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怎么了?」他问。
「没事。」我回答得有点太快。欧文一直想要找到路回到这里,只消一只手臂的距离就能穿过这些标上号码的门,而且这些门不只是让他出去,还是能回家的路。这样的机率有多高?我逼自己耸了个肩。「这不是很不寻常吗?住在旅馆里?」
「那地方真的很棒。」他柔柔地说。
「真的吗?」我来不及阻止自己之前就问出口了。
「妳不相信我?」
「不是。」我说,「只是难以想象。」
「闭上眼睛。」我照做。「首先,妳踏进大厅,会看见玻璃窗和暗色的木头、白色大理石,四处都镀金。」他的声音柔和,使人平静。「金色沿着壁纸勾勒出地毯的形状,镶在木头的边缘,点缀着大理石;整个大厅都会发亮,闪烁着光芒;水晶花瓶里有鲜花,有的玫瑰跟地毯一样是暗红色,其他则白得像石头。那里一直都灯火通明。」他说,「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窗帘永远敞开。」
「听起来很美。」
「它的确很美。我们在它改建成公寓后一年迁入。」
欧文有一种难以捉摸、彬彬有礼的姿态──一种穿越时光的优雅,小心翼翼的动作、进退得宜的说话方式──实在很难相信他曾经活过……然后死亡……而且是在这么久以前。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出生于一九五一年,但我没在住客名单上看到过克拉克。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他们一家就是在纪录消失的那段时间搬进来的。
「我满喜欢那里的。」他说,「但我妹妹更爱。」
他的眼睛突然失焦──不是迷失自我的模样,也不是变成全黑,而是若有所思。
「对瑞吉娜来说,那里就像一种游戏。」他静静地说,「我们搬到科罗讷多时,她把那一整栋旅馆当成一座城堡,一座巨大的迷宫殿堂,一个可以四处躲藏的迷宫花园。我们的房间相邻,但她还是坚持要传纸条给我。不是从门缝下传过来,她会把纸撕块,藏在这栋建筑物的各个地方,压在石头下,用戒指、一些小饰品,任何可以压住纸的东西。有一次,她写给我一个故事,分成好几部分,藏遍科罗讷多。有的塞在花园的隙缝里,或是压在磁砖下,或是在雕像的嘴里……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搜集碎片,即使是那样,还是没能找到结局……」他的声音渐弱。
「欧文?」
「妳说妳认为『历史』醒来是有原因的,有些东西纠缠着他们……或某些放在心里、摆脱不开的东西。」他边说边望着我,悲伤闪现在脸上,但他的面貌几乎没有因而有一点点改变,甚至连变化也没有。他用手臂抱在自己的肋骨处。「我救不了她。」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认出了那日渐明显的相似度:他们都有瘦长的身材,淡金色的头发,诡异又巧妙的优雅态度。那个被谋杀的女孩。
「发生了什么事?」我低声问。
「当时是一九五三年。我们一家人住在科罗讷多已经两年。瑞吉娜十五岁,我十九岁。我刚刚搬离家不久,」欧文从咬紧的牙中挤出这句话。「就在那件事发生的几周前。我没有搬太远,但对那天来说,我就像是隔了好几个国家、好几个世界之远。因为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她身边。」
那些句子几乎切穿过我。我想起小班死的那天,我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说了上千遍。
「她躺在我们家客厅地板上,失血而死。」他说,「而我却不在。」
他往后靠着墙,滑下去直到地板。
「是我的错。」他低语。「妳想,这会是我在这里的原因吗?」
我在他面前跪下。「欧文,你没有杀她。」我知道。因为我看到是谁杀的。
「我是她的哥哥。」他用手指扯住自己的头发。「我的责任就是要保护她。罗伯本来是我的朋友,是我介绍他们认识,是我把他带进她的人生。」
欧文的表情一沉,然后看往旁边。我正要追问的时候,口袋里字母的书写让我的心神回到夹缝界,意识到还有其他的「历史」存在。我把纸拿出来,以为会看到新名字,取而代之的却是召回令。
立刻回报。──R
「我得走了。」我说。
欧文伸手过来放在我的手臂上,那瞬间,所有的想法、问题和忧虑都噤了声。「麦肯琪。」他说,「我的一天时间用完了吗?」
我站起来,他的手从我肌肤上滑开,把那些宁静全部带走。
「没有。」我转身离开。「还没有。」
※※※
我的心思仍然绕在欧文的妹妹身上。他们的相似度极高,我现在终于发现了。我在看到接待室的前台时停下脚步,那张桌子整个被档案和纪录簿盖住,有的纸从堆积如山的文件夹里戳出来,夹在两迭数据之间的狭窄空隙里,我还看到帕特里克的眼镜。可恶。
「如果妳想创下在这里打发最多时间的纪录。」他头也不抬,完全不打算离开工作地对我说。「我想妳已经办到了。」
「我只是在找──」
「妳应该知道。」他说,「先不管我的职称,这里其实不是真正的图书馆,明白吧?我们不借出,也不注销,甚至没有馆内数据阅览区。频繁的来访不仅让人很厌烦,而且是不被允许的。」
「是,我知道,但是──」
「还有,难道妳不够忙吗,毕雪小姐?上次我检查的时候,妳还有──」他从桌上举起一迭纸,翻过好几页。「五个名字在妳的名单上。」五个?
