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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卧室以外的地方,屋内一片寂然,但我溜进客厅时,看到一道微弱的光线从爸妈的门下透出,我屛住呼吸,希望爸已经熟睡,只是忘了关上阅读灯。家里的钥匙像奖章一样挂在门前的挂钩上。这里的楼层比旧家更老旧,我每踩一步都觉得自己发出的声音会露出马脚。但我还是想办法靠近钥匙,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然后把它从挂钩上拿下来。现在只剩门了──在这里有些技巧,门把要一点一点慢慢放开。我通过之后,小心地关上三楼F室的门,转身面向三楼走廊。

  然后我停住脚步。

  我不是一个人。

  走廊半途,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孩靠在褪色的壁纸上,就在那幅画着海洋的画旁边。他的眼睛盯着天花板,或是穿透过天花板,耳旁延伸出一条细细的黑色耳机线,沿着他下巴的线条垂至喉咙。即使在这个距离,我都听得到微弱的音乐声。我无声无息地踏出一步,但他还是转过头来,懒懒地看着我。然后,他微笑,表情像是抓到我作弊,也像是抓到我偷溜出门。

  在各种意味上,其实是这样没错。

  他的笑让我想起这里某幅我不觉得它有挂好的画,一边嘴角就那样歪歪斜斜的,好似地平线并不固定。他有几绺头发尖尖竖起,我很确定他还画了眼线。

  他闭上眼,把头往后靠在墙上,好像在说「就当没看见妳」。但那抹笑意还在,而他的沉默似乎没有那么单纯。无论如何,这都无法改变他阻挡在我和弟弟之间的事实。因为他的背就靠在夹缝界的门所在的位置,钥匙孔就在他手臂弯曲处和衣服之间的三角地带底下。

  我是第一次这么感谢科罗讷多旅馆如此老旧,因为我实在需要第二扇门。我努力装成一个夜半偷溜出门的普通女生,虽然我的裤子和长袖衣服在这仲夏时节显得很奇怪,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往北边的楼梯晃去,努力保持下巴抬高的姿态(这时转回南边的楼梯只会显得更可疑)。

  那个男孩的眼睛一直闭着,在我经过他时,他的笑容突然变得更大些。真怪,我暗想。我消失在楼梯井那边。楼梯从最顶端一路下到二楼,在形状犹如瀑布汇流至大厅的大阶梯前把我吐出来,酒红色的地毯像舌头般铺盖在大理石阶上,我走下去的时候,地毯扬起几缕烟尘。

  大部分的灯都被关掉了,在这诡异的半暗不暗的空间里,阶梯底下不规则的场所都被盖在阴影中。远处的墙上有个标志,用草写标示着「咖啡馆」,字体几乎看不清楚。我皱眉,把注意力转回第一次看到界缝的阶梯旁。贴着壁纸的墙被夹藏在两盏灯之间,我走进那块黑暗处,用手指在鸢尾花图案的壁纸上摸索,直到找到那个绉折。我把戒指放进口袋,把爷爷的钥匙从脖子上拉过,用另一只手找寻界缝,感觉到钥匙孔的沟槽。我插进钥匙,转动,在一个金属喀拉声后,靠着阶梯的那扇门的轮廓透出光线。

  我进入夹缝界时,它发出轻叹。哼鸣声底下的字句似乎相当遥远,它们溶为声音,然后就几乎什么也听不到。我进入走廊,手持钥匙,直到来到先前做记号的门。那个被涂满的白色圏圏表示了归档门,在它右方,那扇闲置的门则直通档案馆。

  我停顿,站挺身体,走进去。

  ※※※

  在我成为看守员的那天,你牵着我的手。

  你从来没有牵着我的手。你躲避碰触,而我很快地也学会这么做。但那天你带着我去档案馆,穿过门时,用你有些干枯的手指包覆着我的手。我们都没有戴戒指,我预期会感受从你皮肤上传来的纠结记忆、思绪和情绪,但我什么都没感觉到,除了你紧实的抓握之外。我在想,难道是因为你快死了?或是因为你是如此擅长将一切隔絶于外?这招我似乎怎么也学不会。不管原因如何,我除了你的抓握外什么也感觉不到,而我相当感激。

