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
「克莱莉!」赛门的母亲看见站在门口的这个女孩,脸上挂满灿烂的笑容。「我有几百年没看到妳了。我正在担心妳是不是跟赛门吵架了。」
「噢,没有,」克莱莉说道,「我只是不太舒服,如此而已。」显然即使有疗伤符印,她也不是刀枪不入的。在奋战一夜之后,早上起来头痛发烧,她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她原以为自己感冒了,半夜在冰冷的水面上穿着湿衣服冻几个小时,有谁不会感冒?但马格努斯说她很可能只是因为画符印摧毁华伦泰的船而把自己累坏了。
赛门的母亲同情地咯咯笑着。「赛门前两个星期也一样,几乎都没有下床。」
「不过他现在好一点了吧?」克莱莉说道。她知道这是事实,但并不在乎多听人家说一次。
「他没事了。我想他现在在后面花园里吧。妳自己进去找。」她露出微笑。「他会很高兴见到妳。」
赛门家的这条街上都是红砖房子,中间用漂亮的白色铸铁篱笆隔开,上面有一道门通往屋子后面的一个小花园。此时天空湛蓝,虽然阳光普照,空气感觉却很凉。克莱莉可以感觉到空气里带着即将下雪的气味。
她将篱笆门在身后关好,然后进去找赛门。一如所言,他在后面花园里,躺在塑胶长椅上,怀里摆着一本漫画书。他看见克莱莉就把书推开,笑着站起来。「嘿,宝贝。」
「宝贝?」她在他旁边坐下。「你在说笑吧?」
「我在试试看。不行吗?」
「不行。」她坚决地说道,然后凑上去亲他的嘴。她再坐直后,他的手指仍摸着她的头发,眼神若有所思。
他说:「我很高兴妳来了。」
「我也是。我本来要早点来的,可是──」
「妳病了。我知道。」这个星期她都是躺在路克的沙发上传简讯给他,身上裹着毯子看电视重播「犯罪现场」。能够在所有问题都有科学解答的世界里享受片刻,多少会让她感觉欣慰。
「我现在好了。」她环视周遭,身体打一个颜,于是将白毛衣裹紧。「你在这种天气躺在外面做什么?你不冷吗?」
赛门摇摇头。「我其实已经不会觉得冷或者热了。再说──」他的嘴角翘起露出笑容。「我想要尽量在太阳底下多待一点时间。现在我白天还是会觉得睏,但我正在努力对抗。」
她用手背摸摸他的脸颊。他的脸被太阳晒得暖暖的,但是在表面之下的皮肤还是很凉。「可是其他方面都……还是一样吗?」
「妳是指,我是不是还是吸血鬼?嗯,似乎如此。还是想喝血,还是没有心跳。我得避免去看医生,不过既然吸血鬼都不会生病……」他耸遂肩。
「你跟拉斐尔谈过了吗?他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能见太阳?」
「不知道。他似乎也觉得很生气。」赛门一脸睏意地眨眨眼睛,好像现在是半夜两点而非下午。「我想这颠覆了他对既定道理的看法。而且,现在我决定要在白天活动,他就更不容易要我在晚上活动了。」
「我本来还以为他会很兴奋。」
「吸血鬼不喜欢改变。他们是很传统的。」他对她一笑,她心里想着,他会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等我五、六十岁的时候,他还是看起来像十六岁一样。这个想法不太会让人开心。「总之,这对我的音乐生涯有好处。如果那个女作家安‧莱丝(Anne Rice)写的吸血鬼有道理,那么吸血鬼一定能变成了不起的摇滚明星。」
「我不确定那种信息会很可靠。」
他躺回椅背上靠着。「有什么是可靠的?当然啦,除了妳之外。」
「可靠?你对我的感觉是这样的?」她故意气恼地问道。「那可不太浪漫。」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阴影。「克莱莉……」
「什么?怎么了?」她握住他的手。「你听起来像有坏消息。」
他将目光转开。「我不知道是不是坏消息。」
「所有事情都有好有坏,」克莱莉说道,「只要告诉我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他说道。「可是──我想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克莱莉差一点从长椅上摔下来。「你不想再跟我做朋友了?」
