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蛇牙
「路克,」门在莱特伍一家人身后关上之后,克莱莉说道,「我们要怎么办──」
路克双手捧着头的两边,彷彿要阻止脑袋裂成两半。「咖啡,」他说道,「我需要咖啡。」
「我已经给过你咖啡了。」
他放下手,叹一口气。「我还要。」
克莱莉跟着他走进厨房,他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坐在桌旁心不在焉地抓着头发。「这实在不妙,」他说道,「非常不妙。」
「你这么想?」克莱莉此刻无法想象喝咖啡的样子。她的神经已经感觉像被扯成一条条细线。「他们把他带到伊德瑞斯以后会怎么样?」
「接受『政委会』的审判。他们大概会认定他有罪,然后处罚他。他还年轻,所以他们可能只是除去他的符印,不会给他下诅咒。」
「那是什么意思?」
路克直视着她的眼睛。「那表示他们会把他的符印抹消,不让他当闇影猎人,然后将他赶出『政委会』。他会变成蒙迪。」
「但那会把他害死,真的会。他宁愿死掉。」
「妳以为我不知道吗?」路克已经喝完咖啡,遗憾地瞪了咖啡杯一眼,才把杯子放下。「可是『政委会』不在乎,他们抓不到华伦泰,就改而处罚他的儿子。」
「那么我呢?我是他的女儿。」
「但妳不属于他们的世界。杰斯才是。我并不是不建议妳要放低身段。我真希望我们能到乡下去。」
「我们不能把杰斯丢给他们不管!」克莱莉骇然。「我哪里都不去。」
「当然。」路克挥手不理会她的抗议。「我说我希望我们能去,不是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去。当然,现在的问题是,伊穆珍如果知道华伦泰在哪里,她会怎么办。我们会发现自己面临一场战争。」
「我不管她是不是想杀华伦泰。随便她去找他。我只想要把杰斯弄回来。」
「可能没有那么容易,」路克说道,「想想看,就现在这情形而言,他确实做了她指控的事。」
克莱莉气坏了。「什么,你认为他杀了缄默长老?你认为──」
「不是。我没认为他杀了缄默长老。我是认为他做了伊穆珍说的事:他去见了他的父亲。」
克莱莉想起一件事,问道:「你说我们让他失望,不是他辜负我们,那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不怪他?」
「我怪他也不怪他。」路克看起来好疲倦。「那么做实在太儍了。华伦泰是不可信任的。但是莱特伍夫妻不接受他的时候,他们还期待他能怎么做呢?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仍然需要父母亲。如果他们不要他,他就会去找一个要他的人。」
「我还以为,」克莱莉说道,「或许他会来找你。」
路克神情悲伤无比。「我也以为这样,克莱莉。我也以为会这样。」
❖
梅雅隐约可以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声音。他们在客厅里已经吼完了。该出去了。她把草草写的字条摺起来放在路克的床上,走到她花了二十分钟才打开的窗前。冷空气从窗口钻进来,在这个早秋的日子里,天空几乎蓝得不能再蓝,远处与空中都带着淡淡的烟味。
她跳到窗台上往下看。在变身以前,这样跳下去会让她害怕,现在她只是念头转一下想到受伤的肩膀,然后就跳了下去。她蹲落在路克家后院的一块破水泥地上,站起身回头朝屋子瞄一眼,没有人开门或者叫她回去。
她翻过路克家与外面巷子之间的铁链围篱,忍住一阵失望,一面想着,她在里面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多注意她,那么凭什么他们会注意到她离开呢?显然他们只会在事后才想到她,向来都是如此。唯一对她好,认为她很重要的人就是赛门。
她翻到围篱外,沿着巷子慢跑到肯特大街。想到赛门就令她心头一紧。她曾经跟克莱莉说,她不记得自己前一天晚上说了什么,但其实不然。她记得自己缩手避开赛门的时候,他脸上露出的那种神情。那一幕彷彿已经铭刻在她的眼皮里面。最奇怪的是,在那一刻他看起来仍然非常像人类,比她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像人类。
她走到街对面,以免直接经过路克的房子前方。这条街上没有什么人,布鲁克林区的人在星期日早上都睡到很晚。她朝着贝德福街地铁站走去,仍然满脑子都是赛门。想着他的时候,她的心底深处好像有一块空虚的地方在发痛。他是她多年来第一个想要信任的人,而他却使那成为不可能的事。
当然,如果不可能信任他,妳又为什么现在又急着去见他?她的脑子里有一个丹尼尔在小声说着。闭嘴,她坚定地告诉那个小声音。即使我们不可能做朋友,我至少也应该向他道歉。
有人在笑,声音在她左方的工厂高墙那边回响。她的心突然害怕得紧缩起来,梅雅猛然转身,但她身后的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老妇人在河边遛狗,但梅雅怀疑她的喊声对方会听到。
她还是加快了脚步。她能够走得比大多数人快,她提醒着自己,更不用说跑得比他们快了。即使以现在的身体状况,肩膀痛得像有人在用榔头猛敲,她也不怕碰到强盗或强暴犯。她刚到这个城市时,有一天晚上在中央公园碰到两个青少年拿着刀要抓她,结果是巴特拦住她,没让她把他们杀死。
那么为什么她会这么惊慌呢?
