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张 心中之石
克莱莉按下赛门的电话键,但是手机直接转到语音信箱。热泪滚下她的脸颊,她把手机朝仪表板上一丢。「可恶,可恶!」
「我们就快到了。」路克说道。他们已经下了快速道路,而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赛门家的前面停下来,这座独栋的木造房子正面漆成悦目的红色。路克还没有拉起手煞车,克莱莉已经跳下车直奔到走道上。她冲上台阶,发狂地用力敲门,同时听见路克在后面唤她的名字。
「赛门!」她喊道。「赛门!」
「克莱莉,够了。」路克也来到了门廊上。「邻居──」
「管他的邻居。」她摸索着腰际的钥匙圈,找出正确的钥匙然后插入锁孔。她把门打开,全神警戒着走进玄关,路克紧跟在后。他们穿过左边第一道门,走进厨房,从洁净无瑕的长桌到冰箱上的磁撖,所有的东西都跟从前一样。还有那个水槽,只不过几天前她还靠在那里跟赛门接吻。阳光由窗口照进来,使整个房间充满浅黄色的亮光。这种光就足以将赛门烧成灰炭。
赛门的房间在走道尽头的最后,门微开着,不过克莱莉从门缝间只看见里面黑黑的。
她把口袋里的符杖掏出来,紧紧握在手中。她知道它并不是真正的武器,但是抓在手中能给她一种安抚的感觉。房间里面很暗,黑色的窗帘遮住窗子,唯一的光亮来自床头几上的数位钟。路克正要伸手去开灯,突然有一个东西,发出恶魔似的撕嘶吼声,从黑暗中朝他扑过来。
克莱莉尖叫起来,路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用力往旁边推开。她踉跄着差一点跌倒,等她站直后转过身,看见满脸惊讶的路克抓着一只扭叫着不停的白猫,牠全身的毛都倒立起来,活像一团长了尖爪的棉花球。
「尤萨利安!」克莱莉喊道。
路克把猫放开,牠立即从他两腿之间窜出去,消失在走道上。
克莱莉说:「笨猫。」
「不能怪牠。猫不喜欢我。」路克摸到电灯开关,将灯打开。克莱莉惊吸一口气。房间里面非常整齐,每样东西都放得好好的,连小地毯都没有歪,床军也摺得整整齐齐。
「这是幻术吗?」
「大概不是,可能只是魔法。」路克走到房间中央,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他走过去拉开一边窗帘,克莱莉看见他脚边的地毯上有一个东西在发亮。
「路克,等一下。」她走到他站立之处,跪下去把那个东西捡起来。是赛门的银色手机,已经严重变形,天线也断了。她把手机盖掀开,心脏在狂跳。虽然荧幕上有一条裂痕,但仍有一个讯息清晰可见:现在他们都在我的手里了。
克莱莉眩然跌坐到床上,模糊地感觉路克将手机从她手中拿开。她听见他看到讯息时倒吸一口气。
「那是什么意思?现在他们都在我的手里了?」克莱莉问道。
路克把赛门的手机放到书桌上,举手抹一下脸。「恐怕那表示现在赛门在他那里,梅雅也是,我们最好面对现实。这表示他已经凑齐了转换仪式所需要的每样东西。」
克莱莉瞪着他。「你是说这不只是针对我跟你?」
「我确定华伦泰把那当作一种很好的附加效果,但并不是他的主要目标。他的主要目标是反转圣剑的特性,为此他需要──」
「异世界小孩的血。但梅雅与赛门不是小孩,他们已经是青少年了。」
「当初创造那种把圣剑转换成黑暗力量的符咒时,根本还没有发明『青少年』这个字眼。在闇影猎人的社会中,你满十八岁就是成人,在那之前都是小孩。他已经有了仙灵小孩的血,以及巫师小孩的血,还需要的就是狼人与吸血鬼。」
克莱莉感觉彷彿肺里的空气都被一拳打了出来。「那为什么我们不曾采取行动?为什么我们不会想到要保护他们呢?」
「到目前为止华伦泰都是随机行动,他的受害者只是不幸被他碰上了。那个巫师男孩很容易找,华伦泰只是假装雇他去召唤恶魔。只要你知道上哪里找,在公园里也很容易逮到仙灵。至于『猎人之月』,那本来就是能找到狼人的地方。如果什么都没改变,只是这么攻击我们,他就需要多花一点功夫,多一点危险。」
「杰斯。」克莱莉说道。
「妳是指什么,杰斯?他怎么样?」
「我猜他是想报复杰斯。昨天晚上杰斯在船上一定对他做了什么事,真正地把华伦泰惹火了,逼得他放弃原有计划,改用一个新的。」