「克莱莉──」
「是因为那些恶魔的关系?因为我害你变成吸血鬼?」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我知道每件事情都很疯狂,但我能够不让你接触到它们。我能──」
赛门惊缩一下。「妳的声音越来越像海豚了,妳知道吗?别再说了。」
克莱莉住口了。
「我还想做朋友,」他说道,「是另外一件事我不太确定。」
「另外的事?」
他脸红了。她不知道吸血鬼也会脸红,衬着苍白的皮肤非常明显。「男女朋友的事情。」
她沉默了好久,努力想找话说。终于,她说道:「至少你没有说『亲吻的事情』。我正怕你会说呢。」
他低头看着两人搁在长椅上交握的手,她的手指跟他比起来好小,但这是第一次她的皮肤看起来比他黑。他心不在焉地用拇指摩娑着她的指节,说:「我不会说那个的。」
「我以为你想要这样,」她说道,「我以为你说过──」
他隔着黑睫毛抬眼看她。「说过我爱妳?我确茛爱妳,但事情不只如此。」
「是因为梅雅?」她的牙齿开始打颤,但只有部分原因是觉得冷。「因为你喜欢她?」
赛门犹豫着。「不是。我是说,对,我喜欢她,但不是像妳指的那样。只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有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在身边是怎样的感觉,那与跟妳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
「可是你不爱她。」
「也许有一天我会。」
「也许有一天我会爱你。」
「如果妳真的那样,」他说道,「就要让我知道。妳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她的牙齿颤抖得更厉害了。「我不能失去你,赛门。我不能。」
「妳永远都不会的。我不会离开妳,但我宁愿像现在这样,这是最真实、最重要的,也不要妳假装成另一回事。跟妳在一起的时候,我希望知道自己是跟真正的妳在一起,真正的克莱莉。」
她将头靠在他的身上,闭起眼睛。不管怎么样,他感觉起来仍旧是赛门,仍然闻起来像他,像他洗衣肥皂的那种气味。「也许我不知道那是谁。」
「但是我知道。」
❖
克莱莉离开赛门的家,将身后的门关上,路克的新货车在人行道旁未熄火等着。
「你送我来就好,不必再来接我。」她上去后坐在他旁边说道。路克把原来的破车丢掉,又买了一辆一模一样的新车。
「请原谅我这个做父亲的总是会担心。」路克将一个纸杯咖啡递给她。她啜了一口,没加牛奶,但是加了很多糖,正是她向来喜欢的那样。「这一阵子如果妳不在我视线之内,我都会有一点紧张。」
「噢,真的?」车子驶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克莱莉抓紧咖啡杯以免洒出来。「你想这种情形会有多久呢?」
路克考虑着。「不会太久。五年,或者六年吧。」
「路克!」
「我打算等妳满三十岁才让妳开始约会,如果那样会有用的话。」
「事实上,那样听起来也不太坏。说不定我要到三十岁才会准备好。」
路克斜瞄着她。「妳跟赛门……?」
她一手拿咖啡杯,另一手挥了挥。「别问。」
「我明白了。」他大概真的明白了。「妳要我把妳送回家吗?」
「你要去医院,对不对?」她听得出他开玩笑的口气底下隐约的紧张感。「我跟你去。」
他们开到桥上了,克莱莉望着河面,若有所思地喝着咖啡。她永远都看不厌这个景色,窄窄的河水在两岸的曼哈顿与布鲁克林高楼峡谷之间流着,在太阳底下有如一片亮闪闪的铝箔。她奇怪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想到要画下来。她记得有一次问母亲,为什么她从来不用她当模特儿,从来不画自己的女儿。「把一个东西画下来,是想将它永远捕捉住。」乔瑟琳说道。她坐在地板上,画笔上的蓝色顔料滴到了牛仔裤上。「如果妳真的爱一个东西,就绝对不会想要它一直那个样子。妳会让它自由改变。」
但是我不讨厌改变。她深吸一口气。「路克,」她说道,「在船上的时候,华伦泰对我说了一件事,是关于──」
