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海特哈比尔
这趟航程艰辛万分。瓦利不敢冒险在沿岸的农庄或是渔夫小屋稍停，生怕传言飘入福克毕德耳中，让他知道三人逃往何处，因此他们睡在船上或是岸边的洞窟里。他们沿着海岸往南走，久久不坠的太阳让他们得以轮流休息，布拉吉控制船帆一阵子，累了就交给瓦利接手。狼人不懂航海也不会划船，所以他只能坐着，头搁在膝盖上，一脸悲惨地盯着自己的双脚。
菲雷格的长处上了岸才能施展。他擅长采食，替他们带回海鸟的蛋、可以咀嚼的苦涩植物。所以他们吃得不错，拿海草和草根搭配狼人的搜刮成果；清水也多得是，老实说下雨的时候，累积的淡水多到他们无法消化。
瓦利想要赶路，所以他只在雨势最大时将船帆铺在船板上，其余的时刻，他会勤快地拿浅盘舀水。三人常被淋成落汤鸡，不过最重要的是船前进的速度够快。
这一片海域弥漫着敌意，但他们不起眼的小渔船很难引起旁人注意。他们还是得小心谨慎，绕过艾格德与威斯特福德的土地，冲过温古尔马肯晴朗宽阔的海湾，进入艾尔维的疆域。
他们穿过一座座丹麦沿海的岛屿，抵达他们的目的地——贸易市镇海特哈比尔。丹麦人会把奴隶带来此地贩卖。这段航线格外危险，他们不能离导航的海岸太远，而这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可能会曝光。瓦利心想应该没有国王无聊到派战船来抓渔夫，不过国王们确实常常无事可做。
天气偶尔严苛无比，他们早有准备，让小船靠岸，翻过来当成屋顶，挡住强风，休息几天，直到海面恢复风平浪静为止。即使福克毕德派长船追捕他，那些人绝对不会冒险驶入汹涌恶浪。长船在外海确实能够乘风破浪，不过要是能选择的话，比起船舱积水的风险，在暴风雨逼近前找地方靠岸才是最好的应对之道。
小船仿佛是在岛屿间缓慢爬行，幸好有这些小岛，提供许许多多的小海湾与河口让他们靠岸躲藏。尽管路途迂回，岛屿令他们不致迷失方向，布拉吉曾经走过这条路。有一两次他们得往西绕一小圈，不过为了避开外海，他们必须付出这点小小的代价。大部分的航程得要动手划船，不过他们走的是贸易路线，海流与风向都是他们的助力。最后一次在某个沙滩稍停时，他们看到一道长长的海岬，好几个营火排成一列，烟雾袅袅升起。
“就是那里吗？”瓦利问，“看起来不比艾昆德大多少啊。”
布拉吉哈哈大笑。“那只是河口的波哲凯（bjorkey），我们的第一个问题来了。”
瓦利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词，他开口询问波哲凯是什么意思。
“就是集散地。”布拉吉答道，“要是两艘大船想要交换船上的货物，他们不需要跑一大段路开入港口，在海岬旁边就可以交易。要是某艘船只是路过此地，商人也可以直接在这里补货卸货，不需要浪费时间停船。”
瓦利难以相信商人的时间如此宝贵。谁会没有停船的时间？有必要匆忙得像是有人在背后追赶吗？
“都是利益在搞鬼啊。”布拉吉仿佛读出了他的心思。“跑在最前头的羊可以喝到最多水。你不会希望自己载着满船的砥石进港，却发现稍早已经有人送来同样的货物。那些商人就是要买家向他们伸手抢货。”
要是换在别的场合，瓦利可能会觉得布拉吉这番话令人热血沸腾——他窥见了某个一无所知的世界。但现在这些知识让他更不安了——即将踏入陌生的领域，毫无准备。他的脆弱并非来自丹麦人近在咫尺的威胁。自从他踏入沼地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脆弱，神魂似乎离肉体有一小段距离，无法完整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依然想叫布拉吉多说些什么，这位老战士过去只想谈论战斗，让瓦利错估他了，还以为他脑袋里只装了战技与兵刃。
“要我挑出这个计划中的缺陷吗？”回到船上，准备横越最后一片海域前，布拉吉开口问道。
“说吧。”