路克糊涂了。「妳凭什么认为华伦泰改变计划跟妳哥哥有关呢?」
「因为,」克莱莉的语气阴郁而肯定,「只有杰斯才能让他那么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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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亚历克用力棰着妹妹的房门。「伊莎贝,开门。我知道妳在里面。」
门开了一条缝,亚历克想往里面看,但似乎没有人在另一边。「她不想跟你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亚历克往下瞧,看见一双戴着眼镜的灰色眼睛怒视着他。「麦克斯,」他说道,「好啦,弟弟,让我进去。」
「我也不想跟你说话。」麦克斯要把门关起来,但亚历克伸出一只脚卡在门口,动作快得像伊莎贝甩鞭。
「别逼我打你,麦克斯。」
「你不会的。」麦克斯拚命推着门。
「不会,但我可以去找爸爸妈妈,而我觉得伊莎贝不希望那样,对不对,小莎?」他问道,声音放大让躲在里面的妹妹也能听到。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伊莎贝听起来非常愤怒。「好吧,麦克斯。让他进来。」
麦克斯退开,亚历克推门进去,让门在身后半开着。伊莎贝跪在床边窗口的射击孔前,金鞭卷在左臂上。她穿着打猎装,紧身黑裤与上衣,上面隐约可见银色的符印图案。她的靴子直扣到膝部,黑发被窗口的风吹得不停抽动。她怒视着他,令他一时联想到霍奇的那只乌鸦「雨果」。
「妳在搞什么?想自杀吗?」他问道,一面愤怒地大步朝妹妹走过去。
她的鞭子往前一抽,绕到他的脚踝上。亚历克顿时停步,知道伊莎贝只要手腕一扭,就会让他在硬木地板上摔个四脚朝天。「你敢再走近,亚历山大‧莱特伍,」她生气地喊着他的全名,「我现在没有心情对你大发慈悲。」
「伊莎贝──」
「你怎么可以那样背叛杰斯?他已经受了那么多苦,而你还曾发誓要彼此照顾。」
「可是,」他提醒她道,「如果要违反『律法』就不行。」
「『律法』!」伊莎贝嫌恶地顶道。「还有一个法律比『政委会』的法更高,亚历克,就是家人之法。杰斯是你的家人。」
「家人之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亚历克也恼了,他知道自己应该辩解,但是又很难改掉大哥哥想纠正弟妹的习惯,「大概是妳自己编出来的吧?」
伊莎贝的手腕一抽。亚历克感觉双脚离开地面,他扭转身子用手吸收摔下去的力道。他落到地上,翻过身躺着,看见伊莎贝耸立在上方,麦克斯站在她旁边。「我们要怎么处置他,麦克斯威尔?」伊莎贝问道。「把他绑起来留在这里等爸妈来找?」
亚历克受够了。他从手腕间抽出一把刀,手一转就划过脚踝上的鞭子。电鞭啪的一声脱开,他立即跳起来。伊莎贝将手臂收回,鞭子嘶嘶地在她身边挥舞着。
一阵咯咯笑声打破这股紧张气氛。「好了,好了,你们已经把他折磨够了。我回来了。」
伊莎贝瞪大了眼睛。「杰斯!」
「正是在下。」杰斯钻进伊莎贝的房间,将门在身后带上。「你们两个不必为了我──」麦克斯喊着他的名字冲到他的怀里,他痛缩一下。「小心,」他说道,一面轻轻将小弟拉开,「我现在的状况不是顶好。」
「我看得出来。」伊莎贝说道,一面担忧地打量着他。他的手腕上都是血,汗湿的头发黏附在额头与脖子上,脸与双手沾着泥土与脓水。「审问官有没有伤到你?」
「不算太严重。」杰斯隔着房间与亚历克互视。「她只是把我锁在兵器室里,亚历克帮忙把我放出来。」
伊莎贝手中的鞭子像花朵枯萎般垂了下去。「亚历克,真的吗?」
「真的。」亚历克故意拍拍刚才跌倒时衣服上沾的灰。他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一点都没错。」
「嗯,你早该说的。」
「妳应该对我有一点信心。」
「够了。现在没有时间斗嘴。」杰斯说道。「伊莎贝,妳这里有什么样的武器?还有,有没有绷带?」
「绷带?」伊莎贝放下鞭子,从抽屉里取出符杖。「我可以用疗伤符印。」