「『华伦泰说的』都不会是好事。」路克咕哝着。
「不一定。但那是关于你跟我妈妈的事。他说你爱她。」
一阵沉默。他们困在桥上的车阵中。她可以听见Q线的地铁轰隆隆驶过去。「妳认为是真的吗?」路克终于说道。
「嗯。」克莱莉感觉气氛紧张,于是小心选择着字眼。「我不知道。我是说,以前说过,我只是当他胡言乱语或者是心怀恨意。但这次我开始想了,而──有一点奇怪的是你总是在旁边,对我来说就像爸爸一样,我们实际上夏天都住在农场里,而你或者我妈妈都从来没有跟别人约会过。所以我想也许……」
「妳想也许什么?」
「也许你们其实一直都在一起,只是不想告诉我。也许你们认为我太小不懂事。也许你们怕那样我会开始问一些我爸爸的事。但我已经不是太小不懂事了。你可以告诉我。我想这就是我要说的吧。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
「也许不是任何事情。」又是一阵沉默,他们的车子在车阵中一点一点往前移。路克瞇眼瞄一下太阳,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终于,他说道:「妳是对的。我爱妳妈妈。」
「好极了。」克莱莉说道,她想让语气显得很赞同,尽管她也不太清楚像她妈妈与路克这样年纪的人怎么谈恋爱。
「可是,」他又说道,「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克莱莉手臂一挥。还好咖啡杯已经空了。「她怎么会不知道?你没有告诉她吗?」
「事实上,」路克说道,同时把脚用力踩上油门,车子往前冲一下,「没有。」
「为什么?」
路克叹一口气,疲倦地揉着长出短鬅的下巴。「因为,」他说,「好像时机总是不对。」
「这个借口太差劲了,你也知道。」
路克挤出一种介于咯咯笑与不耐烦的哼声。「也许吧,但这是事实。我最初明白自己对乔瑟琳有感情时,年纪跟妳一样,十六岁。我们都是在那时候刚认识华伦泰,我无法跟他竞争。我甚至还有一点庆幸,觉得如果她不想跟我在一起,那也该是跟一个配得上她的人。」他的语气硬了起来。「后来我发现自己错得太离谱,但也已经太迟了。我们一起逃离伊德瑞斯时,她已经怀着妳,我曾提议说要娶她,照顾她。我说她肚子里的小孩是谁的并没有关系,我会像亲生的一样抚养。她以为我只是出于善意。我无法让她相信我其实是很自私的。她告诉我说她不希望造成我的负担,说那样要求人会太过分了。后来在巴黎她离开我后,我又回到伊德瑞斯去,但我一直都无法安定下来,从来无法快乐。我心底总有什么不见了,那就是乔瑟琳。我会梦见她在某处需要我帮忙,对我求助但我却听不见。终于,我就开始去找她。」
「我记得她很高兴,」克莱莉小声说道,「你找到她的时候。」
「是高兴也是不高兴。她很高兴见到我,但同时我对她而言又象征着她逃离的世界,而她不想再置身其中。我跟她保证说会放弃所有跟狼人族群、跟『政委会』,以及伊德瑞斯的关系,她才答应让我留下。我也想搬去跟妳们两人一起住,但乔瑟琳认为我变身的时候很难瞒着妳,我也只能同意。我买下书店,换了一个新名字,假装路西恩‧奎马克已经死了,而且从各方面而言他也一直是一个死人。」
「你真的为我妈妈付出很多。你放弃了整个生活。」
「我愿意付出更多,」路克正色说道,「但她坚持不要跟『政委会』或者异世界有瓜葛,不管我怎么假装,我仍是一个狼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可以让她联想到所有的事情。她也非常坚决永远都不要让妳知道。妳要知道,我一直不同意去找马格努斯,让他改变妳的记忆或者『灵视力』,但她希望那么做,我也只能让她去做,因为如果我想阻止她,她就会把我赶走。她也绝对──绝绝对对──不让我娶她,当妳的父亲,或者告诉妳我的事情。那样会让所有的事情都瓦解,所有她努力想在她与那个看不见的世界之间建起来的脆弱高墙都会倒下。我不能那么对她,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告诉她你的感觉?」
