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从车上拿到妳要的东西了吗?」我走进门时,爸问。
他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压根忘了拿的车钥匙,算是帮我省去说谎的功夫。无所谓,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和他身后的每一吋空间都塞满了箱子这件事看来,我已经离开太久了。我偷偷咒骂着夹缝界和档案馆。我试过要戴手表,但没用。不管手表是什么材质,只要我一离开外界它就不管用了。
现在我得选择要说实话或谎话。
说谎的第一守则就是:平时能说多少真话就说多少,如果大事小事都说谎,要把谎说得合逻辑就很不容易,而且总有一天会漏馅。一旦怀疑的种子被种下,要再说下一个谎,理论上就会变得很难被相信。
关于说谎,我在父母面前的纪录不算漂亮,从偷溜出去到经常莫名出现的小瘀伤(总会有些『历史』不想被归档),所以我还是得小心应对。既然爸已经替我开了吐实的头,我就接着下去说。父母总是喜欢诚实的孩子,就像对他们泄漏天机一样,会让他们觉得自己特别受到信任。
「这整件事呢,」我一边说一边将整个人靠上门边。「对我来说是太大的改变,我需要一点空间。」
「这里的空间够大了。」
「我知道。」我说,「的确是很大。」
「七层楼妳都看过了吗?」
「只看到五楼。」这个谎毫不费力,如此轻松自得,爷爷绝对会为我骄傲。
我可以听见妈在距离几个房间远的地方发出的声响,她整理行李的动作和收音机的声音迭在一起。妈讨厌安静,总是竭尽全力让每个空间都充满各种声音和动作。
「有看到什么好东西吗?」爸问。
「一堆灰尘。」我耸耸肩。「好像还有一两只鬼。」
他回我一个鬼祟的笑,退开一步让我通过。
看见那些箱子时,我的胸口一阵紧缩,它们像是被轰炸过一样,四处散放并填满公寓里的每个角落。一半以上的箱子都只写着生活用品。如果妈心血来潮,她会随意写一张小单子,贴在生活用品下,虽然她的字迹根本难以辨认。在打开箱子之前,我们完全不知道里头装的会是些什么,就像拆圣诞节礼物,只不过这些东西原来就属于我们。
爸本来要给我一把剪刀,但电话突然响起──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有电话。妈喊着:「就在冰箱旁的流理台底下!」爸和我一阵忙乱,在包起来的一堆东西里找到它,果然在冰箱旁的流理台下。
「喂?」我气喘吁吁地接起来。
「妳真让我失望。」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
「啊?」整件事发生得太快、太诡异,我认不出这个声音。
「妳才在新住处待了几个小时,就已经完全忘了我。」
是林赛。我整个人松懈下来。
「妳怎么知道这个号码?」我问。「连我都不知道。」
「我有魔力。」她说,「如果妳有手机……」
「我是有手机。」
「妳上次充电是什么时候?」我试着回想。
「麦肯琪.毕雪,如果妳还要回想的话,那表示真的太久了。」
我试着想回嘴,却做不到。我的手机向来不必充电。这十年来,林赛都是我的──我以前的邻居,她以前──不,现在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啦是啦。」我说。我尝试越过这片箱子海洋,走到一条短走廊上。林赛叫我等等,然后开始跟某个人讲话,她用手压着话筒,我只听见几个元音。
短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便利贴上有个字母,模模糊糊可以看出是代表麦肯琪的M,所以我擅自决定它就是我的房间了。我轻轻用脚推开门,探头进去,发现里面有更多箱子、一张还没组起来的床以及床垫。