她回头瞄一眼。那个老妇人已经不见了,肯特大街上空无一人。前方是废弃的糖厂。她突然有一股冲动想离开街上,就转到旁边的一条巷子里去。
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两栋建筑之间的狭窄空间内,里面满是垃圾、空瓶子与乱窜的老鼠。上方的屋顶相接,挡住了阳光,使她感觉好像钻到了隧道里。旁边的砖墙上有着肮脏的小窗户,许多都已经被无聊的人打破了。隔着窗子,她看见里面破工厂的地板以及成排的锅墟和大缸。空气中充满焦糖味。她靠着一面墙,想让心跳平静下来。就在她快平静下来的时候,暗处突然有一个不可能的熟悉声音对她说起话来。
「梅雅?」
她猛一转身。他就站在巷口,头发后面衬着亮光,像光环般照着他那张漂亮面孔,有着长睫毛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他穿着牛仔裤,而虽然空气瀰漫着寒意,他的上身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他看起来仍然是十五岁的样子。
「丹尼尔。」她低声说道。
他朝她走近,脚步一点声音都没有。「很久不见了,妹妹。」
她想跑,但两条腿像水袋一样发软。她紧靠着墙,彷彿这样就能缩到墙里面。「可是──你已经死了。」
「妳在我的丧礼上并没有哭,对不对,梅雅?没有为妳的哥哥流一滴眼泪?」
「你是坏蛋,」她细声说着,「你想杀我。」
「不够用力。」他的手里冒出来一个长长尖尖的东西,在黑暗中像银色火光般闪亮。梅雅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恐惧使她的视线模糊。他朝她走近时,她滑坐到地上,两条腿已经无法撑住身体。
丹尼尔在她身边跪下。她现在看清楚了他手中是什么东西:片破窗玻璃,边缘呈锯齿状。恐惧像波浪袭卷而来,但她怕的并不是哥哥手里的武器,而是他那双空洞的眼睛。她可以看穿那双眼睛,但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妳还记得吗,」他问道,「我跟妳说过,如果妳要跟爸爸妈妈告状,我会先把妳的舌头割下来?」
她恐惧得全身麻痺,只能呆瞪着他。她已经感觉到那块玻璃割破皮肤,嘴巴里尝到呛人的血腥味,她真希望自己死掉,已经死掉,怎么样都比这种恐怖的感觉好。
「够了,阿格拉蒙。」一个男人的声音穿过她脑中的迷雾。不是丹尼尔的声音,这个声音轻柔有教养,肯定是人类。令她想起某人──是谁呢?
