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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十一岁,你坐在桌子对面,在厨房发出的碗盘碰撞声掩护下说话。你的衣服开始变松,衬衫、裤子都是,甚至是你的钥匙绳。我偷听到妈和爸的谈话。他们说你快死了,并非突如其来、像是一瞬间生命便消逝的猝死,但你会死。我忍不住一直偷看你,好像这么做就能看清疾病是如何不费吹灰之力,把你一点一点地从我身边偷走。
你又在跟我说历史档案馆的故事,关于它是如何转变、成长。但我没在听。我正转着手上的银色戒指。现在的我很需要它,只要有人碰触到我,破碎的记忆与感觉便会袭来。目前它们还不算太难忍受或过于蛮横,只是有些纷乱。我把这些都告诉你,而你说,状况只会变得更糟。你这么说的时候面带歉意。你说,这是遗传的,是潜在的,然而在前任者做出选择之前并不会外显。你选了我,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觉得抱歉。至少我不觉得抱歉。唯一觉得抱歉的,就是我发现自己渐渐茁壮而你渐渐虚弱的时候。
「妳有在听吗?」你问。但我很显然没有在听。
「我不要你死。」我说。这句话似乎把@己和你都吓了一跳。气氛凝结、停滞,直到你的眼神攫住我,然后你慢慢放松,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我似乎能听见你的骨骼相互磨擦的声音。
「小麦,妳在怕什么?」你问。
你说你会把这责任传给我,我忍不住臆测,也许那就是让你变得虚弱的原因──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我怕你消失。」
「没有什么东西会消失。」
我很确定你只是想让我好过些。我有点希望你会说些像是「我会活在妳心里」之类的话,但你絶不会那么说。
「妳觉得我跟妳说这些只是自说自话吗?我是认真的。没有什么东西会消失。历史档案馆就是为此而存在。」
以木头、巨石及彩绘玻璃筑成,里里外外都寂静无声……
「我们死后就会到那里去吗?去档案馆?」
「不。不是妳想的那样。但妳的『历史』会。」然后,你用注意听的声调开口,每每你这么做,我总是会将这些话牢记在心,永不忘怀。「妳知道『历史』是什么吗?」
「是过去。」我回答。
「不,小麦,妳说的是一般的历史,我说的是属于亡者的『历史』,『历史』就像是……」你抽出一根烟,在指间转着。「妳可能会觉得那很像鬼魂,但不是那样,真的不是。『历史』是一种纪录。」
「什么样的纪录?」
「属于我们的纪录,所有人的纪录。想象一下,妳整个人生被收在一个档案中,妳的每一刻,每次体验,全部!现在,再想象一下,这些数据都收藏在一具躯体之中,而非文件夹。」
「他们是什么模样?」
「他们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嗯……或者该说,在他们还没死的时候的模样。不会有致命的伤口或是肿胀的躯体,那不合档案馆的品味。躯体只是收藏人的一生的容器。」
「就像书的封面?」
「没错。」你把烟放进嘴里,很识相地没在屋里点燃它。「封面可以让人对内容有些认识,躯体也能告诉妳跟『历史』有关的一切。」
我咬着嘴唇。「所以……如果人死掉了,人生会被复制、归档到档案馆里?」
「没错。」
我皱眉。
「小麦,怎么了?」
「如果外界是我们居住的地方,档案馆是收纳『历史』的地方,那夹缝界是做什么的?」
你诡异地一笑。「夹缝界是两者之间的缓冲区。有时『历史』会苏醒,穿过档案馆的缝隙逃跑,越过夹缝界。当这种事发生时,看守员就得把他们找回来。」
「看守员是什么?」
「就是我的工作。」你说,并指着你的戒指。「也就是妳未来的工作。」你加了一句,再指着我的戒指。
我忍不住笑开。你选了我。「我很高兴可以跟你一样。」
你捏捏我的手,发出一种介于咳嗽和笑之间的声音,然后说:「很好,因为妳也没得选。」
※※※
通往夹缝界的门处处皆是。
