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亡者之书
莉芮尔的困惑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发现者号在一处沙滩轻轻靠岸，莉芮尔上岸扎营时，萨姆斯才悠悠醒转。两个人吃了些烤鱼、土豆干和甜饼当晚餐。饭后，他们彼此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莉芮尔吃惊地发现，和萨姆斯交谈就像和坏狗讲话一样毫无阻碍，完全没有局促不安的感觉。她心想，也许因为他不是一名坷睐。
“这么说你们看到尼古拉斯了。”萨姆斯说道，语气异乎寻常地沉重，“你们确信他是和那个役亡师赫奇一起挖掘什么可怕的肆行魔法造物。那里应该就是他写信告诉我的闪电圈。真希望这一切只是巧合而已，真是傻念头，对吧？但尼克怎么可能和敌人同流合污？他去红湖只是因为听说了某些他感兴趣的传闻而已。”
“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莉芮尔吞吞吐吐地说。这是先发制人，以防萨姆斯请她预视未来。不用说，她不可能看到任何未来的东西，“我是说，这些都是通过她们的眼睛看到的。一千五百名以上的坷睐一起运用预视之力。通过她们的眼睛，我看到了那个地坑附近的情况。但她们不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是过去还是未来。也许它还没来得及变成现实。”
“他不可能进入王国很长时间，”萨姆斯说，声音里透出怀疑，“我想，他在红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你们看到的挖掘现场一定在他到达以前就存在了。那些头戴蓝帽或蓝色头巾的亡者手卒只可能是死去的南方难民，一个月前刚刚从界墙另一边过来的那一批。”
“另外，坷睐们还看到。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在红湖一带找到尼古拉斯。”莉芮尔说，“问题是我毫无准备。如果赫奇和他在一起，那么，找到他无异于自投罗网。”
“事情真是一天比一天糟糕。”萨姆斯双手抱头呻吟着，“我们必须通知艾丽米尔。还有，我不知道……把我父母从安塞斯蒂尔叫回来。问题是他们还得先解决南方难民的事。也许母亲可以回来，让父亲留在那儿……”
“我想坷睐已经发出消息了。”莉芮尔说，“但她们不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所以我们必须把我们掌握的情报也通知她们。不过，我们自己也得做点什么，你觉得呢？毕竟，消息需要很久才能传到国王和阿布霍森那里，他们返回则需要更长时间。”
“我想你是对的，”萨姆斯说，但好像并不怎么热切，“尼克要是能在界墙那儿等我就好了。”
“没准儿他根本没机会等你。”坏狗说道，她一直蜷在莉芮尔身边，听他们谈话。莫格躺在一旁，肉乎乎的爪子伸向余温尚存的火堆灰烬。他已经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萨姆斯和莉芮尔在说什么。
“可能吧。”萨姆斯说，他茫然地盯着双腕的伤痕，“边境防御带那次冲突中，那个役亡师赫奇，他一定……一定掳走了尼克。说实话，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面，只是相互通信。我想，我只好继续努力，寻找那个该死的蠢家伙。”
“他看上去似乎病了。”记忆的残片闪过眼前——尼古拉斯向她伸出手说：“你好”……莉芮尔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会这样关心一个陌生人，“他病了，而且糊里糊涂的。那应该是受肆行魔法影响的缘故，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尼克从来没有真正弄清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认为魔法只是子虚乌有，是想象的产物。”萨姆斯望着篝火的余烬，继续说道。尼克对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随着年龄增长，更喜欢刨根问底。他向来不接受跟他理解的自然力与机械力相冲突的任何观念。
