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猎人
瓦利已经清醒三天，他觉得浑身不对劲，精力出奇充沛，几乎没睡却越来越强壮，也没有丝毫食欲。
夜晚的香气无比怡人，他坐在星光下，吸入船上各式各样的气味，菲雷格嚼食丹麦人存放的鱼干。白昼充满了各种感官刺激：海面的阳光是整片碎钻，无垠的天幕是令人着迷的蓝，海风带来上千种他从未注意过的气息——岸上的焦油以及湿润的石块、鸟粪、搁浅的鱼儿——每股气息都拥有独特的符码、迷人的调性。当云朵布满天际，他闻得到即将降临的雨水、感觉得到风向的转变。这些一点都不陌生，他这几天才得到这份强化许多的感知能力，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比起过去，他更习惯新的感官。
他想到布拉吉——有时候他脑中只能想着那位老战士。真如菲雷格所说，他杀了他？狼人说他“杀红了眼”，却没有进一步解释。瓦利与自己的过去产生隔阂，很有可能……不对，狼人错了，菲雷格看错了，混乱的战局让他昏了头。
接着，在海波之间，他的双眼验证了稍早鼻子告诉他的情报——是陆地，一道铁锈色的岩壁耸立于铁灰色的海面上。他抓住船舵——船壳的弧度让它躲过了海盗的冲撞——试着让船身转向陆地。成效不大。海流跟他作对，船只的反应迟钝。菲雷格也派不上用场，他只能摊在甲板上，头埋进膝盖间，盯着自己的脚掌。不过他们总算是渐渐接近陆地。
这是一片难以停靠的海岸，海滩不多，岩壁朝海面张牙舞爪，他一会努力掌舵，一会任由洋流载着船只，如此反复了几回。接着他们在肮脏的棕色岩壁下狂飙，海水越涨越高，狂风扫向两人。若是触礁，瓦利不认为他们的生还机会有多高。他望向菲雷格——狼人绝对活不下去。
一道浪头将船身推向岩壁，直直撞了上去，往回弹跳，回转半圈。瓦利放开船舵，现在只能祈祷了。他们朝后头冲刺，岩壁近到瓦利一伸手就摸得到。他知道再撞一次这艘船就要烂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打转，传来咿呀的挤压声，船身终于静止下来。他们卡在一片狭窄的沙洲上，两旁几乎没剩任何空隙。
菲雷格站起来。“我可以游泳。”
“你再怎么试也做不到。”瓦利从船底拎出一支长矛、一副弓、一把长剑。前所未有的怪异感袭来：他的脑袋一会沉重得像是喝醉了一般，一会又陷入空前的敏锐。“拿一些补给品，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涉水上岸。”
狼人乖乖听令，瓦利有些迟疑地踏入水中，水深只到他的大腿，狼人在背后看他往前走。还好，此处的海水顶多只有胸口深。菲雷格跟了上来，他踌躇的模样让瓦利暗暗吃惊。在战场上如此凶狠的战士竟会害怕沾湿自己的双脚？
他们踏上一片小海滩，背后是参差的红棕色岩壁。瓦利默默走上前。岩壁很高，但是凹凸不平的表面很适合攀爬，这段路还算轻松，菲雷格停下来摸走几颗鸟蛋。从岩壁顶端可以看到广阔的风景。他们停下脚步，俯视一片苍翠的桦树林，往旁延伸至一道道狭长的海湾。大草原朝着远处如同黑龙般起伏的山脉蔓延。
瓦利深深吸气，他闻到风中的烟味，还有别的香气——烹煮中的肉块。他一手搭着额头，眯眼眺望。在某个海湾的堤岸旁，越过一座立于草原上的矮丘，有一缕飘向天际的灰烟，随风扭曲。
是火。
“这里是哪里？”菲雷格问。
“不知道。不过我想问问看。”
两人绕过海湾，走过那片草原。那丛火光离他们有三天的路程，但瓦利依然不觉得饿。他想到他吐出的鲜血。他可能出了什么差错，只是他身上没有半点不适。其实他觉得自己的体能好得出奇，有点像喝下啤酒后的第一波影响——口风松了、脑袋转得更快了、手脚更有劲，迟钝感随侍在侧，仿佛你的理智与判断力正渐渐消退。他知道整群麋鹿在远处走动，雷电随风飘至。