「遵命,华伦泰大人。」丹尼尔吁出一口气,象是失望的叹息,然后他的脸开始消退皱扁,一会儿之后就不见了,随之而去的是那种威胁着要夺去她生命的麻痺性彻骨恐惧感。她急切地吸进一口气。
「很好。她还有呼吸。」那个男人又说话了,现在声音变得有一点生气。「真是的,阿格拉蒙。再过几秒钟她就可能死了。」
梅雅抬起头。那个人──华伦泰──站在她面前,非常高,穿着一身黑色,连手套与厚底靴都是黑色的。他用靴尖逼她抬起下巴,说话的声音冰冷而敷衍。「妳几岁?」
俯视着她的那张脸瘦窄尖削,没有一点肤色,黑眼睛配上白头发,看起来就像负片上的人像。他的喉头左侧领口上方,有一个螺纹符印。
「你是华伦泰?」她细声说道。「可是我以为你──」
他的靴子往下踩到她的手上,一阵剧痛沿着手臂直往上传。她尖叫出来。
「我问妳问题,」他说道,「妳几岁?」
「我几岁?」手上的剧痛再加上周围的垃圾味,使梅雅的胃部翻搅。「去你的。」他的手指之间似乎有一道光线在跳动。他往下朝她脸上拍过去,动作快得她根本来不及退避。一道火烫的痛楚划过她的脸颊,她伸手摸脸,感觉指头上沾着滑滑的血。
「快说,」华伦泰说道,声音仍是那么精确又有教养,「妳几岁?」
「十五。我十五岁。」
她感觉到而不是看到他在笑。「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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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学院」,审问官就把杰斯从莱特伍家人身边带开,走到楼上的训练室。他瞥见旁边墙上的长镜子中映出自己的模样时,整个人不禁震惊得催住了。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样子,昨天晚上又是很艰苦的一夜,现在他的眼睛周围一圈黑影,上衣满是血迹与东河的泥巴,一张脸空洞而扭曲。
「在欣赏你自己?」审问官的声音将他由梦中唤回。「等『政委会』处理完你之后,你就不会这么好看了。」
「妳似乎被我的外貌迷住了。」杰斯将目光转回来,心里略微松一口气。「有没有可能这都是因为妳被我迷住了?」
「少恶心。」审问官从腰间挂的灰袋子里取出四根金属条。是天使刃。「你可以当我儿子了。」
「史蒂芬。」杰斯想起在路克家时听到的。「他叫这个名字,对不对?」
审问官猛一转身,气愤得手中的剑不停颤动。「你敢说他的名字。」
一时之间,杰斯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会想杀他。他没有说话,只是等她恢复自制。她的眼睛并没看他,用剑指着前方。「请你站到房间的中央。」
杰斯照做了。虽然他试着不去看镜子,却仍能从眼角瞥见自己,以及审问官的影像。两边的镜子影像重复反射过去,变成有无数个审问官站在那里,威吓着无数个杰斯。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绑住的双手。他的手腕与双肩都已经由痠痛变成刀割般的刺痛,但他毫不畏缩。审问官望着一把天使刃,喊出它的名字「约菲尔」,然后将它插到脚边光洁的木地板上。他等着,可是并没有什么状况发生。
「轰?」他终于开口说道。「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闭嘴。」审问官语气坚决地说道。「待在这里别动。」
杰斯等着,越来越好奇地看着他走到他的另一边,唤出另一把剑的名字「哈拉海尔」,然后又将那把剑也插到地板上。
等到她处理第三把剑「撒达尔风」时,他明白了她在做什么。第一把剑是插在他的南边,第二把剑插在东边,第三把剑插在北边。她在标出罗盘的方位。他努力想着这代表什么意思,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显然是『政委会』的仪式,他没有学过。等她将第四把剑「塔哈立雅尔」插好后,他的手掌开始冒汗,相触的地方在发炎。
审问官站直身子,神情愉悦。「好了。」
「什么好了?」杰斯问道,但她举起一只手。
「还不行,强纳森。还有一件事。」她走到南边的那把剑旁,在剑的前面跪下,然后迅速取出符杖,在剑底下的地板上画了一个黑色符印。她站起来的时候,一阵悦耳的音乐响遍整个房间,象是一串轻巧的铃声。四个角的剑上放出刺眼光芒,逼得杰斯半闭着眼睛将头转开。等他片刻之后再转回头,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笼子里,周边是一片光纤织成的网,而且不是静态的,像光雨般不停地移动。