杰斯举起手腕。「用疗伤符印可以治瘀伤,但是对这个没有用。这是符咒烧的。」在伊莎贝房间灯光照射下,这些伤看起来更糟,两圈疤痕已经黑裂,渗出血与透明液体。他放下手,伊莎贝的脸色发白。「我也需要武器,然后我──」
「先找绷带,武器等会儿再说。」她把符杖放在化妆台上,然后拿着一篮油膏、纱布与绷带,将杰斯赶到浴室里去。亚历克隔着半敞的门看他们,杰斯靠着脸盆,让伊莎贝帮他的手腕用海绵清洁一下,再用白纱布缠起来。「好了,现在把上衣脱掉。」
「我就知道妳喜欢这样。」杰斯把外套脱下,再忍着痛将T恤从头上脱掉。他的肤色淡金,衬着结实的肌肉,精瘦的双臂上画着纠结的黑墨符印。一般凡人可能会认为,杰斯皮肤上旧符印残余的雪花似白疤使他不够完美,但亚历克不会。他们每个人都有这种疤,那是光荣的勋章,不是缺憾。
杰斯看见亚历克从半开的门外看他,说道:「亚历克,你找得到电话吗?」
「在化妆台上。」伊莎贝头都没抬一下。她与杰斯在低声谈着,亚历克听不见,但他猜他们是不想吓着麦克斯。
亚历克转头看过去。「不在化妆台上。」
伊莎贝在杰斯的背上画着疗伤符印,口中不耐地咒一声。「噢,可恶。我把电话忘在厨房里了。该死。我不想回去找,以免万一碰到审问官。」
「我去拿,」麦克斯主动说道,「她不在乎我。我太小了。」
「我想是吧。」伊莎贝语气不甚情愿的样子。「你们要电话做什么,亚历克?」
「我们需要就是了。」亚历克不耐地说。「小莎──」
「如果你要发简讯给马格努斯说『我认为你好酷』,我就要把你杀掉。」
「谁是马格努斯?」麦克斯问道。
亚历克说:「他是一个巫师。」
「一个非常非常性感的巫师。」伊莎贝对麦克斯说道,刻意不理会亚历克的愤怒之色。
「可是巫师很坏。」麦克斯神情困惑地说道。
「一点也没错。」伊莎贝说道。
「我不懂,」麦克斯说道,「但我现在要去拿电话。马上回来。」
他溜了出去,杰斯把上衣与外套穿上,回到卧房来,开始在伊莎贝丢散在地板上的一堆东西里面找武器。她跟在他后面出来,摇着头看他。「现在的计划是什么?我们都要离开吗?审问官如果发现你不见了,她一定会发狂。」
「那也会比她被华伦泰拒绝时好得多。」杰斯简要地解释一下审问官的计划。「唯一的问题是,他绝对不会接受的。」
「唯、唯一的问题?」伊莎贝气得几乎结巴起来,她从六岁以后就不曾这样了。「她不能那样!她不能把你丢给一个精神病作交换!你是『政委会』的成员!你是我们的哥哥!」
「审问官不认为如此。」
「我不管她怎么想。她是一个讨厌的臭女人,不能让她那样。」
「等她发现自己的计划有严重缺失的时候,也许就能说服她了,」杰斯说道,「但我不要留下来等。我要离开这里。」
「那不容易,」亚历克说道,「审问官已经把这里加上严密防守。你知道楼下有守卫吗?她把『政委会』一半的守卫都找来了。」
「她太抬举我了。」杰斯说道,一面把一堆杂志抛到旁边。
「说不定她没有错。」伊莎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是真的跳了三十呎高,从那个『马拉基结构体』里面逃出来?真的吗,亚历克?」
「真的,」亚历克证实道,「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杰斯从地板上拿起一把十吋长的匕首,尖端插在伊莎贝的一件粉红色胸罩上。伊莎贝皱眉将它一把抓走。
「那不是重点。问题是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知道吗?」
「我用跳的。」杰斯从床底下掏出两片薄刃轮刀,上面覆满灰色的猫毛,他吹一口气,弄得猫毛四飞。「轮刀,真酷。尤其是在碰到对猫毛严重过敏的恶魔时。」
伊莎贝用胸罩用力打他。「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我不知道,小莎。」杰斯爬起身。「也许善福宫女王说得对,也许我有一些力量自己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测试过。克莱莉就是这样。」
伊莎贝眉头深锁。「她有吗?」
亚历克突然瞪大眼睛。「杰斯,你那个吸血鬼摩托车还在屋顶上吗?」
