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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指抚过那个日期,好像又回到去年。当时我坐在医院的某一张椅子上,椅子乍看坐起来很舒服,但其实一点也不。在医院怎么可能有什么好事?爷爷已经去世三年,我十五岁,小班十岁,而他也死了。
警察正在跟爸讲话,医生在跟妈说小班的死因是因为受到撞击,那个字,撞击,令我一阵极度反胃,痛苦地跑到医院的垃圾桶去枢吐。
医生试着想告诉我们,事情发生得太快,所以他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但那不是真话。妈感觉到了,爸感觉到了,我也感觉到了。我觉得全身像是被分筋错骨,只能紧紧环抱住自己,试着不让自己被拆解。我原本跟他走在一起,一路都是,一如往常。我们走到林肯路和史密斯路的转角,他在我手上画了一个火柴人小班,我在他手上画个火柴人小麦;像平时一样,他会跟我说这看起来根本不像正常人,我跟他说才不是这样;他会说我是个怪咖,我会说,他快迟到了。
我几乎可以从白布底下看见他手上的黑色涂鸦。白布没有起伏,一点都没有。在爸妈跟医生讲话的时候,我完全无法移开目光,他们边哭边交谈,但我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因为我全心专注地想着:我能再见到他。我转动戒指,目光从套着戒指的地方移到戴着黑色无指手套的手,直到手肘。我真的真的真的无法去看我手上的火柴人小班。我转着戒指,用大拇指抚摸着戒指的沟槽,我告诉自己,没事的。根本就不可能没事。
小班才十岁,却已经死了。他还不算真的消失,至少对我而言不算。
几个小时过去,我们从医院回家,回去的不是四个健健康康的人,取而代之是三个虚弱不已的人。我从我的窗户跑到漆黑的街上,到肉店后头的那个夹缝界的门去。
当时莉萨正在档案馆的桌前値班,我哀求她带我去找小班。她试着要跟我说不可能这么做时,我几乎是命令她告诉我怎么走,当她再次拒绝,我便拔腿狂奔。我在走廊和房间及档案馆的庭院来回跑了数小时,即使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不断地跑,像是我知道小班会在哪个位置,像是我就是管理员,而我根本不是。我跑过大书架、柱子、一排又一排书柜,以及满是名字的墙和用小小的黑色墨字写的日期。
我不打算停下。
我一直跑到罗兰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到位于侧边的房间。在远处墙面一半高的地方,我看到他的名字了。罗兰放开我,足以让我转身跑近门。就在此时,我看到小班柜子的日期底下有个钥匙孔。虽然不管是大小或形状都跟我的钥匙不一样,但我仍然扯着绳子硬是把钥匙塞进去。完全转不动。这是当然的。我又试了一次,再一次。
我用力敲打着柜子,想把弟弟叫起来,金属撞击声破坏了难能可贵的安静气氛,然后罗兰出现,把我拉开,一手把我的手压在背后,用他的声音盖住我的狂喊。
先前我没有哭过,一次也没有。
如今我整个人滑落在小班的柜子前方地面,罗兰的手臂仍环抱着我,我开始啜泣。
※※※
我背靠着小班的柜子坐在红色地毯上,跟弟弟聊着这个新家,同时把衣袖拉长,盖住手。我说了妈最新的计划,以及爸在大学的新工作。有时我没什么新东西可以讲给小班听,就复述着爷爷告诉过我的故事。我就是这样度过夜晚,时间的流逝让一切变得模糊。
稍后,我从腿上感觉到熟悉的书写动作,便从口袋找出名单。那整齐的手写字写着:
托马斯.罗威尔,十二岁
我把名单放回口袋,靠着柜子。几分钟后,听到一道轻柔的脚步声,我抬起头。
「你不是该去坐办公桌了吗?」
「现在是帕特里克値班。」罗兰用穿着红色帆布鞋的脚指向我。「妳不能永远待在这里。」他靠着墙滑下,坐在我旁边,「去执行任务,找到那个『历史』。」
「这是我今天的第二个了。」
「科罗讷多是栋老建筑,妳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我知道。那代表『历史』也比别人多。我还真幸运。」
「还有,没有猎手会跑去跟柜子讲话。」
猎手。比看守员再上一层的等级。猎手总是双人搭档,一同猎捕,并把狙杀者归档。狙杀者就是老想着要逃走的「历史」,他们想穿过夹缝界到真实世界去。有人一辈子都是看守员,但有人决心当猎手。唯一比猎手更高阶的就是档案馆本身,也就是管理员的位置。虽然我很难想象有谁会放弃紧张刺激的追捕、策略、打斗,选择去分类死者,然后从别人的观点看见不同的人生。