一路上菲雷格采集药草，替自己疗伤，不过显然他的状况很差，满身大汗，看得出正在发烧，吐息间带着甜甜的气味，瓦利在十步外就闻到了。王子百般不愿地停下脚步让他休息，他的焦躁毫无来由，但他只想继续前进。老实说，他在生菲雷格的气，打他在船上醒来那一刻，他就无法阻止自己的怒火。为什么不直接丢下他？他就是做不到。他觉得自己与菲雷格紧紧相系，如同雨水一定会下在陆地上那般。
在罕敏的宫殿里，他曾想杀了狼人，是那个男孩救了菲雷格一命。但事实上是他自己的意志逼他放弃这个念头。自从他的感知改变、思维扭曲之后，瓦利才发觉他为何无法捅下那一刀：狼人就像是他的同胞。这个想法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沉重到他无法否认它。
冰冷的暴风雨扫过他们身边，瓦利没有停下脚步。火光清晰可见，在倾盆大雨中，他闻得到湿漉漉的余烬，还有另外一股气味——狼人身上伤口的腐臭味。瓦利努力忽略这股气味对他的影响，然而一阵不绝于耳的低吼填满了他的脑海，他拼了命地拒绝辨认它的意图。对鲜血的呼唤。鲜血。鲜血的滋味与气息从船上一路跟到这里，他无法摆脱。
太阳落向黑色山峰后，在天边投下几道光束，他们找到营地的残骸。附近没有人，但地面曾经被人压平，灰烬已冷，旅人躺过的地方留有兽皮的气味。
“他们往内陆走了。”
瓦利点头，他知道。“那就跟上吧。”他吐了口口水，今天他的唾液分泌得特别多。
王子完全掌有主导权。菲雷格看着他的眼神中藏有恐惧，听话地遵守他的指令。
追上那群麋鹿猎人时，暴风雨已经停歇，太阳渐渐升至中天。刚生起的火堆替他们引路，烹煮鹿肉的香味极具诱惑力。
一家人围在两顶低矮的圆锥状帐篷旁，他们用桦树以及麋鹿皮搭起了自己的居所。帐篷顶部支架汇集处开了个洞，其中一顶帐篷里的火堆将瓦利跟菲雷格引至此地。然而，他们更该注意的是营区里两个向他们射箭挑衅的男子。他们的攻击是判断距离的好方法，那两人手持怪异的短弓，一支支箭矢插在他们面前，并非收在箭桶里，这样取箭方便许多。
瓦利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他已经准备好大打出手，却要努力告诉自己不需要这么做。他的焦点跟以往截然不同，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是杀戮。一只手拂过他身侧，他还没动，腰间的长剑就出了鞘。菲雷格把长剑丢向弓箭手，坐在地上。瓦利跟他互看一眼。狼人确实身负重伤，可是瓦利只见过他以盛怒对待陌生人。若是瓦利更有自制力，他也会做出相同的举动。瓦利想起袭击修道院的掠夺之旅，他不是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吗？他试着唤回当时的想法，试着在心中落锚，在吞噬他的憎恶奔流中稳住脚步。
两个猎人身穿深蓝色上衣，衣摆滚上金红双色，他们友善地挥挥手，走向这对兄弟。瓦利心想他们还真是有意思，拥有跟他相似的黑发蓝眼。四人相视而笑，猎人以奇异的语言说了些话，坐在他们面前。瓦利半个字都听不懂。
狼人以虚弱的手指打开包袱，送上酒囊，猎人感激地喝了好几口。瓦利曾经尝过这袋酒，他以为这酒已经走味了，但猎人似乎颇为满意。其中一人对着菲雷格的伤口比划几下，走回营区。瓦利起身跟上，却发现菲雷格已经无力站起。彻夜的跋涉耗尽了他的体力。王子从未看过狼人这般虚弱的模样，他知道原因——伤势恶化了，对方撑不了多久。