“嗯，我们偷了莱吉尔贵族的衣物。丹麦人袭击过莱吉尔，跟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差。海特哈比尔位于丹麦境内，也就是说这里到处都是丹麦人，上回我确认过了。我不像你那么会想东想西，但我突然想到要是我们以这种打扮上岸，那就等于是把自己绑起来送上门嘛，省了他们的麻烦。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的计划中确实有一些问题。”瓦利说，“不过我不认为这些衣服会带来麻烦。丹麦有许多独立的小王国，只要哈里克人不在这，我们就不会出事。”
“如果他回来了呢？”
瓦利耸耸肩。狼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厌恶地瞪着海面。
布拉吉说：“好吧，先把这个最基本的问题放到一旁，然后呢？他们可以绑架我们，向我们的祖国勒索，或是把我们卖掉——无论如何都有利可图。说不定他们还盘算着可以换回那个狂战士呢。”
“狂战士是佣兵，不是丹麦人。”瓦利说，“他们才不会管他的死活。”
“那我们要怎么做？”
“利用手边所有的资源啰。”
“两把上好长剑、一件锁子甲、一把投石器，还有这位朋友的漂亮牙齿。”布拉吉说。
“你漏了我们身上的衣服啦，还有这个……”瓦利捧起他从席格纽提腰间钱袋取出的炭条。“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彩。”
“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嗯，如果想让那些人当我们是莱吉尔贵族，我们最好扮演他们的模样。我是来要求他们补偿上回掠夺为我们带来的损失。”他举起那条木炭。“布拉吉，假如你想陪我演这出戏，那就让我看起来像是要取悦丹麦国王的样子吧，别让他们以为我是来烧杀掳掠的。在出航前准备好，到了海上我怕会被你戳瞎，即使是在陆地上，你的手艺仍然难以信赖。到时候记得把我当成王子对待——多一点鞠躬和马屁。”
布拉吉耸耸肩，接过炭条。
布拉吉替瓦利涂黑眼周时，瓦利对菲雷格说：“你就说你是我们的神父。我本来是想卖掉你，不过这件锁子甲应该足以买回她——前提是她人在这。”
“如果那个女孩在这里，我会带走她。”狼人说。
“掏钱出来会方便许多。”瓦利说，“如果传说是真的，海特哈比尔足足有上千居民。狼人，就连你也无法打倒那么多人。我总有一天要灭了这个国家，我们会回到这里，把整片土地烧成灰烬，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菲雷格茫然地望着他。
瓦利曾经想过要如何将渔船伪装成使节的船只，可是他无计可施，决定不要在意这个问题。
风向不太对，他们得要一路划过去，瓦利心想这也不算是坏事。自行划船能够展现出他的精力，让他觉得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波哲凯完全没有带来任何麻烦。那里只有两幢屋子、一堆木桶，几个人坐在货物周围。有两个男子站在岸边举手对他们的小船行礼，瓦利也扬手致意。
“还算顺利。”瓦利说。
“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布拉吉说。
狼人东张西望。他跟瓦利一样从未见过这种地方——平坦的农地长满由绿转黄的燕麦，阳光从乌云间洒落。他们进入一条狭长的河口，比外海平静许多，打从出航后，菲雷格脸上首次有了血色。
他们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岸边有几组人马驻扎，孩子跑向海岸，试着引起他们的注意，大喊大叫。瓦利听懂了一个词：“炖汤。”仿佛是生怕他们误解了那个词，他们的母亲正站在火边，翻搅陶锅，比出吃东西的手势。
“真是热情！”瓦利说。
“也不尽然。”布拉吉说。
“他们向我们送上食物。”
“没错，不过要等到我们付钱，热汤才会送到我们手上。”
瓦利笑了声。“只有穷人才会向旅客兜售食物。”
“喔，照你这么讲，海特哈比尔到处是穷人，虽然从他们身上的丝绸完全看不出来。”
之后，瓦利专心划船。对他来说，无论对方来了多少人，要宾客付钱是贬低自己身份的举动。同样的，客人把主人的好意当作是理所当然，没有留下礼物就离去，这也是丢脸的行为。他一直到现在才领悟为了自己获得的东西付出代价的道理，这点更是加重了他对丹麦人的反感。现在，他要深入这个不知道德为何物的国家。