更难想象的是,每位管理员起先都是一名战士,在他们的袖子底下某处,罗兰跟爷爷一样都有着猎手的记号。看守员也有记号,就是那三条线,但那是刻在戒指上,猎手的记号则刻在皮肤上。
「谁说我想当猎手?」我挑衅地说,其实没有讨战的意味。
直到小班出生前,爷爷的工作都是猎手,然后他又回去当看守员。我从未见过他的猎手同伴,而他也从不谈她。我在他死后找到了他们的照片,两人肩并肩站着,但留有很小很小的距离。他们都面带微笑,不是笑得很开的那种。听说,两名猎手之间的羁绊浓于血,而且生死相随,不知道她是否原谅他先走一步。
「爷爷就放弃了。」我说。即使罗兰早就知道。
「妳知道原因吗?」他问。
「他说他想过正常的生活……」那些不打算成为猎手的看守员分成两派,一派因为研究目标的过去而得利,而且越来越专业;另一派则想要离这些过往记忆越远越好。爷爷一定经过了一番挣扎才放弃,因为他已经几乎等同一名私家侦探。我曾听过他们在办公室里开过这个玩笑,他们说他把手卖给恶魔,所以只要碰触物品就能解开一桩案件。「但他的意思是,他想好好活着,至少要够长寿到可以看我嫁人。」
「他是这样告诉妳的?」罗兰问。
「我的工作不就是要这样吗?」我说,「未卜先知之类的?」
罗兰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去看小班的名字和日期,用手指拂过那张卡片整齐的墨印,字母和数字现在已经磨损了,因为我实在太常去触摸它们。
「怪了。」罗兰说,「妳老是跑来探望小班,却从不探望安东尼.毕雪。」
我因为他喊了爷爷的全名而皱眉。「如果我想的话,就可以见他吗?」
「当然不行。」在他换回一如往常的温和语调前,罗兰用公事公办的文件管理器语气说,「但妳还不是不能见小班,妳也没放弃啊。」
我闭上眼,寻找适当的字眼。「我对爷爷的记忆够深了,不觉得我会忘记跟他有关的一切,就算试着忘也忘不掉。但小班,才不过一年的时间,我就几乎要忘了他的一切,还一直不断遗忘,这让我好怕。」
罗兰点点头,没有回答。虽然他同情我,却一点也不退让。他不能帮我,也不会帮我。在小班死后一年,我已经来他的柜子二十多次,罗兰没有一次屈服,把它打开,让我见见我的弟弟。「那爷爷的柜子在哪?」我在胸口的郁结变得越来越糟之前,赶快改变话题。「所有档案馆的成员都被收在特别归档区。」
「那区在哪里?」
他扬起一边眉毛,表示到此为止。
「为什么他们要分开来放?」
他耸耸肩。「规则不是我订的,毕雪小姐。」
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给我,我迟疑了一下。
「麦肯琪,没事的。」他握住我的手。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关于筑起阻挡情绪和碰触的墙,管理员非常专业。我连妈的碰触都无法阻挡,但罗兰碰触我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一切正常。
我们迈开步伐。
「等等。」我转回小班的柜子,罗兰等着我把脖子上的钥匙拉过去,插进我弟弟名字底下的钥匙孔。钥匙转不动,一直都转不动。
而我从未放弃尝试。
※※※
我不该在这里,我可以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来这点。
但我还是来了。我站在通向中央档案室第二侧翼的一个大型会议室内的桌前。这空间的地板是大理石做的,相当冰凉,墙上也没有列放着躯体,只有纪录薄;桌子另一边的两个人讲话有点大声,完全不怕会吵醒死者,罗兰在他们旁边坐下。
「安东尼.毕雪。」坐在最末端的人发言。他脸上有胡子,又小又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桌上一张纸。「你是要在此宣布你的……」他抬头,语尾消失。「毕雪先生,你明白有年龄限制的吧?你的孙女至少──」他查询了某个档案夹,咳了一声。「还要四年才有资格。」
「她是来受试的。」你说。
「她不可能通过。」某个女人说。
「我比外表看起来强壮。」我说。
第一个人叹了口气,捻捻胡子。「安东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是我唯一的选择。」爷爷回答。
「胡扯。你可以指名你的儿子彼得。如果时机成熟到了,麦肯琪愿意、也能够担任的话,她也可以被纳入考虑……」
「我的儿子不适合。」
「也许是你对他有偏见──」
「他很聪明,但他不够强悍,而且太虚伪。他不适合。」
「梅瑞蒂,艾伦。」罗兰开口了,他的两手手指相对,形成一个尖顶。「给她一次机会。」
那个胡子男艾伦挺直身体。「絶对不行。」