「妳应该知道妳有张名单,没错吧?」
「我知道。」我努力压抑。
「那么,把名单清空难道不是妳的首要职责吗?」
「当然是。」固定巡逻是有原因的,因为要帮忙把数字降下,不能视而不见,让「历史」在夹缝界里不断增加。我曾听过这样的说法,如果太多「历史」醒来,跑到两个世界之间的空间,他们就不再需要经由看守员和钥匙来通过门了,他们可以硬把门打开。任何门都能双边通行。爷爷是这么说的。
「那妳为什么还站在桌前──」
「是罗兰召回我。」我把我的档案纸举起来。
帕特里克气恼地喷出一口气,坐回位置,打量我好一会儿。
「好吧。」他回到工作上,用有一点夸张的手势指着他背后的那扇门。
我绕过桌子,故意走慢,想偷看他在那些散散地摊开的古老纪录上写些什么。他的笔几乎没有离开过那近十本的小册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桌上这么乱七八糟。
「你看起来很忙。」经过他时我这么说。
「因为我是真的很忙。」他回答。
「比平常还忙。」
「真聪明啊。」
「帕特里克,我也比平常还忙。别告诉我五个名字是标准数量,就算在科罗讷多也不行。」
他没有抬头。「毕雪小姐,我们正经历一些技术上的问题。所以,让妳这么不方便还真是抱歉了。」
我皱眉。「怎样的技术问题?」出错的名字?装备了武器的「历史」?没有迷失自我的男孩?
「小问题而已。」他立刻回嘴,很明显地表现出到此为止的意思。
通过大门去寻找罗兰时,我把名单收起来。
一脚跨进中央档案室温暖的灯光底下,使我精神一振,然后感受到一阵爷爷常挂在嘴边的平和、稳定感。
但突然间,有东西倒下来了。
不是在中央档案室,而是某一个大厅,书柜倒在地板上发出金属声响。好几名管理员从工作中站起,急匆匆跑向噪音来源,并把门关上。我站在那里,静止不动,想起自己正被一堆沉睡着的死者包围。
我屛住呼吸,细细倾听。什么都没发生。门还关得好好,没有声音传来。
倏地,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我转身把那人的手狠狠扭到背后。在一个流畅的动作之后,我压住的手臂和身体却不见了,不知怎么,被制服并且脸朝下压在桌上的人变成了我。
「放轻松。」罗兰放开了我的手腕和肩膀。
我吸了好几口气稳定自己,靠在桌上。「你为什么要召回我?你找到什么了吗?你有听到东西倒下来的声音──」
「不要在这里说。」他小声说,比画着一条侧翼。我跟着他,一边揉着手臂。
我们离开中央档案室越远,那些档案看起来越旧。罗兰带着我往走廊深处去,后面的空间开始扭曲、纠结、缩小,整个配置变得更像夹缝界,不像书架区。天花板从上面的拱顶开始倾斜、变低,房间也变得更小,像个洞窟,而且满室灰尘。
「那声音是怎么回事?」罗兰带路时我开口问。他没回答,只是压低身体走进一个形状诡异的凹室,在一个更低的石头拱门再次转弯。室内的深处很幽暗,四面墙壁一排排地放着磨损、陈旧的纪录簿,而非「历史」。这里很像是我去参加测试的地方,只不过是狭窄、褪色的版本。
「我们出了点状况。」他把门关起来后立刻说,「我看遍了妳传给我的每个名字,他们大多没告诉我任何讯息,但其中两个有。有超过两个以上的人死在科罗讷多,都是在八月,在马可斯.艾林死的那个月。两名『历史』都被窜改过,他们的死亡记忆都被移除了。」
我坐倒在一个低矮的皮椅上,罗兰开始踱步。他看起来累坏了,声音里那种装轻松的感觉在他讲话时变得越来越强。「我一开始没有找到他们,因为他们被放错柜子。登记上说是在某个地方,但分类上又说在另一个地方──这表示有人不希望他们被找到。」
「他们是谁?」
