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愤怒之日重现
「你错了,」克莱莉说道,但语气毫无说服力,「你对我与杰斯一无所知。你只是想要──」
「想要什么?我是想要与妳沟通,克萝莉莎,想要让妳明白。」克莱莉听不出华伦泰的声音里有任何感情,只有微微的笑意。
「你在笑我们。你以为可以利用我去伤害杰斯,所以你在嘲笑我们。你连生气都不会了,」她又加上一句,「真正的父亲应该会生气的。」
「我是真正的父亲,血管里流的血跟妳一样。」
「你不是我的父亲,路克才是,」克莱莉说道,几乎感觉有点疲倦,「我们已经说过了。」
「妳把路克当父亲,只是因为他跟妳母亲的关系。」
「他们的关系?」克莱莉大声笑出来。「路克跟我母亲是朋友。」
这时候她确信自己看见他的脸上闪现一丝惊讶之色。但他只是说:「是吗。」然后又说道:「妳真以为他忍受这些──我是指路西恩──这样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的生活,为了保守一个连自己都不完全了解的祕密而牺牲奉献,会只是为了友谊?以妳的年龄而言,妳对人实在太不了解了,克萝莉莎,更不用说了解男人了。」
「随你怎么讽刺路克,那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你看错他了,就像你看错了杰斯。你总是想给每个人做的事加上最丑化的动机,因为你只懂得丑恶的动机。」
「如果他爱妳母亲就会那样吗?丑恶?」华伦泰说道。「爱有什么丑恶的,克萝莉莎?还是因为妳自己心底感觉到妳那亲爱的路西恩既不是真正的人,又不能拥有我们所知的感情。」
「路克跟我一样是人,」克莱莉顶道,「你只是太偏执。」
「噢,不是的,」华伦泰说道,「我绝对不是。」他朝她走近一点,她随即移到圣剑的前方,挡住他的视线。「妳会以为我是那样,因为妳用凡人的世界观来看我。凡人会划分界线区别自己,在闇影猎人看来非常荒谬。他们的区别是基于种族、宗教、国家,各种无关紧要的小标识。对凡人而言这似乎很合理,因为虽然凡人无法看见、理解或者承认恶魔世界,然而在他们的古老记忆之中,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不归属于任何分界,只代表着伤害与毁灭。由于凡人的肉眼看不见恶魔的威胁,他们就必须把这种威胁归罪到其他同类身上,把邻居当成敌人,结果就变成祸延后代。」他又朝她走近一步,克莱莉本能地往后退,背后已经顶到箱子了。「我不像那样,」他继续说道,「我看得出真相。凡人是隔着一层黑暗玻璃看,但是闇影猎人──我们是面对面看。我们知道邪恶的真实面,知道它与我们并存而又不是我们所拥有。不属于我们世界的东西就不容许在这里生根,不容许它像毒花般生长而消灭所有生命。」
克莱莉本来想伸手拿圣剑,但是华伦泰的话令她动摇起来。他的声音好轻柔、好有说服力,好像她认为不应该让恶魔存在于地球上,像它们已经毁损的其他许多世界一样将地球化为灰烬……他说的话几乎很有道理,但是──
「路克不是恶魔。」她说道。
「在我看来,克萝莉莎,」华伦泰说道,「妳对于恶魔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实在没有多少经验。妳只见过几个异世界人,他们似乎都对妳很好,而妳就是在透过他们的善良来看世界。对妳而言,恶魔会从暗处跳出来攻击人,还有一些是怪物。但其实还有一些祕密潜伏的恶魔,它们夹在人群之间,完全认不出来也不受阻挡。然而我见过它们做出很可怕的事情,相形之下其他兽性同类还显得更温和得多。我从前在伦敦认识一个恶腌,他假装是一个很有力的金融家。他身边总是有别人跟着,所以我很难接近去杀他,不过我知道他是什么。他会叫仆人帮他抓动物与小孩,各种弱小无助的──」
「住口。」克莱莉用双手掩住耳朵。「我不要听这个。」
但华伦泰的声音仍然嗡嗡的挡不住,听不清楚却仍然听得见。「他会把他们慢慢吃掉,分好几天吃。他用许多种花招,让他们经历无法想象的折磨却还死不掉。如果妳能想象一个小孩向妳爬过来,半边身子已经──」
「住口!」克莱莉将双手放下。「够了,够了!」
「恶魔是以死亡、痛苦与疯狂为生,」华伦泰说道,「我杀人则是因为我必须杀。妳是在一个虚假的美丽乐园里面长大,周围是一堵脆弱的玻璃墙,我的女儿。妳母亲创造了一个她想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将妳养在里面,却从未告诉妳那只是幻象。而这么久以来,恶魔都拿着血淋淋的可怕武器,在等着把玻璃打破,将妳从说言里面拉出来。」
「是你把玻璃打破的,」克莱莉细声说道,「你把我拉到这里来。不是别人,就是你。」
「而玻璃把妳割伤,妳感觉到痛,还会流血?这些妳都要怪我吗?又不是我把妳关到牢里的。」
「住口,不要再说了。」克莱莉的头在嗡嗡响。她想要对他尖叫,你绑架了我的母亲,是你干的,都是你害的!但她已经开始明白路克的意思,为什么会说「妳无法跟华伦泰争辩」。他就是有办法让她无法反对他却又不会觉得自己好像跟那个吃小孩的恶魔同一阵线。她不知道杰斯怎么能忍受他那么多年,在那么苛求、那么个性强烈的阴影之下生活那么多年。她开始明白杰斯的傲慢以及谨慎控制的情感是来自他的身上。
后面箱子的边缘顶着她的腿。她可以感觉到圣剑发出的寒意,使她的后颈寒毛直竖。「你想跟我要什么?」她问着华伦泰。
「妳凭什么以为我想跟妳要什么?」
「不然你就不会跟我说话。你会将我一棒子打昏,然后在旁边等着、等着下一步。」
「下一步,」华伦泰说道,「是让妳的闇影猎人朋友来找妳,我就告诉他们说,如果他们想把妳活着带回去,就得拿那个狼人女孩来交换妳。我还需要她的血。」
「他们绝对不会用梅雅换我!」
「这妳就错了,」华伦泰说道,「他们知道异世界人跟闇影猎人的价格比起来是怎样的。他们会做这笔交易。这是『政委会』的要求。」
「『政委会』?你是说──『律法』规定这样?」
「从一开始就有明文规定,」华伦泰说道,「现在妳明白了吧?我们没有那么不同,『政委会』跟我,或者强纳森跟我,或者甚至妳跟我,克莱莉莎。我们只是对手段的看法略有不同而已。」他微笑着又往前走近。