「妳的母亲又不儍,克莱莉。」路克说道。他听起来很平静,但声音里面带着一种紧绷感。「她一定已经知道了。我曾说过要娶她。不管她怎么样委婉拒绝了我,我还是知道一件事:她知道我的感情,而她没有同样的感情。」
克莱莉沉默不语。
「那没有关系,」路克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很久以前就已经认命了。」
「我想你应该告诉她真相。我认为你对她的感情的看法错了。」
「我没错,克莱莉。」路克的声音坚定,彷彿在说:不要再谈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跟人约会,」克莱莉不顾他的谴责口气,仍继续说道,「她说因为她已经心有所属了。我以为她是指我爸爸,可是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
路克似乎真的很吃惊。「她那么说的?」他恢复镇静,又补上一句,「她大概是指华伦泰,妳知道的。」
「我想不是。」她由眼角瞄他一眼。「再说,难道你不会讨厌这样吗?不把自己真正的感觉说出来?」
这回他们一直沉默到车子驶下桥轰隆隆走上兰花街,两旁有许多商店与餐厅,招牌写着红色与金色的漂亮中国字。「没错,我讨厌那样。」路克说道。「有时候,我认为跟妳与妳母亲这样也是聊胜于无。但是如果你不能对最关心的人说出真话,到头来就会无法跟自己说真话了。」
克莱莉的耳边有一种激流般的声音。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把那个空峨纸杯揉成了一团球。
「送我到『学院』去,」她说道,「拜托。」
路克讶然看着她。「我以为妳想到医院去?」
「我这边办完事之后就会去跟你会合,」她说道,「我得先处理一件事。」
「学院」的底层充满阳光以及白色的尘埃。克莱莉穿过长椅间的走道来到电梯前,戳着按钮。「快啦,快一点,」她喃喃说道。「快──」
金色的门打开,杰斯站在电梯里面,看见她时瞪大了眼睛。
「点,」克莱莉说出最后一个字,然后把手臂放下。「噢。嗨。」
他瞪着她。「克莱莉?」
「你剪头发了。」她想都没想就说道。没错,那些金丝不再披在他脸上,而是剪得整整齐齐的,使他看起来比较文雅,甚至有点老。他穿得也很整齐,深蓝色的毛衣与牛仔裤,颈间有一个闪亮的银色东西,就在毛衣的领口下方。
他举起一只手。「噢,对,玛蕾西剪的。」电梯门要关了,他用手挡住。「妳要上去到『学院』里面吗?」
她摇头。「我只是想跟你谈谈。」
「噢。」他有一点惊讶,但还是走出电梯,让门在身后关上。「我正要去『泰吉』那里带一点食物回来。好像没有人想做饭……」
「我懂。」克莱莉说道,但随即后悔这么说。莱特伍家人想不想煮饭跟她并没有关系。
「我们可以边走边谈。」杰斯说道。他往门口走去,又停下来回头看她。他站在两座烛台之间,烛光在他的头发与皮肤上投射出一片淡金色的光,使他宛如画中的天使,看得她心头一紧。「妳要不要走呀?」他不耐地说道,语气一点也不像天使。
「噢,要。我要去。」她连忙赶上他。
他们一路走向「泰吉」,克莱莉努力想把话题避开跟她、杰斯或者两人方面的事,改问他伊莎贝、麦克斯与亚历克的情形。
杰斯犹豫着。他们正走过第一街,一阵冷风吹过来,天空万里无云,正是完美的纽约秋日。
「我很抱歉。」克莱莉奇怪自己怎么那么蠢。「他们一定很难过。认识的那么多人都死了。」
「闇影猎人是不同的,」杰斯说道,「我们是战士,对死亡的期待跟你们──」
克莱莉忍不住叹一口气。「『跟你们凡人不一样。』你要说的是这个,对不对?」
「对,」他承认道,「有时候就连我也很难知道妳真正是什么。」
他们来到「泰吉」的门口,屋檐低垂,正门一扇窗都没有,门口的门神雕像用怀疑的红眼睛俯看着他们。
「我是克莱莉。」她说道。
杰斯看着她,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前。他伸手帮她撩到后面,有点不经意的样子。「我知道。」
店里面的角落有一个桌位,他们就坐了上去。这家馆子几乎是空的,精灵服务生凯丽靠在柜台上,懒洋洋地拍着蓝白色的翅膀。她与杰斯约会过一次。还有一个桌位上坐着两个狼人,一面吃生羊腿,一面争论谁会打赢谁:是《哈利波特》书里的邓不利多,还是马格努斯‧贝恩。