瓦利强迫自己思考，让自己变回那个在福克毕德的农庄里成长的男孩，那个深爱艾迪丝拉、发誓为她而死的青年。沼地的脏水充塞他体内，他奋力凝聚思绪——他应该要扶菲雷格起身。他弯腰，将狼人的手臂环上他的肩膀，把他撑起来。猎人的手势似乎让瓦利稍微恢复了些，脑袋也更加清明。他们是鲸人，或者是来自内陆、以麋鹿为生的鲸人血族。罕敏曾说哈里克打算拿艾迪丝拉换回他的儿子。或许他们知道波德瓦·巴哲基提到的杜曼到底是谁。
踏进营区，男子打手势要兄弟俩进入一顶帐篷坐下。帐篷里有个抱着稚儿的妇人。她警觉地盯着两人，却还是指着一堆毛皮让菲雷格躺下。瓦利放下狼人，走出帐篷，里头窒闷得难以忍受，他需要阳光。
菲雷格躺在鹿皮上，呼吸浊重，瓦利主导的急行军差点要了他的命。狼人深信王子被某种咒术缠身，但依然决定跟随他。在与艾迪丝拉交谈时，有什么东西进入菲雷格心中，他一心一意地顺从自己的冲动，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他吸入帐篷里的香气：烹煮、山羊奶酪、麋鹿皮、桦树树枝生起的火焰。菲雷格觉得舒服极了，想起那些跟兄弟姐妹并肩坐在黑暗中的夜晚，他们聆听讲述冒险和荣耀的故事。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何不同，不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与狼群共处。多年来，菲雷格从未想过要待在室内，而现在他心满意足。坐在外头、垂头盯着脚掌的人换成了瓦利。
其中一名男子钻进来，他比其他人矮小一些，戴着一顶四角帽，像是将四角折往中央的包袱布巾。他点点头，微笑致意，坐下来，一手放在菲雷格的狼皮上。狼人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任由他扯开狼皮。男子检查他的伤口，淡淡摇头，手指轻轻划过。接着他转身，对妇人说了些话，她为菲雷格送上一碗炖汤，他感激地大口吞下。
“鲁欧塔。”男子对菲雷格说道。他指指狼人，比出躺下的手势，翻了个白眼。菲雷格猜对方的意思是他快要死了。
菲雷格不怕死。小时他的家人告诉他这是天大的光荣；与渥德·兀尔夫共处时，他把死亡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转化，与平日不同的生活方式。能够死在这个充满家园气味小帐篷里、在这些陌生人的善意中，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很开心。可是看到这个安稳的地方、看到陪伴身旁的小孩妇人、看到四角帽男子的笑容，他突然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他也想要这些事物。“我是狼。”这句话再次浮上心头，但是，狼会想到这些事情吗？尽管自己接受了成为野狼的教育，他仍旧跟住在森林里的兄弟们不同。戴着四角帽的男子起身离开。
帐篷外的瓦利也分到一碗炖汤。他吃了一点，喝下几口发酵的羊乳。他几乎无法消化，接受饮食只是出自礼貌。他对招待他的妇人笑了笑，但他的礼仪仅是为了自己，而非为了向他人致意。现在所有的礼节仪式对他来说无比重要。他想，他需要与日常生活、人类相互连系，好让他不至于——什么？他不知道，可是他害怕体内那股感觉，介于反胃与欣喜之间的怪异感觉。那股感觉似乎已经将他逐出自己的脑海。王子知道他正在失去某种珍贵的东西。
