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冥界居民
几秒钟后，瀑布的轰鸣声再度响起。无论那东西是什么，它都已经穿过了第一道门，进入冥界第一环。现在，它就潜伏在莉芮尔身旁。
莉芮尔全神贯注盯着远处。她的视野中没有出现任何移动目标，放眼望去，灰色的天光和死气沉沉的河水充斥着视界，很难判断距离。而从第一道门处传来的水声同样无法判断门是开着还是关闭。她知道有一道雾障挡在门前，目光无法穿透。
出于安全考虑，莉芮尔抽出剑和竖笛，朝现世后退几步，暖意重又触及她的后背。莉芮尔知道她该回去了，但要命的好奇心又一次把她钉在原地——她迫不及待，渴望一睹冥界居民的面目，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
可是，看到它第一眼的那一刻，一切好奇顿时不翼而飞，巨大的恐惧从莉芮尔心底涌起。有东西潜身水下，飞快地逆流而上，在水面拖出长长的V形波纹，径直向她逼近。虽然看不见，但她觉得这东西非常大，而且散发出诡异的虚无感，仿佛一层无形的蔽障，挡住莉芮尔，阻止她直觉到对方的存在。她完全是依靠视觉而不是意识捕捉到它。能看到波纹纯属碰上了好运气，归功于她自己的小心谨慎。
莉芮尔当即向现世逃去，但V形的顶点几乎同时迸裂，水幕剥落，一个全身缠绕火焰的漆黑形体跃入空中，露出狰狞面目。它摇动手中银铃，铃声入耳，蕴藏着慑人的强制力，将她牢牢禁锢在生死之间，动弹不得。
那只铃是撒拉奈斯。莉芮尔认出来了，从骨髓深处认出了那股凶暴狂躁的力量。她竭尽全力抗拒禁锢者的魔力，仿佛每块肌肉、每寸皮肤都将在争夺控制权的斗争中碾为齑粉。那是一只原生态的撒拉奈斯，没有和咒契魔法配合，和她的竖笛或阿布霍森的法铃不同。外形简单，却蕴涵着更大的力量。这只铃属于一个肆行魔法术师。一个役亡师！
铃声化为利刃，裹挟着操铃者的意志，刺入莉芮尔脑中，试图支配她的精神。一股疯狂扭曲的刻骨恨意如入无人之境，风暴般横扫过她的内心。在这股力量之前，莉芮尔可怜的抵抗摧枯拉朽般溃败了。现在，莉芮尔直接面对操铃者，尽管他的身影好像一块投入冷水的红热金属那样笼罩在水雾之中，然而莉芮尔还是看清了他的相貌。
他是赫奇，是她透过双胞胎的眼睛看到的役亡师。莉芮尔感到了他体内熊熊燃烧着的肆行魔法的烈焰，甚至冥界的寒意都无法与之抗衡。
“在主人面前跪下！”赫奇命令道。他向她大步走来，一手执铃，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长剑，黑色的流火包裹着剑身。声音冷酷刺耳，烈焰与浓烟伴随着话语从他口中喷出。
役亡师的命令像一记重拳般落在莉芮尔身上，她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弯曲下来。赫奇已经完全征服了她，撒拉奈斯慑人心魄的音律依旧在她耳中嗡鸣，回荡在脑海中，这声音像咆哮的洪水一般排山倒海而来，势不可挡地摧垮她的意志。
赫奇步步紧逼，手执利剑，高高擎起。莉芮尔清楚，锐利的剑锋马上就会落到她毫无防护的颈上。她自己的剑握在手中，咒印像炫目的金色星辰一样在剑刃上燃烧。尼希玛似乎感应到了肆行魔法迫近的威胁，发出无声的怒吼。可莉芮尔持剑的手臂从手指到手肘都被她的敌人所钳制，法铃可怕的力量禁锢着她的手，生生地把它变作血肉的雕像。
莉芮尔拼命想把自己的手臂从魔力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但她的努力彻底落空了。她转而求助于咒契，想念动咒语，招来银箭或金红之炎，毁灭她的敌人。
“跪下！”役亡师再度发令。她的膝盖撞到河底，阴冷的河水抚触着她的胸腹。冥水敞开冰一般的怀抱接纳她——转瞬的拥抱即为永恒。莉芮尔拼命对抗强制她低下头颅的魔力，颈部的肌肉挣扎得抽搐起来，迸起一股股青筋。
就在这时，她蓦地想到，只要稍稍顺从，她就会低下头去，嘴唇便可以触及握在她僵冷的左手中的竖笛。于是，莉芮尔不再抗拒，她的脖子猛然弯折，嘴唇触到蕴藏着巨大力量的银质竖笛。她也不知道她衔住的是哪一支。最糟的情况是她将吹响阿斯塔睿尔，把役亡师和自己一道带往冥界深处，同归于尽。
莉芮尔用全身力气吹响银笛，用她残存的全部意志引导笛音，穿透役亡师法铃的回响。