  我们踏进最前面的房间。这是个很大的圆形空间,由暗色的木头和苍白的石头构成。这是接待室,你如此称呼它。这里完全看不见光源,但整个空间却那么明亮。我们进来的那扇门在这端看比在夹缝界更大,也更老,历经风霜。

  有个石砌的门楣在档案馆的门上方,上面写着SERVAMUSMEMORIAM。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三条垂直的线是档案馆的标志,它们切分这些字,有一组罗马数字横在下方。房间另一端,有个女人坐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后,正利落地写着簿子,一个「请安静」的标示挂在她的桌子边縁。她看到了我们,迅速地把笔放下,速度快到我猜她知道我们要来。

  我的手在抖,你握得更紧。

  「妳是天生好手,小琪。」你低声对我说。那个女人向身后一道巨大的门做了某种手势,两扇门扉应势轰然开启,犹如一对羽翼。穿过门,我看到档案馆的心脏:中央档案室。那是一个巨大的房间,点缀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架。那女人没有站起身,也没有跟着我们走,而是在我们经过时轻轻一点头,并望着我们,低声且真挚地说了声:「安东尼。」

  你带我通过。

  因为没有所谓的外面,所以这里也没有窗户,然而在书架之上,有一个由玻璃和灯组成的拱形天顶。这地方非常巨大,是由木头、大理石,以及长至大厅中心的长桌组成,长桌像是两条脊柱,分支至两侧的书架像肋骨。因为有这些隔板,这个大窟窿看起来才梢小一些,也更舒适,更能预测其大小。

  历史档案馆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古旧,满是补丁……木头、巨石及彩绘玻璃……里里外外……寂静无声……

  但有些事你忘了说。

  你忘了说它很美丽。

  因为真的太美,在那一瞬间,我忘了这些墙上其实堆满了躯体。这一层层的架子组成的墙、这一整面美丽的墙都载满「历史」。每个摆放躯体的柜子和装饰华美的铜制卡片夹都有着小小的标示牌,上头印着墨迹清晰的名字,还有一组日期。因为太美,实在很容易不小心忽视这件事。

  「太惊人了。」我的声音有些大。这些字句泛起回音,我缩了一下,想起文件管理器桌上的标示。

  「的确如此。」一个新的声音柔和地响应。我转身,有个男人靠在桌边,手插口袋。他的模样有些冲突,非常瘦高,面容年轻,但灰眼睛显得苍老,深色的头发掠过前额。他的穿著再平常不过,毛衣和宽松的长裤,黑色的裤子底下是一双亮红色的帆布鞋。我因此露出笑容。然而,相较于外貌,他的眼神是犀利的。即使我在大街上经过他身边,而非在档案馆里,也能清楚知道他是一名管理员。

  「罗兰。」你边说边点头示意。

  「安东尼。」他回应,从桌边滑开。「这是你的选择吗?」

  这名管理员说的选择就是我。你的手从我手中滑开,然后退了一步,将我引见到他面前。「就是她。」

  罗兰鞠了个躬,随后露出微笑。笑中有些戏谑,但很温暖。

  「一定会很有意思。」他说。他用手势比向从中央档案室延伸的十条侧翼的第一条。你迈开步伐,我则停顿半晌,想在这里多留一下,想沉浸在这份有些诡异的安静氛围里。但我不能。

  我还不是看守员。

  ※※※

  曾有那么一瞬间,我在进入档案馆的圆形接待室时,感到有点迷惘。我的眼睛注视到那个坐在桌前的人,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过他。一股诡异的恐惧感攫住我,不太严重,但仍有点深刻。也许我们一家搬得太远,因此跨越了某种看不见的界线,令我一脚踏入档案馆的另一个分支?罗兰曾向我保证这绝不会发生,每个分支都涵盖几百英里的城市、郊区、国家。然而恐惧依旧将我包围。

