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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二天,梅兰妮.艾伦,十岁多了个同伴,是玫娜.佛斯,十四岁。我从房间出来打算去猎捕时,妈却穿着围裙出现,脸上带着她又再次找回的超级灿烂微笑。她把一个装满打扫用具的盒子推到我手中,然后在上面放下一本书。

  「咖啡店小任务!」

  她说话的语气像是我获得了一座奖牌或一件奖赏。我的前臂还隐隐作痛,这个盒子塞了我满怀,差点整个翻倒。

  「我大概知道所谓的打扫用具是做什么的,不过这本书要干嘛?」

  「妳爸爸今天帮妳买好学校的阅读书单了。」

  我看着妈妈,然后看向厨房墙上的日历,再看着从窗户流泻而入的阳光。「现在是暑假。」

  「没错,这是暑假阅读书单!」她快乐地说,「现在快去!妳可以选打扫或是阅读,或是先打扫再阅读,也可以先阅读再打扫,或是──」

  「我懂了。」我可以哀求她,或是说点谎,但是因为昨晚的事,我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安,所以我不在意花几个小时当个普通女孩M,稍微品尝一下正常的滋味。除此之外,反正咖啡店里也有个夹缝界的门。

  我下楼后开灯,头顶上的灯一闪一闪,缓慢地点亮。我把盒子放在吧台上,把书挖出来,让它稍微站稳一点。那是但丁《神曲》的《地狱篇》。这一定是在开玩笑!我打量一下封面,上头有一大堆地狱之火,而且有很骄傲的声明:SAT(译注: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美国各大学申请入学的考试。)考试专用版本,内附标明重点星等的字汇。

  我翻开第一页,开始读。

  在这世俗人生的中途,我发现自己在幽暗的森林之中,迷失方向……

  很好,我放弃。

  我把但丁的书丢回靠着墙折起来的一大迭布,这些布摆在一堆像羽毛般飘飞的灰尘中。好吧,打扫就打扫。整个房间闻起来有微微的肥皂味,除了窗外的夏日气息之外,空气很浑浊,石头吧台和地板让整个氛围变得更老气。我把窗户和收音机打开,狠狠把音量转大,开始动作。

  我完全不知道盒子里大部分的打扫用品是做什么的,而且,最后我调出来疑似肥皂水的东西味道超重,简直要融穿橡胶手套,让我的手脱皮蚀骨。那是一股看上去很美的蓝色液体,我用它擦过大理石时还发着光,甚至觉得可以听到这玩意把地上的污渍全部去掉的声音。在用力地擦了几圏之后,我这边的地板角落几乎跟妈擦过的一模一样。

  「我真不敢相信。」

  我抬头,看到韦斯利反坐在后方的金属椅上。那椅子被盖在布底下,像是不属于这世界的破铜烂铁之一。虽然大多摆设都已经被移到庭院,店里还是点缀着几张椅子,包括他坐的那张。

  「在这堆灰尘底下,还真的有个房间啊!」他把手臂垂挂在椅背,下巴靠着椅子弯曲处。我根本没听到他进来。

  「早啊。」他又加一句。「这里应该不会刚好有一壶咖啡,对吧?」

  「很不幸,还没有。」

  「那妳还说这是咖啡店。」

  「我得说,招牌上写的是『近期推出』。所以啰,」我站起身。「有什么贵事把你带到未来的毕雪咖啡店呢?」

  「我一直在想。」

  「想事情很危险。」

  「的确。」他玩笑似地挑起一边眉毛。「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可以拯救妳免于雨天不能出去玩的寂寞,还有必须做家事的孤单。」