“我无法理解安塞斯蒂尔。”莉芮尔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听说过它，可对我来说，它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确实是另一个世界，”坏狗接口道，“或者说，你最好把它想象成另一个世界。”
“不知为什么，它似乎总是不像这里这样真实。”萨姆斯说道，他依旧盯着篝火，并没有真正听到她们在说什么。火星不住升起，他望着一蓬蓬火星，试图数清它们的数目，“一个极其真实的梦境，但这个梦中世界仿佛曾被大水冲刷过，色彩稀薄，像一幅很淡的水彩画。虽说那儿有电灯、有机动车，无所不包，无所不有，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它的色调过分柔和了些。也许是因为在学校里感受不到一丝魔法的气息，我们离界墙太远了。只有当风从北方吹来时，我才能偶尔施放几个简单的魔法，诸如汇聚阴影或是操纵光的小把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仿佛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和咒契之间是如此疏离，我甚至无法感受它的存在。”
他沉默了，火焰在他的眸子里静静地跳跃着。寂静持续了几分钟，最后还是莉芮尔开了口。“还是回头说说咱们该做什么吧。”她迟疑着说道，“我要去奎尔，到了那里，我可以拜托警官或者皇家卫队护送我去边城。但现在，赫奇似乎已经知道了我——我们，所以按部就班不太对劲。我的意思是，我们照旧向红湖前进，只是不要像先前那样张扬。大摇大摆在奎尔的码头上岸，那么做太傻了，不是吗？”
“没错，”坏狗赞许地抬起头。莉芮尔自己竟有这么缜密的想法，坏狗颇觉骄傲，“我嗅过莉芮尔从赫奇手中逃出来时沾上的气味。我觉得，他不仅仅是个役亡师，而是比那强大得多的某种存在。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总之很狡猾，而且为了对付古国作了长期准备。亡者会为他效命，活人中间也不乏对他唯命是从的恶徒。”
萨姆斯不做声，他移开视线，眉头微蹙，凝望着呼呼大睡的莫格。尼古拉斯果然落入了敌人之手，事实摆在面前，不由他不信。但就算知道又如何，他照样无计可施。原来的想法是将尼古拉斯救出来，然后带着他平安无事地返回自己在王宫里的房间——当时的想法是多么简单，多么容易啊。
“我们不能去奎尔。”他说，“我在想，我们应该去宅邸，到阿布霍森宅邸去。我可以从那儿放一只传信鹰出去，还可以……唔……准备旅行所需的装备。我们需要盔甲。我还得找一把更称手的剑。”
“另外，那里也最安全不过。”坏狗说，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
萨姆斯转开眼睛，不敢迎上她的目光。这只狗洞若观火，敏锐地察觉到了在他意识深处隐隐浮现的念头。他的灵魂仿佛一分为二，一半鼓励他前行，另一半则叫嚷着想阻止他。他头痛欲裂，只觉得自己几乎被两种截然不同的信念从中撕裂。无论他走到哪里，准阿布霍森的头衔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而他总是用不了多久就表明，自己配不上这个称号。
“我觉得是个好主意。”莉芮尔说，“那所宅子在长崖，对吗？我们可以从那里转向西面，避开大路。阿布霍森宅邸里有马吗？我不会骑马，但我可以用咒契换形跟着你——”
“我的马死了！”萨姆斯打断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除了它，我什么马都不要！”
他猛然起身，拖着步子一跛一跛离开营地，走入夜色中，凝望着川流不息的瑞特林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泛起的银色波纹。莉芮尔和那个犬形魔法造物——和莫格相似的存在——在他身后窃窃私语，他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但是他知道，她们在谈论他，这让他羞愧万分。
“真是个被宠坏的小鬼。”莉芮尔轻声抱怨道。萨姆斯的行为让她很不适应。这个人的确带来了有价值的情报，但从另一方面看，他也着实是个大麻烦，“我不过是想计划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这是什么态度？也许应该扔下他，走咱们的。”