  我转身往后看着门楣,熟悉的SERVAMUSMEMORIAM就刻在上头。基于我上过两学期的拉丁文(这是爸的主意),它的意思是「我们守护过去」。罗马数字也一样刻在下面,因为太小又太多,它们看起来比较像图案,不像数字。我曾问过那是什么,得到的答案是:分支的号码。我依旧无法读得懂,之后就把花纹记了起来。它并没有改变。我全身的肌肉开始放松。

  「毕雪小姐。」

  这声音相当冷静、平稳,也很熟悉。我转身,看到罗兰从后面的门走出来。一如往常,他又高又瘦,几乎没有变老,一样的灰眼睛和平易近人的笑,还有红色的帆布鞋。我放松地吐出一口大气。

  「艾略特,你可以离开了。」他对坐在桌后的男人说。那人站起身,轻轻一点头,消失在门后。

  罗兰拉了张椅子坐下,把还穿着鞋子的脚跨上桌子,手在抽屉里翻找,最后找出一本杂志。那是我带给他的上个月号的生活杂志,妈曾短暂地订阅过一阵子。即使是在里头,罗兰也坚持要尽可能跟上外界的潮流。然而我知道他花了很多时间抽丝剥茧新到的「历史」,藉由他们的生命去观察这个世界。我在猜,可能真的是太无聊了他才这么做,不然就是有其他理由。罗兰的灰眼睛里有着某种介于痛苦与渴望的色泽。

  我猜他很想念这一切,想念外界。但他其实不该这样。文件管理器在每一方面都献给了档案馆,他们在任期中要远离外界,不管期限是多长。而且他也告诉过我,获得拔擢是无上光荣,你的手中将握有一切时间和知识,能力足以保护这些过去──SERVAMUSMEMORIAM──还有其他的一切。可是如果他想念日出、海洋或新鲜空气,也没有人能怪他。为了这个华丽的头衔,要牺牲的代价──一个停滞不前的生命轨迹,以及永远读不完的史料──实在不少。

  他把杂志递给我。「妳的脸色很差。」

  「你留着。」我余悸犹存。「我没事……」罗兰知道我有多害怕找不到这个分支。未来的某一天,我想我会把不断拜访这个地方当成维持神智清醒的方法,但这会成为我的弱点,我自己也知道。「刚才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我跑过头了。」

  「啊,妳是说艾略特吗?他代班。」罗兰从抽屉找出一个桌上型收音机,放在「请安静」的牌子旁边,古典音乐随即偷偷逸出。我想,他放这个是不是只想惹莉萨发火,她可是相当认真地看待那个牌子。「换个音乐,换个心情。好,发生了什么事,让妳今晚跑来档案馆?」

  我想见小班。我想跟他说话。我想更靠近他。我简直要发疯了。

  「我睡不着。」我边说边耸耸肩。

  「那妳还真快就找到这地方。」

  「我的新家有两扇门。光是在里面就有两扇。」

  「只有两扇而已?」他开我玩笑。「那妳适应了吗?」

  我用手指抚摸着摆在桌上的那一迭纪录簿。

  「这地方……很有个性。」

  「少来,科罗讷多旅馆没这么糟吧。」

  它很老旧,而且把我吓个半死,还有我的卧室曾发生过很可怕的事。但这些想法都很软弱,我不打算跟他分享。

  「毕雪小姐?」他唤回出神的我。

  我不喜欢其他管理员这么正式地称呼我,但不知为何,罗兰这样喊我就能接受。可能是因为他这么叫我的时候,都是一副要对我眨眼的模样。先不管他的帆布鞋还有他读取那些「历史」的原因(我一直觉得很可疑),在他身上有些复古的气质,我有时会猜,罗兰到底是多少年前就升到这个位置?当他越是疲惫,声音里的愉悦就越强烈,而实际状况究竟是怎样,依旧难以辨别。「好啦,是没这么糟。」我终于有了笑容。「只是老了些。」