「大概吧。可是现在是白天,派不上用场。」
「而且,」伊莎贝指出一点,「我们坐不下。」
杰斯将血滴子塞到腰带间,加上那把匕首,又将几把天使刃塞到外套口袋里。「那倒没关系,」他说道,「你们不会跟我走。」
伊莎贝气急败坏地说:「你是什么意思,我们不──」这时麦克斯喘着气回来了,手里抓着她的粉红色电话。「麦克斯,你真是大英雄。」她从他手中抓过电话,然后怒视杰斯一眼。「我等一下再跟你说。现在,我们要打给谁?克莱莉吗?」
「我来打给她。」亚历克说道。
「不要,」伊莎贝把他的手拍掉,「她比较喜欢我。」她已经开始拨号了,然后伸一下舌头,将手机举到耳边。「克莱莉?我是伊莎贝。我──什么?」她的脸上血色尽失,好像被一把抹掉一样,变成灰着一张脸呆瞪着。「怎么可能?可是为什么──」
「什么怎么可能?」杰斯两步就跨到她身边。「伊莎贝,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克莱莉──」
伊莎贝将手机移开耳边,手上的指节泛白。「是华伦泰。他把赛门和梅雅抓走了。他要用他们做转换仪式。」
杰斯一下子顺手就将伊莎贝的电话抢过来放到耳边。「开车到『学院』这里来,」他说道,「不要进来,在外面等我。」他将手机阖上递给亚历克。「打给马格努斯,」他说道,「要他跟我们在布鲁克林河岸会合。让他选地方,但是要没有人的地方。我们需要他帮忙弄上华伦泰的船。」
「我们?」伊莎贝得意起来。
「马格努斯、路克,还有我,」杰斯澄清道,「你们两个待在这里帮我应付审问官。华伦泰拒绝她的时候,你们得劝服她让『政委会』派军去追华伦泰。」
「我不懂,」亚历克说道,「前提是你要怎样出去?」
杰斯咧嘴一笑。「看我的。」他说着,就纵身跳到伊莎贝的窗台上。伊莎贝喊出来,但杰斯已经钻出窗口,在窗台外缘稳住身子,然后就不见了。
亚历克追到窗口,惊骇地往外瞪着,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下方「学院」的花园,秋黄空荡,还有一条通往前门的窄步道。第九十六街上并没有行人在尖叫,没有车子看到有人掉下而靠边停下。杰斯彷彿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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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将他唤醒过来。一种大声重复的声音,象是水一再拍溅着某个硬东西。他好像躺在一个池底,水不断流干又再涌进来。他的嘴里有一股金属味,周围也满是金属味。他感觉左手有一种持续的痛楚。赛门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一片凹凸不平的硬金属地板上,而且这地板涂的是很丑的灰绿色,墙壁也是同样的绿色金属材料。只有一面墙上有一个高高的圆窗让一点阳光照进来,但是这样就够了。他躺在那里,手伸在阳光下,指头已经发红起水泡。他又呻吟一声,翻身避开阳光坐了起来。
然后他发现这房间里不只他一人。虽然很暗,他仍可以看得很清楚。在他的对面,梅雅的双手被绑,链在一根粗蒸气管上。她的衣服被扯破,左脸颊上有很大一块瘀青。他看见她有一边的辫子已经从头皮上被扯掉,头发上血迹斑斑。他一坐起来,她就瞪着他,眼泪直流。「我以为,」她抽嘻着说道,「你已经死了。」
「我是死了。」赛门说道。他看看自己的手,就在他看的时候,水泡已经消退,痛楚减轻,皮肤又恢复本来的灰白色。
「我知道,可是我是指──真正的死了。」她用被缚的双手擦脸。赛门想朝她移过去,但是立即被某个东西扯住。一个金属圈套住他的脚踝,上面的粗金属链深陷在地板中。华伦泰不愿意冒险。
「别哭。」他说道,然后立即后悔了。这种情形不哭也难。「我没事。」
「只是目前,」梅雅说道,一面将湿脸往袖子上抹。「那个人,那个白头发的人,他的名字是华伦泰?」
「妳看见他了?」赛门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的前门被撞开,然后就有一个大东西像火车一样朝我冲过来。」
