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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时间的匠人

拜索斯与杰彭的战争已经演变为卡尔与翰姆之间的战争,

但真正影响战争结果的关键,

似乎仍是被扰乱的时光之流。

这时,所有的复活事件出现了规则,

寻找北海的时间轴,似乎成为寻找答案的唯一途径……

 

“我已经死了,魁海伦。这是种严重的侮辱。我要享受我死亡的权利。”

“一定要活下去。不管在什么环境下、不管用什么方式,都必须要活下去!”

魁海伦焦急地说。但是回应他的只有冷笑。

“到什么时候?”

“咦?”

“要活到什么时候呢?”

魁海伦并没有回答,只是舔了一下发麻的口腔。侯爵淡淡地说:

“到死的时候,不是吗?”

 

第七篇  灭亡是完美的归宿  005 

第八篇  时间的匠人  055 

第九篇  等待的海岸  231 

龙族名词解说  273

 

第六章

 

四周寂静到吓人的程度。妮莉亚沉郁地左顾右盼。每张脸上都显露出不同的颜色,实在是不太好看。魁海伦,你微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似乎还不错,但千万别想用你现在那张脸接近任何女人。朱伯金老爷爷,你太可怕了。那个女的又怎么回事?呜。那把大刀相当怪异,但还是比不上我的三叉戟。哇,怎么有人可以深呼吸得这么久?是温柴吗?在既浅又长,好像会持续到永远的呼吸末尾,温柴斩钉截铁地说:

“杀掉侯爵。”

格兰迅速瞄了温柴的表情一眼。杰伦特有点被吓到,说:

“温、温柴……”

“现在用不着想得那么复杂。光是去想我们追他那么久的目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温柴苦涩地望了望侯爵,又抬起头去看辛斯赖夫。微笑着与温柴对看的辛斯赖夫表情突然僵住了。狠狠瞪着浑身发抖、再次转过头的辛斯赖夫,温柴低声说:

“Yi youkchi ro nharphe un......Khai!”

围在旁边的许多人当中,懂得杰彭语的人表情都僵住了。然而朱伯金与克利的祭司当中并没有人懂杰彭语。所以朱伯金举起了双拳,提高声调说:

“你的决定是正确的!第八个死亡会带来第九个正确答案!这样你可以确认正确答案,我也可以履行约定!”

温柴的嘴角动了一下,仍然低沉地说:

“这些家伙就交给我们吧。上去做你想做的。”

“知道了!愿你的夜晚永远有克利的加护!”

看了看如此疯狂大喊的朱伯金,帕哈斯感受到了一股想翻译温柴所说之话的冲动。根据温柴以杰彭语说出的宣言,辛斯赖夫并不能比哈修泰尔侯爵多活多久。然而听不懂温柴这番宣言的朱伯金直接转过身去瞪着侯爵。他身边则是雷泽与鲁森满脸呆楞地站着。

魁海伦的耳朵前方快速产生了皱纹。

魁海伦咬着牙去看背后,温柴与格兰都正以吓人的表情望着自己。魁海伦感受到了绝望,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侯爵与他之间是激动的克利祭司们组成的人墙,背后则是可以称为‘最可怕的梦魇’之人,手上的刀与眼睛都正闪闪发光。尼克差点就大哭了出来。因着脸颊肿起,看起来凹陷进去的双眼中含着泪水,尼克喘吁吁地忍着不哭。盖博则只是低着头看地面。

朱伯金也很清楚侯爵的部下们完全陷入了无能为力的状况,所以优哉游哉地爬上阶梯。现在能出面来拦住他的只剩下两个人。原本搂着鲁森的雷泽焦躁地看了看朱伯金,然后回过头去看犹如冻结住的侯爵。真必须这样吗?雷泽想再说话,朱伯金却先开了口。

“闪开,欧罗瑞的继承人。”

雷泽对朱伯金板起脸来,但朱伯金却毫无情绪反应。雷泽低下头看鲁森?鲁森还陷在对巨人的恐惧中,搞不懂四周发生的事态,面对周遭严肃的气氛,也只能闭嘴望着雷泽。雷泽说:

“鲁森……必须要让巨人消失才行吧?”

“咦?是、是啊。雷泽。对。”

“那跟我来。”

雷泽垂着肩膀走向阶梯的旁边。鲁森看了朱伯金一眼,就晃了晃大刀跟在雷泽的后面跑。

朱伯金似乎感觉无法承受满心的情绪,看了看辛斯赖夫,然后就走向侯爵。现在已经没有人拦他了。侯爵仍然维持着往下跑的样子,全身僵在那里。看到他这种样子,朱伯金感觉极度愉快。他将脸凑到侯爵的耳边,用低沉但是带着些许激动的声音耳语道:

“从我个人的立场来说……对于你刚好就是第八个祭物,我很想感谢克利,侯爵。不懂得尊重医师的王八蛋,就是不懂得尊重生命。你这混蛋的生命,你自己早就放弃了。哈哈哈……”

听到自己耳边响起了朱伯金的笑声,哈修泰尔侯爵觉得自己快疯了。我非得接受这么愚蠢的死法吗!连动都不能动,甚至连话也没办法讲,就这样完全无法抵抗地被这混蛋杀掉吗!而且还是为了一个早就死掉的人!朱伯金慢慢弯腰,拿起了从阶梯上滚落的警备队员的斩矛。朱伯金朝后返了几步,用斩矛指着哈修泰尔侯爵的胸部。

“愿克利保佑!”

侯爵很想大喊,但是他完全发不出声音。朱伯金刺出的斩矛直接贯穿了侯爵的腹部。噗!说有多刺痛就有多刺痛的感觉穿过了腹部的皮肤,刺进了肌肉,斩矛的刀刃在肚子里翻搅。

“侯爵大人——”

尼克喊破了喉咙。魁海伦跪了下去。侯爵原本极尽愤恨地瞪着朱伯金的锐利眼光一下子朦胧了。手的末端很冰凉,脚也很冰凉。侯爵感觉自己用很快的速度跌了下去。斩矛拔出去的时候,侯爵全身只剩下隐约的疼痛感。

现在我到了死亡的时刻吗?

 

倒塌隔绝外界的岩石与泥土不知到底有多厚,但洞中的半兽人并没有绝望。因为它认识现实状况的能力不足以让它绝望。所以半兽人丝毫没感到气馁,还是不断奋力地挖掘土石。

咚!咚!咚!

认识现实状况的能力低落对它而言是种幸运,但对它的手臂肌肉而言却是种不幸。半兽人虽然看出自己是被困在崩塌的洞穴中,它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障碍。所以半兽人用手斧劈着岩石,挖开泥土堆,拚命想开出一条路来。它挖地的方式如果被矮人看到,矮人恐怕会搬出它的十八代祖宗来破口大骂。它不但没有想过如何保持安全,连洞穴再次崩塌的危险也完全不考虑,半兽人就这样将手斧砍入岩石缝中。它将口水吐到双手上,用手斧当作杠杆开始撬。

“吱,吱——”

岩石摇晃了。它将认识它的所有半兽人都非常恐惧的怪力彻底地发挥了出来。极度紧绷的肩膀肌肉甚至发出了砰砰声。看到岩石开始松动,半兽人连忙飞身往旁边闪避。

轰隆!

岩石脱落,可怕的冲击声传来。跟挖地的半兽人上半身差不多大的岩石下坠之时,许多砂石也跟着飞散。岩石落在地上就不动了。半兽人嘻嘻笑了。但是如果看到这场景的是人类的矿工,恐怕马上就会喊出所有神祇的名字,疯狂地表达感谢了。这么巨大的岩石松脱出来之后,上面其他的岩石居然还能互相卡在一起维持住巧妙的平衡,而没有继续崩塌。这样的奇迹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半兽人在过去十天当中经历了几十次这样的奇迹。

但是半兽人却无法理解自己的运气有多好。而且它在十一天当中毫不气馁地拚命挖岩石,钢铁般的意志连一点也没动摇。更让它担心的反而是可以撕来吃的其他半兽人尸体已经一具也不剩了。洞穴里找到的半兽人尸体都已经被它吃光了,现在只能拿些骸骨来吸一吸,舔一舔。半兽人毫无多余的念头,马上又奔向了其他的岩石。

锵!斧头撞在岩石上,喷出了火星。从火星片刻间照出的纳克顿脸庞,可以看到它正紧皱着眉头。

 

曾经被叫做金克莱的狮鹫兽抬起了头。呜,翅膀好重。金克莱甩甩头,用昏花的眼睛环顾四周。周围是一片黑暗。面鹫兽并不喜欢黑暗。金克莱不安地用它的喙啄了几下地,转过头来整理翅膀。四方都是羽毛在四散飘落。心不在焉地整理翅膀的金克莱突然闻到了身边弥漫的血腥味。

金克莱惊□地飞起了几肘高。与其说这是飞翔,还不如说是跳跃。张开的翅膀再次折起,金克莱再次站回到夜晚的戴顿平原上。

我之前好像被某种东西刺中了。

金克莱想了起来。那是它用头轻轻摩擦主人的腿时发生的事情。有某种东西突然飞来击中自己的头,然后脑袋里面一闪。疼痛与恐惧到了极点。我被刺中了!金克莱再次摇头,在原地转了几圈。怎么回事?

然而它并没有感受到痛苦。被某种东西刺中的认知在金克莱的脑袋里渐渐丧失了现实性。一点都不痛啊?我真被刺中了吗?自己遭受过攻击的想法渐渐淡薄之后,它的脑中冒出另一个疑问。

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主人平常会帮它把身上的鞍拿下来、帮它洗澡,然后拿食物给它吃。可是就在它最需要这些的时候,主人却不在身边。怎么回事?金克莱再次转来转去,但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能感受到的就只有黑暗与血腥。金克莱突然感觉到一阵疲劳。原本那些模糊的思考现在消失殆尽,一点痕迹也不留。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要吃点东西,找个地方睡觉才行。

去找主人吧。

金克莱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满意。能找到主人的话,他就会帮自己准备吃的东西、睡觉的地方,帮忙把鞍拿下。主人……大概是去找他的朋友了吧。

主人的朋友,丁赖特、穆史塔巴,在哪里?

金克莱这个棒透了的决定又碰上了难题。主人的那些朋友在哪里呢?金克莱再次不知如何是好地啄了几下地面,用脚爪刮着泥土打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狮鹫兽?南部林地为什么会出现狮鹫兽?”

金克莱听到说话声,讶异地转身。这还真是奇怪。不久之前这里还没有任何人在。金克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压低身体,唰地张开翅膀。

黑暗中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轮廓看来是个健壮的男人。金克莱低下头注视那个轮廓。这人是谁?

望着金克莱,男人疑惑了。

“身上有鞍?你是有人养的狮鹫兽吗?但是我没听过现在还有人骑狮鹫兽的。伊斯的骑士……”

男子身子一震,低头去看金克莱。他张嘴的瞬间,金克莱感到有些惊讶。

“金克莱?你是伊斯的骑士葛雷,惠德伦的狮鹫兽金克莱吗?”

金克莱不知该怎么反应。但是接连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与主人的名字,金克莱不自觉地抬起头。男人满脸莫名其妙地望着金克莱,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

“索、索罗奇也回来了。难、难道……连天空骑士也复活了……复活!”

男人突然低头扫视自己的全身。金克莱满怀讶异地在一旁看着,这男人则是慌忙地摸着自己的手脚,断断续续地说:

“我的……手臂!我的腿还在。还连在我身上……我还活着!我?我从那场战斗中……活过来了吗?难道连我也复活了?喔,雷提啊!”

男人跪下了,看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金克莱吓得往后跳。但是男人根本没理会金克莱,搂着自己的肩膀开始呜咽起来。

“天哪,活过来了。复活了!怎么?怎么了?我……我?”

虽然是原本不该有姓名的雷提祭司,但他临死前有人帮他取了一个名字。雷提德洛斯就这样搂着自己违反法则而复活的肉体,抖得好像全身就要散掉一样。

 

孤独海鸥号的甲板长薇塔猛烈地大喊。

“那个护身符也、也让我摸摸!”

“滚、滚开!不要靠过来!”

芭芭拉船长咆哮着紧握护身符。那是从乔兰的后巷中一个名叫安帕灵的怪异算命师那里买来的,效果令人存疑、奇形怪状的护身符,芭芭拉船长却坚信它的威力。而如此相信的也不只他一个人。聚集在中层甲板上的其他海盗全部都用热切盼望〈但也可以说是吓人〉的眼神看着芭芭拉手上拿的护身符。

其他海盗虽然也跟他一样陷入了恐惧,但看到这些眼神,芭芭拉船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再怎么说,这些家伙也都是海盗。没有任何一个家伙会害怕反叛。再加上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就在船长的手上,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砍下船长的头,恐怕比砍个鱼头还容易。芭芭拉船长看到薇塔甲板长的手正移向剑柄,慌忙地大喊:

“好。既然护身符在我这里,就由我出面上去看看。你、你们跟在我后面就可以了。可以吧?”

海盗们都高兴了起来。这些单纯的海盗都改用‘我们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船长大人了’这样的眼神对芭芭拉船长进行谄媚。芭芭拉船长咕噜吞了口口水,说:

“你们一定要紧紧跟在我后面。知道吗?既然拿着这个符,我就可以挡在你们前面掩护你们。我们是海上的绅士!知、知道吗?怎么可能害怕鬼之类的东西!芭芭拉连恶魔都不怕。我、我会把那家伙的脖子给扭断。所以你们一定要紧紧跟在我后面。知道吗?”

跟一个劲只知道表达赞成的其他海盗不同,稍微比较聪明的薇塔甲板长还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芭芭拉船长。但是现在等在上层甲板的那个家伙造成了薇塔甲板长极大的恐惧,薇塔甲板长无奈,只好做出信赖芭芭拉船长的姿态。

芭芭拉船长用好不容易才撑住没软掉的步伐开始朝主升降阶梯移动。其他海盗也都拿着各自的武器,踏着小心的步伐跟在后面。爬上阶梯顶端的芭芭拉船长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下。阶梯下方挤满了海盗们的脸,脸上写着‘你快进去吧’的表情。妈的,这些混帐!

芭芭拉船长将护身符紧紧握在左手中,右手则是将剑拔了出来。这样一来他就没有手可以开门了。芭芭拉船长深呼吸了一次,然后将一只腿朝后抬起。

“呀——”

芭芭拉船长用尽全力踹在门上,然后他就朝后滚了下去。咕嘟咕嘟滚下阶梯的芭芭拉船长直接落在下面那些全身紧绷屏息等待的海盗们头顶上。海盗们口中吐出了惨叫或辱骂,全部滚成一团倒在地上。

“呜哇——怎、怎么搞的!”

“芭芭拉,你他妈的笨驴养的!”

“哪、哪个混帐,呜!我的腿呀!谁锁的门!咿,我一定要把你眼珠挖出来!”

“船长大人!你不是刚刚才、才叫我把门锁起来的吗!”

“我去之前为什么不先打开!”