「邓不利多会大胜,」一个狼人说道,「他会用杀伤咒。」
另外一个狼人指出一个明显的事实々「可是邓不利多不是真人。」
「我想马格努斯也不是真人,」第一个狼人哼道,「你有没有见过他?」
「这实在太古怪了,」克莱莉说道,身体往下面缩坐着,「你有没有听到他们说的?」
「没有,偷听很不礼貌。」杰斯在研究菜单,克莱莉就乘机偷偷打量他。我从来没有看你,她曾经对他这么说道。那也是真话,或者至少她从未用自己想要的方式看他,用艺术家的眼光看他。她总是会分神,被一个细节吸引过去:他颧骨的曲线,眼睫毛的角度,嘴唇的形状。
「妳在瞪我,」他说道,眼睛看着菜单没有抬起来,「妳为什么要瞪我?有什么问题吗?」
这时凯丽走到他们的桌前,克莱莉逃过一问。克莱莉注意到她的笔是一根银色桦树枝。她用全蓝的眼睛好奇地看克莱莉。「妳决定要点什么了吗?」
克莱莉没有准备,只好随便点了菜单上的几样东西。杰斯要一盘薯条跟几样菜打包带回家。凯丽走开了,身后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跟亚历克与伊莎贝说我很抱歉发生了这些事,」克莱莉等凯丽走远后说道,「跟麦克斯说我随时都可以带他去『禁忌星球』。」
「只有蒙迪才会说抱歉,而他们其实是想说『我跟你一样悲伤』,」杰斯评论道,「这都不是妳的错,克莱莉。」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恨意。「是华伦泰的错。」
「我想似乎都没……」
「没有看见他的踪影?对,我猜他是躲在某处,等他把圣剑的仪式完成,然后……」杰斯耸耸肩。
「然后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是疯子,很难猜一个疯子会做什么。」但他回避着她的眼睛,克莱莉知道他在想什么:战争。那就是华伦泰要的。跟闇影猎人宣战。而且他会如愿,问题只在于他要先从哪里下手。「总之,我怀疑妳要跟我谈的不是这个,对不对?」
「不是。」现在时候到了,克莱莉却找不出话来说。她在放餐巾的银碟上看到反映出自己的影子,穿着白毛衣,面色苍白,两颊绯红,好像发烧一样,而感觉起来也像在发烧。
「我这几天一直想找你谈。」
「妳可能在耍我。」他的声音尖锐得很不自然。「每次我打电话找妳,路克都说妳病了。我想妳是在躲我,再一次。」
「我没有。」他们俩之间好像隔着广大的空间,而其实这个桌子并没那么大,他们坐得也没有那么远。「我真的想跟你谈。我一直在想着你。」
他发出讶异的声音,同时将手从桌上伸过来。她握住他的手,一波宽心的感觉涌遍全身。「我也一直在想着妳。」
他的手握起来感觉很温暖,很有安抚作用,她想起自己当时在瑞尼克那里一他的昔日生活仅余的部分──如何将「门户」的染血玻璃从他的手上取出,然后他将她拉到他的怀里。「我真的病了,」她说道,「我发誓。我差一点死在那条船上,你知道的。」
他松开她的手,但眼睛仍瞪着她,似乎想要将她的脸记住。「我知道,」他说道,「每次妳差点死掉的时候,我自己也几乎要死了。」
他的话使她的心脏在胸口猛跳,好像呑下了一大口咖啡因。「杰斯,我是来告诉你──」
「等一下,让我先说。」他举起双手,彷彿想将她接下来的话挡住。「在妳说话之前,我要先向妳道歉。」
「道歉?为什么?」
「因为我当初没有听妳的话。」他双手穿过发际,她注意到一道小疤,一条细细的银线,在他的喉间,而以前那里并没有疤。「妳一直告诉我说我不能从妳身上得到我想要的,我一直逼妳,根本不听妳说的。我只想要妳,不管别人怎么说,即使妳说的也不管。」
她的嘴巴突然变得好干,但是她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凯丽又回来了,拿着杰斯的薯条以及给克莱莉的一堆盘子。克莱莉瞪着自己点的东西,一杯绿色奶昔,好像生的汉堡牛排,一盘沾巧克力蟋蟀。这倒不重要,她的胃已经在打结,根本不想吃了。「杰斯,」等女服务生走开后她又说道,「你没有做错什么。你──」