林赛似乎因某人说的一些事情发笑,即使距离六十英里之远,隔着电话,隔着她压着话筒的手,这声音依旧像是一道阳光。林赛.纽曼是阳光女孩,你可以从她金色的卷发,还有像被太阳吻过的肌肤,以及她脸颊上的一圏雀斑见到光亮。你也能在她的声音中听见光亮,只要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就能感受到。她就是有这种说不出的坦诚、乐观又令人心情雀跃的力量,你可能会觉得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于世上,直到你跟她说过话。她从不会问错问题,不会问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我不需要说谎。
「妳在听吗?」她问。
「有,我在听。」我轻轻推开箱子,这样才能移到床边。床架靠着墙,床垫和箱子一迭迭散在地上。
「妳妈开始觉得无聊了没?」林赛问。
「很不幸,还没。」我整个人倒在什么都没有的床垫上。
小班超喜欢林赛,或者该说,以一个小男孩的方式疯狂爱着她,而她也溺爱他。她是独生女,梦想着拥有手足,所以我们决定要分享。在小班死后,林赛反其道而行,变得更开朗、更积极,那是一种违背常理的乐观。爸妈告诉我要搬家时,我脑中只有琳赛要怎么办?她怎么能承受失去我们两人?我跟她说搬家的事情时,她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像是体内有某样东西松脱、崩溃了,但一阵子之后她又恢复原状,露出一个几近满分的微笑──虽然不到满分,但已经比我家所有人的笑加起来还要多了。
「妳应该说服她搬到某个超棒的滨海小镇,开一家冰淇淋店……」林赛边说,我边把戒指滑到手指头边缘,然后在她继续说下去时又转回指节。「要不然也可以去……我想一下,去俄罗斯!出个国看看世界也好。」
林赛说得有道理。我的父母也许是在逃避,但我觉得他们也害怕若是逃得太远,会无法回头看看自己落下了什么。我们现在离旧家只有一小时车程,离过去的生活只有一小时之远。
「同意。」我说,「妳什么时候要来感受一下科罗讷多旅馆的超强魅力?」
「有这么棒吗?告诉我,它真的这么棒吗?」
「是……有点老旧。」
「闹鬼吗?」
这要看人们对闹鬼的定义是什么。鬼魂只是那些不知道「历史」是什么的人给的称呼。「小麦,妳花太久时间想答案了。」
「还无法确认有没有闹鬼。」我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可以在电话背景音里听到她妈妈在说话。「好了,林赛,麦肯琪有那个美国时间打混,妳可没有。」
噢,打混。打混是什么感觉?然而我无从辩解。如果我想证明自己并非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女,历史档案馆就会被迫曝光。
「唉,抱歉。」林赛说,「我得去练习了。」
「练什么?」我故意取笑她。
「足球。」
「我想也是。」
「再联络,好吗?」她说。
「好。」电话那端归于寂静。
我坐起身,扫瞄一遍堆在床边的箱子。箱子上头或是边边都有个M字。在客厅,我看到好几个M,还有A(妈妈的名字是艾莉森Allison),还有P(爸爸的名字是彼得Peter)。但没有B。
一股作呕的感觉窜起,扭转着我的胃。
「妈!」我高喊,从床上撑起身体,走向客厅。
爸躲在客厅的一个角落,一手拿着开箱器,另一手拿着一本书。他似乎对书更有兴趣。「小麦,怎么了?」他头也不抬地问。但爸不会这样,我知道他不会。他可能也想逃避,但他不会是带头的那个人。
「妈!」我再次高喊。我在她的卧房找到人,她一边整理一边把收音机开得超大声听脱口秀。「亲爱的,怎么啦?」她边问边把衣架抛到床上。