海盗们激烈地喘息着,吐出连珠炮般的辱骂,互相按着对方的头,甚至用手肘攻击别人闭着的眼睛,但还是都没能站起来。因为摔在最上面所以最先爬起来的芭芭拉船长听到其他船员大叫‘快闪一边去!’,也就只能连忙躲开。慌忙起身的芭芭拉船长发现薇塔甲板长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他站在离其他人稍远处而没直接倒地。

然而薇塔甲板长却没有用充满轻蔑的眼神看着芭芭拉船长。他的眼睛对着高处。芭芭拉船长面带讶异表情转过头,然后表情一下子就僵了。主升降口的门开着。因着芭芭拉船长刚才的一踹,门闩似乎已经烂了。那里出现了一个背后榇着蓝色天空的黑影,头低下来对着海盗们。

男子的腿开始动了起来。啪哒,啪哒。男子开始慢慢走下阶梯。缠在一起互相挣扎的海盗们连呼吸声都停止了,拚命用更激烈的动作想站起来。与此同时,海盗们都净扎着想远离阶梯。在寂静无声但激烈的骚乱中,只有男子的脚步声响彻了整个中层甲板。啪哒,啪哒。

芭芭拉船长发现有某种东西在后面推自己的背。然而无法将视线从前面那个男子身上移开的芭芭拉船长根本不敢回头。他的耳边传来薇塔甲板长细微的声音。

“快跑!”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很坚决。芭芭拉船长咕嘟咕嘟地吞口水,不断点头,紧握着护身符,腿不断发抖,然而他就是没办法往前走。这时已经爬起的海盗都拚命想逃到芭芭拉船长的后面躲着。所以不断逼近的男子与芭芭拉船长之间没有其他人存在。薇塔甲板长现在用想拔出小刀刺向芭芭拉船长背部的语气说:

“船、船长大人!快、快把护身符伸出去对着他!”

“闭、闭嘴!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如、如果把护身符伸出去对着他,不会惹得他生气吗?”

薇塔甲板长听了这话很想大发雷霆,但这时男子突然停住了脚步,所以薇塔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停下来的男子开始上下打量芭芭拉船长。

男子噗哧笑了。

芭芭拉船长虽然够胖,但还没胖到背后可以躲几十个人。但是海盗们好像都认为自己可以躲到芭芭拉船长背后一样,开始互相推挤。那男子看到这一幕,也只能苦笑。然而看到那笑容的芭芭拉船长却判断现在是最后机会的瞬间了,所以芭芭拉船长疯狂似地将符伸出。因为手臂伸得太用力,差点连护身符都飞了出去,还好芭芭拉船长及时将它握住,说:

“给我返、返下!杂鬼快返下!”

男子一脸无辜地看着芭芭拉船长手上拿的符。

“那是什么?符吗?”

芭芭拉船长的脸色亮了起来。

“没、没错!这是护身符。奉优、优比涅与贺加涅斯之名,我命令恶鬼返散!”

以薇塔甲板长为首的海盗全员都带着一种近于敬畏的情感望着芭芭拉船长的背影。我们船长大人的知识怎么会这么丰富!可是贺加涅斯又是谁?那家伙很会打架吗?

男子慢慢开了口 。

“我不是什么恶鬼。你不是救过我吗?”

“是、是的。不、不对。哈,可是……”

“可是?”

芭芭拉感觉嘴唇一下子干了。妈的,你早就已经嗝屁了!我是救过你。但是最后你挂了,所以我把你丢到海里去了。可是又为什么?为什么要变成鬼再爬回这艘船上来?能做的事我都做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的麻烦!为什么跑来找我,你应该寻仇的对象是……

“为什么不去找蓝龙,却跑到我们船上来!”

芭芭拉船长内心突然有种想转身亲吻薇塔甲板长的冲动。没错,这就是我想说的!说出蓝龙这个词的瞬间,男子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基果雷德……基果雷德!呜哇哇哇!”

男子疯狂地大喊。芭芭拉很想后返,但他背后挤满了海盗,所以根本动弹不得。芭芭拉船长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中,面对着朝自己狂奔而来的男子。

“基果雷德!复仇!”

 

“那混蛋在哪?”

乔兰净化队长撒拉斯咬牙切齿,在回答之前他先观察了一下四周。围绕着广场的居民们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广场中央。撒拉斯对这件事感到满意。这是因为他本人就站在广场的中央。这么多视线的焦点同时聚集在我身上,这好像还是生平第一次。然而站在广场中央的另一个男子对民众们的视线似乎毫不在意。他再次询问撒拉斯:

“撒拉斯,快回答!那混蛋在哪里?”

撒拉斯很吃力地开了口。

“先向您致敬……您是要找辛柴船长吗?”

“还叫他船长?我要找的是个疯狂杀人魔。居然胆敢对我动手。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他造成的这一切罪孽!他在哪里!”

撒拉斯擦了擦额头。黏黏的汗水沾满了他的手掌。

“你知道他攻击了你吗?”

“什么?这话什么意思,撒拉斯?”

“是的。他攻击了你。我也很清楚。可是……真是这样吧?”

“撒拉斯!”

对方的情绪已经超越莫名其妙的程度,语气中明显带着极大的愤怒。撒拉斯也认为自己说话的方式很蠢,但他也只能这样说。撒拉斯对净化队员使了个眼色,然后直视着对方说:

“是的。这件事辛柴船长知道,我也知道,这附近的居民全部都知道。是决斗吧。是的,没错。可是……最后到底怎么了?”

“什么?”

“那场决斗,结果到底是什么?”

“嗯?他刺中了我……”

男子嘴巴还是维持张开着,但并没有再说出任何话。撒拉斯压低身子,用缓慢但带有催促之意的语气说:

“是的。很多武术教习与名门族长都认为那是场值得惊叹的决斗。实在是强得莫名其妙,最后那精采的一招迅速得很难找到词语来形容。辛柴.巴尔坦在与你决斗的最后……杀了你。贝伦.寇达修。” 

贝伦虽然一动也不动,但是握着半月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撒拉斯又一次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声音压得更低地说:〈似乎要他说出这番话非常困难〉

“你死了。寇达修之火熄灭了。难道不是这样吗,贝伦.寇达修?可是这样就有个问题了。你到底是谁?”

撒拉斯用低沉但诚恳的语气发出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却只是激烈的惨叫。

“呜啊啊啊!”

“大家上!”

净化队员也发出了“呜哇哇——!”的惨叫声往前冲。虽然看到这将会长期留在乔兰净化队历史上的狼狈样,撒拉斯却没有办法出言责骂。这是因为最巨大的惨叫声就是来自冲向贝伦的撒拉斯本人。

 

绝望的颜色是黑暗。黑暗的腥味令人厌恶。

苍白的恐怖逼近之时,以最火热的沉默歌唱。

手臂好像卷进了肩膀里面,肩膀好像卷进了胸膛里面。

冰凉冰凉泳凉冰凉冰凉。

 

哈修泰尔侯爵睁大了眼睛。

无声的呐喊残酷地蹂躏着侯爵的视觉。一张张的脸,一个个的表情,一样样的情绪,别刺我,别刺我,别用那样的眼神刺我!太痛了。混帐。我的眼睛怎么了?我的眼睛正在‘聆听’。我的眼睛正在‘触摸’。

‘铮——’耳鸣声持续着。耳朵好像打开了。

在霎时间‘看到’了太多的声音,哈修泰尔侯爵将耳朵蒙了起来。蒙着耳朵的手掌满是红色。这是因为太阳。哈修泰尔侯爵张开了嘴唇。

别刺我,别烫我,别吵我!血的气味太刺眼,声音太滚烫,颜色太吵杂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啷。斩矛从朱伯金的虎口落下。他的瞳孔膨胀到似乎就要裂开。朱伯金蹒跚后返的同时,完全没有办法将视线从哈修泰尔侯爵身上移开。

“你……没死?”

原本在阶梯下的魁海伦浑身抖动着,用力地咬住了下嘴唇。他明明看到了!朱伯金刺出的斩矛几乎贯穿了侯爵的腹部。伤口中喷出的血殷红到惨烈的地步。血腥气味依然还残留在鼻子里面。看了看倒下的侯爵,尼克发出的惨叫声还在他的耳朵里回荡着。可是侯爵却站了起来。

某人猛力地拉他的肩膀。魁海伦无力地转身,看到尼克因激动而通红的脸。尼克的双颇似乎就要爆了开来。

“还活着!侯爵大人没死!”

“咦?喔喔,尼、尼克。没错……咦?”

“怎么会有这种他妈的好事!侯爵大人没死!应该是没刺中要害。这些猪狗不如的克利祭司,闪一边去!你们的脏手怎么可能拿我们侯爵大人怎么样?看吧!执事大人!快看!大人站起来了!”

尼克扶着魁海伦的肩膀,眼睛则是持续盯着哈修泰尔侯爵。魁海伦被尼克大力地摇动着而毫无招架之力,因为他在努力整顿混乱成一团的脑袋。但是他的思考已经失去了头绪,他的理性像是搅成一团的泥浆一样陷入了更深的混乱。

温柴一动也不动地瞪着阶梯上方的侯爵。哈修泰尔侯爵现在直挺挺地站着。但是他双眼紧闭,双手用力蒙着自己的耳朵。侯爵摇摇欲倒。这怎么回事?明明应该已经死了,怎么还活着?温柴的耳朵里充满了耳鸣声。这情况真是让人无法理解。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钻进了温柴耳朵充满的耳鸣声之间。

“要不要听听最近很流行的一个故事?”

温柴倏地转过头。说话的是杰伦特。杰伦特直挺挺地站着,将右手拿的圣徽贴在胸前,朝着哈修泰尔侯爵微笑。所以温柴看到了杰伦特的耳朵。

“已经到了尽头的画卷又重新展开,故事也重新开始。”

“杰伦特……?”

“我说的是侯爵的画卷。侯爵一生传奇画卷的最后一幕,就是在冷冽的北方城市被一个怪异宗教的狂热信徒给刺死。结束。可是呢,侯爵又分到了一个新的画卷。该怎么说呢?必须换掉悲壮的死亡场景才行。哈修泰尔侯爵再次复活了。”

温柴听了身子突然一震。杰伦特微微笑了。他稍微偏过身,以充满敬意的动作对帕哈斯弯腰鞠躬。朝向满脸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帕哈斯,杰伦特低声说:

“死亡骑士复活了,索罗奇复活了,巨人复活了,帕哈斯也复活了。”

帕哈斯咕嘟吞了口口水。杰伦特回头,再次向着侯爵冷静地说:

“所以就算我不再惊夸,也不要用这种异样的眼神看我,温柴。”

“那么连侯爵也……”

“侯爵也复活了。他并不是没死,他是死了以后又复活了。”

 

第七章

 

“你是谁?”

艾佩萨斯轻轻笑了。她将右手贴到自己的胸前,上半身往前倾。

“对呀。我问你我是谁。你说说看啊,可爱的巨人哪。”

亚夫奈德认为艾佩萨斯使用的词汇很有修正的必要。当然之前他也一直有这种感觉,但这感觉从未像现在一样实在。如果能活过眼前这一关,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增进艾佩萨斯的语言表达能力。与亚夫奈德相同的决心在艾赛韩德心中放大了几十倍,只不过是以更为暴力的型态。

巨人不爽地看着艾佩萨斯,将双手抱到胸前。抬头看巨人的艾赛韩德不断错误地感觉到蓝色天空中飘过的云好像盖在他的头顶上。从这种威压的高度,巨人很严肃地说:

“你不就是个人类小女孩吗?”

期待会听到这个答案的艾佩萨斯等到巨人的话一说完,就跳了起来。

“哈哈!错了!你答错了!”

巨人的脸上充满了疑惑。

“你说什么?我答错了?那你到底是什么!”

“你昏头了吗?我是谁呢?”

艾佩萨斯暂时不说话,将双手扠到腰上。然后她故意将腰挺得不能再挺,抬起下巴给巨人看,说:

“我是全能的龙独一的支配者——神龙王之名的继承人,龙之圣地的第二号代言人,龙族的头号代言人,龙之星的保护者,知道了吗?我就是神龙主的女儿艾佩萨斯!”

巨人的表情僵住了。克顿山的巨人剩下的那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盯艾佩萨斯瞧。好一阵子之后,巨人才开了口。

“……那又是什么?”

一行人当中没有在内心觉得跌倒的就只有伊露莉。艾德琳、艾赛韩德以及亚夫奈德都代表着各自的种族,巨魔、矮人与人类都用本身特有的方式如实表现出自己内心的荒唐感。艾佩萨斯用的方式是鼻孔一张一合,开始挥舞起拳头。

“喂,你这个愚蠢的巨人!实在是太愚蠢了!我不是说过我是谁了!蠢货!笨蛋!我是全能的龙唯一的支配者——神龙王之名的继承者,龙之圣地的二号代言人,龙族的头号代言人,龙之星的保护者!我明明说过了!如果智力不够,就应该更努力思考啊!”

巨人一脸不耐烦地大喊:

“我问你那是什么!”

虽然四方都是开阔的原野,但巨人的声音却产生了回音。左右甩着头的艾德琳发现那回音只在自己的耳朵里响。但是这么具压迫性的大喊声却完全没压住艾佩萨斯。艾佩萨斯一脸‘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蠢的家伙’的表情,大喊道:

“啥?怎么会有这种……!我是全能的龙唯一的支配者I神龙王之名的继承者……”

这时伊露莉举起了手臂。巨人低头看了看伊露莉,艾佩萨斯却用一种就算伊露莉突然倒立过来拍手还发出海豚叫声,自己也非把话说完不可的坚决态度继续往下说。但这时亚夫奈德一把将她抓过去,蒙住了她的嘴巴。

“呜!呜!”

“安静,拜托你!”

靠着亚夫奈德的帮忙,好不容易获得安静环境的伊露莉用精灵式的态度说:

“巨人啊,她是龙。”

克顿山的巨人张开了嘴,但是并没有发出说话声。巨人瞪着艾佩萨斯的眼球都快掉出来了。突然巨人将上半身往前弯。哗——巨人那巨大的身体一动,影子盖住了头顶,艾赛韩德就觉得天好像塌下来了。巨人臀下身来仔细观察被亚夫奈德抱住的艾佩萨斯。一行人都觉得快被逼疯了,因为巨人的脸就在离地不远的地方盯着他们看。艾德琳看到巨人那山洞般的鼻孔,干脆将眼睛闭了起来。

光是弯下腰就害得一行人全部陷入幽闭恐惧症的巨人最后总算开了口:

“……明明是人类啊?”

伊露莉微微笑了,亚夫奈德瞬间感觉自己的腿都软了。伊露莉朝着这样的亚夫奈德说:

“请放开艾佩萨斯。”

亚夫奈德放开了艾佩萨斯的嘴巴。艾佩萨斯的口中发出了就像水坝爆开一样的高喊声。

“我说我是全能的龙唯一的支配者——神龙王之名的继承者,龙之圣地的二号代言人,龙族的头号代言人,龙之星的保护者艾佩萨斯!”

一放开艾佩萨斯,亚夫奈德就连忙转过身改抓艾赛韩德。被亚夫奈德抓着不能动的艾赛韩德不断发出‘就算她是神龙王的女儿,也要猛打一顿!’之类的咒骂。冷静地等待艾佩萨斯把话说完的伊露莉接着平静地说:

“艾佩萨斯,请你变回原本的样子,解开巨人的疑惑吧。”

 “咦?啊,原来如此!给我看清楚了,你这愚蠢的巨人!”