审问官站在笼外,身影模糊。杰斯对她喊话的时候,声音摇晃而空洞,彷彿象是在水底呼喊。「这是什么?妳在做什么?」
她笑了出来。
杰斯气愤地往前跨一步,然后又走一步,肩膀碰到一边光墙。他好像碰到电网一样,一阵电击将他往后震开。他踉跄着滚到地板上,无法用手阻止跌势。
审问官再次大笑。「如果你想穿墙,碰到的将不只是电击而已。『政委会』把这一特殊刑罚称为『马拉基结构体』。只要天使刃留在原处,这片墙就牢不可破。」看见杰斯跪着朝比较接近的一把剑爬过去,她又补上一句,「我不会那样做的,你碰到剑就会死。」
「可是妳能碰剑。」他说道,语气掩不住恨意。
「我能,但是我不想碰。」
「那食物怎么办?还有水呢?」
「到时候就有,强纳森。」
他站起身。隔着模糊的光墙,他看见她转身要走开。
「可是我的手──」他低头看自己被绑住的手腕,上面燃烧的火燄像酸在腐蚀皮肤,血从周边渗出来。
「你去见华伦泰之前就应该想到这种情形。」
「妳这样不会让我怕『政委会』审判的。他们不可能比妳更坏。」
「噢,你不会见到『政委会』的。」审问官说道,语气中有一种杰斯很不喜欢的平静感。
「妳是什么意思,我不会见到『政委会』?我以为妳说明天要带我去伊德瑞斯?」
「不对。我打算把你送回你父亲那里。」
她的话差一点让他震惊得站不住。「我父亲?」
「你父亲。我要拿你跟他交换圣物。」
杰斯瞪着他。「妳一定在说笑。」
「绝对不是。这比审判简单多了。当然,你会被『政委会』放逐的,」她又想到什么似补上一句,「可是我想你已经预料到了。」
杰斯摇着头。「妳找错人了。我希望妳明白这一点。」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我以为我们已经同意你不必再假装无辜了,强纳森。」
「我不是指我。我是指我父亲。」
自从见到她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现出困惑之色。「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父亲不会用圣物来交换我的。」这句话似乎充满怨怼,但杰斯的语气并不然,纯粹就事论事。「他会让妳当着他的面杀我,也不会把圣剑或者圣杯交给妳。」
审问官摇摇头。「你不懂,」她说道,声音竟带着一丝遗憾,「小孩子从来都不懂。父母之爱高于一切。别的爱都不会这么强。没有一个做父亲的──即使是华伦泰,会为了一堆金属东西而牺牲儿子,不管那东西的力量有多大都一样。」
「妳不了解我父亲。他会对着妳大笑,还会付妳钱把我的尸体寄回伊德瑞斯。」
「少荒谬。」
「妳说得对,」杰斯说道,「我想到了,他大概还会要妳自己付运费。」
「我看你们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不希望他失去圣物,那样也会让你失去力量。你不希望一辈子都当一个罪犯可耻的儿子,所以拚命费口舌想动摇我的决心。但是你愚弄不了我的。」
「听我说。」杰斯的心在狂跳,但他仍努力让语气平静。她必须相信他。「我知道妳恨我,以为我跟父亲一样是骗子。但我现在要告诉妳真相。我父亲对自己做的事有绝对信心。妳认为他很邪恶,但他却以为自己是对的,以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他不会为了我而放弃信念。我去见他的时候妳也在跟踪我,所以一定听到了他所说的。」
「我看见你跟他说话,」审问官说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杰斯暗咒一声。「听着,如果妳想证明我不是在说谎,我可以对妳郑重发誓。他要用圣剑与圣杯召唤恶魔之后控制它们。妳把越多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他就有越多时间建立军队。等妳发现他不肯交换我的时候,也就没有机会对抗他了。」
审问官嫌恶地哼一声,同时转身走开。「我听腻了你的琉话。」
杰斯屏住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求求妳!」他喊道。
她在门口停下来,转回头看他。杰斯只能看见她那充满稜角的脸部轮廓,尖尖的下巴与深陷的太阳穴。她的灰衣服消失在暗影中,所以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没有身体、飘浮在空中的头颅。「你别以为,」她说道,「是我希望把你还给你父亲。华伦泰‧摩根斯坦根本不配得到这个。」
「他配什么?」