我开口时,这些字眼都变得好小声,好像我其实不想问、不想知道。
「小班的箱子呢?」
一段非常、非常、非常久的停顿出现。「麦肯琪,」她慢慢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全新的开始……」
「箱子呢?」
「有些在仓库,其他的……」
「不会吧。」
「寇琳说,有时候改变需要用些激烈的手段──」
「妳打算把丢掉小班的东西这件事怪到心理咨商师身上?妳在开我玩笑吗?」我的音量一定变得很大,因为爸从门边出现在我身后。妈整个脸垮下来,他走向她,突然之间,我变成这间房里最坏的人,就只是因为我想保留那些我能读取的东西。
「拜托告诉我,妳至少有留一些东西下来。」我勉强把话挤过咬紧的牙间。
妈点点头,脸还埋在爸的领间。「有一个小盒子,只有一些。在妳房里。」
我瞬间回到了走廊上,狠狠地甩上门,不停地把箱子推开,直到找到盒子。它被挤到角落,侧边有个小小的B。它只不过比鞋盒大一点。
我用爷爷的钥匙划开封箱胶带,把盒子里的东西全倒到床上,将小班留下的东西在床上铺开。我的眼睛一阵灼痛。虽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但妈留的东西错了。有些面积比较大的东西,像是墙和地板,几乎可以保存所有记忆,但小一点的,像是这盒子里的东西,除非接触到的情绪够强烈,或是经年累月使用过,不然无法留存什么。只有我们珍惜、爱护的东西才能留下记忆,是那些不断被使用、穿着的东西。
如果妈留的是小班最爱的衣服──那件胸口上有着X图案的──或任一枝他的蓝色铅笔,甚至是票根,或是在田径赛赢到的奖章,他总放在口袋随身携带,因为实在太引以为傲,不愿意放在家里,又没有骄傲到想别在背包上。但是,散在我床上的东西不算是他的。这些是妈为他裱框的相片,打了分数的考试卷,他戴过一次的帽子,一个小小的拼字比赛奖杯,他讨厌的泰迪熊,还有一个他在五岁或六岁的美术课做的杯子。
我拔下戒指,探向第一件物品。
也许还有些什么会留下。
一定还有些什么。
一点点什么。
什么都好。
※※※
「小琪,这可不是派对上的小花招。」你纠正我。
我弄掉了手上的小玩意,它一路滚过桌面。你正在教我该怎么读──不是读书,是读物品──我一定是开了个玩笑,或是做了一个超夸张的动作。
「看守员能读取物品的原因只有一个。」你严厉地说,「这点能让我们变成更属害的猎人,这样我们才能循线捕捉『历史』。」
「但还不是一片空白。」我嘀咕着。
「那是当然。」你伸手把那个小玩意拿回来,在手指间转着。「这是个纸镇,妳在摸到它的时候就该知道了。」
其实我办得到。它有一种欲言又止却又空洞安静的感觉。但它并没有在我指间哼鸣。你把我的戒指还给我,我戴上。
「不是任何事物都能留存记忆。」你说,「不是每个记忆都値得留存。平滑的表面,比如墙面、桌子之类的东西,它们就像画布,很能容纳这些影像。但是,」你接着把纸镇举高,如此一来我便能透过玻璃看到扭曲的世界。「如果这东西上有记忆存在,妳必须轻轻一拂就感觉到,妳就只有这么多时间。如果『历史』逃到了外界──」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妳觉得他们想杀了看守员吗?还是偷钥匙?两者皆有。」你咳了咳,声音有点痛苦,多痰音。「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又咳了一下。我想要帮忙,但先前我把水递给你,你低吼着说水根本就没用,除非我是想呛死你,所以我们便假装你刚刚没咳嗽,不去打断你的授课。
「但是,」你边说边慢慢恢复。「如果『历史』真的跑出去,妳一定得把他们抓回来,而且要快。阅读物品必须成为妳的反射动作,这项天赋不是儿戏,小琪。这不是魔术技巧。我们能读取过去只有一个原因,就那么一个:去猎捕。」
