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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群叛逆天使

  拉威尔❦的「加斯帕之夜」协奏曲有三个明显的段落,杰斯弹完第一部分之后就起身走进厨房,拿起路克的电话打了一通,然后又回来继续弹「加斯帕」。

  ❦Joseph-Mauricc Ravel,一八七五—一九三七,法国作曲家和钢琴家,音乐以纤细、丰富的情感和尖锐著称。

  第三段弹到一半的时候,他看到一道光线照亮路克屋子前面的草坪,片刻之后就熄掉了,窗外又变成一片黑暗,但杰斯已经起身去拿外套。

  他把房门在身后悄悄关上,一步两级走下台阶。草坪旁边的步道上停着一辆摩托车,引擎仍在转动,车子形状很像一个奇怪的生物:许多管线像粗血管从底盘上方冒出来,前面的大灯像一只发亮的眼睛。从某方面看来,它彷彿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靠在车上的男孩好奇地看着杰斯,他穿着一件褐色皮夹克,黑色鬈发垂到衣领上,也遮住了他瞇起的眼睛。他在咧嘴笑着,露出白色尖牙。当然啦,杰斯想着,那个男孩与摩托车其实都没有生命,只是靠黑夜的魔力才能活动。

  「拉斐尔。」杰斯招呼着。「你看,我依你所要求的把它带来了。」

  「我看见了。」

  「不过我要补充一点,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要这么一辆恶魔摩托车,一是因为它并不符合『公约』的规定,此外,据说你已经有一辆了。」

  「我是有一辆,」杰斯承认道,一面绕着车子走一圈,彷彿要从不同角检查,「可是那辆在『学院』的屋顶上,我现在没有办法去拿。」

  拉斐尔咯咯轻笑着。「看来我们两个都不太受『学院』欢迎。」

  「你们吸血族还在黑名单上?」

  拉斐尔侧身,轻巧地吐一口口水到地上。「他们指控我们是凶手,」他气愤地说道,「狼人、仙灵,甚至还有一个巫师,不过我跟他们说过,我们不喝巫师的血。巫师的血是苦的,而且喝了会发生奇怪的变化。」

  「你跟玛蕾西说的?」

  「玛蕾西。」拉斐尔的眼睛亮起来。「就算我想跟她说话也没办法。现在所有事情都由审问官决定,所有的询问与请求都得通过她那一关。这种情形很不好,朋友,真的很不好。」

  「用不着你告诉我,」杰斯说道,「而且我们也不是朋友。我答应不把赛门的事告诉『政委会』,是因为我需要你帮忙,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拉斐尔又是咧嘴一笑,白森森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现。「你喜欢我。」他的头往旁边一偏。「很奇怪,」他回想着,「我还以为你现在跟『政委会』闹翻了,不再受宠了,应该就会看起来不一样,那种傲慢的样子应该不见了。但你还是没变。」

  「我向来坚持一致。」杰斯说道。「你到底要不要把摩托车交给我?我在日出前只有几个小时而已。」

  「我想这表示你不打算送我回家了?」拉斐尔优雅地从摩托车上移开,杰斯瞥见他的脖子上有一条闪亮的金鍊。

  「没错。」杰斯跨上摩托车。「但如果你担心日出的话,你可以睡在屋子底下的地窖里。」

  「嗯。」拉斐尔想着。他比杰斯矮几吋,虽然外表很年轻,眼神却老得多。「那么我们现在把赛门的事扯平了吧,闇影猎人?」

  杰斯发动摩托车,将它转向河岸。「我们永远都不会扯平的,吸血虫,但至少这是开始。」

  ❖

  自从天气变了以后,杰斯就不曾骑过车,这时河面的寒风出其不意地朝他袭来,冰冷的风像千百根针尖直透入他的薄外套与牛仔裤。杰斯全身发抖,但仍庆幸至少自己有皮手套保护双手。

  太阳下山后,整个世界失去了色彩。河面顔色如钢,天色灰如鸽翼,地平线上抹着一道浓黑的线条。威廉斯堡桥与曼哈顿桥上灯光闪烁,空气里带着雪的味道,不过其实还有几个月才到冬天。