克莱莉以自己都未想到的速度伸手到背后将圣剑拿起来。它跟她想象的一样重,差一点使她失去平衡。她用一只手撑着使自己站稳,然后举起剑,刃尖直指着华伦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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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斯的坠势猛然停住,他撞到一层坚硬的金属表面,力道之强使他的牙齿都格格作响。他咳嗽着,口中尝到血的味道,一面忍痛蹒跚地站起来。
他站在一条光秃秃的暗绿色走道上。这艘船的内部是一个空洞,外凸的舱壁间大声回响着金属匡当匡当的声音。杰斯抬起头,看见很高的船壳上有一个冒烟的洞,从洞口可以瞥见一小块星空。
迷宫般的船腹尽是彷彿走不完的狭窄通道与梯子,歪扭纠结,像一条大蛇的肠道。这里面奇寒无比,杰斯可以看见自己口中呼出白雾。光线很暗,他瞇眼看看暗处,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巫光石。
白光照亮了幽暗的周遭。这条通道很长,尽头有一道梯子通往下面一层。杰斯朝那里走过去时,注意到脚边有一个东西在闪亮。
他弯腰去看。是一根符杖。他不禁环视四周,彷彿期待有人会从暗处现身。这里怎么会有一个闇影猎人的符杖呢?他小心将它捡起来。每根符杖都有一种灵气,象是铭刻着它主人的无形特征,而这根令他心痛地认出它的主人:克莱莉。
一阵轻笑声突然打破静寂。杰斯转过身,同时将符杖插到腰际。在巫光石的照射下,杰斯看见一个黑影站在走道尽头,脸部隐在暗影中。
「谁在那里?」他喊道。
没有回答,只是有一种好像有人在嘲笑他的感觉。杰斯本能伸手到腰间,但他摔下来的时候把天使刃弄掉了。现在他已经没有武器。
但他父亲是怎么教他的?只要使用正确,几乎什么东西都可以当武器。他缓缓朝那个黑影走去,眼睛搜寻着周遭的各种小东西:有一根支杆可以让他抓住吊起来然后晃着用脚踢出去,还有一块破金属他可以砸过去打断对方的脊柱。许多念头在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也就在这一瞬间那个黑影转过身来,白发被巫光石照得发亮。杰斯认得他。
杰斯僵立在原地。「父亲?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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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克第一个感觉到的是冰冷无比。第二个是他无法呼吸。他拚命想吸进空气,但是身体在抽筋。他坐直身子,吐出一堆肺里的脏水,苦得令他喉头呛住。
他终于能呼吸了,不过肺部里面仍感觉像火在烧。他喘着气环视四周。他坐在一片金属浪板平台上──不对,是一辆货车的后面。一辆小货车,漂浮在河中央。他的头发与衣服不停滴着冰水。马格努斯‧贝恩坐在他对面,琥珀色的猫眼在黑暗中发亮。
他的牙齿在打颤。「怎么、怎么一回事?」
「你想喝东河的水。」马格努斯说道。亚历克这才看见马格努斯的衣服也已经湿透,黏在他的身体上彷如第二层黑色皮肤。「我把你拉上来了。」
亚历克的头一阵阵发痛。他伸手摸腰间的符杖,已经不见了。他努力回想着:船,上面都是恶魔;伊莎贝倒下被杰斯扶住;血,脚底下到处都是血,恶魔攻击──
「伊莎贝!我掉下来的时候她正在往下爬。」
「她没事。她爬到一条小船上。我看见她了。」马格努斯伸手要摸亚历克的头。「而你呢,可能有脑震荡。」
「我得回去打仗。」亚历克将他的手推开。「你是巫师,你能不能,嗯,我不知道,让我飞回船上之类的?同时还把我的脑震荡治好?」
马格努斯的手仍然伸着,身体却颓然跌坐回去。在星光下,他的眼睛闪着绿色与金色光,像宝石般坚硬光滑。
「对不起。」亚历克说道,悟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不过他仍觉得马格努斯应该明白让他回到船上是最重要的事。「我知道你不必帮我们。这是一种恩惠。」
「住口。我才不是给你什么恩恵,亚历克。我帮你是因为──嗯,你想我是为什么呢?」
某个东西涌上亚历克的喉间,使他无法回答。每次他跟马格努斯在一起的时候都这样,彷彿他心中有一个痛苦或悔恨的泡泡,他想说什么话的时候,不管说什么,只要是有特别意义或者真心感觉的时候,泡泡就会浮起来呛住他。「我需要回到船上。」他终于说出话来。
马格努斯听起来似乎累得连生气都没办法了。「我愿意帮你,」他说道,「但是我不能。破解这艘船的防护网已经够糟了,那是一种以恶魔为基础的强力魔咒。但是你掉下来的时候,我得尽快对这辆货车施咒,以免它在我失去知觉的时候沉下去。而我会失去知觉的,亚历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用一只手背抹一下眼睛。「我不想看你淹死,」他说道,「我施的咒应该能撑到你把货车驶回陆地上。」
「我──没有注意到。」亚历克看着马格努斯,活了三百岁的他向来看不出年纪,彷彿在差不多十九岁的时候就停止变老了,但此刻他眼睛与嘴巴周围的皮肤出现深纹。他的头发披在额头上,斜垮的肩膀感觉不再像平常那样轻松而是真正的疲倦。
亚历克伸出双手。他的手在月光下由于泡水而起皱,上面还有许多银色的疤痕。马格努斯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亚历克,眼神因困惑而变暗。
「握住我的手,」亚历克说道,「拿走我的力量。能用的你都拿走,让你能够继续撑下去。」
马格努斯没有动。「我以为你得回到船上去。」
「我必须去打仗,」亚历克说道,「但你也是在打仗,不是吗?你也在作战,就像船上的闇影猎人一样,而我知道你能借用我的力量,我听说过有巫师这么做,所以我要给你。拿走吧,都是你的。」
