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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甚至不知道太阳出来了没有。

  雨打在窗户上,当我看出去时,只看到一片灰。乌云密布的灰,湿湿的石造建筑和湿湿的街道。暴风雨倾泄而下,让整个空间都布满雨水。

  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小班大字形趴在客厅地板上,用他的蓝色铅笔边哼欧文的歌边画图。我进去的时候,他抬起头,眼睛是全黑的,但当他站起来时,那轮黑色缩小、旋转着回到瞳仁中央,只留下一抹带着暖意的棕。

  「我不会迷失自我。」他说,并用白粉笔在自己的T恤上画了一个X。「我发誓。」然后他伸手过来牵我。我瞬间醒来。

  如果……

  这是一个危险的想法。像是缠绕不去的一个思绪,像是某种蚀刻所产生的刺痛感,就刻在颈子与头部连接处,也就是我的思绪与身体相接的位置。

  我把腿用力一甩,离开床上。

  「所有的『历史』都会迷失自我。」我大声地说。

  但欧文没有。另一个声音呢喃。

  「迟早的事。」我再大声说出这句话,把这个梦的最后一点痕迹甩掉。

  小班已经死了。我想着。即使这么想会令人心痛。他死了。疼痛依旧清晰,让我瞬间恢复理智。

  我答应欧文要给他一天时间,然而在半暗的天色中着装时,思考着自己会不会已经等了太久。一思及此,我几乎要嗤笑出来,竟然跟「历史」做交易,爷爷会怎么说?大概会爆出一大串惊人的脏话吧。

  只不过是一天。我脑袋里那个小小的、充满罪恶感的声音低喃。

  一天就足以让一名成年的「历史」迷失自我。爷爷的声音低吼。

  我把慢跑鞋套上。

  那他为什么没有迷失?

  也许他已经迷失了。妳是在包庇他。

  我没有包庇他。他不是我的──

  妳会失去妳的职务,失去妳的人生。

  我把这声音推开,伸手去拿床边的档案纸。我的手掠过它,然后看到那数字像三明治夹心一样夹在另外两个数字之间。

  伊凡.沃尔斯,十五岁

  苏珊.洛克,十八岁

  洁西卡.巴恩,十四岁

  就像是设定好的一样,第四个名字此时自动出现。

  约翰.奥韦尔,十六岁

  我轻声咒骂。有一小部分的我觉得说不定只要停止消除名单上的名字,他们就不会再出现。我把名单折起,收进口袋,心知肚明档案馆不是那样运作的。

  我走到客厅,爸正坐在桌前。

  今天一定是星期天。

  妈有她的仪式──她的那些奇想、打扫和写单子。爸也有。其中之一是在每周日早晨占领厨房的桌子,桌上除了一壶咖啡和一本书之外什么都没有。

  「妳要出门去哪里?」他头也不抬地问。

  「去跑个步。」我做了几个热身的伸展。「今年我可能会参加田径队。」我又补充。说谎的其中一个要点就是要有连贯性。

  爸啜了一口咖啡,给了我一个心不在焉的点头,还有一句空洞的「很好」。

  我的心一沉。我猜我应该要因为他的不在意而高兴,但我没有。他应该要在意的。妈就会很在意,在意到让人窒息。但那不代表他就可以亳不在意、放手不管。突然之间,我希望他在意,我希望他给我一点响应,让我知道他还在,还是我的爸爸。

  「我已经开始读那些暑假阅读书单。」即使七月里有作业实在有违人性。

  他抬头看,表情稍微亮起来。「很好,那是一所不错的学校。韦斯利有帮妳忙对吧?」我点点头,爸说,「我满喜欢他的。」

  我微笑。「我也是。」既然小卫似乎是可以把爸哄得心情好到飞天的绝招,我便加了一句:「我们真的有很多共通点。」

  无庸置疑地,爸更高兴了。「小麦,那真是太好了。」现在,我取得了他的注意,他的问题就开始多了,眼神搜寻着我。「我很开心妳在这里交了朋友,宝贝。我知道不容易,这一切都不容易。」我的胸口紧缩。爸没办法像妈一样把「这一切」这字眼讲得那么大声,但他疲倦的脸上写得很清楚。「我知道妳很坚强,但有时候妳似乎……很迷惘。」