巨人被惹得气呼呼,但残存的疑惑还是让他的手停了下来。‘这小鬼难道真是神龙王的女儿?’所以巨人才没有把艾佩萨斯给一手指按死。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如何危险的境地,艾佩萨斯还是直挺挺地站着,抬头望向克顿山的巨人。

“看好了!这才是我的真面目!呀——!”

巨人专心注视着她。

他的心中渐渐有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情绪开始波动着。巨人的语言表达水准太差,很难找到形容自己情绪的词汇。所以巨人只能将眼睛紧紧闭上然后再睁开。但是他眼前的光景却没有任何变化。巨人抖动着嘴唇说: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艾佩萨斯噗哧笑了出来。

“没错!……咦?”

听到自己的声音大吃一惊的艾佩萨斯低下头看自己的脚。两只小巧的脚间隔适当地稳稳站在地上。沿着脚往上一直看到腿、小腹跟胸部的艾佩萨斯将手举了起来。她将手指一张一合。人类的手指还真是奇怪!看起来实在是太弱了。艾佩萨斯心中对人类的同情油然而生。忽然,她感受到了射向她头顶的视线。

艾佩萨斯低着头睁大眼睛偷瞄巨人。她看到的是巨人抽搐的脸颊。

“呜,呜……事情不是这样的……,这次是我做错了!再来!呀——!”

“等一下,等一下。真是怪了?好,再一次。呀——!”

“不要太惊讶了。呀——!喝——!呼——!呀呀呀!”

“你内心是在想我说了谎吗?”

巨人沉重地张开嘴唇。

“不是。”

“什么?那么你相信我喽!太好了!原来你相信我!”

艾佩萨斯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是巨人将头往左右动了动。

“我内心是在想,我赢了猜谜竞赛。”

巨人自认讲了相当有智慧的话,开心地猛点头。满脸通红的艾佩萨斯不断大喊着坚持自己是头龙,但巨人对精神有些异常的人类小女孩却不怎么在意。亚夫奈德望着艾佩萨斯背影的脸一下子都绿了。怎么会这样?这时艾德琳将他想问的东西问了出口 。

“艾佩萨斯,艾佩萨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能变身了?”

“咦?真的没有变回去。好奇怪……咦咦咦!为什么不行!”

“是不是因为太紧张了?要不要专心点再试一次?”

“呜呜!鸟太紧张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鱼太紧张就会淹死吗?琳,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蠢话!”

“是、是吗?那……那你为什么不能变身呢?”

“不知道!”

艾赛韩德也用不安的眼神望向艾佩萨斯,但他问的对象却是亚夫奈德。

“怎么回事?喂,亚夫奈德,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清楚。为什么没办法变身了……变身……变化?”

亚夫奈德感觉自己的心狂跳。他的头自然转向了托比的方向。

没办法再变化?

现实已经固定下来了?

亚夫奈德发现自己的后颈起了鸡皮疙瘩。是这样吗?真是这个原因吗?越想越可怕……这时巨人如雷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们输了!现在马上说!”

有没有谁可以出面把那个愚蠢巨人的嘴给遮住!亚夫奈德用翻起的白眼瞄了巨人一眼,然后回过头去望向托比。震惊的巨人稍微压低声音说:

“好。你们输了。按照约定,你们要告诉我路坦尼欧的……”

“你这个猪头巨人!给我闭嘴好好想想!”

艾赛韩德瞬间觉得眼前变成一片黄。这小丫头大概已经被吓疯了吧。我要代替她向巨人道歉吗?这时亚夫奈德手上的杖落到地上,他抱住了头。

“没有变化?没办法变化?固定了?杰伦特!杰伦特!是不是选错了岔路?”

为了进行正确的选择而叫杰伦特先到托比去的亚夫奈德感觉自己崩溃了。是他选错了吗?还是已经太迟了?不,等一下。还不知道。这也许是因为时间变慢而产生的现象。也许还有机会。想想看吧。我们必须到托比去。亚夫奈德想到自己的决心,点了点头。要快点到托比去。光派杰伦特一个人也许力量不够;也许是我判断错误了。必须马上到托比去。可是这样还是有问题。而且问题的块头还有一百肘那么高。那到底该怎么办?

亚夫奈德连忙举起杖,握起自己的马谢蕾妮尔的缰绳。巨人虽然讶异地想说些什么,但亚夫奈德先大喊:

“跟我来!我告诉你路坦尼欧所在之处!”

巨人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一行人互相用很快的速度交换了目光。但是从艾赛韩德传给艾佩萨斯,再从艾德琳很快传出去的视线到了伊露莉身上就停了。艾德琳盯着伊露莉,心里一下子凉了。

“伊露莉小姐……?”

伊露莉用完全不懂的表情看着艾德琳。艾德琳内心中产生了用神的名字来咒骂的不敬冲动。喔,天哪!要怎样才能对精灵解释清楚这只是个骗局?

伊露莉以讶异的表情看着艾德琳说:

“艾德琳,你在做什么?快上马吧。”

咚!艾德琳觉得犹如自己的头被猛敲了一下。艾赛韩德与亚夫奈德也是一样的。艾德琳为了想出些话讲,蠕动嘴巴的同时,伊露莉则是镇静地帮助艾赛韩德骑到亚夫奈德的背后,一面说:

“搞不好路坦尼欧大王也复活了。我也想去看看情况。快出发吧。”

艾德琳好不容易才没昏倒,努力骑上了大波斯菊。

 

妮莉亚皱起了眉头。那不是她所认识的杰伦特。好一段时间中妮莉亚似乎连哈修泰尔侯爵复活这件事都忘了,只知道盯着杰伦特瞧。他为什么用这么痛苦的语气说话?就像放弃了所有希望一样。

“你为什么会用如此软若无力的方式说话?”

没、没错!这就是我想讲的。妮莉亚转向温柴,杰伦特也回头看温柴,说:

“咦?”

温柴并没有回答他。现在更紧急的是哈修泰尔侯爵与朱伯金的问题。

朱伯金用无法置信的表情望着哈修泰尔侯爵。他被超越一切理性思考的纯粹恐惧所笼罩。将矛刺进侯爵身体时,他用比世上一切真理还更确实的方式感觉到了侯爵的死亡。那是亲手杀人的感觉。可是侯爵却背叛了朱伯金的感觉,又爬了起来。

“答案是什么!”

那是打雷般的声音。朱伯金茫然地转头望向阶梯底下。克利的祭司们也满脸恐惧地望着他。对面是侯爵的战士 ,更后面则是从刚才起就不断这样大喊的家伙。

温柴再次大喊:

“快说!第八个牺牲者已经死了。虽然已经复活,但还是死过了!那么第九个正确答案也应该要出现了。第九个正确答案是什么!”

听到侯爵复活了,朱伯金吓得发颤,后面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复活了?没错!他应该是复活了。他并不是没死!这种信念赶走了恐惧,朱伯金僵硬的全身也舒缓了下来。朱伯金平静地面对着侯爵,眉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运气好到莫名其妙的家伙。你就是……

用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着哈修泰尔侯爵的雷泽在听到温柴说话的那一瞬间,也咚地一声猛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没错!克顿山的巨人复活了。而且也是因为这个问题。这么说来,前面那个男人也复活了吗?但是这所有的一切说明了什么?这一瞬间雷泽感受到心脏坠落的冲击。

纳克顿也会复活吗?

如果死去的家伙都会复活,那纳克顿应该也会复活啊?他妈的有道理!纳克顿没有理由不能复活。看看眼前这可笑的事态吧。刚刚腹部才被刺穿的家伙现在已经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了。

但是纳克顿却还是被埋在洞穴深处。啊,真是惨到连脏话都无法形容!雷泽恨不得马上宰了对方似地狠狠瞪着朱伯金。

“喂!难道所有死者都会活过来?快说!”

“你说什么?”

鲁森肩膀抖动着望向雷泽。但是雷泽只顾盯着朱伯金大喊:

“快说!死去的所有人都会复活吗?巨人复活了,帕哈斯也复活了,连辛斯赖夫都复活了!那……是不是所有的死者都会复活?”

看着这混乱又惊人的一幕,还没跑掉的那些居民们感觉战栗像一阵热风扫过自己。他们说复活了?死者都复活了?难道我死去的母亲、死去的丈夫、死去的女儿都复活了?

群众没自觉到自己渐渐开始朝阶梯的方向走。

温柴感觉身子一震,看了一下四周。原本因为恐惧而拚命想要返得远远的群众突然开始挤了过来。群众对还飘浮在天空上的辛斯赖夫、怪异的魔法师,以及搞不清目的的其他那些怪人虽然惧怕,却用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表情往前走着。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在走般一脸茫然,但温柴敏锐地感觉到危机的逼近。

“喂,格兰。那些人……格兰?可恶!”

手已经慢了。格兰的肩膀往前滑开,温柴手扑了个空。格兰,哈斯勒以猛烈的速度向前突进。侯爵的战士里面是盖博最先发现了格兰。

“热剑……!”

砰!盖博的正面遭受一击,往尼克与魁海伦的方向摔倒。重力与动能适切地混合,造成了人们的惨叫与怒骂。尼克与魁海伦被盖博的身体撞上而跌倒,格兰唰一下就从他们身上跃过。迟迟才发现发生事情的妮莉亚喊破了嗓子:

“格兰——!你做什么!”

格兰.哈斯勒无言地冲进了克利的祭司群中。克利的祭司们犹豫地举起手中的杖,但格兰发出了狮子吼:

“挡我者死!”

那是完美的海格摩尼亚话。温柴在内心中骂了一声,就跟在格兰后面跑了起来。但是早起跑很久的格兰已经像冲入了无人之境般钻进了克利的祭司之间。一个大胆的祭司将杖伸出拦住格兰。“停!你想做……!”这是个他此后的余生中都会后悔的决定。格兰抓起了祭司的领口一把将他举起,另一只手则是抓住了他裤裆。“呜!”格兰将这个祭司的身体当作盾牌挡在前面,跳上了阶梯。克利的祭司们赌上性命飞身躲避格兰的突进,但几个运气糟透了的祭司只因站在格兰前进的路线上,就尝到被撞飞到天空中的新奇体验。“砰,砰隆!”令人无法相信是身体与身体撞击的声音传来,看到神圣的祭司们飞上天空,妮莉亚哭笑不得地说:

“好像之前也看过。这是人风暴吧?”

顷刻间突破多名克利祭司的格兰将用来当盾牌的祭司抛到一边,将剑拔了出来。他的面前只剩跌跌撞撞向后返的朱伯金以及茫然地看着他的哈修泰尔侯爵。格兰用简直能将剑柄捏碎的力气握住了剑,以拜索斯语大喊:

“哈修泰尔!”

到这时为止一直经历感官混乱的哈修泰尔侯爵用耳朵观看着格兰的叫喊。那是鲜红的愤怒颜色。其间喷出了鲜红色的火风暴。

“还记得玛格丽特.哈斯勒吗!”

哈修泰尔侯爵竭力想要让身体动,但手不听使唤,脚像心脏一样一胀一缩地鼓动着。心脏似乎一跛一跛的,肺则是爱动不动。哈修泰尔侯爵想要高喊,但这只让他发现自己左边的肩膀并不会说话。在这一切感觉的旋风中,格兰的愤怒如海啰袭来。

“对于你复活,我很感谢。我要亲手杀了你!”

格兰将剑高高举起。仍然站不稳的侯爵用眼睛赊听着格兰举起的剑,什么也不能做。格兰的嘴整个扭曲了。

“呀——!”

“挡住他,鲁森——!”

当!

站在阶梯下的人们吓得闭上了眼睛。钢铁与钢铁相撞击而发出极大噪音的同时,也喷出了刺眼的火花。然而温柴并没有闭上眼睛。睁着一条缝般的小小眼睛望向阶梯的温柴口中发出了惊叹声。

“天哪……”

鲁森的大刀在侯爵的脖子前挡住了格兰的长剑。这在记录了许许多多英雄、包含了许许多多传说的这片大陆的刀剑史上,也是第一次发生的事情。这是因为大刀的刀刃太宽阔了。如果是普通的剑,应该会被格兰的大力给弹开。但是那把大刀却是用相当柔韧的钢铁打造成的。温柴很想解释眼前发生的事情,但是眼睛所看到的状况却动摇了他的现实感。

格兰的长剑以直角插在鲁森的大刀上,看起来就像一把进餐用的小刀插在面包条上一样。格兰光滑的长剑静止在鲁森大刀刀刃差不多中间的位置上。格兰与鲁森看到这副光景,都完全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然而格兰跟温柴一样无意识中陷入了说服自己接受眼前情况的状态,但鲁森却不怎么想要理解现在的状况。鲁森的这种性格透过它朝后抬起的右腿展现了出来。

“呀——!”

鲁森并没有猛踹,而是用推的方式踢了格兰的腹部一脚。虽然是无意识中采取的大胆行动,但也是最适合目前状况的行动。戴着OPG的格兰不会因为被踹一脚就返开。但是被鲁森一推,格兰犹豫着开始朝后返下。嘎嘎!让人人都想蒙住耳朵的尖锐摩擦声传向四周,格兰将长剑从鲁森的大刀上拔了下来。格兰朝后返,一直到了这时,鲁森才能够办到他刚刚就诚心想做的事情。鲁森将大刀往两腿中间一夹,蹦蹦跳跳起来。

“哎呀,我的手!手指、手指全断了!哎呀呀呀!手臂全麻掉了。呜、呜呜呜!为什么要叫我挡住他!”

差点昏过去的雷泽好不容易才迈步往前走了出来。

“住手……吧。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无论如何请住手。”

格兰眼睛看着鲁森,同时回应了雷泽的话。

“为什么?魔法师。”

“因为我还没听到答案。站着别动!朱伯金!”

正往阶梯下走的朱伯金听到雷泽的高喊声,停下了脚步。雷泽急忙说:

“问题有三个。死者都会复活吗?第九个正确答案到底在哪里?还有,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朱伯金的嘴开始一点一点扭曲。

“对不起,但是我只能回答其中一个问题,也就是第一个。并不是所有人都复活了。而且也不会再有人复活了。”

“什么?”

朱伯金的嘴上明显带有冷笑。

“那个人的身上似乎的确有克利的祝福。该如何说明他的幸运呢?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所有事情。但是我大致能猜出来……我修正一下。第二个问题我好像也能回答了。”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啊,对了。第九个正确答案。到底在哪里?朱伯金突然转身。他举起手大喊:

“兄弟们啊!快去保护那个人!”

雷泽、鲁森与格兰都慌忙转身。朱伯金所指的地方,是地上穿了个大洞的地方。现在有一个人正站在洞旁边。那人一脸凄然地注视着辛斯赖夫。朱伯金将双臂高举,嘶声大喊:

“正确答案终于出现了!朝向过去的脉流与朝向未来的脉流的交叉点!我代替克利感谢你们的辛劳!兄弟们啊,快去保护那人!那人就是第九个正确答案,拒绝过去的人,拒绝未来的人!也是辛斯赖夫的希望!”