吹响的是基佰司。就在赫奇弯下腰，准备一剑斩下对方头颅的时候，笛声击中了他。它抓住他的双脚，兴高采烈地推动着它们，让它们一圈一圈转个不停。赫奇高擎着剑，在莉芮尔头顶上夸张地横劈竖砍，却无法碰到她的一根头发。他像个醉醺醺的白痴一样手舞足蹈，朝第一道门狂舞而去。
虽说遭到基佰司出其不意的反击，赫奇的意志和撒拉奈斯的铃声仍旧影响着莉芮尔，钉住她的脚步。莉芮尔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变成了一只只笨重的沙袋，而河水宛如流沙，她随时可能被拖入河底。莉芮尔拼命移动身体，向现世前进，向白昼、向坏狗、向一切她所爱的事物前进。
最后，仿佛一根捆缚她的无形绳索突然断开，莉芮尔头上脚下地跌入现世，回到阳光和轻爽的微风之中。但役亡师的怒吼继续追逐着她，他的诅咒如同冥界本身一般冰冷而险恶。
“我认识你！你逃不掉！我会……”
莉芮尔的灵魂回到了肉身，意识与冥界的联系随之断裂，也切断了役亡师最后的话语。她再次意识到现世环抱着她。正如书中所写，冰霜覆盖在她的全身，每一条衣褶里都积满冰碴。鼻子底下甚至结出了一根冰柱。她忍痛拽掉它，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什么！是什么声音！”坏狗大声吠叫，几乎踩到莉芮尔脚上。它也察觉到了莉芮尔遭人袭击。
“一个役、役亡师。”莉芮尔颤抖着说道，“那个人……预视……是坷睐让我看到的那个人。赫奇。他……他……差点儿杀了我！”
狗的喉咙间滚动着低沉的咆哮。莉芮尔猛然发现，狗变大了，几乎与她的肩膀同高。它龇出变得更大、更尖的牙齿，“我就知道我该和你待在一起，主人！”
“是的，没错。”莉芮尔低声咕哝。她气喘吁吁，几乎无法开口，隐隐的惊慌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她知道，役亡师不可能追着她来到这里——他必须回到他现世的肉体中去。不幸的是，她那小小的基佰司无法将他驱离太远。赫奇的力量很快便会恢复，到那时，他一定会派出亡魂来追踪她。没有身体的亡魂。
“他会派东西来追我。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坏狗又咆哮起来，但它没有反对。莉芮尔跌跌撞撞地穿过满是石头的小岛，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发现者号。坏狗在她身后绕着圈子，每当女孩满面紧张回首顾盼的时候，她总能看到坏狗在那里，挡在她和危险之间。
几分钟后，她们已经安全地置身于瑞特林迅急的水流中。莉芮尔崩溃似的瘫倒在甲板上，只有一只手还轻轻搭在舵上。她信赖发现者，它有能力自己航行。
“我真该咬断那个役亡师的喉咙。”坏狗说道。莉芮尔颤抖了几分钟后，呼吸已经平缓下来，“让他永远不会忘了我的牙！”
“即使你真的撕开他的喉咙，我想他也不会在乎。”莉芮尔说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感觉上，他更像亡者，而不是活人。他说：‘我认识你。’”她仰望着天空，日光如同金色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触摸着她依旧挂着白霜的口鼻。莉芮尔胸中溢满欣喜，全身心承受着这神圣光辉的祝福。
她缓缓地说下去：“可他怎么会认识我？”
“肆行魔法会吞噬役亡师。”坏狗说道，收起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迎战的架势，放松身体，换了一种易于交谈的姿势，“他们企图支配的力量——企图征服的肆行魔法——最终吞噬了他们。这种力量辨认出了你的血脉。这可能就是他说的‘我认识你’的意思。”
“我不希望坷睐冰川之外的任何人认识我，知道我是谁。”莉芮尔全身哆嗦地说，“那个役亡师很可能现在正和尼古拉斯在一起，在现世的某个地方，所以只要我找到尼古拉斯，也就同时找到了那个役亡师。这就像一只甲虫到蜘蛛身边去找苍蝇。”
“麻烦留到明天再头痛好了。”坏狗安慰她，可惜口吻并不那么使人信服，“至少今天我们已经平安返回河上了。”
莉芮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坐起身，伸手挠着坏狗的下巴和耳朵周围。