一切都变了。先前他认为这感觉犹如醉酒，现在此种印象更加强烈了，这是酒意初发时的自由感。他知道自己进入了不同的感知层次，甚至还有些许恐惧，却又伴随着怪异的喜悦，心中有个声音哧哧窃笑：“继续啊，别抵抗，放弃自己，接受改变。”他不知道自己要前往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的直觉要他奋力抵抗。疯狂的思绪在他脑中冲撞：我要成为不是我的我，怎么可能？我就是我，所以我为了成为我而抛弃我。我不只是我，我已经支离破碎，我……他挣扎着找出一个字眼来总括现下的感受。然后他找到了：饥饿。是的，他好饿，然而炖锅里的东西无法填饱他。
他望着帐篷里，知道菲雷格无法跟他一同前进，他现在就想动身寻找艾迪丝拉。投注在她身上的爱超越了一切，像是迷失旅人在雨中看到的光芒，引导他到安全之地。她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就像是那天她向他吻别时的神情——恐惧、焦虑，却又充满了对他的爱意。
瓦利对头戴四角帽的男子招手。他命令笨拙的大脑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情上，让艾迪丝拉凝聚他的思绪。
男子站到他身旁。两人没有共通的语言，交谈起来困难重重。
“哈里克的儿子？”瓦利说。他在地上画出一艘船，挥拳击中自己的掌心，模拟船难的气氛。他画出王冠，作势要取走它。
“杜曼。”他说，“杜曼在哪？”
男子微微一笑，以手势要他冷静，转身揉揉其中一个孩子的头发，亲吻为瓦利送上炖汤的妇人，走向那片通往山脉的草原。瓦利觉得好无助，他坐在帐篷外，猎鹿人一家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他开始失焦，仅是坐在明暗变迭的天光下、坐在飘浮的云朵下。瓦利不知道他坐了多久，直到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为止。
“没有贡品。”男子说着拙劣的挪威话。
那人回来了，还带着另外一名穿戴相同深色羊毛外衣与四角帽的同伴。他们身边绑了一头麋鹿。野兽的焦虑涌向瓦利，他可以尝到它的恐惧。
另一人没有携带弓箭，手中只捧着一张扁平的皮鼓。瓦利吓了一跳。这鼓跟他在船上的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那时他瞥见艾迪丝拉被头戴怪异面具的人影包围。这张皮鼓少了那些他在幻觉中看到的小小符文，画着狩猎和捕鱼的景象。
“没有贡品。”男子又说了一次。
“没有贡品。”瓦利说，“我是来找人的，不是为了毛皮或黄金而来。”
男子笑了，瓦利看到他的上颚多出两颗牙齿。他知道这是鲸人选出圣者的方式——独特的肉体特征，比方说是萎缩的肢体，或是色泽奇异的眼珠子。维尔斯·里柏告诉他很多事情。一想到那个商人的名字，瓦利就觉得恶心。
“杜曼？”
圣者茫然地看着他。
“杜曼。鼓。”瓦利指着他的皮鼓。“杜曼。”
“瓦果伊？”圣者又问。
“杜曼。”
圣者摇摇头，对着帐篷里比划，指着菲雷格。他画出简略的圆圈，还有交织的线条。瓦利无法理解。圣者拿起石块，在地上挖出一个小洞，将石块放在洞里，在石块周围浇下清水。
“瓦果伊。”他指着石块。然后嚎叫一声，拍打水洼，作势要敲鼓。
瓦利瞬间看懂了——这人告诉他有一座狼群盘踞的岛屿，鼓声就是来自那座岛。
“杜曼？”瓦利指着石块。
“啊！杜——尔——曼。”圣者应道。瓦利发现自己搞错了那个词的发音。
“对，杜尔曼。”
男子点头。
“雅柏美亚卡。”他说。然后他指着帐篷，摇晃挂在出入口的麋鹿皮，缓缓说道：“冥府。女神。战斗。”搭配抓握的手势以及吼叫声。
瓦利指了指周围：要往哪走？
圣者指向东边，挥舞手臂好几次，意思是要走好久好久。
瓦利等不及了。他一跃而起，大步往东走去，圣者在他背后以无法理解的语言呼喊。王子转身，那人指指他，指指自己，然后又指向东方。
“你要带我去？”瓦利重复对方的手势。