  在我们埋葬了小班之后,这似乎是他能对我说出意思最明白的话。「妳是不是……」他开口,又停下,寻找着正确字眼。「这一切是不是……」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伸出双臂拥抱他,省去他继续说那接不下去的话。我的脑中塞满噪音。频率低、沉重且悲伤,但我不会放手,即使他回抱我而使声音加强两倍,也没有放手。

  「我只是想知道妳好不好。」他的声音太温柔,但因为那些杂音,我几乎听不见。

  我不好,一点也不好。但他的担忧给了我继续撒谎的力量,我硬是要自己挤出笑容,告诉他我没事。

  爸叫我好好跑,然后我便溜走,去找欧文以及其他「历史」。

  ※※※

  根据我的名单看来,欧文.克里斯.克拉克不存在。

  但他就在夹缝界里,是时候该送他回去了。

  我把钥匙的皮绳捆在手腕上,上下打量着那熟悉、光线幽暗的走廊,突然想到我得先找到他才行。这不成问题,因为欧文从来没打算躲。他就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在走廊的最末端,腿懒懒地伸开。他弯起一边膝盖,手肘支在上面,头靠着手,头发落在眼睛上方。

  他应该要郁郁寡欢,应该要不断敲着门,痛苦地撕扯自己、撕扯夹缝界、撕扯一切,试图找到出口。他应该要迷失自我,不应该在睡觉。

  我向前踏出一步。

  他没有动。

  我又踏出一步,手指紧紧抓住钥匙。

  我碰到他,他还是没有动摇。我屈身,猜想着他到底怎么了。当我要站起来时,我感觉到某个冷冷的东西压在我手上,抓住了钥匙。欧文的手指滑过我手腕,带来……什么也没带来。没有一丝噪音。

  「别这么做。」他仍低着头。

  我让绘匙滑出手中,回到皮绳的最底端,然后起身,低头看他。

  他微微抬起他的头。「晚安,麦肯琪。」

  一串冷汗滑过我的背脊。他完全没有迷失自我。即使有,他看起来也算冷静。虽然被困住,却仍有人性,像活人一样。小班也可能会是这样。这危险的想法扫过我脑海。我压下它。

  「是早安。」我纠正。

  他随即站起,举止流畅,像是靠着墙滑下的相反动作。

  「抱歉。」他用手比画着这里的空间,一丝微笑闪过他的脸。「这里很难看出……」

  「欧文,」我说,「我是来……」

  他上前一步,把一绺散落的头发塞回我耳后。他的碰触是那么的寂静,我忘了要退后。他的手沿着我下巴的线条,最后停在我的下颌,我仍感觉到无比宁静。这是专属于「历史」的静寂……我从未注意过,因为我一直都忙于猎捕。然而,这又不只是那种没有声音或生命的安静,而是在我闭上眼后会扩散开来的宁静,深入记忆所在之处;那是一种不会只停留在皮肤上的宁静,会直接进入心里,让我内在像充满了柔软如棉花的静谧感受,这份镇定感散布到我全身。「我不怪妳。」他温和地说。

  然后他把手放开。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必须抗拒想伸手去碰触别人的冲动。我逼自己迈步走开,在我们两人之间拉出一段适当的距离。欧文转身朝着最近的门走去,两只手抵着门,在木头表面上张开他的手指。

  「妳知道吗?我可以感觉到。」他喃喃地说,「我体内有一种……感觉,就像是我的家在另一边。如果我能过去,好像一切就会没事。」他的手持续放在那扇门上,头转过来望着我。「这样会很奇怪吗?」

  他眼睛中央的黑色仍没有失控,瞳孔没有放大,虽然光线不足,仍旧清澈。在他说到打开门这件事时,声音中甚至还有微微的脆弱感,像是正在极力回避强烈的情绪,努力不要失控、咬牙撑着。他再次看向门,然后闭上眼睛,前额靠在门上。

  「不会。」我静静地说,「不会奇怪。」

  所有「历史」都会有那样的感觉,这证明了他真正的身分。大部分的「历史」会寻求帮助,会想要钥匙、想找出口。大多的「历史」会感到绝望,并且迷惘。欧文却一点也没有那样。那他在这里做什么?