  上次他骑车飞过河时,克莱莉也跟他在一起,双臂环抱着他,两只小手抓紧他的外套。他当时并不觉得冷。他把车子猛力一转,感到车身整个侧倾,他彷彿看见自己的影子掠过河面,角度倾斜得很惊险。他再把车身弄正后,就看到了它:一条没有标记的船,有着黑色金属船身却轻得像不具重量,船首像一片窄刃划破水面。它令他联想到一条精瘦敏捷又致命的鲨鱼。

  他踩下煞车,小心往下降落,像一片随波漂流的叶子无声地滑过。他也不觉得自己在下降,倒象是那条船朝他飞迎过来。摩托车的轮子落到甲板上,他让车缓缓滑行后停住。没有必要熄火,他抬腿跳下车,引擎的隆隆转动声变成低低的闷哼,然后噗噗地静下来。他回头望一眼,觉得车子好像在对他怒视,像一只小狗被主人叫停后一脸不悦的样子。

  他对它一笑。「我马上回来,」他说道,「我得先检查看看这条船。」

  有很多地方需要检查。他站在一片相当宽敞的甲板上,左侧是水,所有东西都漆成黑色:甲板、围栏,就连狭长的船舱窗户也是一片乌黑。这条船比他预期的大,差不多像一座足球场,或者更大,跟他见过的船都不一样,大得不像游艇,又小得不像军用船,他也没见过整艘都是黑色的船。杰斯不知道他父亲在想什么。

  他丢下车,开始缓缓绕着甲板走一圈。天上的云变淡了,星星显得明亮无比。他可以看见两岸的市区灯光,彷彿自己站在一条灯光之间的狭窄通道上。他的靴子在空荡的甲板上发出回音,他突然怀疑华伦泰是不是真的在船上。杰斯从未见过这么荒凉的地方。

  他在船首停下来,望着前方有如一道疤划穿曼哈顿与长岛之间的河水,水面翻搅着灰浪,顶端拍打出银色的浪花。强风不停地吹着,只有在水上才会吹这种风。他伸开双臂,让风将外套吹起如双兴,头发也被吹到脸上刺得他眼睛溢出泪水。

  在伊德瑞斯的庄园旁边有一个湖,他父亲曾教他在湖上驾帆,教他认识风与水的词汇、浮力与气流。所有男人都应该知道怎样驾帆船,他曾经这么说。只有那么少数几次他说的是「所有男人」而不是「所有闇影猎人」。只有那种短暂的说法会让杰斯想起自己原先可能是怎样的一种身分,提醒自己他仍属于人类的一部分。

  他转回身,刺痛的眼睛看见舱房墙上的两扇黑色窗户之间有一道门。他快步穿过甲板走过去,试着转一下门把,是锁着的。他用符杖对着锁画一道开启符印,门就自动开了,铰链尖声抗议着,掉下许多红色锈屑。杰斯银进低矮的门口,发现里面有一道幽暗的金属梯,空气中充满铁鑛与陈腐味。他再往前走一步,门就在身后关上,随着铿锵的金属声,他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咒一声,一面往口袋摸着巫光石。他的手套突然感觉好沉重,手指头快冻僵了。这里面比外面甲板上还冷,空气冷得像冰块。他发着抖抽出手,发抖不只是由于温度,连后颈的发际也在刺痛,每根神经都在尖叫。有什么事感觉不对劲。

  他举起巫光石让它亮起来,眼睛里的泪水更多了。他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身形修长的女孩站在前面,双手抱胸,火红的头发贴着周遭的黑色金属墙。

  他摇摇头,手中的巫光石飞溅出光屑,彷彿一群萤火虫从黑暗中冒出来。「克莱莉?」

  她瞪着他,脸色苍白,嘴唇轻颤。他的问题哽在喉间──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怎么跑到这条船上来的?他突然感觉一阵惊恐,而他从未感觉自己这么害怕过。她有问题了,克莱莉碰到危险了。他往前走一步,她将双手从胸前移开,朝他伸出来,上面满是鲜血,她的白衣服前襟有一块血渍,好像一片红色的围兜。

  她往前瘫倒下来,他连忙用一只手臂扶住她,手中的巫光石差点掉下。她靠在他身上,他可以感觉她的心跳,还有她柔软的发丝贴在他皮肤上的感受是那么熟悉,不过她的气味却不一样。克莱莉总是让他联想到混合着香皂与干净棉花的气味,但现在那种气味不见了,他只闻到血味与金属味。她的头往后仰,两眼翻白,心跳渐渐慢下来──停住了──