“他的确很麻烦。”坏狗承认，“但他经受住了许多考验，远远超过人们的期望。他受了伤，有点惊惶失措，但这只是暂时的，他不会一直这样，明天就会好起来了。”
“希望如此。”莉芮尔说。从萨姆斯口中，她得知了许多消息，关于尼古拉斯、闪电圈，还有亡者手卒对萨姆斯的追猎。她明白，自己必须借助可能得到的任何助力，整个王国都必须借助可能得到的任何助力。
“说到底，这是他的工作，”她补充道，“他是阿布霍森——候补者。我应该回冰川去，平平安安的，让他对付赫奇和其他无论什么东西去吧！”
“如果阿布霍森和国王对赫奇阴谋的判断没错的话，没有什么地方是平平安安的。”坏狗说，“每一个血脉的继承者都必将为守护咒契而战。”
“哦，坏狗！”莉芮尔抱住坏狗，沮丧地叫道，“为什么事事都这么难呢？”
“是难。”坏狗在她耳边低吠，“但睡觉总还是比较容易的。新的一天会让人振作起来的。”
“睡觉管什么用？”莉芮尔嘟囔着。但她还是依言躺在地上，拖过背包枕在脑后。
周围闷热潮湿，蚊虫在耳边嘤嘤嗡嗡。河面虽然不时有微风吹来，盖着毯子还是热得要命。按照王国的历书，现在还不到夏天，但天气不会依照人类的主观意愿变化。另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老天很快会降下一场清凉的大雨。
莉芮尔挥手打死一只蚊子，扭头去看萨姆斯，他已经回来了，正在翻自己的鞍囊。他从里面拿出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莉芮尔坐起来，她看到他拿出的是一只镶珠嵌宝的青蛙——背生双翼的青蛙。
“我为之前无礼的举动向你道歉，”萨姆斯喃喃地说，他放下那只飞行蛙，“它可以帮忙捉蚊子。”
莉芮尔无须询问它会怎么捉蚊子。只见青蛙一个后空翻，闪电般吐出舌头，卷住两只个头特别大、饱吸鲜血的蚊子。
“真厉害。”坏狗睡眼朦胧地称赞。她已经在地上挖出一个洞，躺在里面，此刻也半抬起脑袋，看着青蛙的表演。
“是为我母亲做的。”萨姆斯说，声音里明显带着自艾自怜的意味，“恐怕这是我唯一擅长的技艺。制作东西。”
莉芮尔点点头，看着飞行蛙在蚊群中左冲右突，大显神威。它移动起来轻捷灵活，青铜翅膀拍打得像蜂鸟一样快。翅膀切开空气，发出轻微的声响，听上去仿佛微风从紧紧合拢的百叶窗表面吹拂而过。
“莫格杀死了它，”萨姆斯望着跃动的火焰，毫无预兆地开口说道，“我的马，嫩芽。我们跑得太拼命了，最后它摔断了腿，再也站不起来。对那时的它来说，死亡是一种仁慈，可我怎么也下不了手。为了不让亡者手卒杀死它，吞噬它的血肉和灵魂，因而变得更强大，莫格切断了它的喉咙。”
“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莉芮尔不自在地说，“我是说，除此以外，你别无选择。”
萨姆斯没有回答，火光映照在他眼中，他静静凝望着不停跳动的火焰。瑞特林河的咆哮远远传来，包裹着他，他听到狗在睡梦中粗重地喘息，真切地感到莉芮尔坐在那里，在三四步开外，正等待他说些什么。
“应该由我下手。”他轻声说，“可是我害怕。我害怕死亡，害怕冥界。一直都怕。”
莉芮尔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现在她更不安了。从来没有人向她吐露他们的私密，更不用说这种事！他是阿布霍森之子，准阿布霍森。他怎么可能对死亡、对冥界心怀畏惧？这就像坷睐害怕拥有预视之力。荒谬到不可思议。
“你累了，身上还有伤，”她最后说道，“好好休息吧。明天你就会好起来的。”
萨姆斯转向她，依然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
“你进入了冥界，”他咕哝着说，“你害怕吗？”
“害怕。”莉芮尔坦白地说，“但我始终按照书上说的做。”
“书？”萨姆斯问道，夏夜热得几乎让人窒息，但他却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亡者之书》？”
“不。”莉芮尔回答。她压根儿没听说过《亡者之书》这名字，“是《回忆与忘却之书》。它详述了种种事宜，任何一名忆往师如果想进入冥界，回顾过往，都必须遵从它的指引。”
“我不知道有这本书。”萨姆斯低声说。他看着随身携带的鞍袋，眼里净是恐怖，仿佛那里面盛满了毒液，“我应当学习《亡者之书》，可我连看都不敢看它一眼。我想丢下它，但它跟着我，还有那些铃也是。我……我逃不开，可我还是不能看它。可现在我也许需要借助它们的力量拯救尼克。血脉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从来没有要求成为准阿布霍森！”