它们一开始大多真的是门。但问题是,建筑本身会改变,墙会倒下,会被建起,而这些被制造出来的门却永恒不变。最后,它们会成为界缝,这是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事。它们像是两个世界间(也就是夹缝界和外界)微小的乱流处,两者总是相互干扰。但若是你知道自己该找什么,就会很好找。
即使眼力再好,要找出夹缝界的门都需要时间。我花了整整两天捜索旧家附近才找到最近的一扇门,最后是在前往肉店后头的巷子半路上找到的。
一想到大厅鸢尾花图案壁纸上的小绉折,我径自微笑。
我往最近的楼梯井走去。这里有两座楼梯,南端的楼梯在我这边的走廊尽头,北端则在远处,得越过电梯铁笼。此时,有样东西令我停步。
一个小小的空隙吸引我的目光。在因灰尘而失去光泽的黄色壁纸上,有一条垂直的黑影。我走向它,正对那面墙,把视线调整到和那个裂缝等高,我很确定它就在那里。但这份胜利感消退了一些。两扇靠得这么近的门?也许大厅的裂缝……就只是个裂缝而已。
但眼前这个裂缝似乎不只如此。它直接隔开三楼D室和C室,在这个空间的周遭没有任何一扇门存在。某个破破的补丁被一幅画盖住,那幅画里是海洋,边缘有着白色的旧画框。我皱眉,滑下手上的银色戒指,感觉那细微的不同。脱下戒指后像是移开了一层纱,当我再看着那个裂缝,我看见了,就在接合处的正中央,有个钥匙孔。
戒指总能发挥某种像眼罩的功用,它尽可能地将我和生者隔开,并抑制我读取留在事物上的铭刻,但也因此让我看不见夹缝界,看不见门,更别说穿越它们。
我把爷爷的钥匙从脖子上拿下来,学他用拇指磨擦着钥匙齿,算是祈运。爷爷也曾这样磨着钥匙,比画着十字,亲吻他的手指,然后把手放在墙面或其他任何东西上。他总会说,运气多少都不够。
我把钥匙滑进钥匙孔,看着钥匙齿消失在墙中。先是听见金属相互磨擦的低语,随后夹缝界的门像从水中浮出的形体般浮现,直到整个抵住黄色壁纸。最后,一道清楚明亮的光线自动沿着门的轮廓发出光芒,表示这扇门已经完备。
如果此时有人到走廊来,他们也看不见门,但他们会听见我用爷爷生锈的钥匙转开门锁的声音,他们会看到,我直直走进黄色壁纸之后的一片虚无。
※※※
夹缝界中没有天空,但它一直都像夜晚时分,闻起来也像,有种雨后城市傍晚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有微风,微弱但稳定,吹送着来自走廊的那种浊浊的空气,就像气压轴(译注:Airshaft,一种以空气压缩原理来推动器械的工具。)一样。
在亲眼看见夹缝界之前,我就知道它是什么模样。我的脑中一直有这样的景象,年复一年,由爷爷所描绘。只要闭上眼想象:一条暗巷,只够你张开手臂用手指约略触摸两侧的粗糙石墙,往前或上看,你会看到……不,你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不断延伸、延伸再延伸,直至一片漆黑。从门那边传来的唯一光源描绘出墙的模样,轮廓散发微弱的光,钥匙孔透入一束光线,在满室烟尘之中像是细丝。这样的光仅能大略地观察四周,无法真正看清。
恐惧涌上我喉间,这是一种原始本能,在我越过门时,身体泛起一阵疼痛。我把身后的门关上,听见了那声音。其实也不算是真的声音,倒像是某种低喃,诉说只言词组,同时因距离拉远而变得更模糊。那可能来自整个走廊,也可能来自这地方的某处。声音似乎从夹缝界一路而来,卷缠着通过走道,在墙上弹跳撞击,即使在远处也能找到你。它们犹如鬼魅般四散奔流,会让人迷失自我。
走道延伸的方式像蛛网,也像地铁,不断分支、交错,墙壁被一扇扇的门断开。每个有门的区块几乎只有几呎之隔,使得空间有种压缩感。这些门大多是锁上的,而且都做了记号。
记号像是某种加密方式,每个看守员自有一套系统,知道该如何分辨好门和坏门。我已数不清被画上X、斜线、圈圏或点点又被抹掉的门有多少。我从口袋抽出一截细长的粉笔(很有趣,我必须随身携带的东西竟然是这个),并用它迅速地在我进来的门上画了个I,就画在钥匙孔上方(这里的门都没有门把,没有钥匙连开都不能开)。这个数字又白又亮,比那些老旧半毁的记号都显眼。