我的眼睛望向爷爷,渴求着一个充满鼓励的点头,但他只是直直看向前方。
「我可以的。」我说,「我不只是他唯一的选择,我是最好的选择。」
艾伦的眉头皱得更紧。「不好意思,妳说什么?」
「小女孩,回家吧。」梅瑞蒂挥挥手以示解散。你警告过我他们会拒絶,你花了好几周教我该怎么坚定立场。
我昂首挺立。「除非你们让我参加试验。」
她发出一个像是被勒住喉眬似的无奈声音,但艾伦插嘴。「妳、没、资、格。」
「那就破个例。」
罗兰的嘴角突然上扬,让我更有信心。
「给我一次机会。」
「妳以为这是什么体育竞赛还是社团活动吗?」梅瑞蒂发火了,她的眼神射向你。「我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竟然把一个小孩带到──」
「我认为这是一份职责。」我插嘴,小心地让声音保持平静。「而且我也准备好了。你们可能觉得这是在保护我,或者认为我根本不够坚强,但你们都错了。」
「妳是资格不合的候选人,到此为止。」
「的确是到此为止。梅瑞蒂。」罗兰冷静地说,「但妳不是唯一的评估员。」
「我真的没有办法忍受……」艾伦说。
局势对我不利,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如果我失去他们的支持,也等于失去你。「我觉得我准备好了,而你们觉得我还没有,不如试试看谁才是正确的。」
「妳的冷静令人刮目相看。」罗兰站起身。「但妳应该知道,不是每个『历史』都能用言语取胜。」他环视一整桌的人。「有的『历史』很麻烦,」他将袖子卷起。「有的十分暴力。」
另外两名管理员还尝试插话进来,但我不想理会,我的注意力都放在罗兰身上。爷爷告诉过我,要对一切做好准备,还好他有这么说。因为只不过那么一瞬间,罗兰的姿势便改变了,虽然变化微乎其微:他的肩膀放松,两膝张开,手握成拳,但我在他出撃的毫秒之前就看到这些细微的变化。我闪过第一拳-他的速度很快,比爷爷还快,在我能反击之前,那只红色帆布鞋已经踢中我胸口,把我击倒在地。我往后滚,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我抬头,他已经不见了。
他的手勒上我的脖子时,我只早了一点点感觉到他的动作,为了不要被勒死,我拚命用一手隔开我们两人。他把我往后拉,然后举起,我的脚腾空。我看到桌子,便把脚踩上去,把它当做踏板似地往上一踢,将自己从他的臂中扭转开。在我翻过他头顶、并在他身后落下时,他一转身,我举脚就踢,瞄准他的胸口,但他太高,我只踢到他的胃部,还让他藉此捉住了我的脚,我环抱住自己。他并没有再次攻击,只是放声大笑,放开我的脚,往椅子一陷坐回桌后。另外两名管理员坐在他身后的位置,一脸惊愕,虽然我猜不出他们是因为这场打斗,还是纯粹被罗兰的恶作剧吓到。
「麦肯琪。」他把袖子抚平。「妳真的想要这份工作?」
「她根本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工作。」梅瑞蒂说,「她不过是伶牙俐齿,然后有那么一点拳脚功夫。她是个小孩,这件事简直是个笑话──」
罗兰举起一手,她立刻安静下来。他的眼神没有离开我,他的凝视很温暖,充满鼓励。「妳真的要吗?」他又问一次。
我要。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时间和疾病都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你曾这么告诉我,你说得很清楚。这是我唯一可以把你留在身边的方式,我不会放弃。「我要。」我平静地回答。
罗兰站好。「那我便批准这次提名。」
梅瑞蒂无奈地发出一声闷哼。
「梅瑞蒂,跟妳比起来,她冷静多了。这份能力可不得了。」罗兰终于笑开。「关于妳的拳脚功夫,我在评估员里已是第一把交椅,我认为妳名符其实。」他的眼神越过我,看向你。「安东尼,你教出来的女孩不简单啊。」他瞥向艾伦。「你怎么说?」
那个满脸胡子的管理员用手指敲敲桌面,眼神有点不集中。
「你不会认真考虑……」梅瑞蒂低声咕哝。
「如果我们批准,最后发现她不适任,」艾伦说,「那她还是会丧失资格。」
「如果她不适任,」梅瑞蒂加上一句。「那就要由你,罗兰,亲自解除她的职务。」
对这个挑衅,罗兰微笑以对。
我向前一步。「我都了解。」我尽可能放胆大声说。
艾伦缓缓地站起来。「那么我也批准这次提名。」
在梅瑞蒂站起来前,她怒视着众人好一会儿。「我无力可回天,因此,我只能批准这次提名。」只有到此时你才把手放在我肩上,我可以从你的指尖感觉到你的骄傲。我微笑。
我会表现给他们看。
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