圣者缓缓点头，钻进帐篷里。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夜晚的香气无比怡人，他坐在星光下，吸入船上各式各样的气味，菲雷格嚼食丹麦人存放的鱼干。白昼充满了各种感官刺激：海面的阳光是整片碎钻，无垠的天幕是令人着迷的蓝，海风带来上千种他从未注意过的气息——岸上的焦油以及湿润的石块、鸟粪、搁浅的鱼儿——每股气息都拥有独特的符码、迷人的调性。当云朵布满天际，他闻得到即将降临的雨水、感觉得到风向的转变。这些一点都不陌生，他这几天才得到这份强化许多的感知能力，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比起过去，他更习惯新的感官。
他想到布拉吉——有时候他脑中只能想着那位老战士。真如菲雷格所说，他杀了他？狼人说他“杀红了眼”，却没有进一步解释。瓦利与自己的过去产生隔阂，很有可能……不对，狼人错了，菲雷格看错了，混乱的战局让他昏了头。
接着，在海波之间，他的双眼验证了稍早鼻子告诉他的情报——是陆地，一道铁锈色的岩壁耸立于铁灰色的海面上。他抓住船舵——船壳的弧度让它躲过了海盗的冲撞——试着让船身转向陆地。成效不大。海流跟他作对，船只的反应迟钝。菲雷格也派不上用场，他只能摊在甲板上，头埋进膝盖间，盯着自己的脚掌。不过他们总算是渐渐接近陆地。
这是一片难以停靠的海岸，海滩不多，岩壁朝海面张牙舞爪，他一会努力掌舵，一会任由洋流载着船只，如此反复了几回。接着他们在肮脏的棕色岩壁下狂飙，海水越涨越高，狂风扫向两人。若是触礁，瓦利不认为他们的生还机会有多高。他望向菲雷格——狼人绝对活不下去。
一道浪头将船身推向岩壁，直直撞了上去，往回弹跳，回转半圈。瓦利放开船舵，现在只能祈祷了。他们朝后头冲刺，岩壁近到瓦利一伸手就摸得到。他知道再撞一次这艘船就要烂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打转，传来咿呀的挤压声，船身终于静止下来。他们卡在一片狭窄的沙洲上，两旁几乎没剩任何空隙。
菲雷格站起来。“我可以游泳。”
“你再怎么试也做不到。”瓦利从船底拎出一支长矛、一副弓、一把长剑。前所未有的怪异感袭来：他的脑袋一会沉重得像是喝醉了一般，一会又陷入空前的敏锐。“拿一些补给品，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涉水上岸。”
狼人乖乖听令，瓦利有些迟疑地踏入水中，水深只到他的大腿，狼人在背后看他往前走。还好，此处的海水顶多只有胸口深。菲雷格跟了上来，他踌躇的模样让瓦利暗暗吃惊。在战场上如此凶狠的战士竟会害怕沾湿自己的双脚？
他们踏上一片小海滩，背后是参差的红棕色岩壁。瓦利默默走上前。岩壁很高，但是凹凸不平的表面很适合攀爬，这段路还算轻松，菲雷格停下来摸走几颗鸟蛋。从岩壁顶端可以看到广阔的风景。他们停下脚步，俯视一片苍翠的桦树林，往旁延伸至一道道狭长的海湾。大草原朝着远处如同黑龙般起伏的山脉蔓延。
瓦利深深吸气，他闻到风中的烟味，还有别的香气——烹煮中的肉块。他一手搭着额头，眯眼眺望。在某个海湾的堤岸旁，越过一座立于草原上的矮丘，有一缕飘向天际的灰烟，随风扭曲。
是火。
“这里是哪里？”菲雷格问。
“不知道。不过我想问问看。”
两人绕过海湾，走过那片草原。那丛火光离他们有三天的路程，但瓦利依然不觉得饿。他想到他吐出的鲜血。他可能出了什么差错，只是他身上没有半点不适。其实他觉得自己的体能好得出奇，有点像喝下啤酒后的第一波影响——口风松了、脑袋转得更快了、手脚更有劲，迟钝感随侍在侧，仿佛你的理智与判断力正渐渐消退。他知道整群麋鹿在远处走动，雷电随风飘至。