雷泽大大眨了几下眼睛。天哪,他说那个人是正确答案?这到底怎么回事?他认识那个人。那个人格兰其实也认识,格兰以无法置信的表情看了看朱伯金,然后转过头看那个人。

这时身处独特位置但依然长久保持沉默的辛斯赖夫终于开始动了。辛斯赖夫慢慢跨过空中,走向站在洞旁边的人。接近大洞尽头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就像之前一样在空中漫步着。辛斯赖夫停在原地皱了一下眉头。然而他做出这个表情的时间并不长。辛斯赖夫站得直挺挺的,伸出了手。他的手就像抚摸空气一样移动着。辛斯赖夫用低沉但有力的声音说:

“靠过来。”

站在洞旁的人失了魂似地望着辛斯赖夫。但是那人还是摇摇摆摆地往大洞的方向走去。坑洞的尽头,就站在辛斯赖夫眼前的那人呆呆地盯着辛斯赖夫瞧。

“举起手来。”

跟脚一样,这次换成手遵照了对方的命令,犹如飘浮一般缓慢抬起。辛斯赖夫面带着焦躁的表情看着那只手。举起的手最后停在了辛斯赖夫的手掌前面。

“抓住我的手。”

那个人用无法聚焦的散漫眼神望着辛斯赖夫。朱伯金呼吸急促地看着这一幕光景。其他的克利祭司也闭住了呼吸,注视着那只手的动作。充满寂静的庭院中,某人的尖叫声传了过来。

“葩!不行啊!”

那是宓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某种信号一样,让葩的眼中突然恢复了生气。葩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辛斯赖夫,眼中流下了长长的两道眼泪。葩朝前伸出的手握住了辛斯赖夫的手。

 

。由理的事件这备准葩让就前以久很己自有还,由理的案答确正是葩,由理的手出伸葩。懂不搞一必是但。了果结道知先就因原道知不还至甚。果结的情事有所道知能,来未见看能者步漫来未。楚清不搞都么什。懂不搞真。乱混了入陷都切一的有所。瞧葩与夫赖斯辛着盯道知只,觉感何任有没宓是但。颊脸的宓舔了舔,着叫呜呜坦达亚

。了下跪宓

 

骞完全停止了呼吸,望着葩。

葩的手指弯曲,与辛斯赖夫手指交叉紧扣,然而这短暂的时间,在骞的感觉来说却好像几十年一样。一定要阻止她。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我能知道什么?所有一切都会顺利进行下去的。如果不顺利又怎么样呢?穿越几百万单位被分割为几百万分之一的时间,骞陷入了思绪中。但是那些思绪里面的大部分,不,应该说是全部,与之前和之后的思绪都毫不连贯。就像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时间中进行的妄想一样。骞就这样将几百万单位的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思绪中。

 

‘。的道知先始开果结从是候时他其,的样这是不候时他其。了来过反都切一的有所在现。了来过反都切一的有所……了来过反’

。答解的题问夫赖斯辛了成葩。量力的人惊有拥葩。身了纹葩帮我

。答解的题问夫赖斯辛了成葩。量力的人惊有拥葩。身了纹葩帮我

……途旅上走。了来未见不看

。态事的前目决解。途旅上走。了来未见不看

。骞了见遇。骞爱好。婚结骞跟

。婚结骞跟。骞爱好。骞了见遇

。爸爸爱好。了死爸爸。苦痛好

。苦痛好。了死爸爸。爸爸爱好

。容形样这能才时喻比的劣粗最受接能是还且而。恨悔于近几这。么什算不本根惧恐,前面绪情的到受感刻此宓在。栗战的受承法无了生产都处处上身的她。抖发身浑,巴嘴己自着捂宓

 

不连贯的思绪支流中,有一道流特别凸显了出来。分散的时间突然连结在一起,骞捕捉着自己的思绪,被捆绑到沉思的时间里。

骞突然想到,自己对葩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了解都没有。

‘葩是谁?是宓的妹妹。平常看起来像个傻大姐,但其实也没办法确定。那她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吗?似乎也不是这样。她跟着我,老是妨碍我跟宓重逢。我并没有生气。是因为情感缺乏症吗?不是。因为我有情感缺乏症,所以在处理葩的事情之时,没有任何情绪会阻碍我。我可以强制将葩送回去,并且不会感到任何罪恶感或其他让我不舒服的情绪。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

几千单位的时间又流逝了。骞将视线从辛斯赖夫与葩牵着的手上移到葩的脸上。

‘你是谁?我为什么想不起你的任何事情?从与宓相遇开始,十二年前我就认识了你。当然一年中也只能见到几天面。是因为这样吗?所以我对你的事什么也想不起来?不是的。因为我跟宓也一样少见面。但是我对宓许许多多的事情却都很清楚。是因为我的情感缺乏症吗?是因为我的感情全倾注在宓一个人的身上吗?这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这还是很奇怪。你到底是谁?’

几百单位的时间很快流过。骞的视线停在葩的脸庞上。

‘剪羊毛的葩。搬鞍上马的葩。踹亚达坦的葩。空手将四个醉汉打得七荤八素的葩。不想看尸体而转过头去的葩。在赛德兰大草原最深的夜幕下,抚摸着我脸颊的葩。你到底是谁?’

 

?事种这生发会上身你么什为。动行大重项一第的取采下况情的来未道知不在宓是就也,的生发时同是动行与考思事件这

‘?呢身纹葩帮要么什为宓是可’

。动行的义意无个是只身纹葩帮宓以所。她着待等来未的杀自地惨凄后最,人亲的有所去失有只葩。量力的身纹过用有没都次一连葩,中来未的到看所她在?怪奇点有事件这到想没么什为?样这会么什为。身了纹葩帮她。致一了成达次一第上身葩在是但。着活中当致一不种这在是就宓,者步漫来未为身。睡瞌打才后然觉睡会己自道知先是不并她是但。骞上遇才后然,骞上爱会己自道知先她。致一法无而间时的流向方同不朝着因体身的她与考思的她。道知已早中识意无宓

‘。的样一是人他其跟向方的身本间时的动流体身的宓着载承是但,倒颠序顺然虽绪思的宓’

。己自笑嘲在间识意无是说以可,上身狗在用字名的子儿的到抱会机没将。到识认有没也点点一连。点一这到识认有没直一她的然当所理是这受接经已。因原上碰才果结道知先。的倒颠后前是直一活生的宓

。颤寒个了打宓

 

握起辛斯赖夫的手,葩以满溢着泪水的双眼凝视辛斯赖夫。但是辛斯赖夫对她的表情没有投以任何关心,抬起另一只手说:

“你另一只手也抬起来。”

葩的肩膀颤动着。下垂的手无力地举起,抓住了辛斯赖夫的手。一对男女就这样双手交错、四目相视。雷泽不了解这是什么意思。现在该怎么做昵?为什么是那个女人?葩.L.格拉喜艾儿,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除了很会打架、厚厚的嘴唇在月光下展现出惊人的魅力,你身上到底还有着什么样的秘密?这时有人抓住雷泽的肩膀猛力一扳。雷泽感觉肩膀都快断了,回头之前先发出了呻吟。“呃啊啊……”然而他的呻吟完全被高喊声盖过了。

“魔法师……快攻击!”

雷泽眼中含着泪光回头。茫然地看着辛斯赖夫与葩的格兰变得苍白的脸也回过来对着说话的哈修泰尔侯爵。哈修泰尔侯爵整张脸的肌肉剧烈抽搐,用尽全力才能说出:

“快攻击。快攻……击!杀了……那家伙。阻、阻止这件事!”

“哈修泰尔!”

格兰大喊,再次举起了剑。然而看到哈修泰尔侯爵犹如喝醉般颤抖的手,他一时间无法出手。侯爵要让手动起来似乎吃力到可怕的地步。现在哈修泰尔侯爵感觉自己是在挺直左边的腰。哈修泰尔侯爵对自己的所有感觉发出了诅咒,试着将右边的小腿前后移动。他果然成功地说出话来:

“快攻,攻击……。魔法……师。拜托!理由……我以后再……相信……我!格兰……拜托……”

“你要我相信你这混蛋?”

格兰用啼笑皆非的语气说完,再次举起了剑。我没办法再听这混蛋继续说些疯话了。不管那个死人是否复活,不管那个女的是否握住死人的手,我都要砍断你这混蛋的脖子!格兰将剑高高举起。

“哈修泰尔。这不是杀人,这是毁灭!”

喊出刺耳声音的同时,格兰将剑劈了下去。然而长剑剑锋砍上侯爵的脖子之前,他的肩膀就发生了可怕的痉挛,手臂停了下来,刀就这样架在侯爵的脖子上。因为这时格兰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场景,令他不禁止住动作,嘴唇开始发抖。

侯爵的眼中浮现了罪恶感。

绝对没看错。要当作自己看错了,要直接下手斩断侯爵的脖子,这种感觉却又太过清晰了。格兰无意识间说出:

“怎么回事?”

连动个下巴都非常困难的哈修泰尔侯爵流着口水,很吃力地说:

“抱……抱歉。孢歉……”

格兰感觉犹如闪电打在自己的后脑勺。

“你说什么?”

“抱歉……玛格丽特的事……抱歉。原谅我……格兰。是我错……了。”

“闭嘴……”

侯爵的嘴唇喷出了口水,扭曲到夸张的下巴发出的并不是说话声,而是模模糊糊的呻吟声。但是格兰马上就听懂了。他诅咒自己立刻听懂这句话的耳朵。侯爵很吃力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我死过一次……现在……我,我懂了……好笑吧?我很……可笑。要到我死、死之后……真对不起……请原……”

“闭嘴!我不接受你这混帐的道歉!”

然而侯爵并没有停下来。哈修泰尔侯爵用尽全身心的力气讲话的时候,格兰感受到之前根本无法比的巨大冲击。

“玛格丽特……也会复活吗?”

格兰手上的力气一下就全不见了。格兰现在不算是用剑指着侯爵的脖子,而是将剑搁在侯爵的肩膀上。他与侯爵对长剑都丝毫不再关心。哈修泰尔侯爵很辛苦地‘听着’格兰的眼珠子,说:

“你的妻子……会复活……吗?你想过……吗?嗯?死,死人……会复、复活。格兰,格兰。你的妻子,玛格丽特。你的女儿叫……艾波琳?艾波琳可以跟……妈、妈妈重逢?没、没错。你的儿子。你死……去的儿子呢?”

“你说什么……”

“想、想想看吧!格……兰。死人,都、都会复、复活!你的,妻子、儿子!会……复活吗?嗯?你、你这样想过吗?嗯?”

格兰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舌头却不由自主地乱动,喉咙间则是发出了漏风般的声音。死者会复活。死者会复活?

“看、看看我。我复……,活了。复……活了!不、不……不行。不可以!”

与格兰陷入了极大的混乱相反,哈修泰尔侯爵在继续说话的过程中却感觉自己正在渐渐恢复正常。现在他是用眼睛在看,耳朵在听,嘴巴在说话。哈修泰尔侯爵现在很熟练地说:

“不、不行,格、格兰!这……样不行。魔法师,魔法师!快、快去攻击那个……辛斯赖……快攻击他!”

但是雷泽却下不了手。虽然感觉这样不太像平常的自己,然而雷泽还是没办法攻击。他的脑袋连一个魔法都想不起来。他没办法下任何判断。能够不将脸别过去不看眼前的恐怖景象,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辛斯赖夫正在碎裂。

不知从何时起,克利的祭司们唱起了歌来。那是节奏缓慢而不断重复的歌。这首歌似乎成了比大气还重的某种气体,覆盖了整个地面。沉重的音律不规则地反覆起伏。帕哈斯陷入混乱的脑袋一角判定与其说那是首歌,还不如干脆说是呻吟。配合着歌曲的节奏,辛斯赖夫慢慢粉碎了,不断有粉末从宽大的袍子下方坠落。一撮一撮的头发落下了,然而头发在落入洞中之前就已经化成飞灰四处飞散。看到他的皮肤就像丢进火堆的纸张一样变成灰烬,妮莉亚感到一阵恶心。噗!可怕的声音短促地传来,有某样东西从袍子里面往下掉。温柴知道那是辛斯赖夫的右小腿。发出沙沙声的同时,左腿则是与无数的粉末一起从大腿处断裂落下。它们都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洞里。

他在风化……杰伦特也只能这样形容。就像承载过多岁月重量的雕像最后瞬间风化一样,辛斯赖夫的身体化为破片、碎屑与尘土 。腿没了之后渐渐加快的粉碎进度最后到达了上半身。腹部与胸部几乎同时碎裂。在一眨眼间,头也化为麇粉。

“阻、阻止他!快阻止他!疯狗魔法师,快!”

虽然哈修泰尔侯爵这样喊,然而雷泽一动也不动。哈修泰尔侯爵侧身跨出一步,抓住了格兰的肩膀。格兰发现他手上的热度,打了个寒噤。

“格兰,格兰!阻止他!灭亡……只有灭亡……!”

唰啦——吊着衣服的身体瞬间化为灰尘,辛斯赖夫的白衣往下坠落。当袖子滑落时,他的手臂还没粉碎。辛斯赖夫的袍子就像一只白色的蝴蝶一样飘荡着往洞中落去。

此时葩抓着辛斯赖夫剩下的双臂。突然葩的手指动了。葩放开了辛斯赖夫,他的双臂也就跟着身体的其余部分以及衣服下坠。现在辛斯赖夫的身体连一点也不剩了。

葩将手臂往前伸,静静站在那里。克利的祭司们直到此时还在执拗地唱着那首调子沉郁的歌。一阵子之后,葩抬起了手。其他人看不懂这个动作的意思,但克利的祭司立刻停止了歌唱。

葩将手放下,转过身去对着朱伯金。

“我感谢你,朱伯金。”

那是辛斯赖夫的声音。

没有任何人开口。没有任何人呼吸。葩,不,辛斯赖夫看了看寂静的四周,微笑了。格兰喘着气。这怎么回事?这时哈修泰尔侯爵抓着格兰肩膀的手无力地放开,垂了下去。格兰的耳边响起了哈修泰尔侯爵虚弱的声音。

“灭亡……才是完美的归宿……。”

 

第八篇  时间的匠人

 

第一章

 

夕阳西下的天空虽然暗了下来,平原却反而亮了起来。被照耀成暗红色的肯顿城墙上,成了黑色人影的男子们望向平原的方向。

朱力奥市长望向丁赖特。

丁赖特撑着城墙,肩膀随呼吸上下起伏。不敢有望向城外景象的念头,丁赖特只能直盯着地面穆史塔巴说:

“丁赖特,我们不是应该讨论一下剥夺葛雷.惠德伦指挥权的问题吗?”

“穆史塔巴!”