可我也从来没有要求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离开我，或是成为没有预视能力的坷睐啊。莉芮尔暗想，这位萨姆斯王子比实际年龄还要不谙世事。不过坏狗说得不错，他遍体鳞伤，疲惫不堪。这会儿就让他自伤自怜去吧。如果明天他还是这副颓丧的样子，非让坏狗咬他不可。这个办法至少在她自己身上屡试不爽。
莉芮尔一边想，一边把手伸向放在萨姆斯身边的铃带。
“我看一下这些铃你介意吗？”她问道。法铃安静地躺在沙地上，但她依然能感受到蕴藏其中的力量，“它们怎么用？”
“《亡者之书》注明了它们的用法，”他勉勉强强地答道，“但绝不能把它们当成练习用具。法铃只有在最危急的情况下才能使用。不！不要……请别把它们拿出来。”
“我会小心的。”莉芮尔惊奇地说。萨姆斯激烈的反应吓了她一跳。他的脸色变得异乎寻常的惨白，整个人簌簌发抖，“法铃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它们和我的竖笛很相似。”
萨姆斯蹒跚着倒退了几步，恐慌之情涌上心头。如果莉芮尔失手掉落或是摇响某只铃，他们两人都会被拽进冥界。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死死攫住他。然而另一种渴望却同时在他胸膛深处生根发芽，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她拿走法铃，好像这样就可以切断它们与他之间的联系一样。
“你可以看看，”他迟疑地说，“如果你真心想看的话。”
莉芮尔认真地点点头。她伸出手，指尖滑过光滑的黑桃木把手和打着蜂蜡的皮带。一股难以抑制的奇异冲动刹那间涌了上来：她想系上这条铃带，走入冥界，摇响手中的法铃。和它们相比，她的小小竖笛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
看着她抚摸那些铃，萨姆斯禁不住全身颤抖。他想起它们多么冰冷，多么沉重，压迫着他的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莉芮尔的头巾滑下来，露出漆黑的长发。火光照在莉芮尔脸上，映在她眼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辉。一种奇异的感觉蓦然掠过萨姆斯心底：他觉得他们曾见过面。尽管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不曾去过坷睐冰川，而她从未离开过那里。
“我还能看看《亡者之书》吗？”莉芮尔问，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热切。
萨姆斯盯着她，一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亡者之书》会毁……毁……毁了你的。”他结结巴巴地说，舌头几乎不听使唤，“不要对它掉以轻心。”
“我知道，”莉芮尔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阅读它。”
萨姆斯暗自揣度：坷睐、皇室、阿布霍森，这三个家族的子嗣都是血脉相连的表亲。也许血脉会赋予莉芮尔力量，足以让她不被立即毁灭。她读过《回忆与忘却之书》，不管那是本什么书，总之使她具备了成为役亡师的资质，至少可以使她进入冥界。另外，她的咒印依然纯洁无瑕。
“在那儿。”萨姆斯一指鞍袋，粗鲁地说。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退开，一直退到距离篝火十步远的地方。淙淙的河水在身后流淌，莫格和坏狗躺在他和莉芮尔中间——还有那本书。他躺下来，刻意移开视线，不去看莉芮尔。萨姆斯连看都不愿看到那本书。飞行蛙在他身后蹦跳着，敏捷地把飞来飞去的蚊子扫荡干净。
萨姆斯听见身后传来鞍袋解开的声音。微弱的魔法之光亮起，然后是“咔嗒”一声轻响——银色的搭扣松开了，翻阅纸张的声音紧接着钻入耳朵。没有爆炸，没有焚尽万物的火柱升腾喷射而出。
萨姆斯深深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期待着睡眠的来临。几天之后，他们会到达阿布霍森宅邸。那里意味着安全。他可以留在那儿，而莉芮尔可以独自继续她的旅程。