“坏狗，”她迟疑着说，“你身上有肆行魔法，甚至可能比你项圈上附着的咒契魔法更多。可你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厌恶那个役亡师？”
坏狗“呜”地叹了口气，喷出的气息让莉芮尔皱起鼻子。猎犬把头偏向一侧，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一开始，全部魔法都是肆行魔法——无拘无束、锋芒毕露、未经引导。而后咒契产生，它包容了绝大部分肆行魔法，用法则制约它们，重组它们的结构，用咒印控制魔法力量。咒契之外只剩下不多的肆行魔法，就是役亡术，化身斯狄肯、马格鲁以及黑蚀，化身哀诺魔与饕餮，一切堕落的魔法傀儡、制品以及我们熟知的其他魔物。直到今天，它仍旧不从属于咒契。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肆行魔法，咒契的产生借助了它的力量，但并未包容它。”坏狗继续道，“它与抵制咒契的肆行魔法是两回事。”
“你说的是最初的情况，”莉芮尔有点不太明白，“但咒契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吗？无始无终，恒常永在？”
“万物都有开始，”坏狗回答，“咒契当然也不例外。这个我最清楚不过，咒契诞生的时候，我就在场。‘七个’决意制作咒契，而其中五个自愿牺牲，结为咒契。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在场，我的女主人，你的血脉就传承自这五个中的一个。”
“五大高等咒印？”这些话把她迷住了，“我记得那首儿歌。那是我小时候最早记住的东西之一。”
她坐直身体，双手背到背后，不自觉地做出小时候的背诵姿势。
五大高等咒印连大地
环环相扣，纵横相依
执第一印者头戴王冠
执第二印者克亡为安
三印五印化身石与土
四印冰中可见事与物
“是的，”坏狗说，“挺不错的儿歌，正适合小家伙们学。高等咒印是所有咒契力量的基石，三个家族的血脉，界墙，还有高等咒契石都源于五个的献身，他们将自己的力量注入你的先祖们身上。当血脉的力量势单力薄，极易淡化或者误入歧途时，你祖先中的一些人又会把他们的力量注入石头与灰泥之中。”
“如果其中五个融解……融解在咒契中了。那剩下的两个呢？它们去哪里了？”莉芮尔仿佛吞咽着难以入喉的食物一般皱起眉头。咒契恒久长存，无所不在，她读过的所有文献都是这么记载的，“你刚刚说，最初有七个决意制作咒契。”
“一开始是九个。”坏狗平静地回答道，“那时，数以万计的肆行魔法纵横世间，穿梭回环，争斗不休，喧嚣不绝。这九个的力量最为强大，居于支配地位，位居顶点，凌驾于一切魔法之上。然而，九个之间产生了分歧，其中七个同意制作咒契。另外一个决定不理会这七个的工作，然而最终还是为咒契效力。第九个发起挑战，却落了个败北的下场。”
“这么说，不同意制作咒契的是八号和九号。”莉芮尔扳着手指计算，“只有号码真不方便，如果有名字就容易理解多了。不过，你还是没有说明……嗯……六号和七号出了什么事。一到五融于高等咒契，可六和七为什么没有成为高等咒契的一部分？”
“它们将自身的绝大部分力量注入三个家族的血脉，但没有彻底取消自己的存在。”坏狗回答，“我猜，可能是因为它们过于留恋自我意识和自我存在。如果它们不甘于就此消亡，唯一的办法只有化身为其他形式的存在。我估计，它们希望看看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至于名字，决定制作咒契的七个的确有它们的名字，由法铃和你随身携带的竖笛继承下来。每一只法铃中都蕴涵了几分‘七个’的法力，制作咒契之前拥有的法力。”
“你不是……你不是七中之一，对吗？”半晌寂静，空气中是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而后，莉芮尔终于开口问道。她着实无法想象，咒契的创造者之一——无论它的力量是不是已经大打折扣——会屈尊做她的朋友。她也无法确定，如果事实证明，坏狗果真曾是那些高贵尊崇的存在之一，她们的友谊会不会一如既往长存下去？