过了两个小时，他终于看到海特哈比尔。小船绕过一个河湾，这座城镇就这么出现在他们眼前，层层叠叠地挤在水边。他没有看过那么多房子，徐徐上升的河岸坡地被屋舍填满。这里肯定有一百幢屋子，此外还有马厩、水井，甚至是一座大教堂——现在他知道这种建筑物的名称了——屋顶上挂着十字标记，正如他在那次掠夺所见。
那些建筑似乎没有稳固的地基，朝着港边滑落，像是草料槽旁的牛一般相互推挤，以肩膀顶开同伴，就为了——为了什么？八艘船——两艘平底小船、一艘慑人的战船，还有五艘商船——停在木板码头旁，与岸边隔了几码。屋舍与河水之间的狭窄空隙成了修船工厂，有大有小，其中有一艘正在修补船底的长船，以及几乎只剩骨架的渔船。这些船只让瓦利联想到野兽的骨骸，被其他动物吃掉一半，露出森森肋骨。
港口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两艘商船载满石块，几个男人正把那些石块往岸上丢。瓦利心想他们一定是在建筑某种防御工事，以石墙阻挡来自海面的袭击。这种设计既简单又精巧，瓦利很纳闷为什么莱吉尔人从未想到这点。
岸边挤满了人，大约有五六十人挤上前对他们呐喊，有些人甚至举起武器，使得瓦利想要伸手拔剑。其他人挥舞稀奇古怪的物品：昂贵的布料、铁块、项链与臂环，甚至还有衣物。
“他们想对我们不利吗？”瓦利盯着某个挥舞长矛的壮汉。
“他们只想对我们的荷包下手。”布拉吉说，“他们想跟我们交易。”
他再次听到那阵混杂了多种语言的呼喊，胡言乱语，有的是诡异的丹麦理语，接着是：“你从哪来？朋友，你从哪来的？”
“我们是莱吉尔人！”布拉吉大吼，这是他们来到此地的理由。
杂乱的声响消失了，只剩下他们听得懂的吆喝：“看看这些丝绸，花了三年从瑟卡兰运过来的喔，这些玻璃也是。”“如果有毛皮的话，我买了。”“最低价、最低价，献给疲惫旅人的麦酒和蜂蜜酒！”“哈啰，伙伴们，来谈生意吧！”“我父亲是莱吉尔人，跟他们交易最愉快了！”
有些人为了抢到码头最前排的位置大打出手，差点落入水中。瓦利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些房子要盖得如此拥挤。他们也想抢到最靠近河口这个贸易地点的大好位置。
几个商人爬上小船，朝他们划过来，瓦利得要加快脚步了。不过，这些人也是商人吗？其中一人打扮奇异，脸上戴着狼头面具，不像是菲雷格的野狼皮毛，而是用柳条和毛皮做的道具。
王子站起来，对着人群高喊：“我是瓦利，长剑之国霍尔达国王、无情的奥森之子，莱吉尔国王福克毕德的护卫。我来此晋见你们的国王，古德弗瑞德之子罕敏大王。”
“向白狼之子致意！”戴着面具的男子叫道。
三艘船朝他们聚集，每艘船上各有两三人乘坐。瓦利知道他别无选择，只能任由他们接近，一手差点按住剑柄。三名男子一刻不停地迈着熟练的步伐踏上他的小船——一人手持铁块，另一人带来雕工精美的匕首，第三人便是那个戴着狼头面具的矮胖男子，他身上披着五颜六色的丝绸，爬过来时，露出了漆黑光滑如同海豹背脊的头发。
“世界上最好的钢铁。”带着铁块的男子说道，“你想要多少，我们全都能为你送回家乡。想想你们的铁匠能用这些材料做出多么锋锐的长剑。”
瓦利看着这个人，他的说词极具说服力。瓦利已经开始想象等他当上国王，他要让护卫装备上好的武器对付这些丹麦人。
“这把匕首曾经宰杀东方的巨龙，就连最坚固的锁子甲都能刺穿。”兜售短刀的男子说道。
“你卖的是什么？”布拉吉对着面具男子提问，他已经尽力降低嗓音中的敌意，却比吼叫更具威胁性。
戴着狼头面具的男子低笑了声。“什么都卖！”
菲雷格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突然跳了起来，对那人咆哮。
“住手！”瓦利猛打手势，要他坐下，可是卖铁块和匕首的商人反射性地跳回他们的小船。匕首商人勉强滚入船舱，不过另一人太过惊慌，一脚踏空，落入水中，惹得岸上群众哈哈大笑。只有面具男子留在原处，菲雷格的凶恶模样，还有突然离去的伙伴都无法扰乱他的心绪。
“坐下。”布拉吉对菲雷格下令。
狼人不顾他的喝止，狠狠瞪着留在船上的商人。布拉吉突然一踩船底，让船身晃动几下，逼得菲雷格抓住船侧的栏杆。
“我叫你坐下。”
这回狼人乖乖听话。