但是，在他的意识彻底沉入睡眠之前，萨姆斯的灵魂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向他呼喊着：尼古拉斯是你的朋友；与役亡师对抗是你的职责；期望你直面敌人的是你的父母。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么说你们看到尼古拉斯了。”萨姆斯说道，语气异乎寻常地沉重，“你们确信他是和那个役亡师赫奇一起挖掘什么可怕的肆行魔法造物。那里应该就是他写信告诉我的闪电圈。真希望这一切只是巧合而已，真是傻念头，对吧？但尼克怎么可能和敌人同流合污？他去红湖只是因为听说了某些他感兴趣的传闻而已。”
“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莉芮尔吞吞吐吐地说。这是先发制人，以防萨姆斯请她预视未来。不用说，她不可能看到任何未来的东西，“我是说，这些都是通过她们的眼睛看到的。一千五百名以上的坷睐一起运用预视之力。通过她们的眼睛，我看到了那个地坑附近的情况。但她们不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是过去还是未来。也许它还没来得及变成现实。”
“他不可能进入王国很长时间，”萨姆斯说，声音里透出怀疑，“我想，他在红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你们看到的挖掘现场一定在他到达以前就存在了。那些头戴蓝帽或蓝色头巾的亡者手卒只可能是死去的南方难民，一个月前刚刚从界墙另一边过来的那一批。”
“另外，坷睐们还看到。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在红湖一带找到尼古拉斯。”莉芮尔说，“问题是我毫无准备。如果赫奇和他在一起，那么，找到他无异于自投罗网。”
“事情真是一天比一天糟糕。”萨姆斯双手抱头呻吟着，“我们必须通知艾丽米尔。还有，我不知道……把我父母从安塞斯蒂尔叫回来。问题是他们还得先解决南方难民的事。也许母亲可以回来，让父亲留在那儿……”
“我想坷睐已经发出消息了。”莉芮尔说，“但她们不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所以我们必须把我们掌握的情报也通知她们。不过，我们自己也得做点什么，你觉得呢？毕竟，消息需要很久才能传到国王和阿布霍森那里，他们返回则需要更长时间。”
“我想你是对的，”萨姆斯说，但好像并不怎么热切，“尼克要是能在界墙那儿等我就好了。”
“没准儿他根本没机会等你。”坏狗说道，她一直蜷在莉芮尔身边，听他们谈话。莫格躺在一旁，肉乎乎的爪子伸向余温尚存的火堆灰烬。他已经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萨姆斯和莉芮尔在说什么。
“可能吧。”萨姆斯说，他茫然地盯着双腕的伤痕，“边境防御带那次冲突中，那个役亡师赫奇，他一定……一定掳走了尼克。说实话，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面，只是相互通信。我想，我只好继续努力，寻找那个该死的蠢家伙。”
“他看上去似乎病了。”记忆的残片闪过眼前——尼古拉斯向她伸出手说：“你好”……莉芮尔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会这样关心一个陌生人，“他病了，而且糊里糊涂的。那应该是受肆行魔法影响的缘故，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尼克从来没有真正弄清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认为魔法只是子虚乌有，是想象的产物。”萨姆斯望着篝火的余烬，继续说道。尼克对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随着年龄增长，更喜欢刨根问底。他向来不接受跟他理解的自然力与机械力相冲突的任何观念。
“我无法理解安塞斯蒂尔。”莉芮尔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听说过它，可对我来说，它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确实是另一个世界，”坏狗接口道，“或者说，你最好把它想象成另一个世界。”