“我是坏狗，”坏狗温柔地舔着莉芮尔的脸，回答道，“源于最初、留存至今，被赠给了咒契。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莉芮尔。你知道的。”
“我知道。”莉芮尔紧紧搂住坏狗，把脸埋进猎犬脖子上温暖的皮毛当中，含糊不清地说，“我也一样，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坏狗任由莉芮尔拥抱，但它的耳朵竖得笔直，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它的鼻子嗅着空中，试图更多地捕捉附着在莉芮尔身上的冥界的气息。坏狗希望这种象征危机的气息纯粹出自自己的想象和古老的回忆，因为这种气味并非源于仅仅一个人类役亡师，无论这个役亡师是多么强大。这种气味非常、非常古老，比人类役亡师可怕得多。
坏狗湿漉漉身体的臭味终于让莉芮尔松开手，她返回船头，握住舵柄。发现者号一直在自动航行，但莉芮尔清楚地感到它在热烈地欢迎她，手下的咒印仿佛燃烧起来。亲身体验过冥界的寒意后，这无疑是最好的慰藉。
“今天晚些时候，我们大概就会看见辛德尔渡口了。”莉芮尔眉头紧蹙，回忆着她曾在图书馆里反复整理、按目录分类、修补过的地图，“船很快，我们一定已经走了将近二十里格了。”
“危险在前方等着我们，”狗踱到船尾，跳下来蹲在莉芮尔脚边，“绝对不要忘记这一点，女主人。”
想起役亡师和冥界，莉芮尔立刻点头以示赞同。明亮的阳光照耀着水面，小船顺流而下，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现在回想起来，刚才的事仿佛不过是一场噩梦。如果可能，莉芮尔倒的确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如果真如役亡师所说，那么，他不仅认识她，甚至可能知道她的目的地。一旦莉芮尔离开瑞特林河上岸，他的亡者仆从就会闻风而至，轻而易举地截住她、捕获她。
“也许我待会儿该换上一个咒契皮肤。”她说，“换上猫头鹰皮肤，以防万一。”
“好主意。”坏狗的声音就像嘴里塞满东西一样含糊不清——塞满了口水，它的下巴搁在莉芮尔脚背上，口吐白沫，涎水顺着嘴角不住地往下淌，“顺便问一下，你在暗镜里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莉芮尔犹豫起来。她差点儿忘记了。役亡师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断了她，将她从探寻过往的旅途中硬生生扯回现实里来。
“你看到了对吗？”坏狗等着她开口，但莉芮尔却没做声。最后，坏狗仰起头，说道，“那么现在你就是一名忆往师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最近五百年来唯一一位忆往师。”
“我想是的。”莉芮尔回答道，同时垂下眼睛，避开坏狗的视线。她真的不希望成为一名忆往师，那本书里说这种人物是“望向过去的人”。她宁愿自己看到的是未来。
“你看到了什么？”坏狗问，一脸地期待。
“我的父母。”一想到她几乎亲眼目睹父母创造自己的那一刻，莉芮尔不禁双颊飞红，“我父亲。”
“他是谁？”
“我不知道，”莉芮尔皱起眉头，回答道，“不过如果见到他，我会认出来的，或者认出暗镜映出的那间屋子。话又说回来，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坏狗哼了一声，表示莉芮尔的谎话半点也没瞒过她。再清楚不过了，对她来说，这件事当然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只是小莉芮尔不愿说这个话题。
“现在，你就是我的家庭。”莉芮尔飞快拥抱了坏狗一下，急急地说。然后她刻意别过头，看着阳光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坏狗是她唯一的家人，这是毫无疑问的，甚至比这么多年来和她共同生活的其他坷睐更加亲密。