“王子，狂战士是难以驾驭的护卫，对吧？您永远无法指望他们学会礼仪。不知道您是否相信，我是跟那群人一起长大的。我们都称他们叫伏卡利，与狼共处的人。我敢说这男孩是第一次进城。”
“你是谁？”瓦利问。
“我是为您在海特哈比尔打通关节的伙伴，您在疑虑之森里的草刀、您在黑暗中的灯塔、您——”
“王子问的是你的身份。”布拉吉说，“取下面具，堂堂正正地面对我们。”
男子摘掉他的面具。
“维尔斯·里柏。”他说，“王子及其同行者的朋友。”
“维尔斯！”布拉吉大叫。“维尔斯，真的是你？你在这做什么？”
“我应前任国王古德弗瑞德之邀移居此地。”维尔斯说，“愿你们信仰的诸神护佑他死后的道路。还有仁慈的罕敏王，同样的神祇……喔，我扯远了。”
“你抛弃了你的同胞？”瓦利问。
“仁慈的罕敏王为我遗弃了那些人，他大发慈悲，烧掉我在雷里克的家园。他的慷慨不仅止于此，他真是个大好人，坚持要我们商人把生意据点全部移到这里。如此温暖怡人的土地比其他选项要好上许多，所以我来了。”
“其他选项是什么？”
“极度创新、罕见的死法。”维尔斯回答瓦利的问题。“这是我做过的生意中，最简单的一次。”
“所以说你是奴隶啰？”瓦利问。
“确实，可是过得还挺惬意的。若要成为奴隶，当国王的奴隶不是比较好吗？况且，我的办事效率带来一定程度的自由。”
自从瓦利将狼人抓回艾昆德之后，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出来。“真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是，王子啊，您已经长成了堂堂男子汉了呢。现在您应该杀过不少人了吧。”瓦利注意到他投向狼人的古怪眼神。维尔斯不会漏看任何细节，更不会错过狼人与王子如此相似的面容。不过他没有为此语塞。“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可以安心待在这里，来我家做客。无论你们想买卖什么，我都很乐意为诸位效劳。出借我的专业知识、替你们完成交易是我的荣幸。”
“我们是代表国王的使节。”
“福克毕德的使节。一定是冲着哈里克的掠夺之行而来。”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能比我们早抵达这里。”瓦利说。
“你有千里眼吗？”布拉吉问。
“恐怕没有。”维尔斯说，“我只是在他们途经此地时开口询问罢了。”
“是去程还是回程？”
维尔斯凝视着瓦利。
“说吧，这个问题够简单了。你见到他们时，他们是要出海掠夺，还是已经回来了？”
“正要出发。他们带走了重要的东西吗？俘虏？”
“你是魔法师！”菲雷格低吼。
“我可以保证我使不出那么高深的技艺。”维尔斯说，“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分辨众人的意图。哈里克到罗葛兰掠夺，福克毕德派高贵的王子前来取回某样能用小船运回去的东西。真是高招。假如换成战船，至少要集结五艘以上才能航行至此，相信我，附近的海盗差点把我劈成两半。我对他们撒下大把钱币。用撒的！”这位商人濒临失控边缘，但他很快就恢复冷静。“所以说只有一名俘虏。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得靠外交手腕取回。换作是黄金，我想你们眼中会填满战意，而不是画上这些取悦仕女的滑稽眼彩。”他指了指布拉吉和瓦利替对方涂抹的炭灰。
“那个女孩在哪？”菲雷格问。
维尔斯笑得开朗。
“她不在我手上，不过若是找得到的话，我一定能把她找出来。一个女孩，是公主对吧。小拉格娜被抓走了吗？我愿意无偿找回她，你们的谢意还有你们同胞慷慨的礼物就够了。”
“不是拉格娜，那名俘虏对国王来说没有那么重大的意义。恐怕我们没办法送礼感谢你的协助。”瓦利说。
“好吧，之后再来谈价码。”维尔斯说，“开玩笑的啦。请来我家做客。你们一定要见见罕敏王。我们应该先问起掠夺的赔偿，还有那个女孩。王子，我敢保证他不会压下这件事，他绝对不想冒着触怒您父亲的风险。我会打点好一切——数量、支付方式、表格、运送。这些贸易过程中的细节用不着王子操心，至少法兰克人是这么想的，他们的帝国就是靠着这种玩意儿才能兴盛。您只要回到罗葛兰，等待令人满意的结果。”