“不知为什么，它似乎总是不像这里这样真实。”萨姆斯说道，他依旧盯着篝火，并没有真正听到她们在说什么。火星不住升起，他望着一蓬蓬火星，试图数清它们的数目，“一个极其真实的梦境，但这个梦中世界仿佛曾被大水冲刷过，色彩稀薄，像一幅很淡的水彩画。虽说那儿有电灯、有机动车，无所不包，无所不有，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它的色调过分柔和了些。也许是因为在学校里感受不到一丝魔法的气息，我们离界墙太远了。只有当风从北方吹来时，我才能偶尔施放几个简单的魔法，诸如汇聚阴影或是操纵光的小把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仿佛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和咒契之间是如此疏离，我甚至无法感受它的存在。”
他沉默了，火焰在他的眸子里静静地跳跃着。寂静持续了几分钟，最后还是莉芮尔开了口。“还是回头说说咱们该做什么吧。”她迟疑着说道，“我要去奎尔，到了那里，我可以拜托警官或者皇家卫队护送我去边城。但现在，赫奇似乎已经知道了我——我们，所以按部就班不太对劲。我的意思是，我们照旧向红湖前进，只是不要像先前那样张扬。大摇大摆在奎尔的码头上岸，那么做太傻了，不是吗？”
“没错，”坏狗赞许地抬起头。莉芮尔自己竟有这么缜密的想法，坏狗颇觉骄傲，“我嗅过莉芮尔从赫奇手中逃出来时沾上的气味。我觉得，他不仅仅是个役亡师，而是比那强大得多的某种存在。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总之很狡猾，而且为了对付古国作了长期准备。亡者会为他效命，活人中间也不乏对他唯命是从的恶徒。”
萨姆斯不做声，他移开视线，眉头微蹙，凝望着呼呼大睡的莫格。尼古拉斯果然落入了敌人之手，事实摆在面前，不由他不信。但就算知道又如何，他照样无计可施。原来的想法是将尼古拉斯救出来，然后带着他平安无事地返回自己在王宫里的房间——当时的想法是多么简单，多么容易啊。
“我们不能去奎尔。”他说，“我在想，我们应该去宅邸，到阿布霍森宅邸去。我可以从那儿放一只传信鹰出去，还可以……唔……准备旅行所需的装备。我们需要盔甲。我还得找一把更称手的剑。”
“另外，那里也最安全不过。”坏狗说，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
萨姆斯转开眼睛，不敢迎上她的目光。这只狗洞若观火，敏锐地察觉到了在他意识深处隐隐浮现的念头。他的灵魂仿佛一分为二，一半鼓励他前行，另一半则叫嚷着想阻止他。他头痛欲裂，只觉得自己几乎被两种截然不同的信念从中撕裂。无论他走到哪里，准阿布霍森的头衔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而他总是用不了多久就表明，自己配不上这个称号。
“我觉得是个好主意。”莉芮尔说，“那所宅子在长崖，对吗？我们可以从那里转向西面，避开大路。阿布霍森宅邸里有马吗？我不会骑马，但我可以用咒契换形跟着你——”
“我的马死了！”萨姆斯打断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除了它，我什么马都不要！”
他猛然起身，拖着步子一跛一跛离开营地，走入夜色中，凝望着川流不息的瑞特林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泛起的银色波纹。莉芮尔和那个犬形魔法造物——和莫格相似的存在——在他身后窃窃私语，他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但是他知道，她们在谈论他，这让他羞愧万分。
“真是个被宠坏的小鬼。”莉芮尔轻声抱怨道。萨姆斯的行为让她很不适应。这个人的确带来了有价值的情报，但从另一方面看，他也着实是个大麻烦，“我不过是想计划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这是什么态度？也许应该扔下他，走咱们的。”
“他的确很麻烦。”坏狗承认，“但他经受住了许多考验，远远超过人们的期望。他受了伤，有点惊惶失措，但这只是暂时的，他不会一直这样，明天就会好起来了。”
“希望如此。”莉芮尔说。从萨姆斯口中，她得知了许多消息，关于尼古拉斯、闪电圈，还有亡者手卒对萨姆斯的追猎。她明白，自己必须借助可能得到的任何助力，整个王国都必须借助可能得到的任何助力。