「艾琳.贺宁,一个七十岁的女人,还有莱诺.普莱特,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两个人都住在科罗讷多,都是独居,就跟马可斯一样,那是我找到的唯一共通关连。我甚至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在科罗讷多旅馆里面死的,但他们最后留下、没被动过手脚的记忆跟这栋建筑有关。艾琳当时正要离开她在二楼的家,莱诺坐在庭院抽烟,这些时刻都相当普通,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一切都没有指出是什么导致他们死亡,然而,两者的死亡回忆都被掩盖。」
「马可斯、艾琳和莱诺都死于八月,但瑞吉娜是在三月被谋杀的。」
他瞇起眼睛。「我以为妳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肺里的空气整个卡住。我的确不知道,那是在欧文告诉我之前。我无法解释自己正在掩护她的哥哥。
「你不是唯一一个有做功课的人,记得吗?我找到了科罗讷多里的一个住客,安洁莉小姐,她听过谋杀案的事。」
这不算说谎。我说服自己,只是玩弄文字。
「她还知道些什么?」他继续追问。
我摇摇头,尽可能把这个谎撒得干净利落。「也不多。她似乎不怎么热中于跟我交换故事。」
「瑞吉娜姓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如果我告诉他,罗兰就会拿她跟欧文交互比对,而欧文很明显根本不在档案馆里。我知道我应该跟他说欧文的事,我们已经违反了这么多规定──但规定有比较小的,也有比较大的。在罗兰好不容易才打破成规,违反了那些比较小的规定后,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我犯的那些比较大的规定,尤其我还包庇夹缝界里的一名「历史」。可是我对欧文还有太多疑问。
我摇摇头。「安洁莉不肯说,我会继续问。」至少这个小谎可以为我争取一点时间。我试着把焦点转移回第二起死亡。
「罗兰,在瑞吉娜的谋杀案之后,到另外三起死亡发生的五个月间,我们要怎么知道他们有什么关连?」
他皱眉。「我们无从得知。这数量在归档错误来说相当诡异,一开始我以为可能是肃清行动,但……」
「肃清行动?」
「有时,如果状况太糟,某个『历史』在外界犯下残暴的行为,有受害者也有目击者,档案馆就会尽其所能,降低曝光的风险。」
「你是说档案馆主动掩饰谋杀案吗?」
「不是所有的证据都能被埋掉,但大多会被扭曲。尸体可以被处理,谋杀可以让它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我的表情一定跟我的感觉一样惊恐,他继续接着讲。「毕雪小姐,我不是说这么做是正确的,我只是说,档案馆无法承受让人们了解太多关于『历史』和我们的事。」
「但他们不会把跟自己有关的证据藏起来吗?」
他再次皱眉。「我曾看过外界进行某些程度的掩盖,都是比较表面的窜改。我见过一些档案馆里的成员,他们认为过去应该藏在这里、藏在这些墙里,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还有一些觉得外界不够神圣的人,或是觉得有些东西是看守员和猎手不该看到的,即使是他们,也无法容忍这种事,无法容忍窜改『历史』,把真相隐藏不让我们知道。」当他说我们的时候,并不包含我。他说的是文件管理器。他看起来很受伤,像是被背叛了。
「也就是说,这里的某个人暴走了。」我说,「问题在于:为什么?」