  「不要!」他用力摇晃着她,她的头在他的手臂上滚动。「克莱莉!醒醒!」他又摇她一下,这次她的睫毛开始眨动,他松了一口气,浑身冷汗。她睁开眼睛,但眼眸不是绿色,而是一片不透明的亮白色,白得像暗路上的车灯那么刺眼,使他脑子里响起一片杂音。我见过这双眼睛,他想着,然后黑暗如波涛向他袭卷过来,也带来一片沉寂。

  ❖

  在黑暗中,有一些小洞里透出光线。杰斯闭上眼睛,试着让呼吸平静下来。他的嘴里有一种铜的味道,象是血,而他感觉自己龄在一个冰冷的金属表面上,一股寒意穿过衣服直透他的皮肤。他在脑子里从一百开始倒数直到呼吸变得平缓,然后他睁开眼睛。

  仍然是一片黑暗,但是变成了一片熟悉的天空以及穿透夜空的星光。他躺在甲板上,布鲁克林大桥的阴影笼罩在船上,整个桥就像一座金属与石头造成的灰色大山。他呻吟着用手肘撑起身子,但随即僵住动作,他感觉还有一个影子在上方,而且看得出来是人的影子。「你头上挨的那一记相当厉害,」那个在梦魇中纠缠他的声音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杰斯立即坐直身子,但胃里一阵翻搅又让他后悔。如果他过去十个小时吃了什么东西,他确信一定会吐出来。结果,只有一股酸苦的胆汁涌到他口中。「感觉像在地狱。」

  华伦泰露出微笑。他坐在一堆压扁的空箱子上,穿着整齐的灰西装又打着领带,彷彿坐在当年伊德瑞斯威阅庄园内那张高雅的黑檀木桌前。「我还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要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拷问你的劳姆魔,」杰斯说道,「是你教过我它们把心脏藏在哪里。我威胁它,它就告诉了我。嗯,它们不太聪明,但仍勉强告诉我它是从河上的一条船上来的。我往河上看,就看到你的船影在水上。它也告诉我是你把它召唤来的,但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

  「我明白了。」华伦泰似乎想掩饰笑意。「下次你至少应该先告诉我你要来,省得你碰到我的守卫。」

  「守卫?」杰斯将身体靠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深吸一口清新的冷空气。「你是指恶魔,对吧?你用圣剑召唤恶魔。」

  「我不否认,」华伦泰说道,「路西恩的野兽打退了我的弃民大军,我没有时间也无意重新建军。现在我有圣剑在手,不再需要它们了。我还有别的帮手。」

  杰斯想起克莱莉,浑身是血,死在他的怀里。他摸摸额头,与金属栏杆接触之处凉凉的。「楼梯那边的那个东西,」他说道,「那不是克莱莉吧?」

  「克莱莉?」华伦泰的语气微带篾讶之意。「你看到的是她?」

  「为什么不是呢?」杰斯努力让自己声音平和冷漠。保有祕密对他是不熟悉也不安的事,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祕密都一样。但他曾告诉自己,只要不太追究,他对克莱莉的感觉是可以守密的。

  但眼前这个人是华伦泰,他对什么事情都会仔细追究分析,研究出一个让它们变成对自己有利的办法。就这一方面而言,他让杰斯联想到善福宫的女王:冷静,阴险,算计。

  「你在楼梯间碰到的东西,」华伦泰说道,「叫做阿格拉蒙──恐惧幻魔,它会变成最让你害怕的东西。它等你害怕到极点时就把你杀死,那是说如果你还没被吓死的话。大多数人,男女都一样,都会自己先吓死。你能擦那么久,真值得恭喜。」

  「阿格拉蒙?」杰斯愕然。「那是一种大恶魔,你怎么能控制它?」

  「我花钱请一个自大的年轻巫师帮我把它召来。他以为只要那个恶魔待在他的五角星内,他就能控制它。但很不幸的,他最害怕的就是那个恶魔会逃出五角星来攻击他,而那正是阿格拉蒙出来后发生的事。」