没有必要拔出剑来。丁赖特的眼神本身就像把锐利的小刀刺向穆史塔巴。但是穆史塔巴脸上只有淡淡的表情。那张黝黑的脸庞之所以动起来,完全不是因为情绪,只因为他要说话。

“就像各位看到的,他背叛了誓言要竭诚效忠的主君,背叛了誓言要献身侍奉的欧雷姆,背叛了誓言友谊长存的朋友。我认为不能再把他当作我们的指挥者,不能再把他当作骑士。”

丁赖特用喉咙被掐住的声音吃力地说:

“怎么、怎么现在说这种话……在心情还这么难过的时候。穆史塔巴,拜托……请你忘掉这些事。不,如果忘不掉,就请你暂时先别说出来。拜托了。”

穆史塔巴冷冷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丁赖特很努力地转过头去看戴顿平原。遮蔽天空的黑雾不断蠕动,以无法形容的恶心型态飘浮着。雾的底下,是森然罗列的旗帜与刀枪,在闪耀着阴沉的敌意。

死亡骑士。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它们习以为常的呢?丁赖特咬牙切齿。然而死亡骑士充满了平原,就好像它们理所当然就应该在那里一样。有一个骑士站在它们的最前头。骑着不能再怪的怪物、瞪着肯顿城墙的那个骑士跟其他死亡骑士比起来个子小了很多。原本是在天上飞的骑士,个子小是当然的,所以它穿的盔甲也相对轻了许多,但只有头盔非常沉重。葛雷.惠德伦的双眼在那顶头盔下闪闪生辉。在距离天空骑士稍远的位置上,索罗奇一副不管什么东西进入他手臂可及的范围内他都会出拳猛捶的样子,咆哮着说:

“这不对,不合理,不可能!我以亨德列克之名发誓,不,不行!以魔法师之名起誓是件很可笑的事情。返一百步来说好了,就算把死者复活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为何龙斗士没有复活!”

面对狂怒的索罗奇不知如何是好的西蒙瑟听到龙斗士这个词,立刻转头。他视线所到之处站了一个似乎全身写着‘战斗兵器:危险物品’的战士,表情犹如额头上贴着‘战斗准备完毕’这几个字,默默地望着荒野。最后剩下的那个来寻找召唤者索罗奇的龙斗士很沉重地开口:

“如果破坏了还会复活……”

索罗奇转过头竖耳倾听。龙牙兵很严肃地说:

“那再次破坏不就得了,索罗奇。”

龙牙兵的智慧(?)让索罗奇闭上了嘴。一时间哑口无言的索罗奇咬住了嘴唇,瞪着站在平原上的死亡骑士葛雷的身影。

这时西方天空中通红燃烧着的太阳终于消失了。与此同时,死亡骑士的队伍里面发生了小小的波动。朱力奥市长将眼睛眯得细细地望向平原。

原本站在最前头的葛雷轻轻举起手。死亡骑士的阵中,有一个骑士立刻冲到了前面。这骑士将巨大的戟反转过来用单手握着。希顿波利史官看到他操纵这么沉重的戟就像玩一根小小烧火棍一样,不禁发出了呻吟。这个死亡骑士就这样反着拿戟,直接冲向肯顿城前。死亡骑士所骑的‘东西’虽然有四条腿,但却只用前面两条粗壮的腿在跑。两条细细的后腿绕过肩膀上头,像手臂一样朝前伸出晃动着。看到这奇怪的动作,城墙上的人们同时感到了惊惧与恶心。

希顿波利史官差点把拳头塞到嘴里,说:

“这样反着拿武器,应该是信使。”

朱力奥市长皱着整张脸点头。载着死亡骑士的怪物以这种怪异方式奔跑,居然还跑得很快,不一会就来到了城门边上。死亡骑士将手上的戟往地下一插,举起了空手。这在传统上代表他是个信使。朱力奥市长这时不太情愿地靠近城墙,但想到可能遭受狙击的危险,希顿波利史官还是连忙拦住市长,直接将身体伸到城墙外面去。

“你是信使吗?”

“是是是是!我我我我帮帮帮帮葛葛葛葛雷雷雷雷.惠惠惠惠德德德德伦伦伦伦传传传传话话话话!”

丁赖特与索罗奇同时开始磨牙。丁赖特纯粹是因为伙伴背叛造成的愤怒与痛苦,但索罗奇气的是死亡骑士故意提到葛雷,惠德伦之名的计谋。一听到这个名字,城墙上的人们之间果然立刻产生了比之前放大了很多倍的不安气氛。

希顿波利史官也闭着嘴瞪了死亡骑士很长一阵子,才回答说:

“……说吧。”

“葛葛葛葛雷雷雷雷.惠惠惠惠德德德德伦伦伦伦是是是是保保保保护护护护肯肯肯肯顿顿顿顿的的的的狮面狮狮鹫鹫鹫鹫兽兽兽兽金金金金克克克克莱莱莱莱的的的的真真真真正正正正主主主主人人人人。现现现现在在在在就就就就把把把把金金金金克克克克莱莱莱莱交交交交出出出出来来来来!”

所有人都用不安的眼神望向希顿波利。然而希顿波利还没回答,索罗奇就连忙抓住了他的肩膀。朝着回头一脸茫然的希顿波利,索罗奇快速地耳语说:

“这真奇怪,居然不是劝我们投降。信使先提金克莱的事。”

“对……对呀。”

“它们应该马上会提条件。与它们谈的时候要小心。”

希顿波利点了点头,再次朝死亡骑士大喊:

“交出它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死亡骑士好像在等待似地说:

“我我我我们们们们保保保保证证证证肯肯肯肯顿顿顿顿的的的的自自自自由由由由与与与与安安安安全全全全。”

希顿波利一时哑口无言。猜想过许多条件的索罗奇面对这么意外的提议,也不知该如何反应。然而丁赖特仍然一脸痛苦,穆史塔巴则还是板着张脸望向暗红的天空。礼貌性注视着毫无反应的天空骑士 ,索罗奇再次对希顿波利耳语:

“争取时间。”

“给、给、给我们讨论的时间!”

“马马马马上上上上回回回回答答答答!”

希顿波利用粗哑但是带着真诚的声音喊道:

“我们不像你们只会有一种意见。与肯顿整体相关的事情我们都必须讨论才行。”

死亡骑士明显地在脸上表现出不满。它原本就已经长得很吓人,不高兴起来更是让人恐惧。但是一阵沉默之后,死亡骑士将插在地上的戟拔了起来,大喊道:

“我我我我明明明明天天天天傍傍傍傍晚晚晚晚再再再再来来来来!”

死亡骑士转身准备要走。这时丁赖特大喊:

“喂!你!我是丁赖特.伊士菲尔德。去转告葛雷.惠德伦说我想见他!”

死亡骑士身体转过一半,回头瞄了城墙上的丁赖特一眼。然而死亡骑士并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去。

信使一回到死亡骑士群中,就走向葛雷。虽然离得很远,丁赖特看不见信使是否有对葛雷说些什么,但是葛雷的头动了一下。隔着遥远距离、沉重的头盔与黑雾,丁赖特依然敢发誓葛雷的眼光正对着自己。

然而就只有这样。葛雷直接转身。虽然没有下任何口令或指示,但死亡骑士全部都随着葛雷的动作同时整齐地转身,回到设在远处森林中的大本营去。应该是吧?黑雾遮蔽了它们的背影,所以很难看到它们离去的整个过程。

索罗奇连忙说:

“那个大嗓门说的话,所有的肯顿居民应该都听见了。我想市长一回到市政府,就会被民众包围。我晚一点才会回去,所以要麻烦您辛苦点,跟居民代表讨论一下。虽然应该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

朱力奥市长点了点头。一只狮鹫兽换肯顿城……无论从谁看来,死亡骑士的提议都充满善意到值得称赞的地步。朱力奥市长与希顿波利史官一走下城墙,索罗奇立刻转向丁赖特说:

“我们来谈一下吧,丁赖特、穆史塔巴。”

丁赖特还是一脸绝望的表情,所以索罗奇必须提起穆史塔巴的名字。穆史塔巴慢慢转过头,索罗奇说:

“对它们的提议,你们怎么想?”

“这是很值得接受的提议。”

“不,我不是说这件事。葛雷似乎很想要金克莱。不是这样吗?”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嗯?,”

“虽然现在不能再承认他是我们的一员,他毕竟曾经是个天空骑士。 (丁赖特虽然给了他一个白眼,但穆史塔巴毫不在乎。〉对他来说,金克莱与肯顿城有同等的,不,应该说金克莱有更高的价值,这也是当然的。”

“呃呃……”

索罗奇双臂抱胸沉思,原本站在他背后的西蒙瑟与龙牙兵也跟着点头,做出了一样的动作。

“穆史塔巴,如果是你会怎么样做呢?艾拉与……”

在索罗奇问完之前,穆史塔巴就回答:

“在无损于骑士誓言的状况下,就算给我一个国家我也不换。”

索罗奇再次闭上了嘴。压抑住心中惊讶的索罗奇连忙想:这似乎是自我身份认同的问题。天空骑士无论如何都应该在天上飞才行。接下来换穆史塔巴问索罗奇了:

“我也有问题要问您。就像刚刚魔法师大人说的,为什么那些邪恶的家伙都复活了,但龙斗士却没有复活?”

“啊啊,你这话真是直接命中核心啊。”

索罗奇只说了这些。等了一会,穆史塔巴不太高兴地说:

“……一般人会这样回答,意思就是……”

“没错。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

索罗奇再次开始咆哮。西蒙瑟面带不安稍微朝后返。索罗奇也不知道是在对谁生气,愤怒地说:

“一般的情形下,我都能想出可以解决问题的许多个理论,再用消去法筛出其中最有可行性的,来选出最适合的解答。但是这次别说许多理论了,就连一个答案我都想不出来。死者全都会复活吗?错!肯顿居民并没有大量复活。目前为止,肯顿居民中复活的就只有那个绰号可笑的祭司而已。活过来的人不会再死吗?错!昨天明明就有死亡骑士死去了。那它们不会再复活了吗?错!那些死亡骑士又都复活了第二次!可是龙斗士却连一次也没复活。有些人可以复活好几次,有些人却一次也不会复活。我怎么样也找不出一个统一的规则!去他的,西蒙瑟!杀了我!看看我会不会也复活第二次!我叫你快杀了我!”

原本还在继续生气的索罗奇这时抓起了因自己说的话而极度激动的西蒙瑟的领口,拚命地摇了起来。‘我叫你杀了我!这是命令!’这虽然体现了为实验连性命都不顾的魔法师精神,但西蒙瑟简直就快要哭了出来,只知不断重复念着‘索罗奇大人,索罗奇大人……’。而穆史塔巴则是一脸严肃地竖起了剑,拚命要挡住想着‘若这是召唤者的命令,我就照办’的龙牙兵。丁赖特则完全不管他们,自顾自下了城墙。

在暗红的夕阳光线照射下呈现古铜色的城墙阶梯十分梦幻。踩着阶梯往下走的丁赖特感到一阵晕眩,绝望让他的脚步更加不稳。结果手撑着城墙好不容易才能往下走的丁赖特放着最后几阶不走,直接坐到了阶梯上。

被那些羞耻的回忆捆绑着,使得丁赖特心中一团混乱。伊斯,太阳升起的海洋、闪耀金光的清晨沙滩、沿着白色峭壁奔跑看到的西其安湖的夕阳……伊斯的庭院就是海洋。他们敬拜着随海风而盛开的玫瑰,从水平线上学习正义。如果飞到高空中,就完全看不见海上的波浪,只有无边无际的辽阔海原包围着他们。

‘葛雷,你忘了这一切吗?我们难道是为了沦落成这副样子,才落到这莫名其妙的时间中来吗?’

有某人正看着他。

丁赖特抬起了头。渐渐变暗的天空下,一个小小的少女正望着他。丁赖特用干涩的声音喊出少女的名字。

“仕女凯特。”

凯特只有一个人。她的衣服并没有穿戴整齐,但原本对女性服装就没什么眼光,再加上内心痛苦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的丁赖特却一点都没发现。凯特嗫嚅着说:

“丁、丁赖特大人……您好像有心事。”

“没什么。有什么事情吗?黛安小姐在哪里?”

“黛安在家里。我、我是来找您的。”

丁赖特茫然地看了看凯特。一直到了这时,丁赖特才发现凯特的鞋子上都是泥巴,脸上满是汗水,绳子没绑好的帽子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连腰带的扣子也没扣好。丁赖特混乱的头脑好不容易才导出了正确答案。她应该是自己穿上衣服偷偷出来的,所以打扮才会这么奇怪。

丁赖特想要起身,但想到自己站着的话凯特必须将头抬得高高的才能看到自己,就还是继续坐在原地说:

“您前来……你来找我有事吗?”

“对呀……可是您真的没事吗?”

“没什么。你有什么事情呢?”

凯特犹豫地观察了一下丁赖特的神色。丁赖特很吃力地故意微笑给她看,凯特看了立刻安心地说:

“那个,我听说了。”

“什么事呢?”

“那个……下午上课的时候,马厩那边有好像是惨叫的声音。所以我才问了黛安。”

是金克莱吧。丁赖特点了点头。

“听说狮鹫兽在马厩里头。而且主人不见了……我想问它为什么要哭。是不是因为没有主人了?”

丁赖特再次感觉喉咙好像被掐住一样,说:

“是的。”

“那是真的吗?”

“是啊。那金克莱一定很难过。”

凯特理解似地点了点头。丁赖特对小小少女的下巴上下移动露出了痛苦的微笑。所以丁赖特对凯特感到谢意。这个少女似乎是为了安慰我才不经许可自己跑出家门的。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可真是不得了的冒险。

然而下一瞬间凯特说的话很出乎他意料。

“那么,现在金克莱没有主人了吗?”

“咦?嗯……也可以这么说。”

“骑纲鹫兽很难吗?”

“这个嘛……我不太清楚。因为飞马与狮鹫兽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可是,学就可以学会了吧?”

丁赖特想点头,突然身子一震。他眼睛盯着凯特,心里则是想要大喊。丁赖特猜到这个少女想说些什么了。

凯特抬起手很热诚地说:

“没有、没有主人……就没有人照顾它了。对不对?”

丁赖特什么都没说。凯特注视着自己玩手的动作,吞吞吐吐地说:

“那可以帮它找一个新的主人吗?可不可以?”

“仕女凯特……”

“葛雷说过,狮鹫兽可以飞到天空的尽头。对不对?现在金克莱已经没有主人了,所以……”

凯特将最后的话吞了回去。但是丁赖特还是直盯着她瞧,所以凯特非得把话继续说完不可。

“那能不能把那只狮鹫兽送给我?”

丁赖特对自己产生的情绪感到很惊静。这一瞬间丁赖特发现自己很想呼这个脆弱的小女孩一巴掌,而且这样的欲望还相当强烈。现在这个小女孩居然把脑筋动到葛雷的狮鹫兽头上?对葛雷的处境已经不再关心,不,应该说直接把他当作已死之人。丁赖特连忙将双手握起紧压在膝盖上,低下头躲避凯特的眼神。凯特眨呀眨充满期待的眼睛对他而言是太大的负担。所以丁赖特看着自己用力压到发白的手,说:

“你为什么……为什么想要犹鹫兽呢?”