瓦利心头一跳。假如有人能够找出艾迪丝拉的下落，他想，那个人一定就是维尔斯。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菲雷格的长处上了岸才能施展。他擅长采食，替他们带回海鸟的蛋、可以咀嚼的苦涩植物。所以他们吃得不错，拿海草和草根搭配狼人的搜刮成果；清水也多得是，老实说下雨的时候，累积的淡水多到他们无法消化。
瓦利想要赶路，所以他只在雨势最大时将船帆铺在船板上，其余的时刻，他会勤快地拿浅盘舀水。三人常被淋成落汤鸡，不过最重要的是船前进的速度够快。
这一片海域弥漫着敌意，但他们不起眼的小渔船很难引起旁人注意。他们还是得小心谨慎，绕过艾格德与威斯特福德的土地，冲过温古尔马肯晴朗宽阔的海湾，进入艾尔维的疆域。
他们穿过一座座丹麦沿海的岛屿，抵达他们的目的地——贸易市镇海特哈比尔。丹麦人会把奴隶带来此地贩卖。这段航线格外危险，他们不能离导航的海岸太远，而这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可能会曝光。瓦利心想应该没有国王无聊到派战船来抓渔夫，不过国王们确实常常无事可做。
天气偶尔严苛无比，他们早有准备，让小船靠岸，翻过来当成屋顶，挡住强风，休息几天，直到海面恢复风平浪静为止。即使福克毕德派长船追捕他，那些人绝对不会冒险驶入汹涌恶浪。长船在外海确实能够乘风破浪，不过要是能选择的话，比起船舱积水的风险，在暴风雨逼近前找地方靠岸才是最好的应对之道。
小船仿佛是在岛屿间缓慢爬行，幸好有这些小岛，提供许许多多的小海湾与河口让他们靠岸躲藏。尽管路途迂回，岛屿令他们不致迷失方向，布拉吉曾经走过这条路。有一两次他们得往西绕一小圈，不过为了避开外海，他们必须付出这点小小的代价。大部分的航程得要动手划船，不过他们走的是贸易路线，海流与风向都是他们的助力。最后一次在某个沙滩稍停时，他们看到一道长长的海岬，好几个营火排成一列，烟雾袅袅升起。
“就是那里吗？”瓦利问，“看起来不比艾昆德大多少啊。”
布拉吉哈哈大笑。“那只是河口的波哲凯（bjorkey），我们的第一个问题来了。”
瓦利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词，他开口询问波哲凯是什么意思。
“就是集散地。”布拉吉答道，“要是两艘大船想要交换船上的货物，他们不需要跑一大段路开入港口，在海岬旁边就可以交易。要是某艘船只是路过此地，商人也可以直接在这里补货卸货，不需要浪费时间停船。”
瓦利难以相信商人的时间如此宝贵。谁会没有停船的时间？有必要匆忙得像是有人在背后追赶吗？
“都是利益在搞鬼啊。”布拉吉仿佛读出了他的心思。“跑在最前头的羊可以喝到最多水。你不会希望自己载着满船的砥石进港，却发现稍早已经有人送来同样的货物。那些商人就是要买家向他们伸手抢货。”
要是换在别的场合，瓦利可能会觉得布拉吉这番话令人热血沸腾——他窥见了某个一无所知的世界。但现在这些知识让他更不安了——即将踏入陌生的领域，毫无准备。他的脆弱并非来自丹麦人近在咫尺的威胁。自从他踏入沼地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脆弱，神魂似乎离肉体有一小段距离，无法完整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依然想叫布拉吉多说些什么，这位老战士过去只想谈论战斗，让瓦利错估他了，还以为他脑袋里只装了战技与兵刃。
“要我挑出这个计划中的缺陷吗？”回到船上，准备横越最后一片海域前，布拉吉开口问道。
“说吧。”
“嗯，我们偷了莱吉尔贵族的衣物。丹麦人袭击过莱吉尔，跟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差。海特哈比尔位于丹麦境内，也就是说这里到处都是丹麦人，上回我确认过了。我不像你那么会想东想西，但我突然想到要是我们以这种打扮上岸，那就等于是把自己绑起来送上门嘛，省了他们的麻烦。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的计划中确实有一些问题。”瓦利说，“不过我不认为这些衣服会带来麻烦。丹麦有许多独立的小王国，只要哈里克人不在这，我们就不会出事。”