  「哦,是吗?」

  「我知道这真的相当地好心。」他的眼神定在一本被丢在一边的书后微微靠近,指尖碰到但丁的《地狱篇》,那本书还躺在折起来的布块上。

  「这又是什么?」他问。

  「指定书单。」我开始刷吧台。

  「被指定做这种事真烦。」他用拇指拨过书页。「好看的书也变得不好看了。」

  「你读过这本书?」

  「读过几次。」我的眉毛弯起,他笑开。「又是那种充满批判怀疑的表情,小麦。外表是会欺骗人的,我不是那种只有外貌的家伙。」他继续翻页。「妳看多少了?」

  我发出呻吟,在大理石上画着圏圏。「大概两行,也可能三行。」

  现在换他挑眉了。「妳知道吗?这本书的重点是,它应该要用听的,不是用读的。」

  「是喔。」

  「绝无虚言。我可以证明给妳看。妳继续打扫,我来念。」

  「没问题。」

  我在他翻页、清喉咙时继续刷地,他把书放在椅子上。

  他没有从开头念起,却不断翻页,好像在找某个段落。

  「我将带领你们前往悲伤之领地。」

  他的声音慎重、流畅。「我将带领你们感受永恒的苦痛。」

  他滑下椅子站好,念书的时候把椅子转过来,我试着要认真听,真的,但当我望着他一步步走向我的时候,那些字句在我耳中变得模糊。韦斯利有一半的脸掩藏在影子里,当他走进光线中站着不动时,我们之间只隔一道吧台。接着我们更靠近,我看得见沿着他衣领、就在皮绳下方的那条疤,他宽阔的肩膀,深黑的眼睫毛画出浅色眼睛的轮廓。他的嘴唇动着,而我在声音逐渐变低沉、彷佛悄悄话时眨了眨眼,逼自己更仔细地听到最后。

  「入此门者,当扬弃一切希望。」

  他抬头看我,停下。那本书垂在他身侧。

  「麦肯琪。」他的嘴角闪过一抹歪歪的笑。

  「干嘛?」

  「妳把肥皂水洒得到处都是了。」

  我低头,发现他说对了。肥皂水洒了一桌,地上滴了一整条蓝色泡泡水画的线。

  我笑了。「唉,没差啦。」我试着想藏起尴尬。韦斯利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靠着吧台往前倾,漫不经心地在肥皂水滩里乱画。

  「被我的眼神迷惑了吗?」

  他靠得太前面,手放在肥皂水和干燥桌面之间。我笑着拿起海绵,打算要弄在他头上,但他及时退开,那一滩肥皂水混合物啪的一声淋在已经淹水的吧台。

  韦斯利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指着自己的头发。「弄湿的话发型就毁了。」他随和地笑着,我翻了个白眼,然后也笑了。这感觉真好。这是M会做的事。像这样笑着。

  我想告诉小卫,我的确梦想过自己的生活被这些时刻填满。

  「好吧。」我试着把肥皂水吸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读什么,但听起来感觉不错。」

  「那是地狱大门上刻的文字。」小卫说,「也是我最爱的部分。」

  「不觉得这样有病吗?」

  他耸耸肩。「妳自己想想,档案馆其实也跟地狱差不多。」

  欢乐的气氛被动摇、粉碎。我想起小班的柜子,想起那些静谧的大厅。「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问。

  「嗯,虽说夹缝界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不管怎样,那可是个装满死后不安宁的躯体的地方,不是吗?」

  我心不在焉地点头,无法甩开胸口的郁结。不只是因为他提到了地狱,还有,韦斯利本来是在朗诵一份作业,却突然开起档案馆的玩笑,好像其实本来只有一种人生、一个世界──然而却并非如此。我卡在两者之间,卡在身为看守者的世界以及普通的外界之间。我试着想弄清楚,韦斯利为什么能轻易自在地身在两处。

  ※※※

  你用拇指指甲从栏杆上抠下一小片木头。那里该重新粉刷了,但从没有人去做。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夏天。小班今年没有来,他去了某个像《死亡夏令营》(译注:Sleepaway Camp,一九八三年上映的美国恐怖电影。)的地方。在今年冬天整栋房子开放出价时,这栏杆也不停地在损坏。

  而你试着要教我怎么将自己分裂成无数个人格。

  像是将纸撕成碎块那样,但要切分得干净分明,如同切派一样。你说你就是这样编造谎言、在打斗中顺利脱身。你就是这样存活下来。

  「扮演妳该扮演的角色,」你说,「当妳跟弟弟、爸妈、妳的朋友,或是罗兰,甚至是某个『历史』在一起的时候,记得我教过妳的说谎技巧。」

  「先从一点点真话开始。」我说。

  你把那一小片木头丢过栏杆,又开始抠另一个。你的手从来静不下来。「先从自身开始,每个版本的妳都不算完全在说谎,只是有一点扭曲事实。」

  当时安静又漆黑,即使入夜,这个夏天也有点太热。我转身进屋。

  「最后一件事。」你开口说,引得我回头。「每隔一阵子,这些分割开的人生会交错、重迭。小麦,那个时候就要小心了。撒谎撒得干净利落,把不同的人生隔得越远越好。」

  ※※※

  跟韦斯利有关的一切都是一团乱。

  我的三个世界都被墙和门和锁隔开,但他出现了,像软泥一样从档案馆渗透进入我的世界。我知道爷爷会怎么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全新的重迭方式有点吓人和混乱,但我算是欣然接受。我会小心行事的。

