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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嘉莎,那个评估员。
阿嘉莎,那个决定看守员是否适任,是否应该被解职、被抹去人生的人。她的表情完全无法猜测,但帕特里克脸上严厉的表情无庸置疑,还有罗兰眼中的恐惧。我突然觉得这里像是塞满了碎玻璃,而我必须要踏进去。
「谢谢妳来。」她说,「我知道妳最近经历了很多事,但我们得谈谈──」
「阿嘉莎。」罗兰的语气中有着求情。「我真的觉得我们应该先略过──」
「你的保护心很令人钦佩。」阿嘉莎露出一个哄人般的微笑。「但如果麦肯琪不在意……」
「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召唤出我自己根本感觉不到的冷静。
「太好了。」阿嘉莎把注意力转向帕特里克和罗兰。「你们都可以离开了。现在你们应该忙得不得了吧。」
帕特里克看也不看我就离开,罗兰犹豫了一下。我用希望能得知小卫消息的眼神祈求他,但在他退回档案馆并关上门时,这问题并未得到解答。
「妳这几天过得相当刺激。」阿嘉莎说,「请坐。」
我照做。她在桌后坐下。
「在我们开始之前,我相信妳手上有一把妳不该拥有的钥匙,请放在桌子上。」我僵住。要离开档案馆只剩下一个方法──我身后的门──并且需要钥匙。但我逼自己从口袋拿出爷爷的旧猎手钥匙,放在我们之间的桌上。要将手抽离钥匙并把它留在那里,花了我所有的力气。
阿嘉莎交迭双手,认可地点点头。
「毕雪小姐,妳对我一无所知。」她说,其实不尽然。「而我熟知妳。这是我的工作。我熟知妳,还有欧文,还有卡门。我也知道妳发现了档案馆很多事情。这其中有很多事,我们宁可妳在适当的时候知道。我想妳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
我当然有很多疑问。我什么都没有,只剩问题了。但我要是发问,感觉就像是走入陷阱,可是我得知道一件事。
「我的一个朋友被其中一名跟最近的攻击事件有关的『历史』刺伤,妳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阿嘉莎露出宽慰的微笑。「韦斯利.艾尔斯还活着。」
那是我听到最棒的九个字。
「情况很危急。」她加了一句。「他还在恢复中。妳的忠诚令人很感动。」
我试着让紧张的神经舒缓。「我听说这点对猎手来说是很重要的特质。」
「忠诚,和野心。」她指出。「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金色的钥匙在黑色的缎带上闪闪发光,我迟疑了一下。
「例如,」她愉快地提示。「我猜妳会好奇,为什么我们要将管理员的人力来源保密,为什么我们要把这么多事情变成秘密。」
阿嘉莎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怡然自得感。她是那种会想让人学习的人。但我一点也不这么认为。不过,我还是点了头。
「档案馆需要人手。」她说,「夹缝界一定要有看守员,外界一定要有猎手。档案馆也一定要有管理员。这是个选择。麦肯琪,妳要知道。重点是,什么时候提供这个选择。」
「妳一直等到他们过世。」我用力压抑声音中的藐视。「在他们无法说不的时候,从他们的柜子里唤醒他们。」
「是不会。麦肯琪,这跟无法非常不一样。」她从椅子上往前坐。「老实说,我觉得妳値得听到真相。看守员们对于担任看守员一事会很担忧,但很确定时机来临时会学到该怎么当个猎手。猎手也对担任猎手一事心怀不安,但很确定在时机来临时,会知道该怎么当个管理员。我们发现,让人们能保持专注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一次只让他们专注一件事。问题在于,用如此集中的方式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有办法持续得长久吗?」
她是在问我。但我知道我的命运不取决于我的选择,而是她的选择。我是待收拾的残局。欧文已经消失,卡门也消失了,但我还在,即使在这一切之后──或者就是因为这一切。我得记住这些,我不想要被抹消,不想让档案馆从我生命中被拔除。我不想死。我的手开始颤抖,我将它们藏在桌子底下。
「麦肯琪?」阿嘉莎似有若无地追问。
我只能做一件事,而且并不确定能处理得好,但我别无选择。我微笑。「我妈说,没有什么事是一场热水澡不能解决的。」
阿嘉莎轻柔地扬起嘴角,完美的一笑。「我明白为什么罗兰要为妳辩护了。」
她站起身,绕过桌子,一手缓缓扫过表面。
「档案馆是一部机器。」她说,「是用来保护过去和知识的一部机器。」
「知识就是力量。」我说,「俗语这么说的,对吧?」
「没错。但知识落到错误的人手上,或是太多人手上,会导致危险和异端。妳已经见识过由这两者所造成的伤害。」
我抗拒一股别开眼神的冲动。「我祖父曾说,万丈高楼平地起。」
她绕到我身后。我的手指握紧椅子的坐垫,疼痛扩散到受伤的手腕。
「听起来他是个非常睿智的人。」她将一手落在椅子背后。
「他的确是。」我说。
我闭上眼睛,心知肚明,就是这样了。我脑中出现金色钥匙从椅背出现、埋进我背后的景象,我思考着,不知道整个人生被掏空会不会痛。我勉强地呑咽,并且等待着。
但什么都没发生。
「毕雪小姐。」阿嘉莎说,「秘密是一种虽必要却令人不快的东西。但它们在这里有地位,有其必要性。它们能保护我们,也保护我们关心的人。」这威胁似有若无,却很清楚。
「知识就是力量。」她做个结尾。我张开眼睛,发现她绕着椅子打转。「但无知有时是一种幸福。」
「我同意。」我注意到她的眼神,盯着不放。「一旦知道,妳就回不去。无法真的回去。妳会去挖出某人的记忆,但他们不会是以前的他们,他们已千疮百孔。如果可以,我宁可只知道我现在知道的事情就好。」
我们周遭陷入一阵完全的静谧,一直到最后,阿嘉莎微笑。「希望妳做出正确的决定。」她从象牙大衣口袋拿出某样东西,放在我掌中,用她戴着手套的手将我的手指阖起,盖住那东西。
「而我也希望我做出正确的决定。」她用手覆盖在我的手上。当她的手离开,我低头看见看守员的钥匙安好地放在我掌心,比爷爷给我的要轻,而且很新,但仍有钥匙把、钥匙柄和钥匙齿。更重要的是,有回家的自由。
「结束了吗?」我静静地问。
阿嘉莎让我的问题悬在那里好一会儿,最后才点头说,「就现在而言,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