  杰斯问:「原来他是那样死的。」

  「谁怎么死的?」

  「那个巫师,」杰斯说道,「他的名字是伊莱亚,才十六岁。但这你都知道,对吧?地狱转换通式──」

  华伦泰笑了。「你真的很忙,是不是?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派那些恶魔去路西恩家吧?」

  「你要梅雅,」杰斯说道,「因为她是狼人小孩。你需要她的血。」

  「我派追味魔去监视路西恩的家然后回来跟我报告。」华伦泰说道。「路西恩杀了一个,但另外一个回来报告说有一个年轻的狼人。」

  「你就派劳姆魔去抓她。」杰斯突然觉得好累。「因为路克喜欢她,你想要利用机会让他伤心。」他停了一下,然后用慎重的语气说:「即使以你而言,那也是非常卑鄙手段。」

  华伦泰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但随即仰头大笑。「我很佩服你这么顽固。实在很像我。」他站起身,对杰斯伸出一只手。「来,跟我在甲板上走走。有些东西我想让你看。」

  杰斯想推开他的手,但又不太确定,因为他的头好痛,没有人帮忙可能站不起来。再说,他最好不要这么快就激怒父亲。就算华伦泰多么称赞杰斯的叛逆性,对他的不服从行为也绝对不会有那么大耐性。

  华伦泰的手又干又冷,但是握起来却有出奇的安抚作用。杰斯站起身后,华伦泰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符杖。「让我帮你把伤治好。」他说道,同时向儿子伸出手。

  杰斯将手缩回。华伦泰一定也注意到他迟疑了一下。「我不要你帮忙。」

  华伦泰收起符杖。「随你便。」他开始走起来,片刻之后杰斯也小跑步赶上前。杰斯对父亲够了解,知道他绝对不会回头看儿子是否追上来,只会预期杰斯一定会跟上来并且开始对他讲话。

  他没想错。等杰斯走到父亲身边时,华伦泰已经开始讲话了。他的双手轻轻搭着杰斯的背部,以轻松优雅的步伐走着,以这么一个宽肩膀的大个子而言很不寻常。他走的时候身体前倾,几乎象是在顶着强风前进。

  「……如果我没记错,」华伦泰说道,「你对米尔顿的《失乐园》很熟吧?」

  「你只要我读了十次还是十五次而已,」杰斯说道,「『宁在地狱为王,不愿在天堂为仆』,什么什么的。」

  「为奴,」华伦泰说道,「『不愿为奴』,这是魔鬼率领叛逆天使反抗腐败的当权者时,在他的旗帜上写的话。」

  「你的意思是什么?你现在是跟魔鬼同一阵线?」

  「有人说米尔顿自己也是跟魔鬼同一阵线。他写的撒旦跟上帝比确实还算是个有趣的角色。」他们快走到船的前端了,他停下来靠在栏杆上。

  杰斯过去跟他一起靠着。他们已经驶过东河的桥下,正朝着史丹顿岛与曼哈顿之间的宽阔水域前进。市中心商业区的灯火映在水上宛如巫光闪烁。天空布满粉钻,黝黑的河底彷彿藏着深不可测的祕密,河面则不时亮起银光,可能是鱼尾,也可能是美人鱼。我的城市,杰斯试着这么想,但心中浮现的却是艾岚坎迪的水晶塔,不是曼哈顿的摩天大楼。

  一会儿之后,华伦泰说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强纳森?我在骨城见到你之后,还以为你已经对我恨之入骨,我差一点对你放弃希望了。」

  他的语气平静一如往常,但其中似乎带有其他意味,不能说是脆弱,但至少象是真心的好奇,彷彿他发现杰斯还是能够让他感到惊讶。

  杰斯望着水面。「善福宫的女王要我问你一个问题,」他说道,「她叫我问你我是谁的血脉。」

  华伦泰闪现讶异之色,象是一只手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抹去了。「你见过善福宫的女王?」

