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无所畏惧
克莱莉醒来,阳光从窗口照进房间里,她的左脸感觉好痛。她翻一个身,发现自己趴在素描簿上睡着了,脸颊压在簿子的锐角上。她也把笔掉在鸭绒垫上,布面景出一团黑印子。她呻吟一声坐起来,悔恨地揉着脸颊,然后起身去冲澡。
浴室里显示着前一晚的种种活动迹象,沾血的衣服丢在垃圾桶里,脸盆上面还有一道凝结的血印。克莱莉打一个颤,拿着一瓶葡萄柚沐浴乳躲到淋浴间内,决心要把所有不安的感觉洗掉。
洗完后,她裹着路克的浴袍,再用毛巾将湿头发包起来,推开浴室门,发现马格努斯等在外面,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另一只手抓着自己发亮的头发。他一定是压着头发睡觉,因为头发另一边的尖角有一点压扁了。「为什么女孩子洗澡都要这么久?」他问道。「凡人女孩、女闇影猎人、女巫师,妳们都一样。我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在外面等这么久。」
克莱莉从他旁边挤出去。「你究竟有多大啊?」她好奇地问道。
马格努斯对她眨眨眼。「死海还是一个小得可怜的湖泊时,我就已经活在这个世上了。」
克莱莉无奈地翻翻眼。
马格努斯挥手嘘她走。「快把妳的小屁股移开。我得进去,我的头发一团糟。」
「别用我的沐浴乳,那种很贵。」克莱莉嘱咐道,然后走到厨房去,找出滤纸,将咖啡机的插头插上。那种熟悉的滤泡式咖啡机咕噜声以及咖啡香味,将她的不安感觉安抚下来。只要这个世界上有咖啡,事情怎么可能太糟呢?
她回房间去换衣服,十分钟后,她已经穿着牛仔裤与蓝绿色条纹毛衣,在客厅里把路克摇醒。他呻吟着坐起来,头发蓬乱,满脸睡痕。
「你觉得怎么样?」克莱莉问道,一面递给他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现在好多了。」路克低头望一眼身上的破衬衫,破口边缘还染着血。「梅雅在哪里?」
「她睡在你的房间里,记得吗?你说让她睡那里的。」克莱莉坐在沙发扶手上。
路克揉揉发黑的眼睛。「昨天晚上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他承认道,「我只记得我下了车,然后就不太记得了。」
「外面还有恶魔,它们攻击你,被杰斯跟我解决了。」
「追味魔?」
「不是。」克莱莉勉强说道。「杰斯说它们是劳姆魔。」
「劳姆魔?」路克直起身子。「那可严重了。追味魔是很危险的讨厌东西,但是劳姆魔──」
「没关系,」克莱莉告诉他,「我们把它们解决掉了。」
「妳解决的?还是杰斯解决的?克莱莉,我不希望妳──」
「不是那样子的,」她摇头说道,「好像是──」
「马格努斯不在场吗?他为什么没有跟你们去?」路克急切地打断她的话。
「我在帮梅雅疗伤,所以才不在场。」马格努斯说道,他刚走进客厅,身上带着浓郁的葡萄柚的味道。他的头发用毛巾裹着,身上穿着蓝色缎料慢跑装,衣服两侧各有一条银色的长条纹。「真是不知感激。」
「我是很感激。」路克似乎又气又在强忍着笑。「只是如果克莱莉出了什么事──」
「如果我跟他们一起出去,梅雅就会死。」马格努斯坐到椅子上说道。「克莱莉与杰斯自己也能应付恶魔,不是吗?」他转头看克莱莉。
她不安地扭动着。「要知道,那只是──」
「只是什么?」问话的是梅雅,她仍穿着昨天晚上的那身衣服,不过T恤外面披了一件路克的大法兰绒衬衫。她动作僵硬地走过房间,小心地坐到一张椅子上。「我闻到的是咖啡味吗?」她皱着鼻子满怀希望地问道。
老实说,克莱莉想着,狼人还长得这么窈窕漂亮实在不太公平。她应该又壮又多毛,可能连耳朵里面都有毛长出来才是。克莱莉在心里又补正着,这正是我没有女性朋友,一天到晚跟赛门混在一起的原因。我得学着自制一点。她站起身。「要不要我去帮妳弄一杯?」
「好极了。」梅雅点着头。「要加牛奶跟糖!」她对着走开的克莱莉喊道,可是等克莱莉拿着冒热气的咖啡回来时,狼人女孩正皱眉说着:「我其实并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她说道,「但是赛门有一点不对劲,有一点让我觉得不安……」