「抱着自己孩子的尸体,看着死去的儿子,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没有咒语或魔法能起死回生,跟地狱打交道也没用──」她讲不下去了。「他应该知道的。」她低声说道,然后推开门,双手在木头门板上抓着。门在她身后嘻答一声关了起来,剩下杰斯双腕发痛,困惑地瞪着她的背影。
❖
克莱莉皱着眉头把电话挂上。「没人接。」
「妳打给谁?」路克在喝他的第五杯咖啡,克莱莉开始担心他了。真的有咖啡因中毒那种事吧?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症状发作的样子,但她还是在走回桌子旁边时偷偷拔下咖啡机的插头,只是预防万一。「赛门吗?」
「不是。我觉得白天把他吵醒有点奇怪,不过他说过没有关系,只要不见到阳光就行。」
「那么……」
「我是在打给伊莎贝,想知道杰斯怎么样了。」
「她没有接聪?」
「没有。」克莱莉的肚子咕噜叫。她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盒桃子优格,食而不知其味地吃者。吃了一半的时候,她想起一件事。「梅雅,」她说道,「我们应该看看她有没有好一点。」她把优格放下。「我去看。」
「不好。我是她的族群领袖,她信任我。如果她心情不好,我可以安抚她,」路克说道,「我马上回来。」
「别这么说,」克莱莉求道,「我不喜欢别人说这句话。」
他对她狡笑一下,然后走到外面的走道上。几分钟之后,他满脸愕然地回来了。「她走了。」
「走了?怎么会走了?」
「我是说她溜出去了,留下一张这个。」他把一张摺起来的纸条丢到桌上。克莱莉拿起来,皱眉看着上面潦草的字迹:
「很抱歉。我去补正一些事。谢谢你们帮忙。梅雅。」
「补正一些事?那是什么意思?」
路克叹一口气。「我还希望妳知道呢。」
「你会担心吗?」
「劳姆魔像猎犬一样,」路克说道,「它们是奉命要把人抓回去。它们可能还在找她。」
「噢,」克莱莉细声说道,「嗯,我猜她可能是要去见赛门。」
路克很惊讶。「她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克莱莉承认道,「他们似乎还算亲近。她可能知道。」她往口袋里摸手机。「我打给他。」
「我还以为妳说打给他会感觉很奇怪。」
「不会像其他事情那么奇怪。」她找出赛门的号码,响了三次之后他才接,听起来像喝醉了一样。
「哈囉?」
「是我。」她转身背对着路克,这比较象是出于习惯,倒不是真的不想让他听到谈话。
「妳知道我现在是夜行动物。」他呻吟着说道。她可以听见他在床上翻身。「那表示我白天都在睡觉。」
「你在家吗?」
「在呀,我还会在哪里?」他的口气尖锐,睡意不见了。「什么事,克莱莉,有什么问题?」
「梅雅走了。她留下一张纸条说她可能会去你那里。」
赛门听起来很困惑。「嗯,她没有来。或者如果要来,也还没有到。」
「你家现在只有你在吗?」
「对,我妈妈在工作,蕾贝卡在上课。怎么,妳真的认为梅雅会到我这里来?」
「总之如果她到了你就打个电话给我们──」
赛门打断她的话。「克莱莉,」他的语气急切起来,「等一下。我想我听见有人想闯进屋子里来。」
❖
在牢里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杰斯心不在焉地看着周围的电击银雨不停落下。他的手指已经开始麻木,而他怀疑这不是好征兆,但他不想理会。他怀疑莱特伍家人知不知道他在这里,或者会不会有人走进训练室时愕然发现他被关在这里。但是不会的,审问官不会那么疏忽。她会告诉他们这个房间禁止进入,等到她找机会将犯人处理掉再说。他想自己应该生气,甚至害怕,但他也不去想这些。现在似乎什么都不像真的了:『政委会』不是真的,符印不是、律法不是,就连他父亲也不是。
一个轻轻的脚步声让他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别人。他一直躺在那里瞪着天花板,这时立即坐起身环视四周。他看见发亮的雨幕后面有一个黑影。一定是那个审问官,溜回来偷看他怎么样了。他鼓起精神准备面对她,然后他讶然看见一头黑发与一张熟悉的面孔。
或许他终究还是有什么事情会在乎的。「亚历克?」
「是我。」亚历克跪在光孙的另一边。这就像隔着一道清流看人似的,杰斯现在可以看清楚亚历克,但他的五官有时会在闪亮的光雨中摇晃或消失。
这会让人晕船,杰斯想着。
「看在天使的份上,这是什么东西?」亚历克伸手要摸这道光墙。
「别碰。」杰斯也伸出手,但是还没碰到光墙就立即缩回来。「它会给你电击,如果你想穿过来,可能还会杀死你。」
亚历克轻轻吹一声口哨,将手缩回去。「那个审问官可是玩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是一个危险的罪犯,你难道没有听说吗?」杰斯听出自己语气中的酸意,也看见亚历克惊缩一下,他竟一时感觉窃喜。