“如果他回来了呢？”
瓦利耸耸肩。狼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厌恶地瞪着海面。
布拉吉说：“好吧，先把这个最基本的问题放到一旁，然后呢？他们可以绑架我们，向我们的祖国勒索，或是把我们卖掉——无论如何都有利可图。说不定他们还盘算着可以换回那个狂战士呢。”
“狂战士是佣兵，不是丹麦人。”瓦利说，“他们才不会管他的死活。”
“那我们要怎么做？”
“利用手边所有的资源啰。”
“两把上好长剑、一件锁子甲、一把投石器，还有这位朋友的漂亮牙齿。”布拉吉说。
“你漏了我们身上的衣服啦，还有这个……”瓦利捧起他从席格纽提腰间钱袋取出的炭条。“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彩。”
“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嗯，如果想让那些人当我们是莱吉尔贵族，我们最好扮演他们的模样。我是来要求他们补偿上回掠夺为我们带来的损失。”他举起那条木炭。“布拉吉，假如你想陪我演这出戏，那就让我看起来像是要取悦丹麦国王的样子吧，别让他们以为我是来烧杀掳掠的。在出航前准备好，到了海上我怕会被你戳瞎，即使是在陆地上，你的手艺仍然难以信赖。到时候记得把我当成王子对待——多一点鞠躬和马屁。”
布拉吉耸耸肩，接过炭条。
布拉吉替瓦利涂黑眼周时，瓦利对菲雷格说：“你就说你是我们的神父。我本来是想卖掉你，不过这件锁子甲应该足以买回她——前提是她人在这。”
“如果那个女孩在这里，我会带走她。”狼人说。
“掏钱出来会方便许多。”瓦利说，“如果传说是真的，海特哈比尔足足有上千居民。狼人，就连你也无法打倒那么多人。我总有一天要灭了这个国家，我们会回到这里，把整片土地烧成灰烬，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菲雷格茫然地望着他。
瓦利曾经想过要如何将渔船伪装成使节的船只，可是他无计可施，决定不要在意这个问题。
风向不太对，他们得要一路划过去，瓦利心想这也不算是坏事。自行划船能够展现出他的精力，让他觉得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波哲凯完全没有带来任何麻烦。那里只有两幢屋子、一堆木桶，几个人坐在货物周围。有两个男子站在岸边举手对他们的小船行礼，瓦利也扬手致意。
“还算顺利。”瓦利说。
“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布拉吉说。
狼人东张西望。他跟瓦利一样从未见过这种地方——平坦的农地长满由绿转黄的燕麦，阳光从乌云间洒落。他们进入一条狭长的河口，比外海平静许多，打从出航后，菲雷格脸上首次有了血色。
他们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岸边有几组人马驻扎，孩子跑向海岸，试着引起他们的注意，大喊大叫。瓦利听懂了一个词：“炖汤。”仿佛是生怕他们误解了那个词，他们的母亲正站在火边，翻搅陶锅，比出吃东西的手势。
“真是热情！”瓦利说。
“也不尽然。”布拉吉说。
“他们向我们送上食物。”
“没错，不过要等到我们付钱，热汤才会送到我们手上。”
瓦利笑了声。“只有穷人才会向旅客兜售食物。”
“喔，照你这么讲，海特哈比尔到处是穷人，虽然从他们身上的丝绸完全看不出来。”
之后，瓦利专心划船。对他来说，无论对方来了多少人，要宾客付钱是贬低自己身份的举动。同样的，客人把主人的好意当作是理所当然，没有留下礼物就离去，这也是丢脸的行为。他一直到现在才领悟为了自己获得的东西付出代价的道理，这点更是加重了他对丹麦人的反感。现在，他要深入这个不知道德为何物的国家。
过了两个小时，他终于看到海特哈比尔。小船绕过一个河湾，这座城镇就这么出现在他们眼前，层层叠叠地挤在水边。他没有看过那么多房子，徐徐上升的河岸坡地被屋舍填满。这里肯定有一百幢屋子，此外还有马厩、水井，甚至是一座大教堂——现在他知道这种建筑物的名称了——屋顶上挂着十字标记，正如他在那次掠夺所见。