  「老也没什么不好。」

  「你最了解啦。」我回答。这句话算是有点说溜嘴。罗兰拒绝告诉我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他不可能很老──至少看起来不老。这个工作的其中一个好处是,你在这里服务多久都不会变老。可是只要我问起他进来档案馆之前的人生,也就是他在外猎捕「历史」的时光,他就会转移话题或是打混过去。他当管理员的这些年,关于他的一切都很模糊。我听说过管理员在退休前至少要工作十到十五年,所以即使年龄增长不会显现在脸上,不代表他们就真的不老。不过我真的看不出罗兰的年岁,只记得他曾提过一个在莫斯科的分支,还有一次心不在焉地讲起苏格兰。

  乐声悠扬飘绕在我们周遭。

  他把脚放下,站起身,整理好桌子。「还有什么能为妳效劳的吗?」

  小班。我无法拐弯抹角,也无法说谎。我需要他的帮助。只有管理员才能浏览书架。「其实……我想──」

  「请别要求我这么做。」

  「你还不知道我想要──」

  「从妳那短短的停顿和充满罪恶感的眼神就知道了。」

  「但我──」

  「麦肯琪。」

  他喊我名字时,我缩了一下。

  「罗兰,拜托。」

  他的眼睛锁定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没办法凭自己找到它。」我压抑着想让声音保持冷静。

  「妳根本不该去找。」

  「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来求你了。」我说。因为我去拜托莉萨。

  另一段长长的沉默。终于,罗兰慢慢闭上眼,有种投降的味道。他的手指移向一本小笔记本,尺寸和形状都跟我的档案纸很像,在上面草草写了些东西。半分钟过后,艾略特带着他的笔和纸再度出现,他给了罗兰一个疑惑的眼神。

  「不好意思又把你叫回来。」罗兰说,「我不会离开太久。」

  艾略特点了点头,默默入座。前台从来不能没有人。我跟着罗兰穿越门,走进中央档案室。里面满满的都是管理员,我在另一端认出莉萨,她黑色的短发消失在向着旧书架的边厅。除此之外,我绝不抬头看上面的拱顶和彩绘玻璃,不对这寂然的美景发出赞叹,不做停留,以防我的任何一次停顿会让罗兰改变心意。在他带我走向小班时,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架上。

  我试着要记下路线,想办法记得我们走的是十条侧翼的哪一条,标记我们走的是哪一道楼梯,数着左转了几次,右转了几次,穿越了多少条走廊,但我永远都无法记起来。就算我以为我记起来了,下次也会失效。我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路线会变,说不定是他们改换了柜子的顺序。我想起我是怎么整理自己的电影收藏:某天从最好到最烂排,隔一天照颜色排,第三天改成……这排书架上的每个人都死于这个分支的管辖范围,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一个逻辑相同的归档理论。说到底,还是只有管理员能浏览、分辨这些书架。

  今天,罗兰带着我穿过中央档案室,往下走了六条侧翼,通过几条更小的走道,跨越一个庭院,再往上走少少几阶木头阶梯,然后终于来到一个空间很大的读书室。红色地毯盖住大部分的地板,椅子都被拉到角落,但这里大多都是一格格的抽屉柜。

  每个柜子面向外的地方,差不多和棺木的底部一样大。

  罗兰靠近某面墙,将手轻轻地放在其中一个柜子之上。透过他的手,我看到那张放在有个钥匙孔的铜制卡片夹中的白色牌子。

  然后罗兰退开。

  「谢谢你。」我在他退开时低声说。

  「妳没办法用妳的钥匙。」他说。

  「我知道。」

  「这不是他。」他轻柔地加上这一句。「不完全是。」

  「我知道。」但我的人已经上前靠近柜子,手指拂过那名字。

  班杰明.乔治.毕雪

  2003─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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