翠，和她自己手上戴着的那只非常相似。伊姆什打开手镯，把它扣在莉芮尔的右腕上。
“你得去找馆长，让她启动里面的咒语。”伊姆什解释道，给莉芮尔看她自己的手镯。上面的七颗翡翠中，两颗上面聚着闪闪发亮的咒印，“它可以打开所有允许你进入的门，具体是哪些，取决于你的工作和职位。”
“谢谢。”莉芮尔简短地说。她能感到银手镯里的咒印深藏在金属里，等着流入翡翠中。她感到里面有七个咒语，一枚翡翠上一个，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将它们召唤出来，浮现在宝石表面。这个咒语她还没有掌握。
十分钟后，她亲眼看着梵赛莉馆长施术，但仍旧一点儿也弄不明白。只见梵赛莉握住她的手腕，快速释放了一个咒语，既没有用语言，也没有明显的印记、符号或者图案。馆长只唤醒了一枚翡翠上的符咒，其余六枚仍旧黯淡无光。梵赛莉告诉她，对一个新的三等助理馆员来说，这已经足够打开所有普通的门了。
莉芮尔整整花了三个月，才弄清如何唤醒手镯的后面四个咒语，但对第六个和第七个咒语一筹莫展。她并没有立刻激活被她破解的咒语，而是又花了一个月时间，造出一个只有一个咒语被激活的手镯的幻象。有了这个幻象，到时候，她就可以把它罩在自己的手镯上，让它遮住手镯上私自激活的咒语的闪光。
解出钥匙里的咒语主要是因为好奇心作祟。起初，她并不打算激活它们，仅仅把这当做一种纯粹的智力游戏。可是，图书馆里有那么多有意思的房门、舱口、关卡、栅栏……让她难以自制，一心想知道它们后面到底有什么。翡翠上的咒语被激活以后，要想忍住不去使用这些咒语钥匙可真不容易。
日常工作也不断诱惑她。当然，大部分体力劳动都是咒契影像完成的，比如来来回回送资料去主阅览室和学者们的个人研究室。但是，全部检查、记录和索引工作都由人力完成。一般来讲，这些都是低级助理的工作。偶尔，有些非常特殊或危险的物品也需要由人运送，有的甚至需要一大队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押送。至于去古层区这种惊险刺激的活动，莉芮尔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有。等她穿上二等助理的红色马甲以后才有这个资格，而这通常要花上至少三年。
但就算是平时的日常工作中，她也时常会路过一些看上去很有意思的过道或房门，系着禁止通过的红绳，好像在向她招手，几乎在说：“你每天都从我这儿经过，怎么不进来看看呢？”
任何看上去有点意思的入口都被锁住，无一例外。最基本的咒语钥匙和莉芮尔手镯激活的那孤零零一颗翡翠无法打开这些地方。
除了不能进入这些有趣的地方以外，大图书馆几乎满足了莉芮尔的全部愿望。她分到一间自己的小书房。几乎不比她双臂伸开宽多少，只有一张狭窄的桌子、一把椅子和几个书架。但这却是一个庇护所，能让她独自待着，安全地避开吉瑞丝姨妈的骚扰。这里本来就是让人静心研读的地方。莉芮尔的研读对象是一套图书馆员的初级教材：《图书馆工作人员章程》、《初级目录学》，还有《大黄页：三等助理馆员专用简易咒语》。她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从这些书卷里学完了自己所需的全部内容。
于是，她开始偷偷“借阅”她能弄到的任何一本书，比如《经书占卜黑暗手册》。一位馆员粗心大意，没把这本书列入已还书目。她花了很多时间来分析手镯中的咒语，慢慢摸索出了从一大串复杂的咒印里找到激活符号的方法。
一开始，莉芮尔只是被好奇心驱使。此外，破解高于自己能力的魔法能给她带来很大的成就感。但做着做着，莉芮尔发现自己很喜欢学习咒契魔法，觉得这东西充满魅力。每当学到新的咒印，并将它们拼凑成咒语，她就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也忘了尚未获得预视之力的事实。
图书馆的其他工作人员刚开始时试图对她表示友善，特别是那十几个同为三等助理的。可她们的年纪都比她大，也都有预视之力。莉芮尔感觉自己和她们没有什么共同爱好，也没什么可谈的，所以她始终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把脸庞藏在披散下来的头发后面。一段时间以后，她们就不再邀请莉芮尔午饭时坐在一块儿，或是在下午玩一场敲鼓游戏，或者晚上喝完甜酒以后闲聊她们的上级了。
于是，莉芮尔再次在集体中被孤立。她告诉自己，这样更好。但她无法否认，看着其他年轻坷睐成群结队说说笑笑、享受彼此间的友谊时，她心里还是一阵阵隐痛。
更让她难受的是所有人都被召去参加九日预视轮值的时候。从莉芮尔来工作的头几个月开始，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当她在阅读室整理图书、在记录册上登记时，时常会有一位视者的信使进来，带着召唤他人前往预视塔的象牙标志。有的时候，巨大的穹顶大阅览室里的几十个坷睐每人都会收到一个标志。她们有的微笑，有的咒骂，有的皱眉，有的默默收下。这以后就是一阵骚动，因为大家全部停下手中的工作，推回椅子，把书和文件锁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或是放回书架和资料夹，然后成群结队拥出门去。
起初，莉芮尔惊讶于被召唤的人数如此之多。更让她吃惊的是，她们中有些人在几个小时或几天后就回来了，并不像九日预视轮值这个名字所说那样，一般要任职九天。她最初觉得这是图书馆工作人员受到的特殊待遇：一次召唤许多人，轮值时间未满就回来。但她不愿向别人打听，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无意间听到几个二等助理在装订室的谈话。
“九十八个人还没什么。可是涨到一百九十六个，昨天竟然达到七百八十四个，这实在太荒唐了。”其中一个二等助理说，“我是说，预视塔的工作我们确实都能承担。但现在竟然有一种说法，说那里需要一千五百六十八个人！要我说，这差不多是所有人了。再说，轮值者的人数越来越多又有什么用，并不比原来的四十九位强多少。反正我是瞧不出什么差别。”
“我倒是无所谓。”另一位二等助理一边小心地粘着一本背面破损的书，一边回答，“也算换个花样吧。至少，视者的人数越多，结束得也越快。可是，逼着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无法‘看到’任何东西的地方，实在有点乏味。根本没人能在那个蠢湖附近‘看到’什么，上边的人怎么就是不肯承认呢？还是别在那上头白费工夫的好。”
“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一个馆员厉声打断她们的话，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们，像一头面对两只小胖老鼠的大白猫，“所有可能发生的未来都是彼此关联的。无法‘看到’未来，这是件非常严重的大事。这一点，就是不说也应该清楚。还有一点你们也理当知道，不能随便讨论跟预视轮值有关的事务！”
说最后一句话时，馆员扫了房间一眼，并没有特别看什么人。但莉芮尔虽然半藏在一架巨大的装订机后，还是觉得这道目光是冲着她来的。毕竟，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是具有完全资格的坷睐，有资格参加九日预视轮值。
窘迫和羞愧让她的双颊烧得发烫，她用自己的全身力量转动螺杆的巨大青铜把手，用力上紧装订机。周围的交谈渐渐恢复，但她无知无觉，只顾拼命将全副精力集中在手里的工作上。
就在这一刻，她下定决心要唤醒手镯里沉睡的魔法，并用她事先制造的那个幻象掩盖私自激活的翡翠的光亮。
也许她不能加入预视塔的视者队伍，但她可以探索这座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