  韦斯利乱甩著书,没有继续读。也许他也感觉到了。这个地方到处都脏兮兮,我们之间笼罩一阵安静,就像笼罩着我们的灰尘一样。还有什么办法吗?昨晚,在黑暗的花园之中,令人汗毛直竖,我却因为说出实情而心情舒畅。然而,在今天的大太阳底下,我又觉得自己危险且无处可藏。

  我希望他再说一次那句话。我是一名看守员。我猎捕「历史」……我本来想要问些问题好打破这份安静,但韦斯利抢先我一步。

  「妳最喜欢的文件管理器是?」他天外飞来一句,好像只是在问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或最喜欢的歌和电影。

  「罗兰。」我说。

  「真的吗?」他把书放回那堆布上。

  「你似乎很惊讶。」

  「我本来以为妳会很迷卡门。我觉得罗兰对鞋子很有品味。」

  「你说红色帆布鞋?他说那是在壁橱里找到的,但我很确定他一定是偷偷从某个『历史』那里换下来。」

  「一想到档案馆里有壁橱就觉得诡异。」

  「一想到管理员住在那里就觉得诡异。」我说,「实在太不自然了。」

  「有一次,我把一小片奥利奥饼干留在那里整整一个月。」韦斯利说,「它完全没有硬掉,这世上太多不自然的事了。」

  我的嘴里冒出一个笑声,在咖啡店的大理石和玻璃窗上到处回响、终至消散。这声笑似乎很简单,也该是那么简单、美好。然后小卫捡起书,我拿起海绵,他答应要在我打扫时继续接着念。在他清清喉咙开始读时,我回到打扫工作上。我刷了吧台四次,这样他才不会停止念书。

  差不多有一小时的时间里,这世界是如此完美。

  我低头看着凝结的蓝色肥皂水,思绪浮动。因为各种原因,我想到欧文。他是谁?他在我的领域做什么?有一小部分的我觉得他像个幻影,说不定是我把自己分裂得太碎了。但他把刀子戳进胡伯的胸口时,感觉又那么真实。

  「我有疑问。」我开口,小卫朗读的声音消散。「你说你可以通行科罗讷多每扇门,这个地方是共享的。」小卫点头。「还有其他看守员也可以进入这里吗?」

  「从我去年拿到我的钥匙之后就没有了。起先有个女的,但她搬走了。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好奇。」我反射性地说。

  他怪异地张大嘴。「如果妳要对我说谎,可能要再用心点。」

  「没什么大不了。我的领域发生了点小意外,我只是在想这件事。」我的话题绕开了欧文,落在胡伯身上。「有一个成年人──」

  他的眼睛大睁。「成年的『历史』?狙杀者?」

  我点头。「我已经处理好了。但是……」

  他误解了我这个关于看守员例行巡逻的问题。

  「妳要我跟妳一起巡逻吗?」

  「在哪里巡逻?」

  「夹缝界。如果妳担心──」

  「我没有……」我挫折地唉了一声。

  「我可以跟妳一起去,我可以保护──」

  我把海绵举起。「谅你也不敢说完那句话。」我已经准备好要对准他的头发射泡泡水。他站在有利的位置往后退,那句话消失在他歪着嘴角的笑里。就在此时,某些东西搔刮我的腿。我丢下海绵,回到吧台把手套拔下,将名单找出来。我皱着眉头。有两个名字,梅兰妮.艾伦,十岁和珍娜.布里斯,十四岁在这页的上方,但她们底下的不是第三个名字。我看到一段留言。

  毕雪小姐,请到档案馆报到。──R

  韦斯利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一脚跨在边上。我把名单亮给他看。

  「召回令?」他问。「妳看看妳。」

  我的胃下沉,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坐在英文课教室的最后面,然后广播叮一声响起,叫我到校长室报到。我又想起请罗兰帮的忙,心跳抢了一拍。他找到那个被杀的女孩了吗?

  「去吧。」韦斯利说。他把袖子卷起,伸手拿走我丢在一边的橡胶手套。「我掩护妳。」

  「如果我妈跑来呢?」

  「妳知道的,我会很荣幸终于能见到毕雪太太。」

  这回答我真是想也想不到。

  「快去吧。」他催促我。

  「你确定吗?」

  他已经把海绵拿去,对我歪歪头,耳朵上的某个银饰发着光。他的模样非常逗趣,全身黑衣,一脸玩味的笑,外加上一双柠檬黄的手套。

  「怎么了?」他把海绵像武器般挥舞。「我看起来不像很熟练吗?」

  我大笑,把名单放进口袋,朝咖啡店后方的壁橱走去。「我会尽快回来。」然后我听见水泼溅的声音、低声咒骂,还有身体在滑溜溜的地板上摔倒的声音。

  「小心别受伤。」我喊,接着消失在一堆扫帚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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