「呃,妳想杀死他,」克莱莉说道,一面坐回沙发的扶手上,「大概就是那样吧。」
梅雅脸色苍白,低头瞪着手中的咖啡。「我忘了。现在他是吸血鬼了。」她抬眼看克莱莉。「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他。我只是……」
「什么?」克莱莉扬起眉毛。「只是什么?」
梅雅的脸缓缓变成暗红色。她把咖啡杯放到旁边的桌上。
「也许妳应该躺下来,」马格努斯劝道,「碰到惊恐的记忆重现的时候,我觉得躺下来比较好。」
梅雅突然双眼含泪。克莱莉惶恐地看向马格努斯,发现他也同样震惊,然后又看向路克。「想想办法呀。」她悄声对他说道。马格努斯虽然能够用蓝色火燄治疗重伤,但路克对于应付哭泣的女孩可是高手。
路克把毯子掀开准备起身,但是他还未站起来,前门就砰地开了,杰斯走进来,亚历克拿着一个白盒子跟在后面。马格努斯连忙把头发上的毛巾扯下来挂在椅子后面。少了发胶与亮粉,他的头发黑黑直直的,长度不及肩膀。
克莱莉老习惯不改,视线立即转到杰斯身上,她没有办法自制,但至少似乎没有别人注意到。杰斯看起来全身紧绷,而且一脸倦容,眼睛旁边一圈发灰。他的目光不带表情地掠过她,然后停在梅雅身上,她仍在无声哭泣,似乎没有听见他们进来。「看来每个人心情都很好,」他评论道,「想振作士气吗?」
梅雅揉揉眼睛。「可恶,」她咕哝道,「我最讨厌当着闇影猎人的面哭泣。」
「那妳就到别的房间去哭吧,」杰斯说道,声音毫无热忱,「我们当然不希望在谈话的时候有妳在旁边抽抽噎噎的,是吗?」
「杰斯。」路克警告着,但梅雅已经起身走到厨房里面去了。
克莱莉转头看杰斯。「谈话?我们没在谈话呀。」
「可是我们要谈话。」杰斯说道,然后往钢琴晃上面一坐,两腿伸得长长的。「马格努斯想骂我,对不对,马格努斯?」
「对,」马格努斯说道,目光由亚历克身上转开,露出怒意,「你死到哪里去了?我以为我已经跟你讲清楚了,你得待在屋子里。」
「我以为他没有选择,」克莱莉说道,「我以为他必须跟你在一起。你知道的,因为魔法的关系。」
「通常情况下是的,」马格努斯生气地说道,「但是昨天晚上,我费了那么大心力之后,我的法力耗尽了。」
「耗尽了?」
「对。」马格努斯更怒了。「即使是布鲁克林大巫师也没有用之不竭的法力。我毕竟只是人而已。呃,」他更正道,「半个人啦。」
「但你应该会知道自己的法力耗尽了,」路克说道,语气不像在賫怪他,「对不对?」
「没错,所以我要那个小浑蛋发誓待在屋子里。」马格努斯怒视着杰斯。「现在我知道了你们自豪的闇影猎人发的誓不值一文。」
「你得知道怎样要我正经发誓,」杰斯不为所动地说道,「只有凭天使之名发誓才有意义。」
「真的。」亚历克说道。这是他们进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当然是真的。」杰斯拿起梅雅没有碰的咖啡喝了一小口,他挤出苦脸。「甜的。」
「总之,你整个晚上都跑到哪里去了?」马格努斯问道,语气尖酸。「跟亚历克在一起?」
「我睡不着,所以出去走走,」杰斯说道,「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这个伤心的小浑蛋在门廊上发呆。」他指着亚历克。
马格努斯的脸色开朗起来。「你一个晚上都在那里吗?」他问着亚历克。
「不是,」亚历克说道,「我回家又回来了。我穿的衣服不一样了,不是吗?你看。」
每个人都看过去。亚历克穿着黑毛衣与牛仔裤,跟他前一天穿的一模一样。克莱莉决定姑且信他一次。「那盒子里面是什么?」她问道。
「噢。啊。」亚历克看看盒子,好像忘记了一样。「事实上,是甜甜圈。」他把盒子打开,放到咖啡桌上。「有没有人要吃?」
结果每个人都要吃,杰斯还要了两个。吃下克莱莉挑给他的波士顿奶油口味甜甜圈之后,路克似乎略微恢复了精神,他把整张毯子踢开,坐起身靠在沙发背上,说道:「有一件事我搞不懂。」
「只有一件事?你比我们领先很多了。」杰斯说道。
「我没有回到屋子里,所以你们两个出去找我。」路克看看克莱莉与杰斯。