一路上菲雷格采集药草，替自己疗伤，不过显然他的状况很差，满身大汗，看得出正在发烧，吐息间带着甜甜的气味，瓦利在十步外就闻到了。王子百般不愿地停下脚步让他休息，他的焦躁毫无来由，但他只想继续前进。老实说，他在生菲雷格的气，打他在船上醒来那一刻，他就无法阻止自己的怒火。为什么不直接丢下他？他就是做不到。他觉得自己与菲雷格紧紧相系，如同雨水一定会下在陆地上那般。
在罕敏的宫殿里，他曾想杀了狼人，是那个男孩救了菲雷格一命。但事实上是他自己的意志逼他放弃这个念头。自从他的感知改变、思维扭曲之后，瓦利才发觉他为何无法捅下那一刀：狼人就像是他的同胞。这个想法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沉重到他无法否认它。
冰冷的暴风雨扫过他们身边，瓦利没有停下脚步。火光清晰可见，在倾盆大雨中，他闻得到湿漉漉的余烬，还有另外一股气味——狼人身上伤口的腐臭味。瓦利努力忽略这股气味对他的影响，然而一阵不绝于耳的低吼填满了他的脑海，他拼了命地拒绝辨认它的意图。对鲜血的呼唤。鲜血。鲜血的滋味与气息从船上一路跟到这里，他无法摆脱。
太阳落向黑色山峰后，在天边投下几道光束，他们找到营地的残骸。附近没有人，但地面曾经被人压平，灰烬已冷，旅人躺过的地方留有兽皮的气味。
“他们往内陆走了。”
瓦利点头，他知道。“那就跟上吧。”他吐了口口水，今天他的唾液分泌得特别多。
王子完全掌有主导权。菲雷格看着他的眼神中藏有恐惧，听话地遵守他的指令。
追上那群麋鹿猎人时，暴风雨已经停歇，太阳渐渐升至中天。刚生起的火堆替他们引路，烹煮鹿肉的香味极具诱惑力。
一家人围在两顶低矮的圆锥状帐篷旁，他们用桦树以及麋鹿皮搭起了自己的居所。帐篷顶部支架汇集处开了个洞，其中一顶帐篷里的火堆将瓦利跟菲雷格引至此地。然而，他们更该注意的是营区里两个向他们射箭挑衅的男子。他们的攻击是判断距离的好方法，那两人手持怪异的短弓，一支支箭矢插在他们面前，并非收在箭桶里，这样取箭方便许多。
瓦利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他已经准备好大打出手，却要努力告诉自己不需要这么做。他的焦点跟以往截然不同，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是杀戮。一只手拂过他身侧，他还没动，腰间的长剑就出了鞘。菲雷格把长剑丢向弓箭手，坐在地上。瓦利跟他互看一眼。狼人确实身负重伤，可是瓦利只见过他以盛怒对待陌生人。若是瓦利更有自制力，他也会做出相同的举动。瓦利想起袭击修道院的掠夺之旅，他不是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吗？他试着唤回当时的想法，试着在心中落锚，在吞噬他的憎恶奔流中稳住脚步。
两个猎人身穿深蓝色上衣，衣摆滚上金红双色，他们友善地挥挥手，走向这对兄弟。瓦利心想他们还真是有意思，拥有跟他相似的黑发蓝眼。四人相视而笑，猎人以奇异的语言说了些话，坐在他们面前。瓦利半个字都听不懂。
狼人以虚弱的手指打开包袱，送上酒囊，猎人感激地喝了好几口。瓦利曾经尝过这袋酒，他以为这酒已经走味了，但猎人似乎颇为满意。其中一人对着菲雷格的伤口比划几下，走回营区。瓦利起身跟上，却发现菲雷格已经无力站起。彻夜的跋涉耗尽了他的体力。王子从未看过狼人这般虚弱的模样，他知道原因——伤势恶化了，对方撑不了多久。
瓦利强迫自己思考，让自己变回那个在福克毕德的农庄里成长的男孩，那个深爱艾迪丝拉、发誓为她而死的青年。沼地的脏水充塞他体内，他奋力凝聚思绪——他应该要扶菲雷格起身。他弯腰，将狼人的手臂环上他的肩膀，把他撑起来。猎人的手势似乎让瓦利稍微恢复了些，脑袋也更加清明。他们是鲸人，或者是来自内陆、以麋鹿为生的鲸人血族。罕敏曾说哈里克打算拿艾迪丝拉换回他的儿子。或许他们知道波德瓦·巴哲基提到的杜曼到底是谁。