「她没有说你是罪犯,没有真正说……」
「对,我只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小孩。我什么坏事情都做,踢小猫,对修女比不雅的手势。」
「别说笑了。这是正经事。」亚历克的目光严肃。「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跑去见华伦泰?我的意思是,说真的,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杰斯想到许多俏皮话,却发觉自己并不想说出口。他太累了。「我在想他是我的父亲。」
亚历克看着他,彷彿心里在数十下好让自己保持耐性。「杰斯──」
「如果他是你的父亲呢?你会怎么做?」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绝对不会做华伦泰做的那些事。」
杰斯猛一抬头。「你的父亲确实做了那些事!他也跟我父亲一样是圆环会的人!你母亲也是!我们的父母都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你父亲被抓受罚,而我父亲没有!」
亚历克面色紧绷,但他只是说:「唯一的不同?」
杰斯低头看自己的手。这种烧灼的手铐不应该使用这么久,底下的皮肤已经出现点点血滴。
「我只是说,」亚历克说道,「我不懂你怎么会想见他,不是指因为他做的那些事,而是因为他对你做的事。」
杰斯没有说话。
「这么些年来,」亚历克说道,「他让你以为他死了。也许你不记得十岁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但我记得。没有一个爱你的人会、会做那种事情。」
细细的血线沿着杰斯的手滴下,像松脱的红线散开。「华伦泰跟我说,」他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支持他,跟他一起反抗『政委会』,他就保证不让我关心的人受到伤害。你不会,伊莎贝或麦克斯都不会,克莱莉不会。你的父母也不会。他说──」
「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亚历克叱道。「你是指他不会亲自动手。很好。」
「我看到了他的能耐,亚历克。他能召集恶魔大军。如果他带恶魔大军来攻打『政委会』,就会有一场大战,就会有人受伤,会死。」他迟疑着。「如果你有机会救每个你爱的人──」
「但那是什么样的机会呢?华伦泰的话又值多少呢?」
「如果他以天使之名发誓他会做什么事,他就会做的。我知道他。」
「只要你跟他一起反对『政委会』。」
杰斯点点头。
亚历克说道:「他一定很气你拒绝了。」
杰斯的目光猛然从流血的手腕上抬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
「我说──」
「我知道你说了什么。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拒绝了?」
「嗯,你拒绝了,不是吗?」
杰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你,」亚历克满怀信心地说道,然后他站起来,「你把华伦泰的计划告诉审问官了吧?而她不在乎?」
「我不能说她不在乎,比较象是她并不真正相信我。她另有计划,认为她能应付华伦泰。唯一的问题是,她的计划逊透了。」
亚历克点点头。「你可以待会儿再详细告诉我。当务之急是:我们得想想怎么样把你弄出来。」
「什么?」这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令杰斯有一点晕眩。「我以为你向来循规蹈矩,不会犯法。『律法就是律法。』你先前不是这么说吗?」
亚历克一脸惊异。「你不可能以为我是当真的吧。我只是要让审问官信任我,对我不会像对小莎与麦克斯那样提防。她知道他们支持你。」
「你呢?你支持我吗?」杰斯听出自己的声音急切,不禁讶异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竟然如此重要。
「我支持你,」亚历克说道,「永远都支持你。你何必问?我虽然尊重『律法』,但是审问官对你这么做跟『律法』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对你的恨意是个人恩怨,跟『政委会』无关。」
「我故意惹她的,」杰斯说道,「我忍不住。我向来受不了邪恶的官僚。」