「我们三个,」克莱莉说道,「赛门也跟我们一起去了。」
路克面露痛苦之色。「好吧,你们三个。外面有两个恶魔,可是克莱莉说你们一个都没有杀死。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本来要把我在对付的那个杀死的,可是它逃走了,」杰斯说道,「不然──」
「可是为什么它会逃走呢?」亚历克问道。「它们有两个,你们有三个,也许它们觉得寡不敌众?」
「我无意冒犯任何人,可是你们之中似乎只有杰斯比较不容易对付,」马格努斯说道,「一个是没有受过训练的闇影猎人,一个是吓坏的吸血鬼……」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克莱莉说道,「我想可能是我把它吓跑的。」
马格努斯眨着眼睛。「我刚刚不是说──」
「我不是说因为我很可怕所以把它吓跑了,」克莱莉说道,「我想是因为这个。」她举起手转一下方向,让大家都看到她手臂内侧的符印。
突然全场安静下来。杰斯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又移开目光。亚历克眨一下眼睛,路克则神情愕然。「我从来没见过那种符印,」他终于说道,「有没有人见过?」
「没有,」马格努斯说道,「可是我不喜欢它。」
「我不确定这是什么或者是什么意思,」克莱莉放下手臂说道,「但它不是出自『灰书』。」
「所有的符印都是出自『灰书』。」杰斯的声音很坚定。
「这个不是,」克莱莉说道,「我是梦见的。」
「梦见的?」杰斯似乎很生气,彷彿她在侮辱他。「妳在玩什么把戏,克莱莉?」
「我没有在玩任何把戏。你难道不记得我们在善福宫的时候──」
杰斯的神情好像是被她打了一下。克莱莉连忙继续说下去,不给他机会开口。
「善福宫的女王说我们是实验品?她说华伦泰做了──对我们做了一些手脚,让我们变得比较不同、比较特别?她说我的天分无法用言语说清楚,而你的则是天使所赐?」
「那只是仙灵信口胡说。」
「仙灵不会说谎的,杰斯。无法用言语说清楚的天分,她是指符印。每个符印都有不同意义,但不是画出来的,也不是说出来的。」她不理会他的怀疑神色,仍旧继续说下去。「你记不记得你问过我,在缄默之城是怎么把你弄出牢房的?我跟你说我只是用一般的开启符印。」
「妳那样就打开了?」亚历克一脸惊设。「我就跟在妳后面,而我看那个门好像是被人从铰鍊上扯断了似的。」
「我的符印不只会开门,」克莱莉说道,「它还把牢里的每个东西都打开了。它也把杰斯手上的铐鍊弄开了。」她吸一口气。「我认为善福宫女王是指我能够画出比一般都强的符印,或许还能创造新的。」
杰斯摇着头。「谁都不能创造新符印。」
「也许她能,杰斯。」亚历克若有所思地说道。「真的,我们都从来没有见过她手臂上的那种符印。」
「亚历克说得对,」路克说道,「克莱莉,妳何不去把妳的素描簿拿来看看?」
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他的灰蓝色眼睛看起来很疲倦,有一点凹陷,但那种稳定的目光仍像她六岁的时候,他着着她,跟她保证说,如果她要爬「展望公园」游乐场的爬竿却掉下来,他一定会站在下面接着。而他确实都会接住。
「好吧,」她说道,「我马上回来。」
要回到她的房间,克莱莉必须穿过厨房。她发现梅雅一脸哀凄地坐在厨房长桌台旁边的凳子上。「克莱莉,」她跳下凳子说道,「我能跟妳谈一下吗?」
「我正要回房间拿东西──」
「听着,我很抱歉对赛门那样。我那时候神智不清。」
「噢,是吗?那么妳说的所有狼人都注定仇恨吸血鬼的事呢?」
梅雅无奈地吁一口气。「我们是那样,但──我想我不必那么快就进展到那个地步。」
「别跟我解释。去跟赛门解释吧。」
梅雅又脸红了,双颊变成暗红色。「我怀疑他还会想跟我说话。」
「可能会。他是很宽宏大量的。」
梅雅仔细看着她。「我不是想刺探,可是请问你们两个是一对吗?」
克莱莉感觉自己脸红了起来,不由得庆幸脸上的雀斑至少可以遮掩一下。「妳为什么想知道?」