那些建筑似乎没有稳固的地基，朝着港边滑落，像是草料槽旁的牛一般相互推挤，以肩膀顶开同伴，就为了——为了什么？八艘船——两艘平底小船、一艘慑人的战船，还有五艘商船——停在木板码头旁，与岸边隔了几码。屋舍与河水之间的狭窄空隙成了修船工厂，有大有小，其中有一艘正在修补船底的长船，以及几乎只剩骨架的渔船。这些船只让瓦利联想到野兽的骨骸，被其他动物吃掉一半，露出森森肋骨。
港口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两艘商船载满石块，几个男人正把那些石块往岸上丢。瓦利心想他们一定是在建筑某种防御工事，以石墙阻挡来自海面的袭击。这种设计既简单又精巧，瓦利很纳闷为什么莱吉尔人从未想到这点。
岸边挤满了人，大约有五六十人挤上前对他们呐喊，有些人甚至举起武器，使得瓦利想要伸手拔剑。其他人挥舞稀奇古怪的物品：昂贵的布料、铁块、项链与臂环，甚至还有衣物。
“他们想对我们不利吗？”瓦利盯着某个挥舞长矛的壮汉。
“他们只想对我们的荷包下手。”布拉吉说，“他们想跟我们交易。”
他再次听到那阵混杂了多种语言的呼喊，胡言乱语，有的是诡异的丹麦理语，接着是：“你从哪来？朋友，你从哪来的？”
“我们是莱吉尔人！”布拉吉大吼，这是他们来到此地的理由。
杂乱的声响消失了，只剩下他们听得懂的吆喝：“看看这些丝绸，花了三年从瑟卡兰运过来的喔，这些玻璃也是。”“如果有毛皮的话，我买了。”“最低价、最低价，献给疲惫旅人的麦酒和蜂蜜酒！”“哈啰，伙伴们，来谈生意吧！”“我父亲是莱吉尔人，跟他们交易最愉快了！”
有些人为了抢到码头最前排的位置大打出手，差点落入水中。瓦利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些房子要盖得如此拥挤。他们也想抢到最靠近河口这个贸易地点的大好位置。
几个商人爬上小船，朝他们划过来，瓦利得要加快脚步了。不过，这些人也是商人吗？其中一人打扮奇异，脸上戴着狼头面具，不像是菲雷格的野狼皮毛，而是用柳条和毛皮做的道具。
王子站起来，对着人群高喊：“我是瓦利，长剑之国霍尔达国王、无情的奥森之子，莱吉尔国王福克毕德的护卫。我来此晋见你们的国王，古德弗瑞德之子罕敏大王。”
“向白狼之子致意！”戴着面具的男子叫道。
三艘船朝他们聚集，每艘船上各有两三人乘坐。瓦利知道他别无选择，只能任由他们接近，一手差点按住剑柄。三名男子一刻不停地迈着熟练的步伐踏上他的小船——一人手持铁块，另一人带来雕工精美的匕首，第三人便是那个戴着狼头面具的矮胖男子，他身上披着五颜六色的丝绸，爬过来时，露出了漆黑光滑如同海豹背脊的头发。
“世界上最好的钢铁。”带着铁块的男子说道，“你想要多少，我们全都能为你送回家乡。想想你们的铁匠能用这些材料做出多么锋锐的长剑。”
瓦利看着这个人，他的说词极具说服力。瓦利已经开始想象等他当上国王，他要让护卫装备上好的武器对付这些丹麦人。
“这把匕首曾经宰杀东方的巨龙，就连最坚固的锁子甲都能刺穿。”兜售短刀的男子说道。
“你卖的是什么？”布拉吉对着面具男子提问，他已经尽力降低嗓音中的敌意，却比吼叫更具威胁性。
戴着狼头面具的男子低笑了声。“什么都卖！”
菲雷格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突然跳了起来，对那人咆哮。
“住手！”瓦利猛打手势，要他坐下，可是卖铁块和匕首的商人反射性地跳回他们的小船。匕首商人勉强滚入船舱，不过另一人太过惊慌，一脚踏空，落入水中，惹得岸上群众哈哈大笑。只有面具男子留在原处，菲雷格的凶恶模样，还有突然离去的伙伴都无法扰乱他的心绪。
“坐下。”布拉吉对菲雷格下令。
狼人不顾他的喝止，狠狠瞪着留在船上的商人。布拉吉突然一踩船底，让船身晃动几下，逼得菲雷格抓住船侧的栏杆。
“我叫你坐下。”
这回狼人乖乖听话。
“王子，狂战士是难以驾驭的护卫，对吧？您永远无法指望他们学会礼仪。不知道您是否相信，我是跟那群人一起长大的。我们都称他们叫伏卡利，与狼共处的人。我敢说这男孩是第一次进城。”
“你是谁？”瓦利问。