「他就是那个华伦泰,对不对?每个人都在说的那个,那个发动『起义』的。」
「他是杰斯跟克莱莉的父亲,」赛门说道,「就我所知是这样。」
「我以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熟,就像杰斯。」她一时露出恨恨之色。「难怪杰斯那么浑蛋。」
赛门再同意不过了。
「那你没有……」梅雅说不下去。但是她又试一次。「听着,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但是华伦泰找上你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一个你认识的人,已经死掉的人?像鬼一样?」
赛门不解地摇摇头。「没有。怎么了?」
梅雅迟疑着。「我看见我哥哥,我哥哥的鬼魂。我想是华伦泰让我出现幻觉。」
「嗯,他没有对我那样。我正在跟克莱莉讲电话。我记得一个影子冲过来,电话掉了下去。」他耸耸肩。「就是这样。」
「跟克莱莉?」梅雅似乎燃起希望。「那也许他们会猜到我们在哪里,也许他们会来找我们。」
「也许。」赛门说道。「我们究竟在哪里呢?」
「在一条船上。他带我上来的时候我还很清醒,这个船壳象是一大块黑色金属,没有灯,还有──到处都是一些东西。它们有一个还攻击我,我尖叫起来,然后他就抓住我的头往墙上撞,我就昏过去了一阵子。」
「东西?妳说东西是指什么?」
「恶魔,」她打一个寒颤说道,「他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恶魔,大的小的飞的,每个都听他的命令。」
「可是华伦泰是闇影猎人,而且就我所听说的,他厌恨恶魔。」
「嗯,它们似乎不知道。」梅雅说道。「我不懂的是他为什么要抓我们。我知道他讨厌异世界的人,但只是这样就要杀我们两个似乎太大费周章了。」她开始发抖,牙齿猛打颤,好像搞怪店里那种大牙齿玩具。「他一定是想跟闇影猎人要什么东西,或者跟路克要。」
我知道他要什么,赛门想着,但是没有必要告诉梅雅,她已经够难过了。他把外套脱掉。「给妳。」他说道,一面把外套朝她抛过去。
她扯着铁链转身,好不容易把外套披到肩上。她对他感激地淡淡一笑。「谢谢。可是你不冷吗?」
赛门摇摇头。他手上的灼伤已经完全消失了。「我不会觉得冷。永远都不会了。」
她欲言又止,眼神挣扎着。「对不起,昨天我那样对你。」她停了一下,好像在屏住呼吸。「吸血鬼会让我吓得要死,」她终于细声说道,「我刚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常常跟族群里的几个人在一起──巴特,还有两个男孩,史提夫跟葛瑞格。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碰到几个吸血鬼在桥下吸血袋。我们打了起来,我最记得一个吸血鬼把葛瑞格举起来──就那样举起来,然后把他撕成两半──」梅雅的声音高起来,接着她就以手掩口,身体在发抖。「两半,」她低声说道,「他体内的东西掉出来,他们就开始吃。」
赛门感觉一阵恶心。他几乎有一点庆幸这只让他胃里想吐,而不会有其他感觉,好比饥饿之类的。「我不会那样的,」他说道,「我喜欢狼人。我喜欢路克。」
「我知道。」她努力张嘴说话。「只是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很像人类,让我想起自己本来也是人。」
「梅雅,」赛门说道,「妳还是人。」
「不是,我不是了。」
「就许多方面而言,妳是的,就跟我一样。」
她勉强挤出笑容。他看得出她并不相信他,而他不能怪她。他也不确定自己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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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变成铁灰色,乌云低垂。「学院」衬着灰色的天光,像一座半面山耸立着,角形屋瓦闪着黯淡银光。克莱莉彷彿看见前门旁边的暗处有一个戴着帽兜的身影晃了一下,但是她无法确定。停在一条街外从路克的车窗望过去,很难看清楚什么东西。