凯特兴奋地回答:

“因为我想飞到天上。”

是妈妈。死去的妈妈。在天上的妈妈,妈妈,妈妈!可恶,烦死了!真让人笑不出来。就算真骑上金克莱飞到天空的尽头,凯特也不会遇见她的妈妈呀。凯特周围的大人都奸诈地欺骗这个小孩子,所以现在这个小孩子跑来搞乱我的心情。丁赖特咬着牙说:

“很对不起,但葛雷还活着。金克莱是属于他的。”

凯特尽可能抬起头反驳说:

“咦?不,不对呀?黛安说,葛雷被鬼附身,已经不是人类……”

那个该死的下女!丁赖特头脑中的理性部分虽然判断说出这个早已传遍整座肯顿城的传闻不能怪黛安,但是感性部分对黛安、对凯特的憎恶火热燃烧了起来。丁赖特又一次好不容易压抑住自己,说:

“请不要相信那种传闻。”

“那,如果葛雷还活着的话,金克莱为什么会哭成这样呢?别说谎了。主人已经死了才会这样哭……”

这瞬间丁赖特的憎恶超过了他的耐心。

“不管是不是成了死亡骑士,无论如何葛雷还活着!死掉的是你妈妈!就算飞到天空尽头,你也找不到你……!”

丁赖特没把话说完。凯特一动也不动地直盯着丁赖特。

陷入慌张的丁赖特深呼吸之后望向凯特。从外表看起来,她跟不久前的她没什么差别。但是有些东西不见了。之前构成她的某种东西消失了,丁赖特眼前的她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空壳。丁赖特的心中开始慢慢渗入了无法停止的悔恨。这时凯特的嘴唇轻轻动了。

“乱说……”

“仕、仕女凯特……”

“乱说……”

“仕女凯特,对不起,我错了。”

“他们乱说……我也想过,她根本不在天上……”

丁赖特很惊讶。凯特并没有否定他的话。她否定的是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事情。

“妈妈死了……死掉了……”

死亡?这一瞬间丁赖特吓了一大跳。少女口中所说的死,跟自己说的死意义并没有不同。凯特懂得死亡这件事。为什么?怎么会?瞬间丁赖特想起了临到这座城的灾难。可恶!这座城的小孩如果不懂得死亡才更是奇怪。

“妈妈在坟墓里面……”

“仕女凯特。不,等一下。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

“妈妈……死掉了。对。死掉了。跟雷提的祭司,还有警备队员一样,死掉了。对。”

凯特犹如吟味自己的话般,缓慢但确定地说。丁赖特虽然开了口,但发不出声音来。凯特慢慢开始后返。

“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

“仕女凯特?”

凯特对丁赖特这个惊慌问题的回答,就是刺耳的尖叫。

“呜啊啊啊——!”

原本起身到一半的丁赖特又跌坐了回去。凯特抱着自己的头大叫。而且这叫还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接二连三叫个不停。

“呜啊啊啊——!呜啊啊啊——!呜阿阿啊——!”

来往于城墙周围的警备队员与居民们都用讶异的眼神看着他们。丁赖特努力想要再站起来。然而凯特尖叫完之后就转身开始狂奔。

“仕女凯特!”

丁赖特大喊完就追着她跑。但是凯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拚命跑,腿长许多但全副武装的丁赖特却怎么也跑不快。丁赖特想到要将盔甲扔到一边,同时甚至也想对在远处看热闹的肯顿居民破口大骂。但是这两个都不是骑士该有的行动,所以丁赖特只能闭着嘴拚了老命地追。黄昏中的大路看起来像是一条红色的绸缎。凯特在绸缎上拖得长长的影子十分梦幻。虽然这影子就一直在自己的脚前晃,但丁赖特却怎样也抓不到凯特。少女高声大叫,骑士也只能无言地紧追,两人几乎将肯顿的大道跑了一圈。

只能一股脑跟着凯特跑的丁赖特发现周围的景象变了。但是因着太阳下山之前一定要抓到凯特的想法,丁赖特根本没办法花心思在周围的情况上。如果真到了晚上,要找到小小的凯特就更加困难了。所以丁赖特只好拨开草丛跟着走上山坡路,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跑在前面的凯特突然不见了。丁赖特连忙停了下来。青蓝色的黑暗已经笼罩四周,充满窸窣声的森林正演奏着催眠曲。糟了,这里到底是哪里?丁赖特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压抑住。如果看不见,就要听,听声音。应该会听到很轻的脚步声才对。

一个模糊的声音传来。

那是啜泣声。丁赖特皱起了额头。那是呼吸不顺畅,还夹杂着咳咳声的,就是小少女在刻骨铭心的痛苦下会发出的那种哭声。丁赖特推测出了声音的方向。如果提着个灯笼来就好了。周围都是森林,所以丁赖特追踪哭声的同时受到了脚下石块与草木的妨碍。

这并不是人走的道路。难道是野兽平时走的路径?

丁赖特依着脚下的感觉与周围的树木下了这样的判断。这至少不是人来人往的地方。难道是这个小女孩自己搜索出的捷径?可是,这条路到底通向哪里?

丁赖特用很疼痛的方式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丁赖特抱着踢到大石块的右边小腿,无声地惨叫。哎哟,我的腿啊!这什么鬼呀?瞬间丁赖特感到一股寒意,连腿上的疼痛都忘了。他踢到的东西是简简单单但明显是人工制作的东西。那是一块长方形,竖立在地上,刻了些小小文字的……墓碑。

这里是坟地吗?

这里是幽暗的墓地。黑暗中许许多多墓碑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座森林。跑得昏了头的丁赖特根本无法准确推测出这里的位置。城在哪个方向?周围不要说建筑物的影子,连星光也没一点。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跑到这边来的,但从花的时间没多久看来,似乎离城也并不远。

这时啜泣声再度传来。

丁赖特是个勇敢的骑士,但深夜站在坟地正中央听着墓碑间传来的哭声,他却也很难完全冷静下来。后颈跟肩膀极度紧绷,丁赖特甚至感到了疼痛。已经僵掉的后腰紧绷感无法缓解。丁赖特深呼吸之后慢慢环顾四周。

哭声再次传来之时,丁赖特已经能判别出方向了。所以丁赖特小心翼翼地不去踏到坟墓,很小心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一面走着,丁赖特一面嘲笑自己。这还真是愚蠢。一个死人居然还害怕坟地?但这种想法其实只是逼着自己壮胆而已。弥漫整个坟场、时时刻刻从他身体钻进钻出的感觉把他弄得更为紧张了。墓地与其他地方不一样。这个过分明明白白证明死亡的地方,气氛与宫殿、港口、平原或田野的确是完完全全不同的。

哭声就从他鼻子前传来。

丁赖特停下了脚步。暗蓝色的天空中开始闪耀着星光。凯特倒在坟前,手抓着泥巴与荒草啜泣着。

“仕女凯特。”

“妈妈,妈妈……妈妈。”

丁赖特跪下了。他开始慢慢抚摸起比自己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凯特的背。凯特喉咙哽住,发出了咳嗽声。丁赖特慢慢将凯特扶起来。凯特想要挣扎,但丁赖特轻轻抓着她的肩膀,扶她坐了起来。

凯特起身之后的样子让人吓一跳。虽然是在黑暗中,但至少可以大致看出她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土 、手上沾了草渗出的水、满脸眼泪与泥巴。凯特直视到丁赖特的脸,立刻又开始放声大哭。

“呜呜……!”

丁赖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拿出手帕来大致擦了擦凯特的脸。然后他将手帕移向凯特的鼻子,轻声要她擤一下鼻涕。

“擤。”

“擤——!呜哇……呜哇哇。”

丁赖特将好像重了五倍的手帕随便塞进口袋里,拨了拨凯特的头发。

“仕女凯特,别哭了。”

“妈、妈、妈,死、死、死掉,死掉了,呜哇哇哇!”

“是的,仕女凯特。但是这么难过也不是办法。”

凯特瞄了丁赖特的脸一眼,但是能看到的只有黑黑的影子。凯特对着影子大叫:

“求求你!”

“嗯?”

“求求你!救我妈妈!我叫你救我妈妈!”

这真是个令人为难的要求。丁赖特摇了摇头,然后无言地抱起凯特。突然被举到空中的凯特在重重心事下仍然大吃一惊,紧紧缠住了丁赖特的脖子。丁赖特用很不舒服的姿势抱着凯特,说:

“我们先回市长官邸去。洗过澡我们再谈吧。”

“救我妈妈……”

“仕女凯特,这里又黑又冷,去洗个澡吃点东西之后我们再谈吧。”

“吃晚饭吗?”

“是的。”

“吃完晚饭就可以救我妈妈了吗?”

这什么话?丁赖特这时很想面露一个虚弱的微笑。然而对凯特的要求进行回答的并不是他。

“咦,是凯特?”

丁赖特转过身去,然后很快倒吸了一口气。他差点就拔出剑来,但因为抱着凯特所以没法办到。还好他没办到。丁赖特好不容易才看出对方是人。

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丁赖特看到那个影子,立刻发现那是个因为有着像巨魔或食人魔般强壮身躯、手臂粗得给人强烈压迫感而自豪的女人。那女人将巨大的手掌扠到腰间的肥肉上,低头看着丁赖特。丁赖特在强烈的压迫感下,好不容易才问出:

“你、你是谁……”

“妈妈!”

丁赖特好像听到自己的下巴掉到地上滚的声音。凯特全身开始挣扎,丁赖特好不容易才在凯特摔得四脚朝天之前将她放了下去。一被放到地上,凯特就奔向那个身躯巨大的女人。她抓起了那女人的裙角(丁赖特怀疑那是顶军用帐篷),将头朝后一仰,看到了妈妈的脸。

“妈妈……?妈妈!”

女人用与她雄伟身躯相配的雄壮声音表达出自己的惊夸。

“哎呀!凯特?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弄得这么脏!你在撒野吗?看你这一身泥巴。弄得比野凯特就这样任人摆布地被好好盘查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说:

“咦,咦?妈妈没有死吗?”

丁赖特感觉女人的眼中喷出了火花。女人抓起凯特小小的身体乱摇,一面大叫:

“这丫头!混帐丫头!这是小孩对妈妈说的话吗?你咒我死吗?哪里学的坏习惯!我死了?死了?混帐丫头!你才死了哩,这死丫头!”

女人如雷贯耳的声音简直把凯特与丁赖特的魂魄都吓飞了,两人跌坐到墓碑上。凯特的身体被轻轻举起放到膝盖上,接着那根撞城门的柱子般粗大的手臂抬了起来。女人就像钉钉子一样挥动起巨大的手掌打在凯特小小的屁股上,发出了凄厉的声音,丁赖特只能抽了一口凉气,闭上了眼睛。

凯特拚命惨叫,但女人还是一丝不苟地以打屁股大师的动作惩罚着凯特。丁赖特发觉凯特的惨叫声中不知怎地竟带有一丝喜悦,但因着环绕四周的恐怖气氛,这感觉稍纵即逝。一阵子之后,女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手部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就抬头看丁赖特。接受这眼神的丁赖特维持着直立不动的姿势。朝着僵住的丁赖特,女人凶巴巴地说:

“你是谁?武士吗?”

差点报上官衔与军阶,丁赖特好不容易才微笑了一下,说:

“我是伊斯的丁赖特,……仕女啊。”

以为女人应该会为了这个名字而惊讶,丁赖特的期待却于瞬间粉碎了。女人那表情就像在说‘伊斯的丁赖特听起来像是街坊某家小狗的名字’一样。她望着丁赖特的眼神中突然充满了怀疑。

“你在这里对我们家可爱死的小丫头做了什么,丁赖特先生?”

丁赖特的口中似乎有千百种话语要喷发出来,但只有一句话坚定地在丁赖特的脑中盘旋。

居然叫她‘可爱死的小丫头’?

 

雷泽突然转头说:

“帕哈斯!”

“怎么了?”

“你真是帕哈斯?”

“……你是白痴还是神经病?你刚刚才这样叫我,然后马上就怀疑起自己片刻之前叫的这个名字了?”

鲁森嘻嘻笑了,雷泽则是很冷静地说:

“两个我都不是。那我换个方式问好了。你的父母亲特别尊敬大诗人吗?”

“啥?”

“你父母亲是不是因为太崇拜历史上的大诗人,所以才帮你取了这样的名字?”

帕哈斯一直到了这时才搞懂雷泽到底想问什么。帕哈斯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是个孤儿。”

“孤儿……”

“我五岁的时候作了第一首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握起了剑。十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坠入爱河,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杀人。我并不后悔。”

雷泽接着帕哈斯的话继续往下讲。

“因为是为了仕女才举起剑来。二十岁的时候杀了强奸狂魔奥克比,开始被悬赏。因为强奸狂魔奥克比好歹是个贵族。二十七岁的时候横越了海格摩尼亚,亲吻了时间之针。三十岁时你打倒了初恋时的情敌、一生的劲敌布坎南伯爵,夺取了他的剑。”

帕哈斯望着雷泽的眼睛带着几分湿润。

“真是感谢。超过一百年之后,竟还有人这么清楚地记得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原来你就是帕哈斯本人。”

“你说得对。”

“那么……”

雷泽冷冷地转过头望向托比城。

“那个就是克顿山的巨人本人。”

“我同意。不管你这么说时身在何方,人们都会赞同你的。”

帕哈斯点点头之后,也将目光转向托比的方向。不,更精确地说应该是在看用脚后跟拚命踩踏着托比市政府屋顶的巨人。

被巨人踹飞的屋顶飞过天空,巨人一拳打得钟塔哗啦啦地垮了下来。喷水台也垮了,水柱向空中直冒,旁边则是似乎永远浇不熄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巨人造成了托比城史无前例的大破坏,但从帕哈斯看来他应该还在热身的阶段。像被甩开一样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亚夫奈德无力地抬起头。

“我来解释,要听吗?”

将胳膊搁到膝盖上,再将额头搁到拳头上坐着的温柴只张开一只眼瞧亚夫奈德,然后又再次闭上了眼睛。

“说吧。”

“那、那是巨人。”

“呿……!”

温柴并没有破口大骂,只是瞪着亚夫奈德。亚夫奈德深吸一口气,看他这样子,艾佩萨斯的眼角往天空一扬。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瞪奈德?”

温柴看了艾佩萨斯一眼,但没有说什么话,又将眼睛闭了回去。亚夫奈德深呼吸一次〈然后先拦住艾佩萨斯〉之后才开始解释。

“那个巨人在找路坦尼欧大王。我们缠住了他,叫杰伦特先赶到托比去。但是我们没办法永远拖住巨人。我们担心杰伦特的安危,所以我只能回答带他去找路坦尼欧大王。接着我们到了托比,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温柴点了点头。没错。这些家伙是突然间冒出来的——这话有语病,其实他们来的时候,伴随着震动天地的巨大脚步声。总之看到巨人的警备队员与托比居民都陷入了大混乱,趁着这个机会葩,不,应该说辛斯赖夫吗?无论如何,那个人与克利的祭司们一起不见了。想追踪辛斯赖夫的温柴因为巨人到处施暴而决心离开托比,结果在托比的外城遇到了亚夫奈德一行人,就逃到了这里。

温柴闭着眼睛说:

“可能要发点胃肠药给托比居民。”

“咦?”