“说到底，这是他的工作，”她补充道，“他是阿布霍森——候补者。我应该回冰川去，平平安安的，让他对付赫奇和其他无论什么东西去吧！”
“如果阿布霍森和国王对赫奇阴谋的判断没错的话，没有什么地方是平平安安的。”坏狗说，“每一个血脉的继承者都必将为守护咒契而战。”
“哦，坏狗！”莉芮尔抱住坏狗，沮丧地叫道，“为什么事事都这么难呢？”
“是难。”坏狗在她耳边低吠，“但睡觉总还是比较容易的。新的一天会让人振作起来的。”
“睡觉管什么用？”莉芮尔嘟囔着。但她还是依言躺在地上，拖过背包枕在脑后。
周围闷热潮湿，蚊虫在耳边嘤嘤嗡嗡。河面虽然不时有微风吹来，盖着毯子还是热得要命。按照王国的历书，现在还不到夏天，但天气不会依照人类的主观意愿变化。另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老天很快会降下一场清凉的大雨。
莉芮尔挥手打死一只蚊子，扭头去看萨姆斯，他已经回来了，正在翻自己的鞍囊。他从里面拿出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莉芮尔坐起来，她看到他拿出的是一只镶珠嵌宝的青蛙——背生双翼的青蛙。
“我为之前无礼的举动向你道歉，”萨姆斯喃喃地说，他放下那只飞行蛙，“它可以帮忙捉蚊子。”
莉芮尔无须询问它会怎么捉蚊子。只见青蛙一个后空翻，闪电般吐出舌头，卷住两只个头特别大、饱吸鲜血的蚊子。
“真厉害。”坏狗睡眼朦胧地称赞。她已经在地上挖出一个洞，躺在里面，此刻也半抬起脑袋，看着青蛙的表演。
“是为我母亲做的。”萨姆斯说，声音里明显带着自艾自怜的意味，“恐怕这是我唯一擅长的技艺。制作东西。”
莉芮尔点点头，看着飞行蛙在蚊群中左冲右突，大显神威。它移动起来轻捷灵活，青铜翅膀拍打得像蜂鸟一样快。翅膀切开空气，发出轻微的声响，听上去仿佛微风从紧紧合拢的百叶窗表面吹拂而过。
“莫格杀死了它，”萨姆斯望着跃动的火焰，毫无预兆地开口说道，“我的马，嫩芽。我们跑得太拼命了，最后它摔断了腿，再也站不起来。对那时的它来说，死亡是一种仁慈，可我怎么也下不了手。为了不让亡者手卒杀死它，吞噬它的血肉和灵魂，因而变得更强大，莫格切断了它的喉咙。”
“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莉芮尔不自在地说，“我是说，除此以外，你别无选择。”
萨姆斯没有回答，火光映照在他眼中，他静静凝望着不停跳动的火焰。瑞特林河的咆哮远远传来，包裹着他，他听到狗在睡梦中粗重地喘息，真切地感到莉芮尔坐在那里，在三四步开外，正等待他说些什么。
“应该由我下手。”他轻声说，“可是我害怕。我害怕死亡，害怕冥界。一直都怕。”
莉芮尔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现在她更不安了。从来没有人向她吐露他们的私密，更不用说这种事！他是阿布霍森之子，准阿布霍森。他怎么可能对死亡、对冥界心怀畏惧？这就像坷睐害怕拥有预视之力。荒谬到不可思议。
“你累了，身上还有伤，”她最后说道，“好好休息吧。明天你就会好起来的。”
萨姆斯转向她，依然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
“你进入了冥界，”他咕哝着说，“你害怕吗？”
“害怕。”莉芮尔坦白地说，“但我始终按照书上说的做。”
“书？”萨姆斯问道，夏夜热得几乎让人窒息，但他却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亡者之书》？”
“不。”莉芮尔回答。她压根儿没听说过《亡者之书》这名字，“是《回忆与忘却之书》。它详述了种种事宜，任何一名忆往师如果想进入冥界，回顾过往，都必须遵从它的指引。”
“我不知道有这本书。”萨姆斯低声说。他看着随身携带的鞍袋，眼里净是恐怖，仿佛那里面盛满了毒液，“我应当学习《亡者之书》，可我连看都不敢看它一眼。我想丢下它，但它跟着我，还有那些铃也是。我……我逃不开，可我还是不能看它。可现在我也许需要借助它们的力量拯救尼克。血脉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从来没有要求成为准阿布霍森！”
可我也从来没有要求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离开我，或是成为没有预视能力的坷睐啊。莉芮尔暗想，这位萨姆斯王子比实际年龄还要不谙世事。不过坏狗说得不错，他遍体鳞伤，疲惫不堪。这会儿就让他自伤自怜去吧。如果明天他还是这副颓丧的样子，非让坏狗咬他不可。这个办法至少在她自己身上屡试不爽。