「不只是为什么,还有是谁。」罗兰滑坐在某张椅子里。「妳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我们出了点问题吗?就在我找到艾琳和莱诺之后,我回去重新检查马可斯的『历史』,却没办法再读了。有人窜改了他,完全把他抹消了。」
我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那就表示一定是现任管理员干的。某个现在正任职于档案馆的人。」
突然间,我很高兴自己对于欧文的事守口如瓶。如果他与这些事有关,那么他和其他受害者有一个非常大的不同:他已经醒来了。我有更多机会了解他所知道的事,比起让他变回沉睡的躯体,听他亲口说更清楚。如果他真的与这些事有关连,在我把他交回调案馆时,那名暴走的管理员绝对会把他的记忆抹消,一点不剩。
「根据这样急就章的抹消举动来看,」罗兰说,「他们很清楚我们在追查。」
我摇摇头。「我不懂。你说马可斯.艾林的死是在他送进来的第一时间就被抹消,那已经是超过六十年前的事了,为什么一名现任的管理员,会想把这么久之前的事情掩盖起来?」
罗兰揉揉眼睛。「他们不会。因为他们没这么做。」
「我不懂。」
「窜改有模式。被掏空的记忆留下的虽然都是一片黑,但不同人读取的方式却会有细微的差别,比如他们感知的方式。马可斯.艾林的『历史』现在读取起来的感觉跟之前读取的感觉是一样的,另外两个读取起来也是──他们都是被同一个人窜改。」
有人在重复六十年前犯下的事。「管理员可以任职那么久吗?」
「没有所谓的强制退休。」他说,「管理员可以选择他们的任期。既然如此,不管我们在这里任职多久,都不会变老……」罗兰的声音渐小。我暗自点名了一下在这个分支见过的每个人,至少有十来个或二十来个管理员会同时待在这里,其中只有几个我知道名字。
「这么做很聪明。」罗兰说,多半是对他自己。「管理员是档案馆里其中之一不会──也无法──被记录和追踪的人。如果他们在一个地方停得太久,暴走的行为就会引来注意,但管理员一直处于不断流动的状态,工作人员从来没有相处在一起非常久的时间。人们来来去去,很自由地往来分支之间,这样就能解释了……」
我知道罗兰从我被录取之后就一直在这里,但其他人──莉萨和帕特里克和卡门──都是之后才来的。
「你就一直待在这里。」我说。「我得看着妳,不让妳惹麻烦。」
罗兰穿着帆布鞋的脚似乎紧张地跳了一下。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问。
「我们什么都不做。」罗兰的头猛地抬起。「妳得离这件事远远的。」
「绝对不可能。」
「麦肯琪,我召回妳还有别的原因。妳已经冒了太多险──」
「如果你说的是名单上的那些名字……」
「妳很幸运,是我发现那些名字。」
「那是意外。」
「那是不够小心。」
「如果我早知道那张纸有那种功用,如果档案馆不要把每件事都弄得那么该死的神秘──」
「够了。我知道妳想帮忙。不管这件事是谁干的,那个人都很危险,而且很明显一点也不想被逮到。最重要的是妳──」
「──不要碍手碍脚?」
「不要处于事件中心。」
我想起杰克森的刀和胡伯的攻击。一切都太迟了。
「拜托。」罗兰说,「妳还有很多値得珍惜的事,接下来让我接手。」
我迟疑了。
「毕雪小姐……」
「你当管理员多久了?」我问他。
「已经太久了。」他说,「现在,答应我。」
我逼自己点头,在他的肩膀很明显地放松下来时,感到一股罪恶感造成的刺痛,因为他真心相信我。他站起来,往门那边走去。我跟上,走到一半就停住。
「也许你该让我看看小班。」我说。
「为什么?」
「你知道的,为了掩护。以防那个暴走的管理员正在偷窥我们。」
罗兰几乎要笑出来,但他还是把我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