“因为他们好像打算把我的心挖出来吃了。”

亚夫奈德吓得脸都白了。原本坐在他身边的艾赛韩德怒气冲天地说:

“混蛋!那教我们怎么办!我们也以为巨人只是要去找路坦尼欧而已。巨人之所以变得这么狂暴,还不是因为当年你们人类攻击他!”

温柴发出了伸舌头的声音。这话说得也对。托比、警备队员在恐慌的混乱状态下对巨人开始发动攻击,一中箭巨人就狂怒地大喊:“乌塔克!你到底在哪里!”然后决心将托比城化为荆棘灌木丛。

“现在正被巨人夷为平地的托比城的居民会这样说:打从一开始,带他来就是个错误。”

“呜!”

艾赛韩德虽然认为这是错误的指责,但并没有再继续辩解。这并不是矮人的性格。伊露莉一脸痛苦地望着托比城。

“要让巨人离开托比才行。带他去路坦尼欧大王所在的地方不就得了吗?”

亚夫奈德叹了一口气。

“问题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大王在哪里呀。”

“这是个问题吗?”

亚夫奈德被这句话惊醒了。他回过头去看伊露莉,但是伊露莉却只凝望着托比的方向。可恶,没错!这并不成问题。既然已经骗了一次,再多骗一次也无妨。然而这次换艾德琳摇头了。

“这、这个嘛……巨人好像不再信赖人类了。他当年不是受骗而死的吗?刚刚他又被人类骗了一次。不管怎么样,巨人可能认为我们是先埋下伏兵再把他引过来的也说不定。”

“呼……这可能性相当高啊。”

杰伦特丧气地说。但是伊露莉摇了摇头。

“但还是要试试看才行啊。”

“该怎么做才好呢……我什么也想不出来。脑袋里好像成了团浆糊了,思绪常常想到一半就断了。要把巨人引开才行。怎么……要把巨人引到哪里去才好呢?”

伊露莉暂时不回答,只是盯着杰伦特瞧。这真奇怪。那个虔诚又充满活力的人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变得这么软弱无力呢?妮莉亚也有这种怀疑。杰伦特真怪。其他时候,他都是会拿起武器第一个在最前头跑向托比的人啊。

这时坐在稍远处的格兰开口了。那是拜索斯语。

“拯救托比免于巨人的蹂躏才是对的。然而达兰妮安说……”

温柴看了看格兰。

“达兰妮安……”

“叫我们去找朝向过去的脉流与朝向未来的脉流的交叉点。那个交叉点就是葩。所以我们应该去追她才对啊。”

“意思是要去追侯爵吧。那托比就这样丢下不管吗?”

“……没错。侯爵跟他那群蹩脚喽啰要去追葩。骞与宓也……是不是我们应该要去追她?”

“该死,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结果温柴的愤怒爆发了。 

“我对这瞬间所有的一切都不满。我不喜欢在风景好到可以野餐的这个山丘坐看巨人将托比城夷为平地,也不喜欢你们只会嘀咕一些无能为力之类的丧气话。帕哈斯!雷泽!在一旁看热闹很好玩吧?只知道出一张嘴,就不能出出拳头吗!亚夫奈德!只有你一个人是拚命逃出险境的吗?你以为其他人都是在坐马车观光的吗?为什么一副只有自己经历生死危机的样子!杰伦特!你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你的脑袋什么时候不是一团浆糊!你是思考之后才行动的吗?你要走的路不是德菲力帮你主宰的吗!格兰!其他人都去追葩,所以你也要去追吗?你是只知道跟着狗群走的小野狗吗!”

温柴突如其来的激烈言论让人们都感到惊□。温柴接收着一道道充满委屈与愤怒的视线,紧握长剑站了起来。因为什么话都没说所以才没被温柴扯进去的妮莉亚讶异地说:

“咦,温柴?”

温柴无言地走向马匹。妮莉亚用有点犹豫的脚步跟上去,说:

“你要……去哪里?温柴?”

温柴紧握移动监狱的缰绳,没踩马就翻身上了马鞍。他拔出了剑来,左手握起了缰绳,说:

“Crifenthaunew gereh, fictyr-factey ashna thene ki zhapair!Rackdarph!”

温柴丢下这句怒吼,就将剑调转拍了一下移动监狱的屁股。

“喝——!”

温柴开始朝托比城直奔。妮莉亚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就抓起三叉戟跳上了黑夜鹰。帕哈斯满脸讶异地说:

“咦,妮莉亚小姐?”

似乎想直接跟着温柴跑的妮莉亚暂时停下来,对帕哈斯大喊:

“帕哈斯!知道那句话什么意思吗?”

“意思就是:你们就永远坐在那里像感情好的鹦鹉们一样互相叽叽喳喳吧,一群蠢货……”

“谢谢了!”

妮莉亚踢了一下黑夜鹰的肚子。黑夜鹰的巨大身躯像黑色的疾风般开始狂奔。剩下的人类与其他种族都漠然地望着温柴与妮莉亚的背影,或是面面相觑。陷入混乱的一行人当中,帕哈斯心中有某种感觉涌起。

这是大诗人的自觉。拿着一把剑、一架竖琴,周游海格摩尼亚,对所有美女献上爱意、对所有男人进行挑衅之人的愤怒。就算死而复生之后,男人还是绝对不可以侮辱我。虽然可以说这是种单纯幼稚的情绪,但诗人原本就是这样的。他们是情绪的奴仆,是诗歌的奴隶。帕哈斯气得浑身发抖。怎么会有混蛋胆敢在查奈尔的后代面前做出一副要跟巨人挑战的样子!

“我也去!”

艾德琳低头注视那个矮小的男子,吃了一惊。帕哈斯的眼中燃烧着火焰。他将头发往后一顺,然后用力举起他那把过长的剑,说:

“所谓友情,是在回顾以往相处的时间之前,先聚焦在未来要一起走的时间。所谓献身,是指在将自己献给他人之前先对自己忠实。我会跟温柴与妮莉亚一起走,以此来献身给我自己。”

杰伦特扯着自己的头发,温柴说的话在他脑袋中不断翻搅着。他说得没错。我是思考之后才行动的吗?无论何时,只要面前有岔路,德菲力就会告诉我该怎么走。这打从一开始就是我的权利,所以我反而忘掉了。有德菲力这位引路者在,我怎么还敢说出前途茫茫之类亵渎的话呢?

现在的我呢?

杰伦特忽地起身无言地骑上修奇。其他人也都开始跑向各自的马。帕哈斯拔出他那把长长的剑,往前伸出大喊:

“你这该死的南方土人!给我站在原地别走!驾!”

“喝!驾!”

每个人都对自己的马下了口令。以敏捷的动作爬到百夫长背上的艾佩萨斯高声大喊,却发现亚夫奈德还在拖拖拉拉的(所以害艾赛韩德也被拖着走不了)。

“奈德!还在干嘛?快走啊!”

“嗯?啊,嗯。”

亚夫奈德结结巴巴地说,帮忙艾赛韩德爬上了谢蕾妮尔的背,然后自己也上了马,接着他就立刻开始驰骋。但是他的面容间充满了忧愁。艾佩萨斯让百夫长与谢蕾妮尔并肩跑着。亚夫奈德张开嘴唇,自言自语从喉咙里面钻了出来。

“永远……”

“咦?”

“永远坐在那边像鹦鹉一样叽叽喳喳吧……”

艾佩萨斯困惑地看着亚夫奈德。不管再怎么想,都很难认为那是对马下的命令。一阵子之后艾佩萨斯发现亚夫奈德在不断重复温柴的话。

“怎么了?”

然而亚夫奈德对艾佩萨斯的疑问毫不在乎。除了操纵马必须付出的注意力之外,他完全是陷没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当中。亚夫奈德结结巴巴地说:

“坐在那里嘀咕吧……坐在那里嘀咕……”

艾佩萨斯感觉到欲求不满。虽然在走下坡路,看了看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马身上的亚夫奈德,她还是十分不安。但是亚夫奈德即使身处这样的险境,还是拚命思考,专心到额头上结出汗水的程度。

“我们不用走吗?”

因为最后一个出发的人是这样拖拖拉拉,所以一时之间还有人留在原地这件事并没有显露出来。雷泽与鲁森站在山丘上,看着这些人离去的背影。鲁森摸了摸自己的鼻头,将头转向雷泽。

“喂,雷泽。”

“嗯?”

“我绝对不要靠近巨人。知道吗?”

雷泽微微笑了。

“别担心。我没有那个打算。”

“是吗?”

“是……我现在有更急的事情要处理。这件急事跟你也有关系。”

鲁森疑惑地说:

“什么意思?”

雷泽用稍带不安的声音说:

“那个男人复活了,你也看到了吧?那个栗子色头发的男人。”

“是的,没错。”

“死了又复活……就像克顿山的巨人,还有那边跑着的那个帕哈斯复活一样。这样说来……”

“嗯?”

“我们的朋友难道没复活吗?”

雷泽展开双臂用夸张的语调说。但是鲁森却没好气地回答:

“我们的朋友,是谁?你不说名字我怎么知道是谁。”

雷泽听了简直差点跪下。

“纳克顿……”

“什么!纳克顿复活了吗?真的?”

鲁森展现出了雷泽期待的样子。可惜的是,这是在雷泽放弃了期待之后才展现出来的,所以雷泽爆笑了出来。

不,我只是说也许会这样。我要去确认一下。巨人复活了,帕哈斯也复活了,那个叫做侯爵的人也一死就复活了。难道纳克顿就不会复活吗?要去确认一下才行。”

“这样啊。好。快走吧!”

“头脑简单真好……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想那就好了,朋友啊。”

“咦?什么意思?”

“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鲁森不安地瞪着雷泽,说:

“老半兽人说,要把自言自语的半兽人打死或者放逐出去……”

“……这应该是长老们处理精神异常的半兽人的智慧。还好我还没疯,所以不需要把我打死。”

“是吗?好吧。”

鲁森说完之后,马上将大刀扛在肩膀上绑好,而且毫不犹豫地开始走了起来。漠然地望着鲁森的背影,雷泽笑着摇摇头,也跟在后面走了起来。他一面走一面沉思。发生了这么多怪现象。现象的背后应该有意义、有理由才对。死者复活的原因是什么呢?第一个表面上的理由是克利祭司们搞的那些仪式。还有葩.L.格拉喜艾儿。葩已经变成辛斯赖夫了吗?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最重要的是……

“非葩不可吗?”

说出这句话的雷泽自己为之一震,但走得很快的鲁森并没有听见雷泽的话。雷泽不出声地叹息了一回,然后继续回到自己的思绪中。

万一纳克顿复活了,要是它复活的原因是葩,而且如果不想让复活的事实回归于无效……

 

“必须要把葩杀了!”

哈修泰尔侯爵咆哮着。魁海伦将原本打算递给侯爵的茶杯丢到一边。

“别再说了!不然就把理由说出来!为什么非得杀了她才行?我并不是会打着仁义道德旗号批评侯爵大人的人。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侯爵将毯子往上拉到脖子附近,远远地望着魁海伦。魁海伦只是用很有耐心的表情注视着他的眼睛。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它们里面曾经闪耀着睿智与热情。可是现在那双眼睛又算什么?侯爵的身体在毛毯底下颤抖着。侯爵悄然开口:

“一定要杀掉葩。”

魁海伦不耐烦地抛下侯爵不管,回到了火堆边。原本想坐下的魁海伦偷瞄了骞一眼。骞只是一个劲默默地盯着侯爵。魁海伦直接往地下一坐,说:

“就像你看到的,他已经陷入精神混乱的状态……”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骞这样说完,就将茶杯递给魁海伦。魁海伦喝了一口,但还是没感觉到茶的味道。映入他眼帘的是坐在骞身边、将头倚在骞肩膀上的宓。

陷入了困境。

骞将拿着茶杯的手放到膝盖上,回头看魁海伦。

“你的主人现在变成这样,所以我想跟你谈谈。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我们要去追葩与克利的祭司们。我完全不懂魔法或神学之类的东西,但从我看来,葩的肉体已经被辛斯赖夫的幽灵抢走了。我要帮她抢回来。可是你们有什么打算?”

沙姆尔用可怕的表情望着骞——他还没忘掉自己被骞打过的事。因为那件事,他现在连呼吸都还很疼痛——说:

“我们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护卫武士 。”

骞稍微偏过头去看沙姆尔,但沙姆尔的脸上并没有现出任何表情。沙姆尔上唇抽搐着说:

“就算我们是一起离开那座该死的城市,你也不算我们的伙伴或客人。学着小心点说话吧。”

“这是不公平的。”

“啥?”

“看在一起出城的面子上,绑架宓的帐我还没找你们算呢。这不是不公平吗?”

沙姆尔愤然站起身。

“你这混蛋……!”

然而骞把沙姆尔的立场弄得很可笑。而且靠的还是不做出任何行动。骞一副沙姆尔有没有站起来都不关己事的样子,只是将放在膝盖上的手往后拉。骞慢慢开始喝茶,沙姆尔发出怪叫,冲过去想要踹骞。然而沙姆尔立刻就会对自己的行动感到后悔。

“呜啊!”

沙姆尔抱着自己的小腿蹦蹦跳了起来。骞用茶杯挡住了沙姆尔出的脚,滚烫的茶汤一下子都淋在沙姆尔的脚上。将沙姆尔害得如此狼狈,骞却没有往沙姆尔的方向看一眼,只望着尼克与盖博。尼克与盖博都露出凶恶的表情起身,骞马上一手护住宓,另一只手伸向柴火的方向。这时魁海伦大喊:

“全都给我坐下!”

“一定要把葩杀掉!”

被魁海伦的喊声吓到的侯爵再次发出了惨叫。盖博一下子失去了打斗的心情,尼克也用凄惨的表情望着侯爵。魁海伦也表情扭曲地看了看哈修泰尔侯爵,再转过去对着沙姆尔。

“已经不太痛的话就坐下吧。”

“魁海伦!这混蛋……”

“我叫你坐下!”

沙姆尔一脸无法忍受地轮番看着魁海伦与骞,突然往相反的方向走开了。魁海伦看了看沙姆尔的背,对骞说:

“我们没办法跟你一道走。”

“彼此彼此。可是,你们有什么打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侯爵不断反覆说的话。你们不是侯爵的手下吗?你们打算追去把葩杀死吗?”

“我们想先去找好的诊所或修道院。侯爵大人有必要静养一阵子。老实说现在我的脑袋一团混乱,我也很想追上葩与克利的祭司,抓着他们问清楚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这、这我绝对无、无法接受。魁海伦。”

魁海伦与骞同时转过了头。哈修泰尔侯爵连头顶都裹在毛毯里头,直瞪着魁海伦。魁海伦讶异地想要起身。然而侯爵用压抑的声音喊道:

“给、给我坐着!别过来!”

身子已经起来一半的魁海伦又慢慢坐了回去。他内心绝望了。

“侯爵大人……我什么都不会做。安心地说吧。”

侯爵翻起白眼看着骞、魁海伦、盖博与尼克。声音从他的嘴缝中一点一点地透出来。

“我、我们要去追、追葩。然、然后杀了她。不、不,不是她。要杀了辛斯赖夫。”

骞稍微皱了眉头,但是什么话都没说。对骞察言观色的魁海伦尽可能轻声细语地对侯爵说:

“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

“灭、灭亡是完美的归宿。没、没终结的东、东西,是无法完、完成的。没、没唱到结尾的歌就,就是没完成的歌。没、没有结局的故事,就、就是没完成的故事。没、没有死亡的人、人生,就是没有完成的人生!”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蠢货!这样我才能死!”