坷睐们的一举一动都表明，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莉芮尔想着，紧紧头巾，又想起这条丝巾蒙住她双眼的那一刻。真正的家人决不会蒙住他们自己孩子的双眼。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莉芮尔全神贯注盯着远处。她的视野中没有出现任何移动目标，放眼望去，灰色的天光和死气沉沉的河水充斥着视界，很难判断距离。而从第一道门处传来的水声同样无法判断门是开着还是关闭。她知道有一道雾障挡在门前，目光无法穿透。
出于安全考虑，莉芮尔抽出剑和竖笛，朝现世后退几步，暖意重又触及她的后背。莉芮尔知道她该回去了，但要命的好奇心又一次把她钉在原地——她迫不及待，渴望一睹冥界居民的面目，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
可是，看到它第一眼的那一刻，一切好奇顿时不翼而飞，巨大的恐惧从莉芮尔心底涌起。有东西潜身水下，飞快地逆流而上，在水面拖出长长的V形波纹，径直向她逼近。虽然看不见，但她觉得这东西非常大，而且散发出诡异的虚无感，仿佛一层无形的蔽障，挡住莉芮尔，阻止她直觉到对方的存在。她完全是依靠视觉而不是意识捕捉到它。能看到波纹纯属碰上了好运气，归功于她自己的小心谨慎。
莉芮尔当即向现世逃去，但V形的顶点几乎同时迸裂，水幕剥落，一个全身缠绕火焰的漆黑形体跃入空中，露出狰狞面目。它摇动手中银铃，铃声入耳，蕴藏着慑人的强制力，将她牢牢禁锢在生死之间，动弹不得。
那只铃是撒拉奈斯。莉芮尔认出来了，从骨髓深处认出了那股凶暴狂躁的力量。她竭尽全力抗拒禁锢者的魔力，仿佛每块肌肉、每寸皮肤都将在争夺控制权的斗争中碾为齑粉。那是一只原生态的撒拉奈斯，没有和咒契魔法配合，和她的竖笛或阿布霍森的法铃不同。外形简单，却蕴涵着更大的力量。这只铃属于一个肆行魔法术师。一个役亡师！
铃声化为利刃，裹挟着操铃者的意志，刺入莉芮尔脑中，试图支配她的精神。一股疯狂扭曲的刻骨恨意如入无人之境，风暴般横扫过她的内心。在这股力量之前，莉芮尔可怜的抵抗摧枯拉朽般溃败了。现在，莉芮尔直接面对操铃者，尽管他的身影好像一块投入冷水的红热金属那样笼罩在水雾之中，然而莉芮尔还是看清了他的相貌。
他是赫奇，是她透过双胞胎的眼睛看到的役亡师。莉芮尔感到了他体内熊熊燃烧着的肆行魔法的烈焰，甚至冥界的寒意都无法与之抗衡。
“在主人面前跪下！”赫奇命令道。他向她大步走来，一手执铃，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长剑，黑色的流火包裹着剑身。声音冷酷刺耳，烈焰与浓烟伴随着话语从他口中喷出。
役亡师的命令像一记重拳般落在莉芮尔身上，她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弯曲下来。赫奇已经完全征服了她，撒拉奈斯慑人心魄的音律依旧在她耳中嗡鸣，回荡在脑海中，这声音像咆哮的洪水一般排山倒海而来，势不可挡地摧垮她的意志。
赫奇步步紧逼，手执利剑，高高擎起。莉芮尔清楚，锐利的剑锋马上就会落到她毫无防护的颈上。她自己的剑握在手中，咒印像炫目的金色星辰一样在剑刃上燃烧。尼希玛似乎感应到了肆行魔法迫近的威胁，发出无声的怒吼。可莉芮尔持剑的手臂从手指到手肘都被她的敌人所钳制，法铃可怕的力量禁锢着她的手，生生地把它变作血肉的雕像。
莉芮尔拼命想把自己的手臂从魔力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但她的努力彻底落空了。她转而求助于咒契，想念动咒语，招来银箭或金红之炎，毁灭她的敌人。
“跪下！”役亡师再度发令。她的膝盖撞到河底，阴冷的河水抚触着她的胸腹。冥水敞开冰一般的怀抱接纳她——转瞬的拥抱即为永恒。莉芮尔拼命对抗强制她低下头颅的魔力，颈部的肌肉挣扎得抽搐起来，迸起一股股青筋。
就在这时，她蓦地想到，只要稍稍顺从，她就会低下头去，嘴唇便可以触及握在她僵冷的左手中的竖笛。于是，莉芮尔不再抗拒，她的脖子猛然弯折，嘴唇触到蕴藏着巨大力量的银质竖笛。她也不知道她衔住的是哪一支。最糟的情况是她将吹响阿斯塔睿尔，把役亡师和自己一道带往冥界深处，同归于尽。
莉芮尔用全身力气吹响银笛，用她残存的全部意志引导笛音，穿透役亡师法铃的回响。
吹响的是基佰司。就在赫奇弯下腰，准备一剑斩下对方头颅的时候，笛声击中了他。它抓住他的双脚，兴高采烈地推动着它们，让它们一圈一圈转个不停。赫奇高擎着剑，在莉芮尔头顶上夸张地横劈竖砍，却无法碰到她的一根头发。他像个醉醺醺的白痴一样手舞足蹈，朝第一道门狂舞而去。