※※※
我知道自己的天赋为何而来,但即使如此也不能让我停下来。我硏究每幅裱了框的照片,研究任何一小片纸张,任何一点妈选择留下、仍有感情的物品。我祈求着,即使只是一声低语也好,一点点跟小班有关的记忆痕迹都好。但一无所获,它们完全没用。在我终于检査到那个蠢杯子前,我几乎要绝望了。我拿起它时,手指感觉到细微的哼鸣,心脏不规则地跳了一下。似乎有希望。当我闭上眼──即使努力去探索──却只有一些光和画面,模糊到无法阅读。
我想要竭尽全力地把杯子摔到墙上,在墙上多添一道刮痕。要不是某个塑料制的黑色物品抓住我的目光,我差一点就要丢出去了。我发现自己漏了某样东西。我让杯子掉回床上,回去拿那个被夹在奖杯和泰迪熊之间,已经有点扁掉的眼镜。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眼镜是黑色粗框,只剩下镜框,没有镜片。它是这堆物品中唯一真正属于他的。每次小班希望大家认真对待他时,都会把它戴上。他会要我们叫他毕雪博士,虽然毕雪博士其实是爸,而且爸从不戴眼镜。我试着想象小班戴着它的模样,试着想起他藏在眼镜后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以及他戴上眼镜前又是怎样地微笑着。
但我做不到。
我傻气地用手握住那副黑色眼镜,胸口疼痛无比。然后,在我要把眼镜放到一边时,我感觉到了。虽然微弱、虽然遥远,但那感觉就在我掌心。轻轻柔柔的哼鸣,像是铃音般一路远离又一路响。这音调轻如羽毛,却的确存在。我闭上眼,又深又慢地稳稳吸一口气,探向记忆之索。
它好微弱,不断从我指间滑走,然而最终我还是抓住了。暗影在我眼皮后移动着,逐渐变亮、转灰,这片灰色扭转着变成平面的一抹影子,又迅速成形,然后化为影像。
眼镜上头的记忆根本不足以构成一整个画面,只有某种断续的图片和微弱的轮廓,所有细节都模糊不清。不过无所谓,因为小班就在那里──好吧,是跟小班很像的某个影子──他站在像是爸的人面前,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抬着下巴往上看,努力忍着不要笑,因为他觉得要臭着一张脸才会被重视。这短短的时间正好够我在这些记忆崩解融化成灰色、灰色又转深变为黑之前,看见他有点模糊的嘴形咧开一个笑容。
我紧紧抓着眼镜,心跳声在耳中响得犹如鼓击。我甚至无须倒带,导引记忆回到最初,因为这个塑料镜框里只有这一个悲伤的记忆能不断重复。我很确定,不要多久,黑暗又会转为灰,一切又开始重复。我让跟小班有关的记忆如此反复播放了五次──每次都希望它能更清楚些,希望它不只是几个模糊的记忆片段,至少能形成完整的影像──在我终于逼自己放手、眨眼后,这些影像消失,我又回到了塞满箱子的房间,手里怀抱着我死去弟弟的眼镜。
我的手发抖,猜不出原因是愤怒或悲伤或害怕。我害怕自己正一点一滴地遗忘他。不只是他的模样──他的面容的确慢慢在消退──而是他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我把眼镜摆在床上,将小班剩下的东西放回盒子。
在我正要把戒指戴回去时,某个想法攫住我。痕迹。我们搬进去旧家时,那里还很新,后来的每样磨损都属于我们,每个裂缝亦同,它们都有故事。
现在,我环视这个不止塞满箱子、还填满各式各样属于它自己痕迹的房间,突然想知道它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一部分的我想知道,另一部分的我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烂想法,但我不理会那一部分的我。无知也许是好事,但必须能胜过好奇心。好奇心引发的同情犹如合法毒药跟她说过话爷爷的警告声在我脑中回响。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这里没有「历史」可让人同情。