踏进营区，男子打手势要兄弟俩进入一顶帐篷坐下。帐篷里有个抱着稚儿的妇人。她警觉地盯着两人，却还是指着一堆毛皮让菲雷格躺下。瓦利放下狼人，走出帐篷，里头窒闷得难以忍受，他需要阳光。
菲雷格躺在鹿皮上，呼吸浊重，瓦利主导的急行军差点要了他的命。狼人深信王子被某种咒术缠身，但依然决定跟随他。在与艾迪丝拉交谈时，有什么东西进入菲雷格心中，他一心一意地顺从自己的冲动，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他吸入帐篷里的香气：烹煮、山羊奶酪、麋鹿皮、桦树树枝生起的火焰。菲雷格觉得舒服极了，想起那些跟兄弟姐妹并肩坐在黑暗中的夜晚，他们聆听讲述冒险和荣耀的故事。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何不同，不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与狼群共处。多年来，菲雷格从未想过要待在室内，而现在他心满意足。坐在外头、垂头盯着脚掌的人换成了瓦利。
其中一名男子钻进来，他比其他人矮小一些，戴着一顶四角帽，像是将四角折往中央的包袱布巾。他点点头，微笑致意，坐下来，一手放在菲雷格的狼皮上。狼人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任由他扯开狼皮。男子检查他的伤口，淡淡摇头，手指轻轻划过。接着他转身，对妇人说了些话，她为菲雷格送上一碗炖汤，他感激地大口吞下。
“鲁欧塔。”男子对菲雷格说道。他指指狼人，比出躺下的手势，翻了个白眼。菲雷格猜对方的意思是他快要死了。
菲雷格不怕死。小时他的家人告诉他这是天大的光荣；与渥德·兀尔夫共处时，他把死亡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转化，与平日不同的生活方式。能够死在这个充满家园气味小帐篷里、在这些陌生人的善意中，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很开心。可是看到这个安稳的地方、看到陪伴身旁的小孩妇人、看到四角帽男子的笑容，他突然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他也想要这些事物。“我是狼。”这句话再次浮上心头，但是，狼会想到这些事情吗？尽管自己接受了成为野狼的教育，他仍旧跟住在森林里的兄弟们不同。戴着四角帽的男子起身离开。
帐篷外的瓦利也分到一碗炖汤。他吃了一点，喝下几口发酵的羊乳。他几乎无法消化，接受饮食只是出自礼貌。他对招待他的妇人笑了笑，但他的礼仪仅是为了自己，而非为了向他人致意。现在所有的礼节仪式对他来说无比重要。他想，他需要与日常生活、人类相互连系，好让他不至于——什么？他不知道，可是他害怕体内那股感觉，介于反胃与欣喜之间的怪异感觉。那股感觉似乎已经将他逐出自己的脑海。王子知道他正在失去某种珍贵的东西。
一切都变了。先前他认为这感觉犹如醉酒，现在此种印象更加强烈了，这是酒意初发时的自由感。他知道自己进入了不同的感知层次，甚至还有些许恐惧，却又伴随着怪异的喜悦，心中有个声音哧哧窃笑：“继续啊，别抵抗，放弃自己，接受改变。”他不知道自己要前往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的直觉要他奋力抵抗。疯狂的思绪在他脑中冲撞：我要成为不是我的我，怎么可能？我就是我，所以我为了成为我而抛弃我。我不只是我，我已经支离破碎，我……他挣扎着找出一个字眼来总括现下的感受。然后他找到了：饥饿。是的，他好饿，然而炖锅里的东西无法填饱他。