虽说遭到基佰司出其不意的反击，赫奇的意志和撒拉奈斯的铃声仍旧影响着莉芮尔，钉住她的脚步。莉芮尔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变成了一只只笨重的沙袋，而河水宛如流沙，她随时可能被拖入河底。莉芮尔拼命移动身体，向现世前进，向白昼、向坏狗、向一切她所爱的事物前进。
最后，仿佛一根捆缚她的无形绳索突然断开，莉芮尔头上脚下地跌入现世，回到阳光和轻爽的微风之中。但役亡师的怒吼继续追逐着她，他的诅咒如同冥界本身一般冰冷而险恶。
“我认识你！你逃不掉！我会……”
莉芮尔的灵魂回到了肉身，意识与冥界的联系随之断裂，也切断了役亡师最后的话语。她再次意识到现世环抱着她。正如书中所写，冰霜覆盖在她的全身，每一条衣褶里都积满冰碴。鼻子底下甚至结出了一根冰柱。她忍痛拽掉它，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什么！是什么声音！”坏狗大声吠叫，几乎踩到莉芮尔脚上。它也察觉到了莉芮尔遭人袭击。
“一个役、役亡师。”莉芮尔颤抖着说道，“那个人……预视……是坷睐让我看到的那个人。赫奇。他……他……差点儿杀了我！”
狗的喉咙间滚动着低沉的咆哮。莉芮尔猛然发现，狗变大了，几乎与她的肩膀同高。它龇出变得更大、更尖的牙齿，“我就知道我该和你待在一起，主人！”
“是的，没错。”莉芮尔低声咕哝。她气喘吁吁，几乎无法开口，隐隐的惊慌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她知道，役亡师不可能追着她来到这里——他必须回到他现世的肉体中去。不幸的是，她那小小的基佰司无法将他驱离太远。赫奇的力量很快便会恢复，到那时，他一定会派出亡魂来追踪她。没有身体的亡魂。
“他会派东西来追我。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坏狗又咆哮起来，但它没有反对。莉芮尔跌跌撞撞地穿过满是石头的小岛，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发现者号。坏狗在她身后绕着圈子，每当女孩满面紧张回首顾盼的时候，她总能看到坏狗在那里，挡在她和危险之间。
几分钟后，她们已经安全地置身于瑞特林迅急的水流中。莉芮尔崩溃似的瘫倒在甲板上，只有一只手还轻轻搭在舵上。她信赖发现者，它有能力自己航行。
“我真该咬断那个役亡师的喉咙。”坏狗说道。莉芮尔颤抖了几分钟后，呼吸已经平缓下来，“让他永远不会忘了我的牙！”
“即使你真的撕开他的喉咙，我想他也不会在乎。”莉芮尔说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感觉上，他更像亡者，而不是活人。他说：‘我认识你。’”她仰望着天空，日光如同金色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触摸着她依旧挂着白霜的口鼻。莉芮尔胸中溢满欣喜，全身心承受着这神圣光辉的祝福。
她缓缓地说下去：“可他怎么会认识我？”
“肆行魔法会吞噬役亡师。”坏狗说道，收起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迎战的架势，放松身体，换了一种易于交谈的姿势，“他们企图支配的力量——企图征服的肆行魔法——最终吞噬了他们。这种力量辨认出了你的血脉。这可能就是他说的‘我认识你’的意思。”
“我不希望坷睐冰川之外的任何人认识我，知道我是谁。”莉芮尔全身哆嗦地说，“那个役亡师很可能现在正和尼古拉斯在一起，在现世的某个地方，所以只要我找到尼古拉斯，也就同时找到了那个役亡师。这就像一只甲虫到蜘蛛身边去找苍蝇。”
“麻烦留到明天再头痛好了。”坏狗安慰她，可惜口吻并不那么使人信服，“至少今天我们已经平安返回河上了。”
莉芮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坐起身，伸手挠着坏狗的下巴和耳朵周围。