「已经多久了?」她问道,这大概是她第四次还是第五次问了,她也不确定。
「比妳上次问的时候多了五分钟。」路克说道。他靠着椅背坐着,头往后仰,看起来疲倦至极,下巴与脸颊冒出银灰色韵碴,眼睛底下出现一条条黑线。这一阵子他都睡在跋院,还碰到恶魔攻击,现在又加上这个,克莱莉想着,突然担心起来。她明白了为什么他与她母亲这么久以来都在躲避这种生活。她真希望自己也能躲避。「妳想进去吗?」
「不要。杰斯说在外面等。」她又往窗外瞄过去。现在她确定门口有几个身影。其中一人转过来,她依稀瞥见银发一闪。
「妳看。」路克猛然坐直身子,迅速把车窗放下。
克莱莉再看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你是指门口那些人?」
「不是,那些守卫先前就在那里了。妳看屋顶上。」他伸手指着。
克莱莉将脸贴在车窗上。教堂的屋顶上有许多塔楼与尖塔,上面雕刻着尖角,还有拱形射击孔。她正想生气地说她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些倾颜的滴水兽,但是一个一晃而过的动作吸引了她的目光。屋顶上面有人,一个瘦瘦黑黑的身影在塔楼之间快速窜动,从一块凸起跳到另一块,然后又趴平下去缓缓沿着陡峭的屋顶往下滑──他的淡色头发在铁灰色天光下好像闪亮的黄铜。
是杰斯。
克莱莉自己都没发觉她已经跳下车,沿着街朝教堂跑过去,路克在身后喊她。那座大建筑似乎在摇晃,几百呎高的巨型石壁。杰斯现在正在屋顶边缘往下瞧。克莱莉心想,不可能,他不会的。他不会那么做,杰斯不会的。然后他跳离屋顶,跃到空中,彷彿从门廊上面走下来似的。克莱莉尖叫出来,只见他像石头般往下掉落──
然后轻巧地、就在她面前双足着地落下。克莱莉张口结舌瞪着他,看着他微蹲一下就站起身对她咧嘴而笑。「如果我说我在这里落脚,」他说道,「妳会认为这是老掉牙的笑话吗?」
「怎、你怎么──你怎么做到的?」她细声说道,觉得自己快要吐出来了。她看见路克也下了车,双手托住后脑杓站在那里,眼睛瞪着她身后。她转身一看,只见前门那两个警卫正朝他们跑过来,其中一个是马利克,另外则是一个银发女人。
「可恶。」杰斯抓起她的手,拉着她跑起来。他们朝货车跑过去,爬上去坐在路克旁边。路克发动引擎,乘客座旁边的车门还敞开着。杰斯伸手横过克莱莉的身上将门关起来。车子猛力一转,从那两个闇影猎人旁边绕过去。
克莱莉看到马利克手里有一个甩刀之类的东西,正瞄准着他们的车胎。她听见杰斯咒了一声,同时往外套里面摸索着武器。马利克往后扬起手臂,刀刃闪着光。那个银发女人跑到他身后抓住他的手臂。他想把她甩开,克莱莉在位子上扭身回望,口中发出惊呼──然后车子转过街角,混入约克大街上的车流中,学院逐渐消失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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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雅靠在蒸气管上一阵一阵打着瞌睡,肩膀上披着赛门的外套。赛门看着窗口的光线在房间里移位,想要估计时间却没有办法。通常他都是用手机看时间,但是手机不见了。他已经把口袋搜遍了。他一定是在华伦泰冲进房间时把手机掉到地上了。
不过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担心。他的嘴变得干燥如纸,喉头发痛。他现在的渴象是与饥饿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极端的折磨,而且会越来越严重。
他现在需要的是血。他想到家里他放在床边冰箱里的血袋,皮肤底下的血管像有火热银线在里面烧灼。
「赛门?」梅雅无力地抬起头说道。她的脸颊上面有一道白色印痕,因为她刚才靠在蒸气管上。就在他看的时候,那道白印又恢复成粉红色,血液流回受压部分的脸上。
血。他用发干的舌头舔着嘴唇。「什么?」