亚历克摇着头。「都不是。这是旧恨,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杰斯正要回答,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由于距离屋顶很近,回音听起来特别大。他抬眼望过去,彷彿以为会看见雨果在梁木之间缓缓绕飞。那只乌鸦总喜欢待在屋梁与石造拱形天花板之间。当时杰斯以为那只鸟喜欢用爪子抓软木材,现在他明白了,原来屋梁上提供了监视的绝佳制高点。
杰斯的脑子里开始有一个点子成形,不定形的模糊点子。他只说道:「路克说什么审问官好像有一个儿子叫史蒂芬,说她是想为他报复。我问她他的事,她就抓狂了。我想可能是跟她这么恨我有关系。」
钟声停了下来。亚历克说:「也许。我可以问我父母,但我怀疑他们会告诉我。」
「不要,不要问他们。问路克。」
「好吧。」亚历克停了一下。「你有什么话要我跟她说吗?我是指克莱莉,不是伊莎贝。」
「没有,」杰斯说道,「我没有话要跟她说。」
❖
「赛门!」克莱莉抓着话筒,转头看路克。「他说有人想闯到他的屋子里。」
「叫他离开那里。」
「我不能出去,」赛门紧张地说,「除非我想烧起来。」
「阳光。」她对路克说道,但她看出他已经明白问题所在,伸手往口袋里掏东西。是车钥匙。他把钥匙举起来。
「跟赛门说我们会过去。叫他把自己锁在一个房间里等我们。」
「你听见没有?把你自己锁在一个房间里。」
「我听见了。」赛门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克莱莉听见一个轻轻的摩擦声,然后是很重的碰撞声。
「赛门!」
「没事。我只是把东西挡在门后面。」
「什么样的东西?」她已经走到门廊上,只穿着薄毛衣,身体直发抖。路克在她身后锁门。
「书桌,」赛门有点得意地说道,「还有我的床。」
「你的床?」克莱莉爬上车,坐在路克旁边,挣扎着用一只手系安全带,路克则把车驶下车道,加速驶上肯特大街,然后伸手帮她扣好安全带。「你怎么搬得动你的床?」
「妳忘了,我有超人吸血鬼的力气。」
「问他他听见什么。」路克问道。他们一路超速驶着,如果布鲁克林区河岸这边的路面维修得很好的话还无妨。每次驶过一个坑洞时,克莱莉都会惊呼出来。
「你听见了什么?」她屏住呼吸问道。
「我听见前门用力打开。我想是被人踢开的。然后尤萨利安直奔进我房间钻到床底下。我就知道一定有人闯了进来。」
「现在呢?」
「现在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就好了,对吧?」克莱莉转头看路克。「他说现在他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了。说不定他们走了。」
「也许。」路克语带存疑。他们已经驶上快速道路,正加速开往赛门住的那一区。「一直跟他保持通话就是。」
「你现在在做什么,赛门?」
「没做什么。我把所有东西都推到门后面了。现在我正要把尤萨利安从暖气管后面弄出来。」
「别管牠了。」
「这会很难跟我妈妈解释。」赛门说道,然后电话静了下来。接着是喀答一声,就完全无声了。手机上面显示出「电话断线」的字样。
「不要。不要!」克莱莉猛按着重拨键,手指头直发抖。
赛门立刻接了起来。「对不起。尤萨利安抓我,电话掉到地上了。」
她松了一口气,感觉喉头发烧。「没关系,只要你没事──」
电话那端传来一波强大的噪音,将赛门的话盖了过去。她把手机从耳边扯开,上面仍然显示着「电话断线」。
「赛门!」她对着电话尖喊着。「赛门,你听见没有?」
那个震耳噪音停了,然后是什么东西破了,还有一种不像人的高频吼声──尤萨利安?接着就是某个重物撞到地板的声音。
「赛门?」她低声唤着。
随着瞎答一声之后,一个懒洋洋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克罗莉莎,」那个声音说道,「我应该知道是妳在讲电话。」
她闭紧眼睛,胃部像坐着云霄飞车直往上冲。「华伦泰。」
「妳是指『父亲』,」他说道,听起来好像真的很生气,「我不喜欢现代人直呼父母的名字。」
「我真正想称呼的比你的名字恶心得多,」她怒道,「赛门在哪里?」
「妳是说这个吸血鬼男孩?对一个家世良好的闇影猎人女孩而言,跟这样的同伴在一起不是很奇怪吗?我想以后对妳的交友状况要管一管了。」
「你把赛门怎么了?」
「没怎么样,」华伦泰带着笑说道,「还没有。」
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
亚历克再回到训练室的时候,杰斯正躺在地板上幻想着女孩在跳舞,试图藉此忘记手腕的痛楚。可是没有用。