梅雅耸耸肩。「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妳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第二次他又说妳是他的女朋友。我怀疑你们是玩玩还是什么。」
「差不多。我们起先是朋友。说来话长。」
「我明白了。」梅雅脸上的红晕消退,又表现出坚强的狡笑样子。「呃,妳很幸福,就是这样,即使现在他变成吸血鬼了。身为闇影猎人,妳一定已经习惯了各种怪事情,所以我敢说妳一定不会觉得困扰。」
「我会,」克莱莉说道,语气稍微尖锐了一点,「我不像杰斯。」
她的狡笑更明显了。「谁都不像。而我感觉他也知道这一点。」
「那是什么意思?」
「噢,妳知道的。杰斯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个男朋友。有些家伙看着妳只会想要性。杰斯看妳的样子彷彿你们已经睡过了,很好,现在你们只是朋友了,即使妳仍然还想要。这种事会让女孩子发疯的。妳懒我的意思吧?」
懂,克莱莉想着。「不懂。」她说道。
「我猜妳不会懂的,妳是他的妹妹。妳只能相信我的话。」
「我得走了。」克莱莉快要走出厨房门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又转回身来。「他怎么样了?」
梅雅眨着眼睛。「谁怎么样了?」
「从前那个男朋友,杰斯让妳想起来的那个。」
「噢,」梅雅说道,「就是他把我变成狼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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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拿来了。」克莱莉说道。她回到客厅,一只手拿着素描簿,另一只手拿着一盒彩色铅笔。她从很少用的饭桌底下拉出一张椅子──路克总是在厨房或者他的办公室吃饭,因此这张桌子上面满是纸张与旧账单。她坐下来,把素描簿放在前面,感觉象是在参加美术学校的考试。画这个苹果。「你们要我做什么?」
「妳认为呢?」杰斯仍坐在钢琴晃上,上身往前拷着,彷彿一个晚上没睡觉。亚历克靠在他后面的钢琴上,大概因为那是离马格努斯最远的地方。
「杰斯,够了。」路克挺直坐着,但看起来很吃力。「妳说妳能画出新符印,克莱莉?」
「我说我以为能。」
「好吧,我要妳试试看。」
「现在?」
路克淡淡笑着。「除非妳心里另有打算?」
克莱莉把素描簿翻到空白的一页,低头瞪着纸。从来没有一张纸像此刻这么空白。她可以感到整个房间一片静寂,每个人都在看她:马格努斯的眼光充满他千锤百鍊的古老好奇心;亚历克太过担心自己的问题,心思不在她身上,杰斯则是骇人的冷漠。她想起他曾说希望能够恨她,不禁怀疑或许有一天他会如愿。
她把铅笔放下。「我不能这样说画就画,不能一点概念都没有。」
「什么样的概念?」路克说道。
「我是说,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符印是已经存在的。我需要知道一个意思,一个字,才能针对它画一个符印。」
「很难要我们把每个符印都记住。」亚历克说道,但令克莱莉惊讶的是,杰斯竟打断他的话。
「这个怎么样,」他平静地说道,「『无惧』?」
「『无惧』?」她重复着。
「有『勇敢』的符印,」杰斯说道,「可是从来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消除恐惧。但如果妳能够如妳所说,创造新的符印……」他环视众人,看见亚历克与路克一脸惊讶。「听着,我只记得没有这种符印而已,而且这似乎也无害。」
克莱莉抬眼看看路克,他耸耸肩说:「好吧。」
克莱莉从盒子里拿出一支深灰色的笔,笔尖顶在纸上。她想着种种形状、线条与圈圈,想着「灰书」上的记号,那一套古老的语言,完美得无以言喻。她的脑子里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说:妳是谁,以为自己会说天堂的语言?