我望向走廊里排排站的无数扇门思考着,它们大多上了锁──那是休眠之门,爷爷这么称呼──是通往外界的门,也能通往不同房屋的不同房间。之所以不能使用,是因为它们通往的是目前没有看守员驻守之处。夹缝界是缓冲区,属于中间地带,四处散布着出口,有些门通往档案馆,有些则是从档案馆出来。其他的通往「归档区」,门后可能不是属于它们的世界,但也可能是,那个地方即使是看守员都不能去。现在,我的名单上正有一个「历史」的名字,我必须找到那扇门。
我试了画着I的门右边那扇,很惊讶地发现它没锁,打开之后,看见它通往科罗讷多的大厅。所以这的确不只是壁纸上的一个小绉折。很好。此时有个老女人缓缓走过,无视于这个通道。我再度把门关上,并在钥匙孔上方画了II。
我后退一步,记忆着这些并排在一起、被写上数字的门,这是我的出路。然后我继续走,测试每个锁,没有一扇门有反应,我便在每扇门上都画了X。此时,一个声音传来,比其他紊乱的声音都大声,砰、砰、砰,是有点闷闷的脚步声。然而,只有傻子才会在还没找到能把「历史」归档回去的地方之前就拔腿追着「历史」跑,所以我加快脚步,转过转角,测试另外两扇门,终于打开其中一扇。
门锁转动,大门打开。这次,里头满室光辉,什么也看不见,亦无死角。我抽身回来,赶快关上门。它正是归档门。我转往旁边的下一扇门,懒得再去测试门锁,便直接在门上画个圈,这后头就是档案馆。档案馆之所以好找,正是因为它永远位于归档门的右方,所以只要找到一扇就能找到另一扇。
现在,该去找埃玛了。
我伸展我的手,把指头按到墙上,银色戒指安好地躺在我的口袋里。「历史」和人类很像,要碰触到物品的表面才会留下铭刻,这也是为什么这里的地板跟墙面一样都是水泥做的。事实上,墙与地的连接处一点缝隙也没有,一体成形,也因此我才能仅施以一次碰触便读到整个走廊。如果埃玛出现在这里,我必能看见。
墙的表面在我手底下发出哼鸣。我闭上眼,往下压。爷爷曾说,墙里会有某种线索,我得去探索,穿越整个墙,直到抓住那条线,紧握不放。哼鸣声在我手指下散开,我越专注,手指越变得酥麻。我把眼睛闭紧,努力探索,然后感觉到那条线搔着掌心。我握住,手心窜过一阵麻,眼底的暗影不断闪动,夹缝界再次在眼后出现,像是沾上污痕、微微扭曲的现场。我看着自己站在那里,碰着墙,导引着记忆。它不断播放,就像断续的电影胶卷,从现在开始倒带回到过去,在我的眼皮里不断弹跳。一小时前名字已在我的名单上出现,就在埃玛.克莱利的逃亡被证实之前,所以不用倒转太远。我把回忆扭转到两个钟头前,却找不到她的踪迹。我离开那面墙,睁开眼睛,属于夹缝界的过去影像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它稍微明亮一点,但更加清晰的现在。我往走廊走,朝下一条岔开的走道再次尝试:闭上眼、探索、尝试抓握,把时间往前或往后,扫视着一小时之前有没有她的……
某个「历史」闪现,小小的身影在前方某个转角转弯,然后向左转。我眨了眨眼,放手离开墙,夹缝界在我跟着她走时越来越清晰。我转过转角,却看见……死路一条。精确一点来说,那是「领域断层」,一片平滑的墙,只有发光的钥匙孔可辨认。看守员只能进入属于自己的领域,也就是说,那微弱的光线代表到此为止。至少它起了让「历史」不能跑远的功用──那个女孩就坐在断层前方地上。
埃玛.克莱利坐在墙中央,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她没有穿鞋子,只穿了件沾了草的短裤和T恤,体型如此娇小,使这条走廊之于她简直像个大窟窿。
「快醒来!快醒来!快醒来!」
她边说边前后摆动,身体在墙上撞出砰、砰、砰的声音,跟我先前听到的一样。她紧闭双眼,然后又睁大。夹缝界没有因这举动而消失,使她的声音里满是恐慌。
她一定迷失自我了。
「醒来!」女孩再次哀求。
「埃玛。」我开口,吓了她一大跳。
她的眼珠在黑暗中望着我,惊恐地转个不停,瞳孔放大,瞳仁黑色之处几乎完全呑噬其他部分。她发出抽泣声,但还没有办识我。这样很好。「历史」迷失得太严重时,会在看着你的时候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他们会在你身上看到他们想要、需要、憎恨、深爱或记得的人,这会让原本就混乱的情况变得更糟,令他们更快陷入疯狂。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她把脸埋回双臂中,继续抽噎。