“我是为您在海特哈比尔打通关节的伙伴，您在疑虑之森里的草刀、您在黑暗中的灯塔、您——”
“王子问的是你的身份。”布拉吉说，“取下面具，堂堂正正地面对我们。”
男子摘掉他的面具。
“维尔斯·里柏。”他说，“王子及其同行者的朋友。”
“维尔斯！”布拉吉大叫。“维尔斯，真的是你？你在这做什么？”
“我应前任国王古德弗瑞德之邀移居此地。”维尔斯说，“愿你们信仰的诸神护佑他死后的道路。还有仁慈的罕敏王，同样的神祇……喔，我扯远了。”
“你抛弃了你的同胞？”瓦利问。
“仁慈的罕敏王为我遗弃了那些人，他大发慈悲，烧掉我在雷里克的家园。他的慷慨不仅止于此，他真是个大好人，坚持要我们商人把生意据点全部移到这里。如此温暖怡人的土地比其他选项要好上许多，所以我来了。”
“其他选项是什么？”
“极度创新、罕见的死法。”维尔斯回答瓦利的问题。“这是我做过的生意中，最简单的一次。”
“所以说你是奴隶啰？”瓦利问。
“确实，可是过得还挺惬意的。若要成为奴隶，当国王的奴隶不是比较好吗？况且，我的办事效率带来一定程度的自由。”
自从瓦利将狼人抓回艾昆德之后，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出来。“真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是，王子啊，您已经长成了堂堂男子汉了呢。现在您应该杀过不少人了吧。”瓦利注意到他投向狼人的古怪眼神。维尔斯不会漏看任何细节，更不会错过狼人与王子如此相似的面容。不过他没有为此语塞。“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可以安心待在这里，来我家做客。无论你们想买卖什么，我都很乐意为诸位效劳。出借我的专业知识、替你们完成交易是我的荣幸。”
“我们是代表国王的使节。”
“福克毕德的使节。一定是冲着哈里克的掠夺之行而来。”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能比我们早抵达这里。”瓦利说。
“你有千里眼吗？”布拉吉问。
“恐怕没有。”维尔斯说，“我只是在他们途经此地时开口询问罢了。”
“是去程还是回程？”
维尔斯凝视着瓦利。
“说吧，这个问题够简单了。你见到他们时，他们是要出海掠夺，还是已经回来了？”
“正要出发。他们带走了重要的东西吗？俘虏？”
“你是魔法师！”菲雷格低吼。
“我可以保证我使不出那么高深的技艺。”维尔斯说，“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分辨众人的意图。哈里克到罗葛兰掠夺，福克毕德派高贵的王子前来取回某样能用小船运回去的东西。真是高招。假如换成战船，至少要集结五艘以上才能航行至此，相信我，附近的海盗差点把我劈成两半。我对他们撒下大把钱币。用撒的！”这位商人濒临失控边缘，但他很快就恢复冷静。“所以说只有一名俘虏。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得靠外交手腕取回。换作是黄金，我想你们眼中会填满战意，而不是画上这些取悦仕女的滑稽眼彩。”他指了指布拉吉和瓦利替对方涂抹的炭灰。
“那个女孩在哪？”菲雷格问。
维尔斯笑得开朗。
“她不在我手上，不过若是找得到的话，我一定能把她找出来。一个女孩，是公主对吧。小拉格娜被抓走了吗？我愿意无偿找回她，你们的谢意还有你们同胞慷慨的礼物就够了。”
“不是拉格娜，那名俘虏对国王来说没有那么重大的意义。恐怕我们没办法送礼感谢你的协助。”瓦利说。
“好吧，之后再来谈价码。”维尔斯说，“开玩笑的啦。请来我家做客。你们一定要见见罕敏王。我们应该先问起掠夺的赔偿，还有那个女孩。王子，我敢保证他不会压下这件事，他绝对不想冒着触怒您父亲的风险。我会打点好一切——数量、支付方式、表格、运送。这些贸易过程中的细节用不着王子操心，至少法兰克人是这么想的，他们的帝国就是靠着这种玩意儿才能兴盛。您只要回到罗葛兰，等待令人满意的结果。”
瓦利心头一跳。假如有人能够找出艾迪丝拉的下落，他想，那个人一定就是维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