莉芮尔一边想，一边把手伸向放在萨姆斯身边的铃带。
“我看一下这些铃你介意吗？”她问道。法铃安静地躺在沙地上，但她依然能感受到蕴藏其中的力量，“它们怎么用？”
“《亡者之书》注明了它们的用法，”他勉勉强强地答道，“但绝不能把它们当成练习用具。法铃只有在最危急的情况下才能使用。不！不要……请别把它们拿出来。”
“我会小心的。”莉芮尔惊奇地说。萨姆斯激烈的反应吓了她一跳。他的脸色变得异乎寻常的惨白，整个人簌簌发抖，“法铃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它们和我的竖笛很相似。”
萨姆斯蹒跚着倒退了几步，恐慌之情涌上心头。如果莉芮尔失手掉落或是摇响某只铃，他们两人都会被拽进冥界。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死死攫住他。然而另一种渴望却同时在他胸膛深处生根发芽，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她拿走法铃，好像这样就可以切断它们与他之间的联系一样。
“你可以看看，”他迟疑地说，“如果你真心想看的话。”
莉芮尔认真地点点头。她伸出手，指尖滑过光滑的黑桃木把手和打着蜂蜡的皮带。一股难以抑制的奇异冲动刹那间涌了上来：她想系上这条铃带，走入冥界，摇响手中的法铃。和它们相比，她的小小竖笛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
看着她抚摸那些铃，萨姆斯禁不住全身颤抖。他想起它们多么冰冷，多么沉重，压迫着他的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莉芮尔的头巾滑下来，露出漆黑的长发。火光照在莉芮尔脸上，映在她眼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辉。一种奇异的感觉蓦然掠过萨姆斯心底：他觉得他们曾见过面。尽管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不曾去过坷睐冰川，而她从未离开过那里。
“我还能看看《亡者之书》吗？”莉芮尔问，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热切。
萨姆斯盯着她，一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亡者之书》会毁……毁……毁了你的。”他结结巴巴地说，舌头几乎不听使唤，“不要对它掉以轻心。”
“我知道，”莉芮尔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阅读它。”
萨姆斯暗自揣度：坷睐、皇室、阿布霍森，这三个家族的子嗣都是血脉相连的表亲。也许血脉会赋予莉芮尔力量，足以让她不被立即毁灭。她读过《回忆与忘却之书》，不管那是本什么书，总之使她具备了成为役亡师的资质，至少可以使她进入冥界。另外，她的咒印依然纯洁无瑕。
“在那儿。”萨姆斯一指鞍袋，粗鲁地说。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退开，一直退到距离篝火十步远的地方。淙淙的河水在身后流淌，莫格和坏狗躺在他和莉芮尔中间——还有那本书。他躺下来，刻意移开视线，不去看莉芮尔。萨姆斯连看都不愿看到那本书。飞行蛙在他身后蹦跳着，敏捷地把飞来飞去的蚊子扫荡干净。
萨姆斯听见身后传来鞍袋解开的声音。微弱的魔法之光亮起，然后是“咔嗒”一声轻响——银色的搭扣松开了，翻阅纸张的声音紧接着钻入耳朵。没有爆炸，没有焚尽万物的火柱升腾喷射而出。
萨姆斯深深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期待着睡眠的来临。几天之后，他们会到达阿布霍森宅邸。那里意味着安全。他可以留在那儿，而莉芮尔可以独自继续她的旅程。
但是，在他的意识彻底沉入睡眠之前，萨姆斯的灵魂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向他呼喊着：尼古拉斯是你的朋友；与役亡师对抗是你的职责；期望你直面敌人的是你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