「不要,让我先讲完。」他望着自己的薯条,彷彿里面藏着全宇宙的祕密。「克莱莉,我必须现在说,不然就不会再说了。」他一口气吐出一堆话来:「我以为我失去了家人。我不是指华伦泰,而是莱特伍家。我以为他们跟我已经没关系了,以为我的世界里一无所有,只有妳。我、我空虚得快疯了,所以都发泄到妳身上。我很抱歉。妳说得对。」
「不是的。是我太蠢。我对你太残酷。」
「妳有权那样。」他抬眼看着她,她竟突然想起自己四岁时在海滩上哭,因为风把她做的沙堡吹坏了。母亲告诉她说她可以再做一个,但是她仍哭个不停,因为她以为永恒的东西根本不是永恒的,只是一堆用沙做的东西,风一吹、水一碰就消失了。「妳说得对。我们不是在一个真空世界里生活或者相爱。如果我们随自己去爱怎样就怎样,身边还有关心我们的人会受到伤害,甚至会毁灭。如果那样自私,就表示──就表示跟华伦泰一样。」
他最后把父亲的名字说得那么坚决,克莱莉感觉好像一扇门打在脸上。
「从现在起我只是妳的哥哥,」他说道,眼神好似在期待她会很高兴,这使她真想尖叫说他在把她的心敲成碎片,想叫他赶快住手,「妳希望的就是这样,对不对?」
她过了好久才回答,而声音听起来好像回音,来自很远的地方的回音。「对,」她说道,然后又听见耳际响起波涛,眼睛被沙或者咸水刺得好痛,「这正是我希望的。」
❖
克莱莉木然走上通往贝丝‧以色列医院大玻璃门的台阶。从某方面而言,她很庆幸自己身在这里而不是在别处。她最想做的就是投入母亲的怀抱痛哭,即使她不能向母亲解释自己为什么哭。而由于她不能那么做,坐在母亲床边哭似乎就是第二好的选择。
她在「泰吉」最后应付得相当好,甚至还在离开时跟杰斯相拥告别。她一直到坐上地铁才开始大声哭出来,然后发现自己在为所有未曾哭过的事情而哭,为了杰斯、赛门、路克与母亲,甚至还有华伦泰。她大声哭着,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还递给她一张面纸。她对他尖喊道:你以为你在看什么,神经病?因为在纽约市就得这样。之后她就觉得好过了一点。
走近台阶顶的时候,她发现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洋装外面披着一件黑斗篷,不是通常在曼哈顿会看到的服装。那件斗篷是黑丝绒做的,有一个很宽的帽兜拉起来遮住她的脸。克莱莉环视四周,看到其他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幽灵。那么这就是幻术了。
她走到最上面一级然后停下,抬头看着那个女人。她仍看不见对方的脸。她说:「听着,如果妳是来找我,就告诉我妳要做什么。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情玩什么幻术和祕密东西。」
她注意到旁边的人停下来瞪着她,看这个疯女孩在跟空气讲话。她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对他们吐舌头。
「好吧。」这个声音很温和,而且竟然很熟悉。那个女人掀开帽兜,银发像水泄似地披散到肩上。是上次克莱莉在大理石墓园看到的那个女人,在「学院」帮他们躲过马利克刀子的女人。近看之下,克莱莉看见她的脸上太多稜角,尖锐得不能说是漂亮,不过漂亮的淡褐色眼睛神情很专注。「我的名字是玛黛琳‧贝尔福勒。」
「还有呢……?」克莱莉说道。「妳找我做什么?」
那个女人,玛黛琳,犹豫着。「我认识妳的母亲乔瑟琳,」她说道,「我们在伊德瑞斯是朋友。」
「妳不能去看她,」克莱莉说道,「她还没好,除了家人以外不见访客。」
「但是她不会好。」
克莱莉好像挨了一记耳光。「什么?」
「对不起,」玛黛琳说道,「我不是故意要让妳难过。只是我知道乔瑟琳的问题是什么,蒙迪的医院对她帮不上忙。她的情形是她自己造成的,克萝莉莎。」
「不对。妳不明白。是华伦泰。」
「她在华伦泰找上她之前就动手了,那样他才无法从她身上问出什么情报。她计划好了,那是一个祕密,她只跟一个人讲过,只告诉过一个人要怎样让咒语反转。那个人就是我。」
「妳是说──」
「对,」玛黛琳说道,「我是说,我能告诉妳怎样让妳母亲醒来。」
──灰烬之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