华伦泰露出微笑。他穿着黑色甲冑,护手套像发亮的黑甲虫硬壳。「我的儿子。」
「别那样叫我,」杰斯说道,然后感到双手一阵颤抖,「克莱莉在哪里?」
华伦泰仍在笑。「她不听我的话,」他说道,「我得给她一点教训。」
「你把她怎么了?」
「没怎么。」华伦泰朝杰斯走近,近得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但是他没有伸手。「不会让她无法复元的。」
杰斯手握成拳,不让父亲看见他在发抖。「我要见她。」
「真的?在这么热闹的时候?」华伦泰抬眼看着,彷彿可以看透船壳,见到甲板上的大屠杀。「我还以为你会希望去跟你其他的闇影猎人朋友并肩作战。可惜他们的努力都是白费。」
「你不会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对付他们每一个人,我可以召唤一千只恶魔。即使是最强的亚柄人也撑不下去。就像那个情况一样,」华伦泰补上一句,「可怜的伊穆珍。」
「你怎么──」
「我可以看到船上发生的每件事。」华伦泰瞇起眼睛。「你知道她是被你害死的吧?」
杰斯吸一口气。他感到心脏狂跳,好像要从胸腔迸出来似的。
「要不是因为你,他们都不会跑到这条船上来。他们以为是要来救你,你要知道。如果只是那两个异世界的人,他们才不会管呢。」
杰斯差点忘了。「赛门与梅雅。」
「噢,他们死了,两个都死了。」华伦泰不经意地说道,语气甚至还很轻柔。「杰斯,要等多少人死掉,你才能看清真相呢?」
杰斯感觉好像脑袋里面浓烟缭绕,肩膀灼痛。「我们已经说过这件事了。你错了,父亲。也许你讲的恶魔的事是对的,也许关于『政委会』的事也对,但这不是。」
「我是说,」华伦泰说道,「你要什么时候才明白你跟我一样?」
尽管这里这么冷,杰斯却开始冒汗。「什么?」
「你跟我,我们是一样的。」华伦泰说道。「你对我说过,你是我造就的,而我让你成为我的一个复制本。你的傲慢跟我一样,你的勇气也跟我一样,你也有那种可让别人问都不问就为你献出生命的特质。」
杰斯的心底有一个东西在猛敲,有一件事他应该知道,或者已经忘记了。他的肩膀灼痛。「我不想让别人为我丧命。」他喊道。
「不对,你想要的。你喜欢知道亚历克与伊莎贝愿意为你而死,你妹妹也愿意。审问官就是为你而死,不是吗,强纳森?而你站在那里让她──」
「不对!」
「你就像我一样,这不是很令人惊讶吗?我们是父子,为什么会不像呢?」
「不对!」杰斯伸手抓起那片歪扭的金属支杆,它啪的一声在他的手中断掉,断裂的边缘参差尖锐。「我不像你!」他喊道,同时将金属刺入父亲的胸口。
华伦泰张开嘴巴踉跄退后,铁拄的一端插在他的胸口。一时之间,杰斯只能呆瞪着,心里想,我错了,真的是他──然后华伦泰似乎自己垮下去,身体像一团沙陷落,然后化成灰被冷空气吹散了,空气中充满烧焦的味道。
杰斯伸手按住肩膀,「无惧」符印烧灼之处摸起来烫烫的。一股虚弱的感觉涌遍他全身。「阿格拉蒙。」他低声说道,然后跌跪在走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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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地上等狂跳的脉搏平息下来只不过是一会儿工夫,但杰斯却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等他终于站起身时,双腿已经冻僵了,指尖发青。空气里仍带着一种焦臭味,不过已经没有阿格拉蒙的踪影。
杰斯手里仍抓着那截金属,继续朝尽头的梯子走去。用一只手爬下梯子相当吃力,也使他的脑袋清楚了一点。他跳下最后一级阶梯,发现眼前又是一条通道,沿着一个很大的金属房间外面走过去,墙上则有几十条梯子以及各式机器的管子。管子里面可以听见敲打声,不时还有一根管子冒出一股像蒸汽的烟,但是空气仍旧酷寒。
你真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地方,父亲,杰斯想着。这艘船的工业化内部装潢并不符合他所知的华伦泰,因为华伦泰连对勘酒器的水晶切工都非常讲究。杰斯环视四周,这里简直是一座迷宫,没有办法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走。他转头从旁边一个梯子爬下去,看到金属地板上有一道红色印子。
是血。他用靴尖抹一下,还是湿的,有一点黏黏的。新鲜的血。他的脉搏加快了。再沿着通道走一段路,他又看见一个红血印,再过去又有一个,好像童话故事里面沿路撒面包屑似的。
杰斯顺着血迹走,靴子在金属通道上发出很大的回音。这个血印的形式很特别,不象是发生打斗,倒象是一个人被抱着走,一路滴着血。
他来到一扇门前,这个门也是黑色做的,上面散布着银色凹痕与缺口,门把上面也有血印。杰斯将手中的金属杆抓得更紧,然后将门推开。
一波更冷的空气朝他袭来,他惊吸一口气。这个房间是空的,只有一条管子沿墙钉着,角落里好像有一个东西堆着。墙的高处有一个小舷窗透进来一点光。杰斯小心地走上前,舷窗的光落在那堆东西上面,他才发觉那不是一堆垃圾,而是一个男孩。
杰斯的心开始用力跳,好像没关好的门在暴风里撞着。
金属地板上都是黏黏的血。他的靴子踩在上面,拔起来时发出一种恶心的吸吹声。他穿过房间,弯腰在角落的那堆身形旁边。是一个男孩,黑头发,穿着牛仔裤与满是血的蓝色T恤。
杰斯抓住那个人的肩膀将他抬起,他翻转过来,身体软趴趴的,褐色眼睛无神地瞪着。杰斯的呼吸哽在喉间。是赛门。他白得像纸一样,喉头有一道丑陋的切口,两只手腕也被切开,现出边缘参差的伤口。
杰斯跌跪下去,手仍抓着赛门的肩膀。他无助地想到克莱莉,想到她发现时会有多痛苦,想她曾经怎样用小手握紧他的手。找到赛门。我知道你会的。
他找到了。但是已经太迟了。