档案馆不会准许这种行为,它们不会准许仅为消遣而进行任何形式的读取。
但这是我的天赋。我不会每用一次就消耗掉一点能力,而且今晚已经因为读取小班的东西违了一次规,说不定我可以集点一下违规纪录。我在地上清出一块空间,将手指按在地板上,它发出低沉的敲击声。外界的地板是留存记忆最好的对象。
我掠过哼鸣声,开始搜索。手变得有些刺痛,墙和我的皮肤之间的界线开始融解,麻痛感爬上手腕。在我紧闭的眼后,房间再次变形,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就某方面来说,我看见自己身在其中,就是不久前我站在这里,低头望着小班的盒子。所有的颜色都已经褪掉,只留下渐渐模糊的记忆,而整个景象都不太清楚,就像沙地上的印子,虽然还新,但已消退。
在我开始倒转记忆之前,先把脚步站稳。
它跟倒带的影片一样播放着。
时间加速旋转,整个房间塞满了影子,一下出现一下消逝,速度快到几乎重迭。搬家工人、箱子迅速消失,回到原本空无一物的模样。似乎只过了一下下,整个影像便转黑,变成一片空荡。事情还没结束。一片空白。我可以从黑暗的彼方感觉到更老旧的记忆,我加快倒带的速度,
搜寻更多人、更多故事。但什么也没有,完全没有。然后,记忆再次闪现。
宽广的表面能留住所有铭刻,但铭刻有两种:因情绪而烧灼上去的,以及因不断使用而磨损留下的。它们出现的方式不同。第一种清晰、明亮、完美。这间房里充斥的则是第二种──沉闷的那种,因为长时间习惯使用而深深刻进表面,经年累月的压印让它比起影像更像是照片。我看到的大多是像这样褪色的快照:暗色的木桌以及一整面书墙,某个男人走起路来像钟摆一样两边摇晃,某个女人在沙发上伸展身体,还有一对老夫妻。然后,这个房间因为有人吵架而突然一阵明亮,在那女人甩上门时,整个画面褪进影子里,一切再度回归黑暗。
回到沉重、似乎永不散去的黑。
然而,我仍可感觉到某样东西闪过。
某样明亮、清晰可见的东西。
我将手压在地板上,不断搜寻某一段特定的黑暗,麻痛感爬上我整条手臂,横过胸口,直至一阵闷痛在我眼后形成,那片黑暗终于转为光亮、渐渐成形,记忆出现。我逼得太紧,转得太远;影像跑得太快,整个模糊、不断盘旋,使我失控。我得抓住时间之流让它慢下来。我紧握着它,直到它震颤着在我身边停下。
当它停下时,我已经跪在房里了。这是我的房间,但也不是。我正打算继续回转,某样事物让我停下。在我的手前方几呎的地板上,掉了一个黑色的东西,还有四散的碎玻璃。我抬起头。
第一眼,我觉得这是个漂亮的房间,很古典、精致,白色的家具和花样纹饰……但床上盖着的东西有些歪斜,衣柜里的一些书和小玩意几乎都倒得乱七八糟。
我寻找着日期,就像爷爷教我的一样,犹如留下面包屑或书签──万一我得再回来这个时刻的话。我找到一个搁在桌上的小日历,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三月,但没有年份。我搜寻着其他有可能指出时间的东西。一件蓝色洋装──就褪色的记忆来说,它的蓝色已算是很明亮──垂在椅子上,侧边桌上有一本黑色的书。
在我将时间往前转时,一股胃部下沉的感觉散布到全身。某个年轻人突然闯入。他身上的衣服也同样洒到了某种滑滑的黑色物体,从手臂到手肘全溅上,液体从他的手指滴下。即使是在褪了颜色的回忆世界里,我也知道那是血。
从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模样,我知道他应该恨不得脱下身上这层皮囊。