铅笔动了起来。她几乎确定自己并没有动它,但它就在纸上移动着,描绘出一条线。她感到心在狂跳。她想起妈妈如做梦般坐在瘢布前面,用油墨与顔料画出自己世界中的景象。她想着,我是谁?我是乔瑟琳‧费两的女儿。铅笔又动了起来,这次她屏住气,发现自己在低声说着:「无惧。无惧。」铅笔绕回来,她开始导引着铅笔,不再是笔带领她。画完之后,她把笔放下,低头怀疑地瞪着成品。
她画出的「无惧」符印是一组激转的线条矩阵,像一只充满动力的猛鹰。她把纸撕下,举起来给大家看。「好了。」她说道,看到的反应是路克脸上惊愕的目光──原来他并不相信她,以及杰斯微微瞪大的眼睛。
亚历克说:「酷。」
杰斯起身穿过房间,将她手中的纸拿过去。「可是这有用吗?」
克莱莉不知他是真的想问还是故意找碴。「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怎么知道这个能不能用?现在它只是一张画,妳不能用一张纸把恐惧赶走。我们得有人试试看,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符印。」
路克说:「我不确定这是个好主意。」
「这个主意很棒。」杰斯把纸放回桌上,然后开始脱外套。「我有一根符杖可以用。谁要来弄我?」
「这个用字可不太妥。」马格努斯喃喃说道。
路克站起来。「不行,」他说道,「杰斯,你已经表现得彷彿你从来就不知道『恐惧』为何物。我不知道我们要怎么样看出来它对你有没有用。」
亚历克憋住一个很像在笑的声音。杰斯只是露出一副不甚友善的僵化笑容。「我知道『恐惧』这个词,」他说道,「我只是相信这个词对我不适用而已。」
路克说:「这正是问题所在。」
「嗯,那么为什么你不来试试看呢?」克莱莉说道,但路克摇摇头。
「妳不能给异世界的人画符印,克莱莉,不会有实际效果。恶魔传给狼人的病使符印无法发挥作用。」
「那……」
「我来试试,」亚历克出人意表地说道,「我需要『无惧』。」他把外套脱下来丢到钢琴凳上,然后走过来站在杰斯对面。「来,画在我的手臂上。」
杰斯朝克莱莉瞄一眼。「还是妳认为应该由妳来画?」
她摇头。「不要。真正要用符印你应该画得比我好。」
杰斯耸耸肩。「把袖子卷起来,亚历克。」
亚历克乖乖卷起袖子,他的上臂已经有一个永久符印,画的是优雅的线涡,目的是带给他完美的平衡。他们都凑上前瞧着,就连马格努斯也过来了,看着杰斯仔细地在亚历克的手臂上描出「无惧」的符印线条,就画在旧符印的下方。符杖在亚历克的皮肤上烧灼过去时,亚历克缩退了一下。杰斯画完之后,将符杖收回口袋里,站在那里片刻欣赏着自己的手艺。「嗯,至少看起来不错,」他宣布道,「至于有没有用……」
亚历克用指尖碰一下新符印,然后抬起头,发现屋子里每个人都在瞪着他。
「怎么样?」克莱莉问道。
「什么怎么样?」亚历克把袖子放下来盖住符印。
「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同?」
亚历克考虑着。「不尽然。」
杰斯举起双手。「所以没有用。」
「不一定,」路克说道,「可能只是没有什么事情让它启动。或许这里没有什么事情让亚历克害怕。」
马格努斯看着亚历克,扬起眉毛说:「鬼来了。」
杰斯咧嘴笑了。「好啦,你一定有什么恐惧症之类的。你最怕什么?」
亚历克想一下,说:「蜘蛛。」
克莱莉转头看路克。「你这里有没有蜘蛛?」
路克恼了。「我怎么会有蜘蛛?我看起来象是会搜集蜘蛛的人吗?」
「我无意冒犯,」杰斯说道,「可是你有一点像。」
「你们要知道,」亚历克的语气有一点失望,「也许这个实验很愚蠢。」
「黑暗怎么样?」克莱莉提议道。「我们可以把你锁在地下室里。」
「我是猎恶魔的人,」亚历克非常不耐地说道,「显然我不会怕黑。」
「嗯,也许你会。」
「可是我不怕。」
一阵门铃声使克莱莉不必回应这个问题。她扬起眉毛看向路克。「赛门吗?」
「不可能。现在是白天。」
「噢,对了。」她又忘了。「你要我去开门吗?」