  杰斯没有回话。

  「仙灵就是这样,说的每句话都不止一个意思。如果她再问,你就告诉她说,你的体内流的是天使之血。」

  「每个闇影猎人都是这样。」杰斯失望地说道。他原先希望会听到比较好的答覆。「你不会对善福宫的女王说谎吧?」

  华伦泰的语声简短。「不会。你也不会来这里只是要问我这个荒谬的问题。你究竟是为什么而来,强纳森?」

  「我必须跟人谈谈。」他不像父亲那么擅长控制声音,他自己都可以听出其中的痛苦,好像伤口的表皮下在流着血。「莱特伍夫妇──我只会给他们惹麻烦。路克现在一定也恨我。审问官只想要我死。我伤了亚历克的心,而我根本不确定为什么。」

  「你的妹妹呢?」华伦泰说道。「克萝莉莎呢?」

  你为什么总是要破坏每件事情?「她也对我不太满意。」他犹豫一下。「我记得你在骨城说过你一直没有机会告诉我真相。我不信任你,」他说道,「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但我以为我能给你机会告诉我为什么。」

  「你必须问我的不只是为什么,强纳森。」他父亲的声音里有一点令杰斯惊讶的地方──一种很强的谦卑感觉,似乎调和了华伦泰的傲气,就像以火炼钢一样。「有很多很多为什么要问。」

  「你为什么要杀缄默长老?你为什么要拿圣剑?你在计划什么?为什么有了圣杯对你而言还不够?」杰斯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没有再问更多问题。你为什么要二度离开我?你为什么说我不再是你的儿子了,却又回来找我?

  「你知道我要什么。『政委会』已经腐化得毫无希望,必须彻底摧毁再重建。伊德瑞斯必须解放,不能再受那些下等种族的影响,这个世界要能够抵抗恶魔的威胁。」

  「是呀,恶魔的威胁。」杰斯环视四周,似乎以为会看到恐惧幻魔的黑影向他攻过来。「我以为你讨厌恶魔,现在你却用它们当仆人。就我所知,呑噬兽、追味魔、恐惧幻魔,它们都是你的雇工,守卫、管家、私人大厨。」

  华伦泰用手指轻敲着栏杆。「我跟恶魔不是朋友,」他说道,「不管我认为『公约』是多么无用,『律法』是多么骗人,我仍然是亚衲人。一个人不一定要认同自己的政府才算爱国,对不对?真正的爱国者会有不同意见,为了对国家的爱,可以不顾自己的社会地位。我由于自己做的选择而遭受诽谤,被迫躲躲藏藏的,还被他们驱逐,离开伊德瑞斯。但我还是──永远都是──亚衲人。就算我想改也无法改变自己体内流的血,而且我并不想改。」

  我想改。杰斯想到克莱莉。他又往下望着黝黑的河面,心知这并不是真话。要放弃猎杀,放弃自己的超人速度与能力,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是一个战士,没有别种可能。

  「你呢?」华伦泰问道。杰斯连忙移开目光,怀疑父亲是不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他们两人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曾经对父亲的脸比自己的脸还熟悉。只有对华伦泰,杰斯永远无法掩饰自己的感觉,至少华伦泰是第一个。有时候他感觉克莱莉彷彿也能像玻璃一样看穿他。

  「不想,」他说道,「我不想改变。」

  「你永远都是闇影猎人?」

  「我一直都是,」杰斯说道,「像你造就我的那样。」

  「很好,」华伦泰说道,「我想听的就是这个。」他又靠回栏杆上,抬眼望着夜空。他的头发银白中掺杂着灰色,杰斯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一点。「这是一场战争,」华伦泰说道,「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你要帮哪一边打?」

  「我以为我们是同一边。我以为我们要对抗恶魔世界。」

  「如果能那样就好了。你难道不明白,如果我觉得『政委会』是真心为全世界好,如果我认为他们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以天使之名,我为什么还要跟他们打?我有什么理由?」

  权力,杰斯想着,但是没有说出口。他已经无法确定该说什么,更不用说该相信什么了。

  「如果『政委会』继续那样,」华伦泰说道,「恶魔就会看出他们的弱点而发动攻击,『政委会』又为了讨好那些下等种族而分心,根本无法对抗。恶魔会不断攻击,把整个世界都摧毁。」

  下等种族,这个字眼有一种令杰斯不安的熟悉感,让他想起童年,那时候也不能说是不愉快。他每次想起父亲在伊德瑞斯的时候,想到的总是一段模模糊糊的记忆,里面有着炎热的阳光照耀着乡间别舍前面的碧绿草地,还有一个高大宽肩的身影弯腰将他从草地上举起来后抱进屋子里。他那时候一定非常小,而他一直都忘不了,忘不了那片刚修剪过的青草味,也忘不了阳光把他父亲的头发变成一圈白环,更忘不了被抱着的感觉,或者那种安全的感觉。