他晃了一下,在我身旁双膝跪地。虽然他碰不到我,虽然我根本不在这里,我仍忍不住要闪躲。他用衬衫把满是鲜血的手包起来,我小心翼翼地维持手压在地上的姿势。他的年纪没有比我大多少,可能十八、九岁,深色头发整齐光滑地向后梳,几丝头发在前后摇晃时落进他眼里。他摇晃时,嘴唇一边动着,然而声音无法留在记忆里,我只能听见犹如杂音般嘘嘘嘘的声音。
「麦肯琪。」妈妈在喊我。她的声音有点被干扰,听不清楚,并且因为记忆的纱幕而被弯折。那人不再摇晃,他站起身,把手收回身体两侧,我的腹底有种扭结感。他全身布满血,但都不是他的。他的手上或胸前都没有伤痕,一只手似乎有割伤,但不足以流出那么多血。
所以那是谁的血?这又是谁的房间?这里有件洋装,我很怀疑那些印满小花的家具会是他的,但──
「麦肯琪。」妈妈再次喊我,声音更近,然后是转动门把的声音。我咒骂一声,张开眼睛,把手从地板上抽开。记忆即刻消失,又被这个塞满箱子的房间还有闷闷的头痛取代。妈闯进来时,我正要站起身,还来不及把银色戒指从口袋拿出来戴到手上,她已经狠狠抱住我。
我倒抽一口气,突然之间,这些已不再是噪音,而是冰冷的黑洞整个被掏空太亮了但可以再亮一些埋在枕头里尖叫直到我不能呼吸太亮了最小的卧室那些打包用的箱子上面写了B我还能看见我没办法救他如果我在那里就好了我应该要在。我来不及惊呼,来不及将她如河流般纠缠杂乱的思绪从脑中推开,只能一个劲地拚命想在我们之间隔出一道墙,一道虽不可靠但能想象出来的墙。然而它像玻璃一样脆弱。我的抗拒加深了头痛,至少痛楚能将妈妈打结的思绪稍微挡开。我将自己推离开她的怀抱,试着要戴回戒指,一阵反胃涌上。然后,最后一丝噪音终于消散。
「麦肯琪,我很抱歉。」她说。我花了点时间重新试着理解目前的状况,明白她其实不是因为这个拥抱而道歉,她不了解为什么我这么厌恶被人触碰。我告诉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个全身盖满血的男孩不在这里,他存在于多年之前。我的人在这里,很安全,只是因为妈把小班的东西丢掉而愤怒。我想维持这个愤怒的情绪,但怒气持续沉淀。
「没事。」我说,「我懂。」即使我根本不是没事,而且我也不懂。妈应该要看出来,但她看不出来。她轻轻地叹口气,伸手拉了拉我耳边的一绺头发,我任着她这么做,尽我最大的努力绷住自己,忍耐她的触摸。
「晚餐好了。」她说。
好像一切如常,好像我们还在旧家,并不是在一个陌生城市里,不是在某个犹如厚纸板建造的堡垒旅馆里,只为躲开跟我弟弟有关的记忆。「来帮忙摆餐具?」
我还来不及问她「这里有桌子吗?」,她已带着我到客厅。她跟爸不知怎么想办法在纸箱堆里清出空间,把餐桌组好,五盒中国菜像满汉全席似地已经摆在正中间。
这张桌子是唯一一个组好的家具,我们看起来就像是在打包物品组成的小岛上吃晚餐一样。用来装餐点的盒子贴了很独树一格的标签:厨具,易碎。妈不断大赞科罗讷多,爸一边点头,一边用罐头笑声般的单音节语句表示赞同,我则低头看着食物。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跟小班很像的模糊影子,所以我决定跟蔬菜玩大眼瞪小眼。
晚餐后,我把小班的盒子跟另外两个写着Da(爷爷)的盒子一起放在衣柜后方,这是我打包的,我说要自己为它们留出位置,其实多半是因为担心如果找不到空间放,妈最后还是会丢掉。但我从没想过妈会把小班的东西丢掉。我离那只放在床边的傻气小蓝熊远远的,把小班的黑框眼镜挂在它的钮扣鼻子上。我想整理一下杂物,但眼神不断飘向房间中央,飘向全身染血的男孩跪倒之处。把箱子推开时,我觉得自己似乎能看见木头地板上有些许暗黑色的血迹。现在,只要看着地板,我就能看到它。谁知道这些污渍是不是真的是他的血?不,不是他的血,我记得是某人的血。我想再读一次回忆。好吧,有一部分的我想这么做,另一部分则没那么积极,至少在陌生房间过夜的第一晩,我不想这么做。妈一直找借口跑进来,有一半以上的次数都不敲门,如果我想读这些记忆,希望进行时不要再被打扰,所以我得等到早上了。