他望着帐篷里，知道菲雷格无法跟他一同前进，他现在就想动身寻找艾迪丝拉。投注在她身上的爱超越了一切，像是迷失旅人在雨中看到的光芒，引导他到安全之地。她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就像是那天她向他吻别时的神情——恐惧、焦虑，却又充满了对他的爱意。
瓦利对头戴四角帽的男子招手。他命令笨拙的大脑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情上，让艾迪丝拉凝聚他的思绪。
男子站到他身旁。两人没有共通的语言，交谈起来困难重重。
“哈里克的儿子？”瓦利说。他在地上画出一艘船，挥拳击中自己的掌心，模拟船难的气氛。他画出王冠，作势要取走它。
“杜曼。”他说，“杜曼在哪？”
男子微微一笑，以手势要他冷静，转身揉揉其中一个孩子的头发，亲吻为瓦利送上炖汤的妇人，走向那片通往山脉的草原。瓦利觉得好无助，他坐在帐篷外，猎鹿人一家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他开始失焦，仅是坐在明暗变迭的天光下、坐在飘浮的云朵下。瓦利不知道他坐了多久，直到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为止。
“没有贡品。”男子说着拙劣的挪威话。
那人回来了，还带着另外一名穿戴相同深色羊毛外衣与四角帽的同伴。他们身边绑了一头麋鹿。野兽的焦虑涌向瓦利，他可以尝到它的恐惧。
另一人没有携带弓箭，手中只捧着一张扁平的皮鼓。瓦利吓了一跳。这鼓跟他在船上的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那时他瞥见艾迪丝拉被头戴怪异面具的人影包围。这张皮鼓少了那些他在幻觉中看到的小小符文，画着狩猎和捕鱼的景象。
“没有贡品。”男子又说了一次。
“没有贡品。”瓦利说，“我是来找人的，不是为了毛皮或黄金而来。”
男子笑了，瓦利看到他的上颚多出两颗牙齿。他知道这是鲸人选出圣者的方式——独特的肉体特征，比方说是萎缩的肢体，或是色泽奇异的眼珠子。维尔斯·里柏告诉他很多事情。一想到那个商人的名字，瓦利就觉得恶心。
“杜曼？”
圣者茫然地看着他。
“杜曼。鼓。”瓦利指着他的皮鼓。“杜曼。”
“瓦果伊？”圣者又问。
“杜曼。”
圣者摇摇头，对着帐篷里比划，指着菲雷格。他画出简略的圆圈，还有交织的线条。瓦利无法理解。圣者拿起石块，在地上挖出一个小洞，将石块放在洞里，在石块周围浇下清水。
“瓦果伊。”他指着石块。然后嚎叫一声，拍打水洼，作势要敲鼓。
瓦利瞬间看懂了——这人告诉他有一座狼群盘踞的岛屿，鼓声就是来自那座岛。
“杜曼？”瓦利指着石块。
“啊！杜——尔——曼。”圣者应道。瓦利发现自己搞错了那个词的发音。
“对，杜尔曼。”
男子点头。
“雅柏美亚卡。”他说。然后他指着帐篷，摇晃挂在出入口的麋鹿皮，缓缓说道：“冥府。女神。战斗。”搭配抓握的手势以及吼叫声。
瓦利指了指周围：要往哪走？
圣者指向东边，挥舞手臂好几次，意思是要走好久好久。
瓦利等不及了。他一跃而起，大步往东走去，圣者在他背后以无法理解的语言呼喊。王子转身，那人指指他，指指自己，然后又指向东方。
“你要带我去？”瓦利重复对方的手势。
圣者缓缓点头，钻进帐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