  「路克,」杰斯勉强挤出话来。「路克不是下等──」

  「路西恩不同。他曾经是闇影猎人。」华伦泰的语气平淡而果决。「我并不是指特定的异世界人,强纳森,而是跟这个世界上所有生物的存亡有关。天使选中亚衲人是有理由的。我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也以拯救世界为目的。我们是这个世界与神最接近的人,我们必须用这种力量避免世界毁灭,而且不惜任何代价。」

  杰斯将双肘撑在栏杆上。这里很冷:冷风直透入他的衣服,他的指尖已经麻木。但是他在心里看到的是青山绿水,以及威兰庄园的蜜色石造大宅。

  「在那个古老的故事中,」他说道,「撒旦对亚当与夏娃说『你们将像上帝一样生存』,要诱惑他们犯罪,结果他们为此被逐出伊甸园。」

  华伦泰过了片刻之后才笑出来。他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你,强纳森。你让我不至于犯下骄傲之罪。」

  「罪有很多种。」杰斯站直身子,转头面对父亲。「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恶魔的问题,父亲。你有什么理由召唤它们来,跟它们联合行动?你打算派它们去攻打『政委会』吗?」

  「我当然有理由。」华伦泰毫不犹豫地说道,完全不曾停下来想想把计划告诉一个可能泄漏给敌人的人是否明智。最令杰斯震撼的是,他发现父亲是那么确定自己会成功。「跟『政委会』不能讲道理,只能用武力。我曾经建立一支弃民大军,也可以用圣杯再建立闇影猎人大军,但那样要好几年。我没有那么多年的时间。我们人类没有那么多年。有了圣剑,我可以召集一支听我命令的恶魔大军,它们能当我的工具,完全听命于我,它们没有选择。等我用完它们以后,我就会命令它们自相摧毁,而它们会照做的。」他的声音丝毫不带感情。

  杰斯抓紧栏杆,用力抓得手指都开始发痛。「你不能把每个反对你的闇影猎人都杀掉。那样是谋杀。」

  「我不必那样。等『政委会』看见情势不利的时候,他们就会投降。他们不会自杀的,而且里面也有人支持我。」华伦泰的语气中没有傲慢,只有一种平静的肯定。「等时机到了,他们就会挺身而出。」

  「我想你低估了『政委会』。」杰斯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我想你不明白他们有多恨你。」

  「在考虑到生死存亡的时候,恨不恨就不重要了。」华伦泰伸手到腰间,圣剑的剑鞘隐约闪亮着。「但是你不要尽听我的。我说过有东西要给你看,这就是了。」

  他把圣剑拔出鞘,将它递给杰斯。杰斯以前在骨城见过梅拉塔赫圣剑挂在「发言星」亭子的墙上,也曾见过华伦泰将它佩在肩上,但是从未仔细近看过。这把天使之剑,银制剑身黝黑沉重,带有一层晦暗的光泽,但是光线似乎会在上面不停移动又穿透过去,彷彿是用水做的,剑柄部分则发出鲜红色的光。

  杰斯口干舌燥地说:「很好看。」

  「我要你拿着。」华伦泰将圣剑递给儿子,就像他教导的一样,剑柄朝着对方。圣剑在星光照耀下似乎闪着黑光。

  杰斯迟疑着。「我不……」

  「拿去。」华伦泰将剑塞到他的手中。

  杰斯的手指一握住剑柄,就有一道光从剑柄射出,顺着核心直透剑刃。他连忙抬眼看父亲,但华伦泰面无表情。

  一阵隐隐的痛楚从杰斯的手臂传到胸口。并不是由于圣剑太重,不是的。而是这把剑似乎在将他往下拉,要拉着他穿透船身,穿过暗绿的海水,穿过地球脆弱的地壳。杰斯觉得彷彿肺里的空气都被扯了出来。他猛一抬头环视周遭──