杰斯十岁的时候,父亲曾跟他解释杀死吸血鬼的方法。用木桩刺他们。把他们的头砍下来用火烧,就像点南瓜灯笼一样。让太阳把他们烧成灰。或者把他们的血放干。他们需要血才能活,才能动,就像汽车靠汽油才能跑。看着赛门喉间的伤口,不难知道华伦泰是怎么做的。
杰斯伸手把赛门的眼皮阖起来。如果克莱莉免不了看到他死,最好不要让她看到他这副样子。他的手移到赛门的上衣上面,想把它往上拉一点遮住伤口。
赛门动了一下。他的眼皮抽了两下又睁开,眼睛上翻,然后喉头发出轻轻的咯咯声,嘴唇往后掀,露出吸血鬼的尖牙,喉头的伤口咕噜冒着气泡。
杰斯感到喉间一阵恶心,手抓紧了赛门的衣领。他没有死。但是老天,那种痛苦,一定难以想象。他无法愈合,无法再生,因为没有──
因为没有血。杰斯松开赛门的上衣,将自己右边的衣袖用牙齿拉起来,然后用那根断金属杆的锐利边缘在手腕上划一道深深的口子,血立即涌到皮肤表面。他放下金属断杆,匡当一声落到金属地板上。他可以闻到空气中有自己的血味,带着刺鼻铜味。
他低头看动也不动的赛门。杰斯的手腕刺痛,血已经流到了他的手上。他将手伸到赛门的脸上,让血沿着指尖滴到赛门的嘴巴里。没有反应。赛门没有动。杰斯移得更近一点,跪在赛门身边,呼吸在冷空气中化为白烟。他倾身下去,将流血的手腕压在赛门的嘴上。「喝我的血,白痴,」他低声说道,「喝呀。」
有片刻工夫什么动静都没有,然后赛门的眼睛睁开了。杰斯感到手腕一阵刺痛,像在撕扯,一种压力──赛门的右手飞起来抓住杰斯的手臂,就在手肘的上方。赛门的背部在地板上拱起,杰斯手腕上的压力增强,赛门的手指抓陷得更深。一阵痛楚传上杰斯的手臂。「好了,」杰斯说道,「好了,够了。」
赛门睁开眼睛,眼白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暗褐色的瞳孔看着杰斯。他的脸颊上有了血色,像发烧似的烫红。他的嘴唇微启,白色尖牙上沾着血。
「赛门?」杰斯说道。
赛门坐起身,速度快得惊人,一下就将杰斯翻倒,然后压在他的身上。杰斯的头撞到金属地板,耳朵嗡嗡响。赛门的牙齿咬到他的脖子上。他想扭开,但赛门的手臂硬如钢条将他钉在地上,手指抓紧他的肩膀。
但赛门并没有把他弄得很痛──不完全是,一开始的剧痛消退成一种钝钝的烧痛,好像用符杖烧的那种愉快感觉。一种昏昏欲睡的平和感觉在杰斯的血管里流窜,他感到自己的肌肉放松了,双手刚才拚命想把赛门推开,现在却把他往自己压近。他可以感到自己的心跳从怦怦地敲变成了轻缓的回音。一片闪亮的黑暗由视界的角落蔓延进来,既美丽又陌生。杰斯闭上眼睛──
一阵痛楚刺透他的脖子。他惊吸一口气,睁开眼睛一看,赛门坐在他身上瞪大眼睛低头看他,一只手掩着嘴巴。赛门的伤已经不见了,不过衣服前面仍然染有鲜血。
杰斯又可以感觉到肩膀上的瘀伤,还有手腕上的割伤,喉头的刺伤。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但知道它仍在胸腔里跳着。
赛门将手从嘴巴上移开,尖牙不见了。「我可能杀死你的。」他说道,语气带着恳求的意味。
杰斯说:「我会让你杀。」
赛门低头瞪着他,然后发出一声喉音,翻身离开杰斯身上,跪在地板上抱着双肘。杰斯可以看见赛门颈间苍白的皮肤上一根根暗色血管,还有着蓝色与紫色的分叉。血管里面已充满了血。
我的血。杰斯坐起身,摸出自己的符杖在皮肤上划过,好像拖着一根沉重的铅管划过一片足球场。他的头在一阵阵地抽痛。尽完疗伤符印后,他头靠着背后的墙用力喘气,符印开始发挥作用,痛楚也消了。我的血在他的血管里面。
「对不起,」赛门说道,「我很抱歉。」
疗伤符印已经生效。杰斯的脑筋恢复清明,胸口的心跳也缓和下来。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以为会感到一波晕眩,但只感觉一点虚弱与疲倦。赛门仍跪在那里,低头瞪着自己的双手。杰斯伸手抓住他的衣服背后,将他拉起来站着。「别道歉,」他说道,然后松开赛门,「快走吧。克莱莉在华伦泰的手里,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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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莉的手指一碰到梅拉塔赫圣剑的剑柄,就有一股焦灼的刺骨寒意沿着手臂直传上来。华伦泰带着微感兴趣的眼神看着她痛得惊吸一口气,她的手指变麻了。她拚命想抓紧圣剑,但它却滑脱她的掌握,哐啷掉在她的脚边。
她根本没看见华伦泰移动。转眼之间,他已经站在她面前,手里握着圣剑。克莱莉的手在刺痛。她低头一看,只见手掌上出现一片红红的烫伤。
「妳真的以为,」华伦泰语带嫌恶地说道,「我会让妳接近一个我认为妳可能会用的武器?」他摇摇头。「我说的话妳一个字都不懂,是不是?似乎我的两个孩子里面,只有一个人能懂得真理。」
克莱莉将受伤的手握紧,几乎有点欢迎那种痛感。「如果你是指杰斯,他也恨你。」
华伦泰将圣剑举起,剑尖对准克莱莉的锁骨。「够了,」他说道,「妳说的够了。」
圣剑的尖很利,她呼吸的时候,剑尖刺到她的脖子,一缕血丝流到她的胸口。圣剑碰到的地方将一股寒意传到血管内,那种刺骨寒冷直透她的四肢,使她的双手麻木。
「都是教养不好,」华伦泰说道,「妳的母亲向来很顽固。一开始我是喜欢她这一点,以为她会坚持理想。」
真奇怪,克莱莉有点分神地骇然想着,她以前在瑞尼克那里见过父亲,他展现的许多个人特质都是为杰斯好,如今他无心再表现同样魅力,看起来竟显得很空洞。像一具中空的雕像,从眼睛的空洞望进去只看见一团黑暗。
「告诉我,克罗莉莎,妳母亲有没有谈过我的事?」
「她说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她警告着自己,但也确定他能从她的眼中看出她没说的话。而我希望她说的是事实。
「她也从未告诉妳说妳跟别人不同?很特殊?」
克莱莉咽一下喉头,剑刃又刺深了一点,更多血流到她胸口。「她从来没告诉过我说我是闇影猎人。」