“坏狗，”她迟疑着说，“你身上有肆行魔法，甚至可能比你项圈上附着的咒契魔法更多。可你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厌恶那个役亡师？”
坏狗“呜”地叹了口气，喷出的气息让莉芮尔皱起鼻子。猎犬把头偏向一侧，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一开始，全部魔法都是肆行魔法——无拘无束、锋芒毕露、未经引导。而后咒契产生，它包容了绝大部分肆行魔法，用法则制约它们，重组它们的结构，用咒印控制魔法力量。咒契之外只剩下不多的肆行魔法，就是役亡术，化身斯狄肯、马格鲁以及黑蚀，化身哀诺魔与饕餮，一切堕落的魔法傀儡、制品以及我们熟知的其他魔物。直到今天，它仍旧不从属于咒契。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肆行魔法，咒契的产生借助了它的力量，但并未包容它。”坏狗继续道，“它与抵制咒契的肆行魔法是两回事。”
“你说的是最初的情况，”莉芮尔有点不太明白，“但咒契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吗？无始无终，恒常永在？”
“万物都有开始，”坏狗回答，“咒契当然也不例外。这个我最清楚不过，咒契诞生的时候，我就在场。‘七个’决意制作咒契，而其中五个自愿牺牲，结为咒契。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在场，我的女主人，你的血脉就传承自这五个中的一个。”
“五大高等咒印？”这些话把她迷住了，“我记得那首儿歌。那是我小时候最早记住的东西之一。”
她坐直身体，双手背到背后，不自觉地做出小时候的背诵姿势。
五大高等咒印连大地
环环相扣，纵横相依
执第一印者头戴王冠
执第二印者克亡为安
三印五印化身石与土
四印冰中可见事与物
“是的，”坏狗说，“挺不错的儿歌，正适合小家伙们学。高等咒印是所有咒契力量的基石，三个家族的血脉，界墙，还有高等咒契石都源于五个的献身，他们将自己的力量注入你的先祖们身上。当血脉的力量势单力薄，极易淡化或者误入歧途时，你祖先中的一些人又会把他们的力量注入石头与灰泥之中。”
“如果其中五个融解……融解在咒契中了。那剩下的两个呢？它们去哪里了？”莉芮尔仿佛吞咽着难以入喉的食物一般皱起眉头。咒契恒久长存，无所不在，她读过的所有文献都是这么记载的，“你刚刚说，最初有七个决意制作咒契。”
“一开始是九个。”坏狗平静地回答道，“那时，数以万计的肆行魔法纵横世间，穿梭回环，争斗不休，喧嚣不绝。这九个的力量最为强大，居于支配地位，位居顶点，凌驾于一切魔法之上。然而，九个之间产生了分歧，其中七个同意制作咒契。另外一个决定不理会这七个的工作，然而最终还是为咒契效力。第九个发起挑战，却落了个败北的下场。”
“这么说，不同意制作咒契的是八号和九号。”莉芮尔扳着手指计算，“只有号码真不方便，如果有名字就容易理解多了。不过，你还是没有说明……嗯……六号和七号出了什么事。一到五融于高等咒契，可六和七为什么没有成为高等咒契的一部分？”
“它们将自身的绝大部分力量注入三个家族的血脉，但没有彻底取消自己的存在。”坏狗回答，“我猜，可能是因为它们过于留恋自我意识和自我存在。如果它们不甘于就此消亡，唯一的办法只有化身为其他形式的存在。我估计，它们希望看看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至于名字，决定制作咒契的七个的确有它们的名字，由法铃和你随身携带的竖笛继承下来。每一只法铃中都蕴涵了几分‘七个’的法力，制作咒契之前拥有的法力。”
“你不是……你不是七中之一，对吗？”半晌寂静，空气中是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而后，莉芮尔终于开口问道。她着实无法想象，咒契的创造者之一——无论它的力量是不是已经大打折扣——会屈尊做她的朋友。她也无法确定，如果事实证明，坏狗果真曾是那些高贵尊崇的存在之一，她们的友谊会不会一如既往长存下去？
“我是坏狗，”坏狗温柔地舔着莉芮尔的脸，回答道，“源于最初、留存至今，被赠给了咒契。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莉芮尔。你知道的。”