我在她面前跪下。「我是来帮妳的。」我说。
埃玛没有抬头。「为什么我醒不来?」她还在哭,声音急促。
「有些梦。」我说,「很难甩开。」
她的摆动渐缓,头在两臂间摇着。
「妳知道梦最棒的一点是什么吗?」我学着妈妈对我和小班讲话的腔调,更温柔一点,有耐心一点。「只要知道自己在做梦,就能控制它。妳可以改变它,找到出路。」
埃玛从交叉的臂中抬头看我,眼神闪闪发亮,眼睛睁得好大。
「要我示范给妳看吗?」我问。
她点点头。
「我要妳闭上眼睛。」她照做。「想象一扇门。」我张望着这条走廊上每扇未被做记号的门,然后暗自希望自己有多花点时间找到另一扇更近的归档门。「现在,想象一个白圈在门上,把它填满,在门后面,我要妳想象一个房间,里面非常地光亮,除了光之外什么也没有。妳能在脑中看见这些吗?」
她点点头。
「很好,张开眼睛。」我站起身。「我们去找妳的门。」
「但这里有这么多门。」她喃喃地说。
我笑着回答。「这会是一场冒险喔。」
她伸出手握住我,我下意识有些僵硬,即使我知道她的碰触别无他意,只是个碰触而已,跟碰触那些生者的皮肤会感觉到的情绪起伏及思绪完全不同。也许她的确满载回忆,但我看不见。只有档案馆里的管理员知道怎么阅读死者。
埃玛抬头看我,我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并引领她转过转角,试着循着来时路回去。当我们迂回通过夹缝界时,我猜想着究竟是什么让她醒来。我的名单上主要的名字都是小孩和青少年,他们不得安息,但都不坏,这些孩子皆在尙未好好活过之前就死去。她生前是个怎样的孩子呢?她是怎么死的?然后,我听见爷爷的声音,警告着我不要太好奇。我知道看守员之所以从未学习如何阅读死者是有原因的,因为对我们来说,他们的过去无关紧要。
埃玛的手在我手中紧张地抽了一下。
「没事的。」在我们前往另一条满是没做记号的门的走廊时,我静静地说:「会找到的。」我是如此希望着。我没有充裕的时间硏究这个地方的配置,就在我差不多要开始失去耐性前,我们转到另一条走道,它就在那里。
埃玛放开我的手跑向那扇门,伸出手用她小小的手指去触碰粉笔画出来的圏圈。我把钥匙插进去并转动,圏圏变白,然后,归档门开启,用极耀眼的光芒笼罩我们两人。埃玛发出惊呼。
有那么一瞬间,那里除了光之外什么也没有。就像我说的一样。「看吧!」我把手压在她的背上,敦促她前进,跨过门坎,走进归档门。
在我闭上眼睛,把隔在我们之间的门紧紧关上时,埃玛正转身看我为什么没跟着她一起进去。我不会听见哭声,也不会有人在门上狂敲,门的彼端只剩下一片死寂。钥匙还插在门上,我站在那里好一阵子,某种罪恶感敲打着我的肋骨,但它片刻后消逝。我提醒自己,归档是仁慈的。归档这个动作让「历史」回归睡眠,结束他们梦魇般的游走。然而,我依旧厌恶当我把他们带进去时,看见这些年轻眼神中点缀的恐惧。
我有时会疑惑,归档门后发生了什么事?「历史」是怎么回到档案馆那些了无生气的躯壳里?曾有一次,我停在那里不走,盯着那个男孩,我站在满是白光的门边等着(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踏进去),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至少在我离开之前什么都没有。会这么说是因为我最后还是关上了门,不过一秒,只是一次心跳的时间──或是不管锁上后过了多久再打开──在我重新打开门时,男孩已经消失了。
我曾问过管理员这些「历史」都是怎么跑出去的。帕特里克说了一些跟关门开门有关的事。莉萨说档案馆像一台巨大的机器,所有机器都会故障,会有某种缺陷。罗兰说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猜,他们怎么逃出去这件事无关紧要,反正他们就是有办法跑出去。当他们脱逃时,就一定要找到。他们必须要回来。一旦立案,就要结案。
我离开门边,从口袋里挖出档案纸,检查埃玛的名字是不是已经消失。她消失了。只剩下那一圏手指的形状压在白色粉笔痕上。我重新画圏,然后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