「你在做什么?」亚历克问道,并尽可能跪在离光墙最近的地方。杰斯想提醒自己,亚历克问这种问题的时候是真心想知道,以前他都会感觉很贴心而非烦躁,但现在没有用。
「我想躺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一下身体,」他哼道,「这样可以让我放轻松一点。」
「真的?噢──你在讽刺。这是好现象,大概吧。」亚历克说道。「如果你想坐起来,你自然就会坐起来了。我要设法把什么东西从墙中间穿过去。」
杰斯迅速坐起身,因动作太快而觉得头晕。「亚历克,不要──」
但亚历克已经将一个东西用双手朝他推过来,彷彿在将一颗球朝小孩滚过去。一个红色的圆球穿过光幕滚向杰斯,轻轻碰到他的膝盖。
「苹果。」他动作有点困难地将它捡起来。「真好。」
「我想你可能饿了。」
「我是饿了。」杰斯咬一口苹果,汁液流到他的手上,碰到手铐的蓝色火越滋滋作响。「你有没有传简讯给克莱莉?」
「没有。伊莎贝不让我进她的房间。她只是尖叫着把东西砸到门上,说如果我进去,她就会从窗口跳下去。她会跳的。」
「可能。」
「我有一种感觉,」亚历克笑着说道,「她还没有原谅我背叛你,至少她觉得那样。」
「乖女孩。」杰斯称赞着。
「我没有背叛你,白痴。」
「有那个念头就算。」
「很好,因为我还给你带了别的东西来。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试试无妨。」他把一个小的金属东西从光墙外滑进来,是一个大小如两毛五硬币的银色圆碟。
「这是什么?」
「我从图书室的书桌上拿来的。我以前看过父母用它解开禁制。我想这是一种开锁符印,可以试试看。」
他的话没有说完,杰斯已经用两根手指笨拙地捏住圆币,让它碰到手腕部分。它一碰到那道蓝色火燄,手铐就闪两下消失了。
「谢啦。」杰斯揉着手腕,上面各有一圈流血的擦伤。他的手指开始恢复感觉了。「这不像藏在生日蛋糕里的锉刀,不过却能防止我的两只手断掉。」
亚历克看着他。光幕使他的脸变长,带着忧色。也许他本来就在担忧。「你要知道,刚才我跟伊莎贝说话的时候想到一件事。我告诉她不可以跳窗,叫她不要试,不然她会摔死。」
杰斯点点头。「很象是做哥哥讲的话。」
「可是我开始想,你的情形会不会也一样──我是说,我看过你做过一些几乎算是在飞的动作。我见过你从三楼像猫一样跳下去,从地上跳到屋顶上。」
「听你细说我的成就确实很令人满意,但我不确定你的重点是什么,亚历克。」
「我的重点是,这个牢房只有四面墙,不是五面。」
杰斯瞪着他。「所以霍奇说我们日常生活都用到几何,他不是在骗我们。你说得对,亚历克。这个笼子有四面墙。如果审问官当初只用两面,我就──」
「杰斯,」亚历克失去了耐性,「我是说,这个笼子没有顶。你跟天花板之间没有东西挡着。」
杰斯仰起头看,屋梁似乎在上方高处摇晃,一部分在暗影中。「你疯了。」
「也许,」亚历克说道,「也许我只是知道你做得到。」他耸耸肩。「至少你可以试试看。」
杰斯看着亚历克,看着他那张坦诚的脸与坚定的蓝眼睛。他疯了,杰斯想着。没错,在激战之际,他做过一些惊人之举,但他们也都做过那种事。闇影猎人的血统,多年的训练……但他不能这样凭空直跃三十呎高。
你怎么知道你不能,他脑子里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说,如果你连试都不肯试?
那是克莱莉的声音。他想起她与她的符印,想起在缄默之城,他的手铐像被极大的压力弄断了一般。他与克莱莉有着同样的血统。如果克莱莉能做她本该做不到的事……
他不甚情愿地站起身,环视一下四周,缓缓研究这个房间。隔着周围的光幕,他仍看得见墙上落地的大镜子以及挂着的各式武器,刀刃闪闪发亮。他弯腰捡起吃了一半的苹果,若有所思地望着它片刻,然后举起手臂用全力将它丢出去。苹果飞到空中,撞到一片光墙,爆裂成一团融化的蓝色火燄。
杰斯听见亚历克惊吸一口气。审问官并没有夸大。如果他用力撞到光墙,他就会死。
亚历克站起身,突然犹豫起来。「杰斯,我不知道──」
「闭嘴,亚历克。不要看我。那样不会有帮助。」
亚历克回答了什么,杰斯并没有听见。他在原地缓缓旋转,眼睛瞄准屋梁。使他视力变佳的符印开始发挥作用,他可以把屋梁看得更清楚了:他可以看见切凿的边缘,木头上的螺纹与节痕,以及年代久远的污迹。那些屋梁撑得住一个青少年的重量。他舒展一下手指,缓缓深吸一口气,就像从前父亲所教导的一样。他在心里看见自己跳起来,往上升高,轻松地抓住一根梁,晃两下就跳到上面。他很轻,他告诉着自己,轻得像箭一样,展翼划过空中,迅不可挡。很容易的事,他告诉自己,容易得很。
「我是华伦泰的箭,」杰斯低声说道,「不管他知不知道。」
然后他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