“我知道。”莉芮尔紧紧搂住坏狗，把脸埋进猎犬脖子上温暖的皮毛当中，含糊不清地说，“我也一样，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坏狗任由莉芮尔拥抱，但它的耳朵竖得笔直，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它的鼻子嗅着空中，试图更多地捕捉附着在莉芮尔身上的冥界的气息。坏狗希望这种象征危机的气息纯粹出自自己的想象和古老的回忆，因为这种气味并非源于仅仅一个人类役亡师，无论这个役亡师是多么强大。这种气味非常、非常古老，比人类役亡师可怕得多。
坏狗湿漉漉身体的臭味终于让莉芮尔松开手，她返回船头，握住舵柄。发现者号一直在自动航行，但莉芮尔清楚地感到它在热烈地欢迎她，手下的咒印仿佛燃烧起来。亲身体验过冥界的寒意后，这无疑是最好的慰藉。
“今天晚些时候，我们大概就会看见辛德尔渡口了。”莉芮尔眉头紧蹙，回忆着她曾在图书馆里反复整理、按目录分类、修补过的地图，“船很快，我们一定已经走了将近二十里格了。”
“危险在前方等着我们，”狗踱到船尾，跳下来蹲在莉芮尔脚边，“绝对不要忘记这一点，女主人。”
想起役亡师和冥界，莉芮尔立刻点头以示赞同。明亮的阳光照耀着水面，小船顺流而下，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现在回想起来，刚才的事仿佛不过是一场噩梦。如果可能，莉芮尔倒的确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如果真如役亡师所说，那么，他不仅认识她，甚至可能知道她的目的地。一旦莉芮尔离开瑞特林河上岸，他的亡者仆从就会闻风而至，轻而易举地截住她、捕获她。
“也许我待会儿该换上一个咒契皮肤。”她说，“换上猫头鹰皮肤，以防万一。”
“好主意。”坏狗的声音就像嘴里塞满东西一样含糊不清——塞满了口水，它的下巴搁在莉芮尔脚背上，口吐白沫，涎水顺着嘴角不住地往下淌，“顺便问一下，你在暗镜里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莉芮尔犹豫起来。她差点儿忘记了。役亡师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断了她，将她从探寻过往的旅途中硬生生扯回现实里来。
“你看到了对吗？”坏狗等着她开口，但莉芮尔却没做声。最后，坏狗仰起头，说道，“那么现在你就是一名忆往师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最近五百年来唯一一位忆往师。”
“我想是的。”莉芮尔回答道，同时垂下眼睛，避开坏狗的视线。她真的不希望成为一名忆往师，那本书里说这种人物是“望向过去的人”。她宁愿自己看到的是未来。
“你看到了什么？”坏狗问，一脸地期待。
“我的父母。”一想到她几乎亲眼目睹父母创造自己的那一刻，莉芮尔不禁双颊飞红，“我父亲。”
“他是谁？”
“我不知道，”莉芮尔皱起眉头，回答道，“不过如果见到他，我会认出来的，或者认出暗镜映出的那间屋子。话又说回来，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坏狗哼了一声，表示莉芮尔的谎话半点也没瞒过她。再清楚不过了，对她来说，这件事当然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只是小莉芮尔不愿说这个话题。
“现在，你就是我的家庭。”莉芮尔飞快拥抱了坏狗一下，急急地说。然后她刻意别过头，看着阳光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坏狗是她唯一的家人，这是毫无疑问的，甚至比这么多年来和她共同生活的其他坷睐更加亲密。
坷睐们的一举一动都表明，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莉芮尔想着，紧紧头巾，又想起这条丝巾蒙住她双眼的那一刻。真正的家人决不会蒙住他们自己孩子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