「不用。」他站起身,只发出很短的一声痛哼。「我没事。可能是有人奇怪书店为什么没有开门。」
他走过去把门打开,两肩惊愕得僵了起来。克莱莉听见一个女人熟悉的刺耳怒吼声,一会儿之后,伊莎贝与玛蕾西经过路克的身畔,大步走进客厅,后面跟着审问官灰发凶悍的身形。她们后面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黑发褐肤,蓄着浓密的黑胡子。虽然是许多年以前拍的照片,但克莱莉一眼就认出霍奇给她看的那张照片上有这么一个人:他就是罗伯‧莱特伍,是亚历克与伊莎贝的父亲。
马格努斯猛然抬起头。杰斯的脸色明显变白,但是并未露出任何情绪。至于亚历克──亚历克看看妹妹,又看看他的母亲、父亲,然后再看看马格努斯,明亮的蓝眼睛变暗了,彷彿下定了决心。他往前走一步,挡在他父母与其他人之间。
玛蕾西看见大儿子出现在路克的客厅里,不禁呆了一呆。「亚历克,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我讲得很清楚──」
「妈妈,」亚历克打断母亲的话,声音坚定不移但是并不凶,「父亲,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他对他们一笑。「我在跟一个人交往。」
罗伯‧莱特伍略带气恼地看着儿子。「亚历克,」他说道,「现在不是时候。」
「是时候,这件事很重要。你们要知道,我并不只是在跟一个人交往。」这一串话从亚历克的口中涌出,他的父母神情困惑。伊莎贝与马格努斯瞪着他,表情同样吃惊。「我在跟一个异世界的人交往。事实上,我在跟一个巫──」
马格努斯的手指朝亚历克的方向动了一下,速度快如闪电。亚历克的身体周围出现淡淡闪光,他的两眼一翻,然后整个人像一棵树一样倒在地板上。
「亚历克!」玛蕾西以手掩口。伊莎贝站得离哥哥最近,立即蹲到他身旁。但是亚历克已经动了起来,眼皮掀了掀之后睁开来。「怎、怎──我为什么会在地板上?」
「这是一个好问题。」伊莎贝低头怒视着哥哥。「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亚历克捧着头坐起身,满脸惊慌。「等一下,我说了什么吗?我是指在我昏倒之前。」
杰斯哼了一声。「你知道我们不是在怀疑克莱莉的那个东西有没有用吗?」他问道。「确实有用。」
亚历克的神色惊骇到极点。「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在跟一个人交往,」他父亲说道,「不过你并没说清楚为什么这很重要。」
「没啦,」亚历克说道,「我是说,我没有在跟谁交往,而且这也不重要。就算我在跟谁交往也不会是很重要的事,而且我没有。」
马格努斯看着他,彷彿当他是白痴。「亚历克有一点心神错乱,」他说道,「这是恶魔毒素的副作用。很不幸,不过他很快就会好起来。」
「恶魔毒素?」玛蕾西的声音变成了尖叫。「没有人向『学院』报告说有恶魔攻击。这里出了什么事,路西恩?这是你的家,对不对?你非常清楚如果有恶魔攻击,你就应该报告。」
「路克也遭到攻击了,」克莱莉说道,「他一直都昏迷着。」
「这倒真方便,每个人不是昏迷就是心神错乱。」审问官说道。她那利刃般的声音划破整个房间,也划过每个人的耳际。「异世界人,你非常清楚强纳森‧摩根斯坦不应该到你家来。他应该被关在巫师那里。」
「我也是有名字的,妳要知道。」马格努斯说道,「不过,」他又补充道,似乎为了自己打断审问官说话又三思了一下,「这其实不重要。事实上,别管这个吧。」
「我知道你的名字,马格努斯‧贝恩,」审问官说道,「你已经失职一次,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了。」
「失职?」马格努斯皱起眉头。「只是因为把这孩子带到这里来?我签的合约上并没有说我不能自己决定带着他去哪里。」
「那并不是你失职的原因,」审问官说道,「昨天晚上让他去见他父亲,那才是你失职的理由。」