「妳知道为什么,」华伦泰说道,一面从圣剑另一端望着她,「妳母亲离开我吗?」
泪水烧痛着克莱莉的喉头,她发出一个被呛到的声音。「你是说只有一个原因?」
「她跟我说,」他继续说着,彷彿克莱莉根本没有开口,「我把她的第一个孩子变成了怪物。她离开我,不让我对她的第二个孩子做同样的事情,也就是妳。但是她太迟了。」
寒冷浸袭着她的喉头与四肢,强得使她连发抖都做不来了。圣剑彷彿要把她变成冰块。「她从来没说。」克莱莉细声说道。「杰斯不是怪物,我也不是。」
「我不是指──」上方的活动门砰地打开,两个人影从洞口落下来,正落在华伦泰的身后。克莱莉看到第一个人影时惊喜万分,是杰斯,他像正中靶心的箭矢飞跃而下,无比肯定地稳稳落在地板上,手里抓着一把染血的铁杆,杆端带着参差不齐的蜥口。
另外一个人影落在杰斯旁边,动作也许不那么优雅却是同样轻巧。克莱莉看见这个身形修长的男孩,心里想着,是亚历克。等他站直身子,她才认出那张熟悉的面孔是谁。
她忘了圣剑,忘了寒冷与喉间的痛楚,什么都忘了。「赛门!」
赛门在对面望着她,他们的目光交会片刻,克莱莉希望他能看出她有多么欣喜宽慰。强忍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沿着她的脸颊滑落,她没有举手擦掉。
华伦泰回头望过去,嘴巴张了开来。这是克莱莉第一次看到他老老实实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转身面对杰斯与赛门。
圣剑的尖端一离开克莱莉的喉间,寒意消退,也把她的力气都带走了,她跌跪下去,不自主地浑身发抖。她抬手擦泪时,看见指尖已经开始泛白冻伤。
杰斯惊恐地看她,然后看向他的父亲。「你把她怎么了?」
「没怎么,」华伦泰说道,神情已经恢复过来,「还没有。」
令克莱莉讶异的是杰斯的脸色变白,彷彿父亲的话使他非常震惊。
「我才应该问你做了什么好事,强纳森。」华伦泰说道,而他虽然是在对杰斯讲话,眼睛却盯着赛门。「它为什么还活着?活尸是可以再生,但是体内只剩那么少的血就不行。」
「你是指我吗?」赛门问道。克莱莉瞪大眼睛。赛门听起来不一样了。他不像一个向大人耍嘴皮的小孩,而是一个自觉能够坦然面对华伦泰‧摩根斯坦,够格与他平等立足的人。「噢,对了,你把我丢在那里等死。呃,等着完全死透。」
「闭嘴。」杰斯怒视赛门一眼,他的眼睛非常阴暗。「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他转头看父亲。「我让赛门喝我的血,」他说道,「所以他死不了。」
华伦泰那张严峻不已的面孔上线条更尖锐了,彷彿连骨头都要从皮肤底下钻出来。「你甘愿让吸血鬼喝你的血?」
杰斯似乎犹豫了一下,他瞄一眼赛门,后者正满脸恨意,狠狠盯着华伦泰。然后他小心地说道:「没错。」
「你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强纳森,」华伦泰的语气骇然,「完全没有概念。」
「我救了一条命,」杰斯说道,「你本来想夺走的一条命。我只知道这样。」
「不是一条人命,」华伦泰说道,「你让一个只会杀人的怪物复生,他那种族一直都在饥渴状态。」
「我现在就很饿了,」赛门说道,同时一笑路出出鞘的尖牙,白森森的顶着下唇,「我不介意再喝一点血。当然,你的血可能会呛到我,你那种毒──」
华伦泰笑了。「我倒想让你试试看,活尸,」他说道,「圣剑砍到你的时候,你就会烧死。」
克莱莉看见杰斯的视线转向圣剑上,然后又移向她,里头带着无声的询问。她连忙说道:「圣剑还没有转换,没有完全转换。他没有拿到梅雅的血,所以没有完成仪式。」
华伦泰手握圣剑转身看她,她看见他的笑容,圣剑似乎在他手中一闪,接着就有某个东西击中她,象是一阵波浪向她袭来,让她不自主地被翻倒抛高。她在地板上滑开,完全无法自己停下,一直重重撞到舱壁上。她瘫在墙角,痛得直喘气。
赛门朝她跑过去。华伦泰将圣剑一挥,顿时出现一道火墙,灼热的火燄把他逼得踉跄倒退。
克莱莉挣扎着用手肘撑起身子,嘴里都是血。周遭的世界在旋转,她不知道自己的头撞得有多重,会不会马上昏过去。她拚命用意志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火墙消退,但赛门仍蹲在地板上,神情眩然。华伦泰瞄他一眼,然后转头看杰斯。「如果你现在杀死那个活尸,」他说道,「你还是能把自己做的事逆转回来。」
「不要。」杰斯低声说道。
「你只要将手里的武器刺入他的心脏。」华伦泰的声音好轻柔。「简单的一个动作。你从前又不是没做过。」
杰斯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我看到了阿格拉蒙,」他说道,「它的脸是你。」
「你看到阿格拉蒙了?」华伦泰朝儿子走去,手中的圣剑一阵闪亮。「而你还活着?」
「我把它杀了。」
「你杀死了恐惧幻魔,却不肯杀死一个吸血鬼,连我下令都不肯?」
杰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着华伦泰。「他是吸血鬼,这是事实,」他说道,「但他的名字是赛门。」
华伦泰走到杰斯面前站定,手中的圣剑绽射着黑色厉光。克莱莉一时骇然以为华伦泰要当场刺向杰斯,如果杰斯任他动手的话。「那么,我想,」华伦泰说道,「你还没有改变心意?先前你来找我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话,还说那是你的最后决定,或者,你现在后悔没有听我的话呢?」
杰斯缓缓摇着头,一只手仍抓着断铁杆,但另一只手──他的右手──从腰间取出一个东西。不过他的眼光始终未离开华伦泰,克莱莉不确定华伦泰有没有看见他在做什么。她希望没有。
「对,」杰斯说道,「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
不要!克莱莉想着,心往下一沉。他是要放弃,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救她与赛门?