我把床单翻出来铺床,一想到要睡在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地方,就觉得局促不安,即使我知道这是好久、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也一样。我对自己说,如果害怕就真的太蠢了,但我仍然睡不着。
我的心思在小班模糊的影像和染了血的地板之间来去,这两股记忆不断扭结,直到跟小班有关的记忆被碎玻璃围绕,而我低头望着他被血浸透的身体。我坐起身,眼神飘到窗边,想要看到旧家里我的院子,在那里过去不远的地方是林赛家的砖墙。但我只看见市景。在这个瞬间,我希望自己在旧家里,希望可以靠着窗边,看着林赛懒懒地躺在她的屋顶看星星。只有夜深之时,她才会容许自己稍微放空,我认为即使只偷几分钟的闲,她都会觉得自己叛逆得不得了。我曾经从夹缝界直接溜回家──在过了三条街,再往上走两条街,肉店的后面──然后爬上屋顶躺在她旁边。她从不问我去了哪里。她会凝视着星空,然后开口闲聊,随便切入一个话题就开始,好像我一直都在她旁边,好像一切都那么正常。
正常。
我得坦承,有时我会梦想过得正常。我梦想着有这样一个女孩,长得像我,说起话来也像我,但她不是我。我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她有着毫无掩饰的笑容,而且很轻易就能开怀大笑。就像小琳。她不必戴着银色戒指或生锈的钥匙,她无须阅读过去的记忆,也不用追着不得安息的死者跑。我梦想着她能做很多一般世俗的事。她在拥挤的校园里捜寻着置物柜;她靠在游泳池边,身边围绕很多女孩;她翻着一些愚蠢的杂志,女孩们在她身边游走、跟她交谈;她陷坐在一堆枕头里看电影,朋友丢来一颗爆米花,她想用嘴巴接住,却几乎每次都漏接。
她会办派对。
她会去跳舞。
她会亲吻某个男孩。
她会……非常地快乐。
M,我这么叫她。这个虽然正常却不存在的我。
也不是说我从未做过这些事,比如亲吻或跳舞或出去玩乐。我曾这么做过,但那都只是作戏,是角色扮演,是一场谎言。我非常擅长说谎,但我无法欺骗自己。我可以假装是M,可以把她像面具一样戴在脸上,但我不会是她,永远都不会是她。
M不会在她的卧室里看到全身染血的男孩。
M不会花一堆时间摸着她死去弟弟的玩具,只为了瞥一眼活生生的他。
事实上,我知道为什么小班最喜欢的衣服、胸章或大部分的铅笔不在盒子里。因为在他死去的那天,身上就带着这些东西。他把衬衫披在背上,背包里装着胸章,袋子里有铅笔,一如平常。因为那天就是平常的一天,直到某辆车从离小班学校两个路口的地方闯了红灯,而他刚刚走下人行道。
然后车子加速驶远。
如果真的有人可责怪,你会怎么做?但你知道自己永远都找不到这些人?你该怎么跟警察一样把案子结了?你该怎么前进?
事实很明显,你不会前进。你只会逃避。
我只是想见他。不是跟小班很像的影子,而是真的他。只要一下子就好,一眼就好。我越想他,他的模样就越模糊。他感觉好远好远,我只能抓着那个什么记忆都没留下的纪念品(而且已经坏得差不多了),这样并不会让他更靠近我。
但我知道什么可以。
我起床,把睡衣换掉,穿上黑色裤子和长袖T恤,这是我一直都穿的制服。我的档案纸放在边桌上,展开来是一片空白。我把它放进口袋。上面没有名字也无所谓。我不是要去夹缝界,我打算要穿越它。
到档案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