全场聚愕得鸦雀无声。亚历克从地板上爬起身,眼睛搜寻着杰斯的目光,但是杰斯不肯看他,脸上像戴了面具。
「那太荒谬了。」路克说道。克莱莉极少见过他这么生气。「杰斯连华伦泰在哪里都不知道。别再逼着他不放了。」
「我做的事就是要逼问,异世界人,」审问官说道,「这是我的工作。」她转头看杰斯。「告诉我真话,孩子,」她说道,「你就会轻松许多。」
杰斯昂起下巴。「我不必告诉妳任何事情。」
「如果你是无辜的,为什么不证明自己无罪呢?告办我们你昨天晚上真正在哪里。把华伦泰那艘小游艇的事告诉我们。」
克莱莉瞪着他。我出去走走,他是这么说的。但那并不表示什么。也许他真的是去散步。但是她的心底与胃部都在翻搅。妳知道我可以想象最糟的事情是什么吗?赛门曾经这么问她。不信任我爱的人。
见杰斯不说话,罗伯‧莱特伍用男低音般的声音说:「伊穆珍?妳是说华伦泰在──昨天晚上在──」
「在东河上的一艘船上,」审问官说道,「没错。」
「难怪我找不到他,」马格努斯说道,象是在说给自己听,「有那么多水,干扰了我施的咒。」
「华伦泰在河上做什么?」路克困惑地说道。
「问强纳森吧,」审问官说道,「他跟城里的吸血鬼族借了一辆摩托车飞到船上。对不对呀,强纳森?」
杰斯没有说话,脸色完全无法参透。不过审问官却是一副饥渴的神情,彷彿在享受着全场的好奇心。
「掏掏你的外套口袋,」她说道,「把你离开『学院』之后带的东西都拿出来。」
杰斯缓缓照做着。他将手从从口袋里拿出来时,克莱莉认出他拿的那个闪亮的灰蓝色东西。那是「门户」的一片碎镜玻璃。
「给我。」审问官伸手将它拿去。他缩了一下,玻璃边缘划到他,手心部分有血流出来。玛蕾西轻吟一声,但是身体没有动。「我知道你回『学院』拿这个。」审问官说道,现在她更得意了。「我知道重感情的你不会把这个东西丢下。」
「那是什么?」罗伯‧莱特伍语气充满疑惑。
「一个『门户』之镜的碎片,」审问官说道,「『门户』被摧毁时,最后目的地的影像仍会保留下来。」她用蜘蛛腿似的细长手指转动着那片玻璃。「以这道『门户』来说,保留下来的是威兰家的乡间别墅。」
杰斯的目光一直跟着碎镜片移动。克莱莉在碎片上只看得到一小部分,彷彿是一角蓝天。她很好奇在伊德瑞斯那里到底会不会下雨。
审问官突然将那片破镜猛力往地上一砸,这突兀的动作跟先前的平静语气完全不搭调。那片玻埚立即变成粉碎。克莱莉听见杰斯吸一口气,但是他没有动。
审问官取出一副灰手套,跪到地上摸索着碎片,手指在其间游移着,然后找到了她要的东西──一张薄纸。她站起来,举起手让大家看那张有着粗线条黑墨符印的纸。「我在这张纸上画了一道追踪符印,然后塞在这个镜片后面,再放回这孩子的房间去。别难过你没有注意到,」她对杰斯说道,「就算是比你有经验有头脑的人也都被『政委会』愚弄过。」
「你一直在监视我,」杰斯说道,这时他的语气带着一点怒意,「『政委会』都是这样做吗,侵犯闇影猎人的隐私。」
「你对我说话要小心。这里违背『律法』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审问官冰冷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你的朋友将你救出减默之城,帮你摆脱巫师的控制,他们也都有错。」
「杰斯不是我们的朋友,」伊莎贝说道,「他是我们的哥哥。」
「妳说谘也要小心,伊莎贝‧莱特伍,」审问官说道,「妳会被当成跟他串通的共犯。」
「共犯?」令每个人惊讶的是,说话的竟然是罗伯。「她只是不想让妳拆散我们的家庭。看在老天的份上,伊穆珍,他们都只是小孩子。」
「小孩子?」审问官将寒冰似的眼光转到罗伯身上。「就像在圆环会阴谋摧毁『政委会』的时候你们还是小孩一样?就像我的儿子小时候──」她猛吸一口气住口不言,彷彿在拚命控制自己。
「原来这还是跟史蒂芬有关系,」路克说道,语气带着一丝同情,「伊穆珍──」
审问官的脸扭曲起来。「这跟史蒂芬无关!这跟『律法』有关!」