华伦泰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强纳森。」
「尤其是,」杰斯说道,「因为我打算再做一次。就是现在。」他的手动一下,快如闪电,一个东西划过空中朝克莱莉这边抛过来,落在她前面几吋之处,匡当一声碰到金属地板然后滚了几下。她瞪大了眼睛。
是她母亲的符杖。
华伦泰笑了起来。「一根符杖?杰斯,你是在开玩笑吗?还是你终于──」
克莱莉没有听见他还说了什么。她用力撑起身子,一阵剧痛穿脑使她猛吸一口气,泪水涌上眼睛使她视线模糊。她将发抖的手伸向符杖,就在手指碰到它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听见一个声音,清楚得就好像母亲站在她眼前。把符杖拿起来,克莱莉。用它。妳知道怎么办。
她的手指一松一紧地握着它。她不顾一波一波穿透头部与背脊的剧痛,勉力坐起身。她是闇影猎人,痛苦是必须接受的事。她隐约听见华伦泰在喊她的名字,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近。她冲回墙旁边,用力将符杖顶住金属舱壁,好像听见有某个东西在滋滋烧了起来。
她开始尽。每次她画的时候都是这样,整个世界退开,只剩下她与符杖以及要画的金属舱壁。她想起上次站在杰斯的牢房外低声唤着:开,开,开,并且用尽全力画出一个符印把杰斯的手铐弄断。而她知道当时画符印所用的心力还不及此刻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她的手在烧痛,一边喊着一边用符杖在金属墙上刻画出粗黑的线条。开。
她所有的挫恼,所有的失望与愤怒都从指尖流入符杖,传到符印上面。开。还有她所有的爱,所有看见赛门仍活着的宽慰,以及对他们仍可活下去的希望。开!
她的手垂落到腿上,手中仍抓紧了符杖。一时之间,他们全都哑然,杰斯、华伦泰,甚至还有赛门,以及她自己,都瞪着舱壁上烧出来的符印。
先说话的是赛门,他转头问杰斯:「那上面说什么?」
但答话的是华伦泰,他的视线始终盯着墙壁,脸上的神情出乎克莱莉预料之外,夹杂着得意、惊骇、失望与喜悦。「上面说的是,」他说道,「上帝已经计算你国的年日,并将其终结。」
克莱莉蹒跚地站起来。「不是这个意思,」她细声说道,「说的是,开。」
华伦泰望着她的眼睛。「克莱莉──」
一阵尖锐的金属声将他的声音淹没。克莱莉刚才作画的那面墙,一整片坚硬的金属墙,突然震动着弯曲起来,上面的钉子随着水柱直喷到房间里来。
她可以听见华伦泰在叫,但随即被震耳欲聋的金属破裂声压下去,连结这艘船身的每一根钉子,每一个螺丝与铆钉都开始脱落。
她想跑到杰斯与赛门那边,但又有一波水从墙上的大洞涌进来,使她跌跪到地上,一波冰水淹过她的身体。杰斯在某处喊她的名字,声音绝望地划破尖吼的船身。她只喊了他的名字一次,就被水从舱壁的大洞吸出去,掉到外面的河里了。
她转身在一片黑水中拚命踢着。惊恐的感觉掌控了她,这片盲目的黑暗与深深河水带来的惊骇,水四面八方成吨的压在她身上,将肺里的空气呛了出来。她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游才是往上,她再也憋不住气,吸了满肺的污水,胸口痛得要爆裂,眼前金星直冒。她耳边湍急的水声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不可能有的甜美高音歌声。我要死了,她惊异地想着。一双苍白的手从黑水中伸出来将她拉过去,长发在旁边漂浮。妈妈,克莱莉想着,但是她还没有看清楚母亲的脸,眼前就被一片黑暗笼罩住。
克莱莉恢复意识时,身边听到的都是声音,眼前一片亮光。她平躺在路克车子的浪板上,上方是晃悠悠的灰黑色天空。她可以闻到周围的河水味道,里面夹着烟臭与血腥。一张张白脸在她上方晃动,象是绑在绳上的气球。她眨眨眼睛,那些脸孔变清楚了。
路克,还有赛门,他们都一脸关切地看着她。起先她以为路克的头发变白了,再眨眼一看,原来是上面覆满了灰。事实上,空气也一样,充满灰的味道,他们的衣服与皮肤上沾着黑泥。
她咳嗽一下,嘴巴里面有灰的味道。「杰斯呢?」
「他……」赛门望向路克,克莱莉的心头一紧。
「他没事吧?」她问道。挣扎着想坐起来,感觉头部一阵剧痛。「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我在这里。」杰斯出现在她的视界边缘,脸部在黑影之中。他在她旁边跪下。「对不起,妳醒来的时候我应该在旁边的,只是……」
他的声音断了。
「只是什么?」她瞪着他,衬着背后的星光,他的头发比较近乎银色而非金色,眼睛几乎无色,皮肤上面则是斑斑的黑色与灰色。
「他以为妳也死了。」路克说道,然后猛然站起身。他瞪着河面,克莱莉看不见他在看什么,天上满是一团团的黑烟与红烟,象是着火一般。
「也死了?还有谁──」一阵恶心的痛楚使她说不。杰斯看见她的表情,就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符杖。
「别动,克莱莉。」她的前臂一阵灼痛,脑子随即清明起来。她坐起身,发现自己坐在一块湿木板上,垫在底下的车底板覆着几吋厚的泥水,与边上随着黑色细雨飘落的灰烬混在一起。
她看看杰斯为她画疗伤符印的手臂内侧,先前的虚弱感已经开始消退,好像他是将一剂强心针打到了她的血管里。
他用手指顺着疗伤符印的线条抹一遍然后才缩回。他的手感觉湿湿冷冷的,跟她的皮肤一样。其他人也都是湿的,头发与衣服湿湿地黏在身上。
她的嘴里有一股酸味,好像刚舔过菸灰缸底部似的。「怎么一回事?着火了吗?」
杰斯瞄一眼路克,他正望着底下灰黑色的河水,水面上散布着小船,但是没有华伦泰的船影。「对,」杰斯说道,「华伦泰的船一直烧到底层,烧得一点都不剩。」
「所有人呢?」克莱莉望向赛门,只广他身上是干的。他本来就苍白的皮肤上面带着一点淡绿,好像在发烧。「伊莎贝跟亚历克在哪里?」