  他发现整个夜世界已经改变了。一片金丝网横跨天际,星光透过金网投射而下,彷彿闪亮的钉子被榔头敲入黑暗中。杰斯看见整个世界呈曲线状往外移,一时之间他被这幅美景震慑住了。然后夜空似乎像玻璃般裂开,一群黑团从碎玻璃之间穿过来,扭曲变形而且没有脸孔,无声的咆哮钻入他的脑中。冰冷的风像千军万马踏过他的身上,蹄子在甲板上敲出猩红火花。骑在马上的那些东西简直难以形容,头上没有眼睛,身体裹着皮翼,尖叫着滴下绿色的毒黏液。

  杰斯弯身趴在栏杆上呕吐不止,手中仍握着圣剑。下面的水像沸腾的毒液,他看见长满尖刺与血盘状红眼睛的生物挣扎着,不断被翻搅黏滑黑触手拉到底下去。一只美人鱼被十脚蜘蛛抓住,她无助地尖叫着,蜘蛛的尖齿掐到她尾巴上,闪亮的红眼睛如血滴一般。

  圣剑从杰斯的手中滑落,匡当掉到甲板上。顿时所有的声响与景象都不见了,暗夜恢复沉寂。他紧抓住栏杆,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水面。水面是空的,只有风吹过的波动而已。

  「那是怎么一回事?」杰斯细声问道。他的喉头粗哑,好像被砂纸磨过。他眼神狂乱地望着父亲。华伦泰膂腰捡起甲板上的圣剑。「那些是你已经召唤来的恶魔吗?」

  「不是。」华伦泰将圣剑收回鞘内。「那些是被圣剑吸引到世界边缘来的恶魔。我把船开到这里来,因为这里的防护墙很薄。你看到的是我的大军,在防护墙外面,等着我召唤它们进来。」他的眼色阴沉。「你仍然认为『政委会』不会投降吗?」

  杰斯闭上眼睛说道:「不会是全部,莱特伍一家人不会。」

  「你可以劝服他们。如果你支持我,我发誓不会伤害他们。」

  杰斯闭着眼睛看到的一片黑暗变成了血红色。他本来在想象烧成灰烬华伦泰旧宅,他从未谋面的祖父母焦骨。此刻他又看到别的脸孔。亚历克的、伊莎贝的、麦克斯的、克莱莉的。

  「我已经对他们造成很多伤害了,」他低声说道,「不能再让他们出事。不能。」

  「当然,我明白。」杰斯讶然发现,华伦泰确实明白,不知怎么他能明白别人都无法明白的事。「你认为都是你的错,你的朋友与家人的遭遇都是你害的。」

  「是我害的。」

  「你想的没错,确实是你害的。」听见这话,杰斯愕然抬起头,在惊讶华伦泰会表示同意之余,又同时感到恐慌与宽慰。

  「是吗?」

  「当然不是故意的。但是你就像我一样,我们会毒害所有我们喜爱的人。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华伦泰抬眼望天。「你跟我,我们是为了更崇高的目的。那些都只是这个世界上让我们分心的事,让我们分心而已。如果我们让自己为了他们而脱离正道,我们就会受到惩罚。」

  「而我们的惩罚就会落到每个我们关心的人身上?那对他们似乎太严厉了一点。」

  「命运从来就不是公平的。你陷在一道力量比你强大的洪流中,强纳森,逆流挣扎不只会让你自己淹死,也会害死想救你的人。顺流而行,你就会活下去。」

  「克莱莉。」

  「如果你加入我,你妹妹不会受到伤害。我会尽全力保护她。我会把她带到伊德瑞斯去,她在那里绝对安全。我跟你保证。」

  「亚历克、伊莎贝、麦克斯。」

  「莱特伍夫妇的孩子也都会受到我的保护。」

  杰斯轻声说:「路克。」

  华伦泰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所有你的朋友都会受到保护。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强纳森?只有这样你才能救他们,我发誓。」

  杰斯说不出话来。他再次闭上眼睛,寒冷的秋天与记忆中的夏日在他内心交战。

  「你决定了吗?」华伦泰说道。杰斯看不见他,但是可以听出他这个问题中的最后通牒意味。他的声音甚至听起来有一点急切。

  杰斯睁开眼睛,映在他眼睛虹膜上的星光宛如模糊的白点,一时之间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说道:「对,父亲,我已经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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