玛蕾西揉着双手,细瘦的手指转个不停。「至于杰斯,」她说道,「他会怎么样?」
「他明天就跟我回伊德瑞斯,」审问官说道,「妳已经没有权利再知道更多。」
「妳怎么能带他再回那个地方?」克莱莉问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克莱莉,别说了。」杰斯说道。他是在请求,但她仍要力争。
「现在的问题不是杰斯!华伦泰才是!」
「别再讲了,克莱莉!」杰斯喊道。「为妳自己行行好,别管了!」
克莱莉禁不住惊缩一下,他从未这样对她大喊,即使上次她硬拉他去医院看他们的母亲时也没有这样。她看到他的脸,知道他注意到她刚才那么一缩,而她真希望自己不曾那样反应。
她还来不及再说话,路克已经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的声音严肃,就像那天晚上跟她讲述他的生平时一样。「如果那孩子去找他父亲,」他说道,「他知道华伦泰是怎么样的一个父亲,那是因为我们让他失望了,不是因为他辜负了我们。」
「省省你的谬论吧,路西恩,」审问官说道,「你已经变得跟凡人一样软弱。」
「她说得对。」亚历克坐在沙发边缘,双臂抱胸,下颔紧绷。「杰斯骗了我们。这是没有办法找借口的。」
杰斯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至少,他本来很确定亚历克对他很忠心。克莱莉不会怪杰斯有这样的反应。就连伊莎贝也骇然瞪着哥哥。「亚历克,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律法就是律法』,小莎,」亚历克说道,眼睛看也不看她,「没有迂回取巧的余地。」
聪他这么说,伊莎贝又惊又气得怒喊一声,从前门冲了出去,门被她甩在身后敞开着。玛蕾西动一下,似乎想追出去,但是罗伯把妻子拉住,低声对她说了一些话。
马格努斯站起来。「我相信这表示我也该离开了。」他说道。克莱莉注意到他刻意不看亚历克。「我想说很高兴见到你们大家,不过事实不然,场面太尴尬了。老实说,希望不会太快见到你们任何人。」
亚历克的眼睛瞪着地面,马格努斯高视阔步地走出门,这回,门在他身后被砰地带上。
「两个出场了,」杰斯说道,语气带着可怕的笑,「接下来是谁?」
「你已经说够了,」审问官说道,「把两只手给我。」
杰斯伸出双手,审问官从一个暗袋里掏出符杖,在他的手腕周围尽一道符印。她松手后,杰斯的两只手腕已经上下交叠,被一道燃烧的火圈绑在一起。
克莱莉喊出声。「妳在做什么?妳会弄伤他。」
「我没事,妹妹。」杰斯平静地说道,但她注意到他似乎无法朝她看过来。「除非我想挣开,否则这个火燄伤不了我。」
「至于妳──」审问官又转身对克莱莉说道,令她擗讶不已。在此之前,审问官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算妳运气好,是被乔瑟琳养大,逃过了妳父亲的污染。无论如何,我还是会注意妳的。」
路克搭在克莱莉肩上的手抓得更紧了一点。「妳这是在恐吓吗?」
「『政委会』不会恐吓人,路西恩‧奎马克。『政委会』只是做承诺,然后就遵守承诺。」审问官的语气听起来似乎相当愉快。整个屋子里只有她能这么形容,其他每个人都是一脸震惊,但杰斯除外。他龇着牙做出怒吼状,克莱莉怀疑他大概并不自觉。他看起来就像落入陷阱的狮子。
「走吧,强纳森,」审问官说道,「你走在我前面。只要你稍微动一下想逃跑,我就会用剑插到你的两边肩膀中间。」
杰斯的双手绑着,费了一番功夫才转动门把。克莱莉咬牙忍着不让自己尖叫出声。然后门打开,杰斯走了出去,审问官也出去了。莱特伍一家人成一队跟在后面,亚历克仍然瞪着地面。他们将门在身后带上,客厅里只剩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的克莱莉与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