「他们在其他闇影猎人的船上,他们没事。」
「马格努斯呢?」她扭头看车子的驾驶座,但里面是空的。
「他得去照顾伤得比较重的闇影猎人。」路克说道。
「可是每个人都还好吧?亚历克、伊莎贝、梅雅,他们都还好吧?」克莱莉的声音连她自己听起来都细得像蚊子叫。
「伊莎贝受伤了,」路克说道,「罗伯‧莱特伍也是,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其他许多闇影猎人,包括马利克与伊穆珍都死了。这场仗打得非常激烈,克莱莉,我们的状况并不很好。华伦泰不见了,圣剑也一样。『政委会』已经破烂不堪。我不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克莱莉瞪着他,他的语气让她吓坏了。「对不起,」她说道,「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
「要不是妳的话,华伦泰就会把船上每个人都杀死了,」杰斯厉声说道,「都是妳才使这场仗没有变成大屠杀。」
克莱莉瞪着他。「你是说因为我那个符印?」
「妳把那条船撕成了碎片,」路克说道,「每根螺栓、每根铆钉,所有将船固定在一起的东西,通通迸开了,整艘船崩解掉,连油箱也裂开了。我们大多数人才刚跳到水里,火就烧了起来。妳所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见过那种情形。」
「噢,」克莱莉细声说道,「有没有人──我有没有伤到谁?」
「船沉的时候有好几个恶魔淹死了,」杰斯说道,「但是没有闇影猎人受伤。」
「因为他们会游泳?」
「因为他们获救了。水精把我们全部从水里拉了上来。」
克莱莉想起水里的那双手,周围那阵甜美的歌声。原来并不是她的母亲。「你是指水里面的仙灵?」
「善福宫的女王插手了,以她自己的方式,」杰斯说道,「她答应过会依她能力所及帮助我们。」
「但是她怎么……」她怎么知道的?克莱莉本来想问,但又想起女王那双精明智慧的眼睛,还有杰斯先前在河滩上丢了一张白纸到水里去,于是决定不问了。
「闇影猎人的船开始动了,」赛门望着河面说道,「我猜他们已经把所有能救的人都救上船了。」
「对。」路克挺直肩膀。「该走了。」他缓缓走向驾驶座。他跛着脚,不过他似乎是受伤最轻的。
路克爬上驾驶座,一会儿之后车子引擎就转了起来。他们掠过水面,行进时车轮溅起的水花直喷向渐渐亮起的天空。
「这实在很怪异,」赛门说道,「我一直以为车子会沉下去。」
「我无法相信你跟我们一起经历过这么些事情,竟然还会说这很怪异。」杰斯说道,但语气中没有恶意也没有脑怒,只是听起来非常非常疲倦。
「莱特伍夫妇会怎么样?」克莱莉问道。「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后,『政委会』──」
杰斯耸耸肩。「『政委会』的运作方式很神祕。我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办。不过他们会对妳非常感兴趣,以及妳能够做的事情。」
赛门发出一个声音。克莱莉起先以为他是出声抗议,但是再仔细一看,她发现他变得更绿了。「怎么了,赛门?」
「是这条河,」他说道,「流动的水对吸血鬼不好,太纯净了,而我们不是。」
「东河的水才不纯净。」克莱莉说道,但仍伸手轻触他的手臂。他微笑看着她。「船裂开的时候你没有掉到水里吗?」
「没有。有一片金属在水上漂着,杰斯就把我丢到上面。我没有碰到河水。」
克莱莉回头看杰斯。现在她能把他看得比较清楚了,黑夜正在退去。「谢谢你,」她说道。「你想……」
他扬起眉毛。「我想什么?」
「华伦泰会不会淹死了?」
「绝对不要相信坏人死了,除非妳见到了尸体,」赛门说道,「不然就会碰到不幸与突袭。」
「你说得没错,」杰斯说道,「我猜他没死,不然我们就会找到圣物。」
「『政委会』没有圣物不行吗?不管华伦泰有没有死?」克莱莉好奇地问着。
「『政委#』永远都会继续下去,」杰斯说道,「它只知道要那样。」他转头看向东方的海平线。「太阳要出来了。」
赛门僵住了。克莱莉讶然看着他,然后也惊恐起来。她转身顺着杰斯的视线望过去,东方的海平线已经染上由一个金盘绽放出来的一层血红色。克莱莉可以看见第一道曙光将周围水面染成不太自然的绿色、红色与金色。
「不行!」她低声说道。
杰斯惊愕地看着她,又看看赛门,只见赛门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眼睛瞪着太阳,有如受困的老鼠瞪着猫。杰斯连忙起身走到驾驶座那边低声说着话。克莱莉看见路克转头看她与赛门,然后又看看杰斯,摇了摇头。
货车猛地往前冲。路克一定用脚踩在油门上。克莱莉抓紧车子旁边的棺板稳住身子。杰斯在她头顶上对路克喊着说一定有方法让这个鬼东西开快一点,但克莱莉知道他们绝对跑不过日出。
「一定有办法。」她对赛门说道。她无法相信不到五分钟之内她就从无比宽慰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恐。「我们可以把你盖住,也许,用我们的衣服。」
赛门仍脸色苍白地瞪着太阳。「一堆破布是没有用的,」他说道,「拉斐尔跟我解释过,一定要用墙才能帮我们挡住太阳。阳光会烧透衣服。」
「可是一定有什么──」
「克莱莉。」她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在黎明前的灰色光线中,他的眼睛榇着苍白的脸显得好大好黑。他向她伸出手。「过来。」
她靠到他身上,想尽量用自己身体遮住他。她知道这样没有用。等太阳光碰到他,他就会化为灰烬。
他们静静坐在那里一会儿,双臂环抱着彼此。克莱莉可以感到他的胸部起伏──这是习惯,她提醒着自己,不是必须。他虽然没有呼吸,但也还是会死。