「我睡了多久?」
「三个小时。也许四小时。现在大概是下午了。」
「噢,谢谢你帮我看守着。」
他其实并没有,说起话来隐隐觉得有点羞愧。「当然的。没问题。」
「赛门……」
「嗯?」
「我希望你知道我是真心地遗憾你也被抓来了,但我很高兴有你在身边。」
他感觉自己挤出笑容,干裂的嘴唇流出血来。他的肚子在呻吟。「谢谢。」
她往他凑近一点,肩膀上的外套滑下来。她动的时候,眼睛颜色变成带灰的淡琥珀色。「你碰得到我吗?」她伸出手问道。
赛门也朝她伸过去,尽可能把手伸长,脚课上的铁链哐啷作响。他们的指尖相触,梅雅露出微笑。
「真感人。」赛门骇然把手缩回。发自暗处的这个声音很冷淡,颇有教养,有一种莫名的外国口音。梅雅转过身把手放下,瞪着门口的那个人,脸上血色尽失。那个人进来时安静无声,他们两人都没有听见。「月亮与黑夜之子终于相会了。」
「华伦泰。」梅雅低声说道。
赛门没有说话,只是直瞪着。原来这就是克莱莉与杰斯的父亲。那银白色头发与灼亮的黑眼睛,他看起来不太像他们,不过他脸部的梭角以及眼睛形状有一点克莱莉的味道,动作中的傲慢感也跟杰斯有一点像。他的块头很大,肩膀宽阔,身形厚实,这又跟两个孩子都不像了。尽管身上佩带了足够一排人使用的兵器,他走进这个绿色金属房间时仍轻巧得像一只猫。他的胸前有两条交叉的镶银釦粗皮带,背后挂着一把粗柄剑,腰间还有一条粗皮带,上面佩了各式刀子、匕首,以及巨针似的窄刃。
「站起来,」他对赛门说道,「背靠在墙上。」
赛门昂起下巴。他可以看见梅雅在看他,她的脸色苍白,一副吓坏了的神情,令他油然兴起一股保护心理。他至死也不要让华伦泰伤害她。「原来你就是克莱莉的父亲。」他说道。「恕我冒犯,但我大概明白她为什么恨你。」
华伦泰的眼神一片漠然,几乎完全没有动。他说话的时候嘴唇也几乎不动。「为什么呢?」
「因为,」赛门说,「你显然是丧心病狂。」
华伦泰终于笑了,但这个笑容只限于嘴唇部分,而且也只是微微扭曲一下而已。然后他举起一只拳头,赛门一时之间以为他要挥拳过来,他本能地要缩避开。但华伦泰并没有挥拳,而是张开手指,露出手心上一堆亮粉似的东西。他转身看向梅雅,低头以夸张的飞吻方式将亮粉对她吹过去,亮粉像一群发亮的蜜蜂落到她身上。
梅雅尖叫起来,一面狂乱地惊呼扭动,身体不住地往两边转,彷彿那样就能躲开亮粉,她的声音变成呜咽的锐喊。
「你在对她做什么?」赛门跳起身喊道。他朝华伦泰跑过去,但是又被脚上的铁链扯回来。「你在干什么?」
华伦泰的浅笑变大了。「银粉,」他说道,「那会让狼人烧伤。」
梅雅停止扭动,像胎儿般缩到地板上无声地哭着,血从她的双手与手臂上流出来。赛门再度感到胃部翻搅,这一切都让他恶心,他难过得跌靠在墙上。「你这个浑帐。」他说道,只见华伦泰懒懒地将手指上仅剩的一点亮粉刷掉。「她只是一个女孩,又不会伤害你,她还被链子绑起来,看在──」
他的话哽住了,喉间烧痛着。
华伦泰笑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道。「你要说的是这个吗?」
赛门没有出声。华伦泰伸手到肩上,从背后拔出一把沉重的银剑,光线在上面闪动,像水从银墙上流下,像阳光在折射。赛门的眼睛刺痛,不禁将脸转开。
「天使之剑会烧伤你,就像上帝之名会让你呛住。」华伦泰说道,声音冷锐如水晶。「听说这样死的话就能进入天门。那么说起来,你这个亡魂,我还算帮了你一个大忙呢。」他把剑放低,剑尖抵着赛门的喉咙。华伦泰的眼睛如两潭黑水,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怒气,没有同情,连憎恨也没有,虚无得像空洞的坟墓。「有什么最后的遗言吗?」
赛门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听哪,噢,以色列,主是我们的神,主是唯一的神。他想说出这些话,却感到一阵灼痛烧着喉头。于是他改成低声唤道:「克莱莉。」
一股恼色闪过华伦泰的脸上,彷彿听见吸血鬼的口中说出女儿的名字令他不悦。他的手腕迅速一转,将圣剑平举,一下子就从赛门的脖子上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