  「大部分的『历史』醒来是有原因的。」我说,「有的是因为某些事让他们无法安息,不管是什么,那是他们一醒来后便开始着迷追寻、放不下的东西。」

  我想知道欧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只是他醒来的原因,还有他是怎么死的。我需要一个原因,任何可以解释清楚他到底在我的领域做什么、如此清醒又眼神澄澈的原因。

  「有什么东西是让你放不下的吗?」我温和地问。

  他的眼神在半暗的空间里找到我,有那么一瞬间,悲伤盈满了他的蓝眼睛,但稍纵即逝。他离开门。「我可以问妳一件事吗?」

  他在转移话题,我的好奇心被挑起。「历史」不会对看守员好奇,他们只会把我们当成障碍。问问题表示他很好奇,好奇就代表他很在意。我点点头。

  「我知道妳做了违规的事。」他的眼睛扫过我,一路看向我的脸。「比如说,让我留在这里。我看得出来。」

  「你说对了。」我说,「我是这样没错。」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实在不合理。我想这么说。因为爷爷告诉我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肚子会告诉我们,我们饿了。他会这么说,还会让妳知道自己是否生病。也会告诉妳一件事是对是错。直觉都会告诉妳。我的直觉告诉自己,欧文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必有原因。

  我试着耸耸肩。「因为你要我给你一天时间。」

  「那个拿着刀的家伙跟妳要钥匙。」欧文说,「妳也没给他。」

  「他的态度不好。」

  他对我露出一丝微笑,嘴唇微微张启,那点笑意一闪而逝。他稍微上前一步靠近,我任由他这么做。「死人也可以很有礼貌。」

  「大多数没礼貌。」我说,「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现在,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他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有礼的鞠躬,我看着他──这名不可思议的「历史」──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是怎么死的?」

  他僵住。只有一点点情绪,他隐藏得很好,然而我抓到他下巴一闪而过的僵硬。他开始用拇指搓着我在他手掌划下的细线。「我不记得了。」

  「我知道要回想这种事会带来创伤──」

  「不是。」他一边摇头。「不是那样。我不记得,我想不起来,就像是……一片空白。」

  我的胃一阵翻搅。有没有可能,他也被窜改了?

  「你记得你的一生吗?」我问。

  「我记得。」他把手滑进口袋。

  「告诉我。」

  「我生于北方,在海边。住在一个小镇上,有一栋建在悬崖边的房子。那里感觉很僻静,我想那表示我过得满开心的。」我知道那种感觉。在了解档案馆之前,我的人生就像是一组无聊的影像,舒服愉快,却又像某种疏离诡异的杂音,犹如这景象是属于别人的一样。「然后,十四岁时,我们搬进城里。」

  「我们是谁?」我问。

  「我的家人。」他的眼里再次出现悲伤,直到清楚看见那情绪,我才了解我们两人站得有多近,悲伤覆写在那抹浅蓝上。「当我想起住在海边那段时光,只有一幅画面,模糊而且柔和;但在城市里,画面就很破碎,清晰而且锐利。」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平稳。「我常常爬上屋顶,想象自己回到悬崖,放眼观望。然而底下却是一片砖墙海。」他说,「如果我往上看而不是往下看,好像就能去到任何一处。我在城市里长大,那地方形塑了我,我居住的地方……让我每天都有事做。」他加了一句,还有一个只属于我的微笑。

  「你住什么样的房子?」

  「不算一栋房子。」他说,「不太算是。」我皱眉。「那它是什么?」

  「一栋旅馆。」我胸口的空气停止流动。

  「它的名字是?」我低声问。

  在他说出口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了。

  「科罗讷多。」

  我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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