她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想妳没有选择。」她感到他在微笑。「我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看到太阳,」他说道,「我想我错了。」
「赛门──」
杰斯喊了些什么话。克莱莉抬头看,天色已经亮起玫瑰红的光,好像颜料倒入清水中。赛门在她底下绷紧了身体。「我爱妳,」他说道,「除了妳,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
金色线条划过红色天空,宛如昂贵大理石上的金色纹理。他们周围的水闪着金光,赛门的身体僵住,头往后仰,眼睛里满是金光,好像熔岩从体内升起。他的皮肤上面出现有如雕像破裂时的裂纹。
「赛门!」克莱莉尖叫道。她伸手摸他,却感到自己突然被往后拉开。是杰斯抓住她的肩膀。她想挣脱,但他紧紧抓着她,在她耳边重复说着话,过了好一会儿工夫她才开始听懂:
「克莱莉,看。妳看。」
「不要!」她用双手掩面。她可以尝到手心刚才摸到车底板上的咸水味道,咸咸的像泪一样。「我不要看。我不要──」
「克莱莉。」杰斯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脸上拉开。曙光刺痛她的眼睛。「妳看。」
她看过去,然后惊吸一口气,听见自己的肺部吁出一阵哨声。赛门坐在车上,在一片阳光中,张口结舌地瞪着自己的身体。阳光在他身后的水面上以及他的发际像金光舞动。他没有烧成灰,而是安然无恙地坐在太阳底下,脸上和手臂上苍白的皮肤完全没有烧伤。
❖
在「学院」外面,夜幕低垂,落日余晖照进杰斯的卧室窗口。他瞪着床上那堆自己的东西,比他预期的少得多。在这个地方待了整整七年,这就是他的所有:半个行李袋的衣服、一小落书,以及几件武器。
他一直在考虑今天晚上离开时要不要把从前在伊德瑞斯庄园那里留下的几样东西带走。马格努斯把他父亲的银戒指还给他了,而他再戴上也不会觉得自在,于是用一条鍊子将它挂在脖子上。最后,他决定把每件东西都带走:把东西留在这里并没有任何意义。
他在整理袋子里的衣服时,一阵敲门声响起。他走去开门,以为是亚历克或伊莎贝。
结果是玛蕾西。她穿着一身朴素黑衣,头发整齐地梳到后面,看起来比他记忆中老,嘴角至下巴上有两条深深的皱纹。「杰斯,」她说道,「我可以进去吗?」
「妳爱怎样就怎样,」他说着又走回床边,「这是妳的房子。」他抓起一堆上衣塞到袋子里,力道大得有点不太必要。
「事实上,这是『政委会』的房子,」玛蕾西说道,「我们只是监护人。」
杰斯把书塞到袋子里。「随妳怎么说。」
「你在做什么?」若非杰斯相当了解她,不然会以为她的声音有一点发抖的意味。
「我在打包,」他说道,「通常人要搬家的时候都这么做。」
她的脸变白了。「不要走,」她说道,「如果你想留下来──」
「我不想留下。我不属于这里。」
「你要去哪里?」
「路克家,」他说道,看见她的神情一缩,「住一阵子。然后,我不知道。也许去伊德瑞斯。」
「你认为自己属于那里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哀痛。
杰斯停止打包,低头瞪着袋子。「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跟你的家人在一起。」玛葡西试着往前走一步。「跟我们在一起。」
「妳把我赶出门了。」杰斯听见自己语气尖锐,于是想放温和一点。「我很抱歉,」他转头看着她说道,「发生了这些事情。但妳以前不想要我,所以我无法想象妳现在会要我。罗伯还要过一阵子才会好,妳需要照顾他。我只会碍事。」
「碍事?」她听起来似乎觉得难以相信。「罗伯想要见你,杰斯。」
「我怀疑。」
「还有亚历克呢?伊莎贝、麦克斯,他们需要你。如果你不相信我希望你留下──我也不怪你会那么想──你也应该知道他们希望。我们一起经历了一段困难的时光,杰斯,不要再让他们难过了。」
「这不公平。」
「如果你恨我,我不会怪你。」她的声音是在发抖。杰斯转身惊讶地瞪着她。「但是那时候我做的事──即使是把你赶出门──那样子对待你,也都是为了保护你。因为我害怕。」
「怕我?」
她点点头。
「嗯,这可让我感觉好过多了。」
玛逝西深吸一口气。「我以为你会像华伦泰一样让我伤心,」她说道,「在他之后,你是我第一个所爱的非亲人,第一个活的东西,而你只是一个孩子。」
「妳以为我是别人。」
「不对。我一直知道你是谁。即使第一次看到你从伊德瑞斯的船上下来,那时候你才十岁,你就走进我的心中,就像我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一样。」她摇着头。「你无法明白的。你从来没当过父母,从来没有像对自己孩子的这种爱。也不会有别人能让你这么生气。」
「我没注意到什么生气的事。」杰斯停了一下之后说道。
「我不期望你会原谅我,」玛蕾西说道,「但如果你能为伊莎贝、亚历克与麦克斯留下来,我会非常感激。」
这话就说错了。「我不要妳的感激。」杰斯说道,转身又开始打包。没有什么东西好装的了,他把拉鍊拉上。
「在清澈的泉畔,」玛蕾西用法文说道,「我徘徊蜘蹰。」
他转身看她。「什么?」
「我爱你爱了很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这是一首法文歌谣,我以前常常唱给亚历克与伊莎贝听。就是你上次问我的。」
房间里的光线现在很暗了。在昏暗的光线中,玛蕾西的样子看起来就跟他十岁时所见的一样,彷彿这七年来她都没有变。她看起来很严肃也很担心,很焦虑──同时也满怀希望。她看起来就像他一直所知的唯一一个母亲。
「你说我从来没唱给你听过,你错了,」她说道,「只是你从来没听到而已。」
杰斯没有说话,但他伸手把行李袋的拉鍊拉开,将里面的东西又通通倒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