魁海伦差点就冲了过去。紧握拳头压抑自己心情的魁海伦小心地问道:

“侯爵大人要死?”

“对,对!”

“侯爵大人不是……因为辛斯赖夫而复活的吗?所以辛斯赖夫得死,连侯爵大人也得跟着死吗?”

“不是。”

魁海伦困惑了。

“不是?”

然而侯爵并没有回答魁海伦的问题,只是在毛毯中将身体缩得更小。魁海伦虽然感觉很闷,但是并没有催侯爵。好一阵子之后侯爵才又开口 。但是这话不是对魁海伦说的。

“未、未来漫步者。”

男人们的眼光一下子都射在宓的身上。抚摸着亚达坦脖子的宓慢慢转过头。

“您在叫宓吗?”

“你应、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

“你说、说过的话,我现在懂了。你做的事,我现在懂了。你来解释。说吧。”

宓疑惑地看着侯爵。气喘吁吁的侯爵舔了一下嘴唇才说:

“无、无法忍受什么。人无法忍受什么。”

“……无法忍受无聊。”

原本拥有很大期待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骞并不是拥有这种期待的人,所以只是一个劲盯着宓瞧。侯爵点点头,说:

“无聊、漫长是、是什么?”

“没有变化。”

“你、你怎么能知道未来?”

宓面对着侯爵,暂时不作回答。侯爵好几次努力试着想讲话,但最后还是闭着嘴,用诚恳的眼光望着宓。宓淡淡地回答:

“因为过去已经固定了。”

“错!好吧……时、时间是谁创造的?”

“优比涅与贺加涅斯。”

“谁、谁能同时获得优比涅与贺加涅斯的关心呢?”

“人类。”

“为、为什么呢?”

“因为人类创造出了时间。”

魁海伦的下巴转动了方向。魁海伦先看了宓一眼,然后再看了侯爵一眼。然而他的脸很快又转回宓的方向。侯爵现在几乎不结巴了。反过来说,宓却渐渐失去了表情与声音。

“你怎么能知道未来?”

“因为我创造了未来。”

骞的眉毛激烈地抽动。她说‘我’?宓从来不说这个字。此刻侯爵几乎已经恢复他出事前的锐利语调,说:

“创造者当然从创造前就必须知道要创造什么。因为你创造了未来,所以你知道未来。知道未来,所以才能创造未来。就跟必须要有设计图,才能做出东西一样。”

“是的。”

“葩从你那边夺走了什么?”

“未来。”

“所以你看不到未来了。因为已经被夺走了。”

“是的。”

“因为不知道未来,你现在没办法创造未来。”

“是。”

“你是谁?”

“我是人类。”

 

第三章

 

火堆里面烧了一半的树枝发出声音崩塌了。魁海伦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往四周东看西看。哈修泰尔侯爵在毛毯里颤抖着。宓靠在骞的肩膀上,用困倦的表情望着火堆。宓拉住了骞的手臂,用柔软的声音说:

“呜……骞,宓现在好困。可是宓内心的感觉好奇怪。”

骞的眼中浮现了讶异。骞转过头去看魁海伦,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

你也看到了吧?

没错。

那么,这不是梦吗?

好像不是。

骞朝着魁海伦点了一下头,然后就搂住了宓的肩膀,用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的声音说:

“因为太累了吧。从托比出来的时候太辛苦了。”

“不是因为那个,而是……好像做梦似的。真奇怪。是喝醉酒的感觉吗?呜。”

“休息一下吧。”

宓点了点头,将头靠到骞的膝盖上。她好像完全不在意盖博与尼克等人的眼光。然后宓将亚达坦拉了过去,轻声细语地说:

“亚达坦,帮宓盖棉被。”

亚达坦并没有汪汪叫,只是将身子拉得长长地躺在宓身边。宓闭上眼睛,微笑着入睡了。骞静静地望着宓的脸庞,等到宓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他才回过身去抬头看魁海伦。

魁海伦正盯着侯爵瞧,侯爵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全身裹着毛毯躺下了。他尽可能缩着身体,看起来十分可怜。但是魁海伦为了不打扰侯爵,并不去管他。魁海伦的眼光正投向骞这边。他很自然地压低了声音。

‘那个,骞。你也很清楚地看到了。对吧?’

‘是的。那场对话,我全部记得。’

‘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我搞不懂。’

‘我也是。这到底怎么回事?喂,盖博、尼克。你们也看到听到了吧?’

肯定的答案在几个人之间往返。魁海伦额头整个皱了起来,直瞪着火堆。一阵子之后魁海伦很吃力地说:

‘我好像看到了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我应该没有看错,其他人也都看到了。有某种看不出是什么的力量介入了,只是我说不清那是什么。’

‘是的。可是……’

‘可是什么,骞?’

骞低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宓。

‘如果宓是人类,侯爵就不是人类了。’

‘什么意思?’

‘死了之后又活过来了,你的侯爵。’

‘没,没错。’

‘这样还可以说他是人类吗?’

‘如果不是人类又是什么!’

‘我推测出一件事。’

‘什么?’

‘你的侯爵大人想死。’

‘没错。’

‘所以我刚刚才说侯爵不是人类。这样说起来,也许侯爵的想死其实是想变成人类,不是吗?’

魁海伦用被人打了一阵的表情看着骞。但是骞的脸上依然跟平常一样,整个被毫无情绪的表情盘据着。

‘灭亡是完美的归宿。我想如果要终结才算完成,那么你的侯爵就是为了成为一个完成的人而拒绝复活,才希望自己的生命终结吧。’

 

奇腾利一直盯着海上的水平线瞧。站在身边的陆战队员干咳了一声,说:

“那么,我们算是被赶下船了,祭司大人。”

“是啊。”

“您知道他打算去哪里吗?”

“我在猜……”

陆战队员等了一阵子。波浪打在码头上溅起水珠,横越辽阔海原的海鸥唱着奇异的歌。伫立于北方港口的南方祭司露出了孤独。

“他应该是去寻找自己吧。”

“什么意思?”

“他应该是去寻找……温柴巴尔坦。”

陆战队员再次闭上了嘴。另外两个陆战队员发现伊斯人因着好奇心望向他们的视线,就一一瞪回去。伊斯的人们有些惊讶甚至不高兴,但在异邦人与远处的怪异物品来来往往的这座港口,几个奇装异服的怪人根本无法长久吸引人们的注意。

奇腾利说:

“痛苦的影子不可能站在阳光下。”

港口特有的骚乱气氛渐渐远去淡化。没什么船驶入港湾。大概是返潮的时间吧,只有船在出航。对南方人而言有些嫌冷的风在吹着。奇腾利稍微缩起了身子,说:

“痛苦的影子是无法继承家门之名的。”

“是的。他是个孤僻的男子。陆地上根本没有他的位子。”

“勇气足以让伊伽利斯海峡的君王屈服,胆量足以拿蓝龙当对手……拥有很多没赋予我们的……我们应该怎么样称呼他呢?”

陆战队员望着水平线好一段时间,他们看到那里冒起一艘红色的船。让伊斯的船员都睁大眼睛的红海蛟船饰正要翻越水平线。陆战队员低声说:

“也许他反而幸福。”

“什么意思昵?”

“他可以毫不受阻碍地到海上去。”

奇腾利并没有回答。陆战队员双手扠在腰上,望着红海蛟号远离的模样。

“他抛弃了不能拥有的名字,甚至连可以拥有的名字也抛弃了……这不是很自由吗?也许他对于巴尔坦家遭灭绝并不感到愤怒。”

“那么是为了什么?”

“我想那也许是对于捆绑他的那条锁链的愤怒。”

“锁链……”

“如果没有了温柴,他就必须继承巴尔坦家,等于是在陆地上有了他容身之处。他必须与自己的父亲见面,与用异样眼光看他的人们见面。然而现实是,他必须离开自己的家与父母,回到他自己的家——海洋上,将格林.欧西尼亚称作父亲。”

 奇腾利点了点头。陆战队员笑了。

“他在撒娇吗?”

奇腾利也笑了出来。

“说得很对。”

“他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纯真的大海之子。真令人羡慕……”

“光知道有人是以这种方式生活,我就满足了。”

“是的。我也没办法变成那样。因为我是人类。”

 

从伊斯的美丽港口都市戴哈帕出发,辛柴最后一次回顾港口 。伊斯在杰彭与拜索斯的战争中不断持守中立,陆战队员与奇腾利在此处稍作停留之后,就会随便找一艘往南的船回到杰彭去。伊西多在抱怨。但他抱怨的不是这次航行目的越来越奇怪,或者担心得不到什么报酬。让他烦闷的主因是没办法在伊斯的酒馆中找到闹事的机会。

“要是能跟伊斯的剑客来一场对决,应该对我完成赛洛克水平线的剑法有很大的帮助才对。”

“呜呜呜!”

红海蛟船员们的揶揄像暴风般袭来,露出一副好像要把伊西多吊到桅杆上的样子,所以原本打算抱怨个十来天的伊西多只敢抱怨不到半天。单手抓着帆绳望向戴哈帕的辛柴面露微笑,说:

“跟我堂弟见面过过招吧。传授给巴尔坦家的所有剑法他大致还算熟。”

“咦?等一下,船长大人。这样介绍不是有点奇怪?你应该说他是个将传授给巴尔坦家的所有剑法都修炼到登峰造极的荣誉武士吧?”

“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巴尔坦家早已没落到整天在想如何蝴口了。温柴从小就跟游牧民族还有队商到处跑,能大致弄得还算熟就已经很不错了。”

“呜。我可不想拿菜鸟当对手。”

“没错。伊西多你不是说过……至少应该拿陆战队员当对手……”

周围的船员间爆发出了猛烈的笑声。伊西多整张脸皱成一团,辛柴也笑了。

“哈哈哈!你应该满足了,伊西多。而且他还是巴尔坦家的人。我敢保证与温柴见上一面,比你到酒馆闹好几次事还要有用。”

“既然船长大人这么说,我真希望赶快见到他。可是这次航行的目的是什么?”

“航行的目的?这个嘛,伊西多,自由贸易船有什么优点?就是什么都能买。在海格摩尼亚可以买些羊毛或兽皮。我们已经收了好几张信用状,不过不知道在海格摩尼亚能不能兑换。反正如果真有需要,我们一定可以找出各种方法。没错。我们就暂时先假定我们是在开拓通往海格摩尼亚的商路好了。我们已经到了外海了。舵手!方向北北西。收帆!前往坦能湾。”

看到比平常更积极的船长,伊西多也跟着积极起来。其他船员也迅速回到自己的岗位。红海蛟是自由贸易船,就算停泊的港口原本没有商品,也可以想办法打造出新商品来。来到伊斯外海的红海蛟开始朝北方前进。辛柴与伊西多摆下了棋盘。

“你上次的那一招我研究了好几次。现在不会再中招了。”

“同样的招数没办法连用两次,船长大人。不过只用个两次应该也还好。”

“我一定把你杀得落花流水。来迎接你的败北吧。”

两人面对棋局,都用极为严肃的表情交换着充满战斗欲的对话。

但是还没过五分钟,两人就瘫在椅子上,慵懒地望着天空与云朵。只要两人想到的时候就会动一次棋子,但其实更多时间是花在喝酒或装填烟斗上面。偶尔其中一人也会不小心走了两步,但发现了就会再返一步回去。两个人都没有去催对方,也没有催自己。越来越断断续续的对话最后,伊西多抬头望着天空,说:

“我上船已经满十二年了。”

“是吗?我已经二十多年了。”

“这还真是神奇。船上的时间似乎真过得特别快?已经是黄昏了。”

“因为没必要去想要做些什么。”

“咦?”

辛柴再次在菘斗中装上烟草,点火时小心翼翼地不让海风吹熄。海上男儿厚实粗糙的手每当这时都会做出极为细腻的动作,只是没有人可以欣赏。

辛柴抽起了烟斗,说:

“就算野心再大的陆上冒险家誓言要走到世界的尽头,恐怕用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誓言。但是如果你发誓要从船头走到船尾,也许用不着两三分钟就能实现誓言了。用跑的话时间还可以缩得更短。”

伊西多微笑了。

“这不是很好笑吗?海比陆地更辽阅。但是我们却能守住这样的誓言。”

“这是船,不是海吧。”

“说得没错。这就是我们之所以自由的理由。我们虽然被圈禁在船上,但还是自由的。”

“我不懂。”

“看看陆地的冒险家吧!他们被困在陆地上。同意吧?就像我们被困在船上一样,他被困在这世界上。但是他只盯着困住他的世界不放。我们却可以超越困住我们的世界去看。”

辛柴瞄了棋盘一眼,确认不是轮到自己下棋之后,用烟斗指着水平线。

“看吧!只要转转眼球就可以看见了。把这艘船当作小小的陆地吧。因为实际上,船就是一个宇宙。我们脱离这个宇宙就会死,因为会掉进海里。从这一点来说,我们跟陆地上的冒险家没两样。陆地上的冒险家也没办法脱离自己的宇宙。但是我们可以用眼睛看到我们所不知的世界。我们可以轻易地看到陆地上的冒险家做梦都想不到、超越自己所属世界的东西。”

辛柴再次将烟斗拿到嘴边。烟雾在风中散去。

“这跟陆地上的冒险家梦寐以求的其他世界、天国,甚至地狱,或者是异次元、理想国度这类他们根本看不到只能想像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就是看得见、摸得着,还可以陷进去。”

“哈哈哈。我似懂非懂。所以意思是,陆地上那些狗跟我们一样都被困住了,可是他们的监狱没有窗户,我们的监狱却到处是窗户?那些陆地上的狗想像不出窗户外的世界,可是我们只要睁开眼就可以看到?”

“没错。”

“可是您说的这些跟时间过得快有什么关系?”

辛柴陷入了思索。这次应该先走龙才行。但是对方的云如果飞过来遮住月亮,龙的移动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还是先让风前进?但是这招太冒险了。该怎么办呢?

“因为我们很少感到分割我们这世界时间的必要。”

“咦?”

“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好了。穆罕默德很喜欢雕刻。他喜欢直接动手,也喜欢欣赏。但是穆罕默德如果到了卡雷翰塔三楼的人类层,他会自己动手,还是会欣赏?”

伊西多想起了人类层那些无数的雕像。

“应该是欣赏吧?”

“没错。”

“所以昵?”

“我们没有必要像陆地上那些同胞们一样,为了创造出在他们所属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意义,而经历无数的思考与变故,将军。”

伊西多并没有发出呻吟,没有叹气,也没有惨叫。他只是用手移动星星的棋子,眼睛则是盯着桅杆顶。

“是的。他们认为世上有意义这种东西,而且还相信如果用心找就可以找到。乍看之下这很白痴,可是……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这跟时间过得快有什么关系。将军。”

辛柴发出了惊叹声。“呜呃!”辛柴准备干掉伊西多的太阳而横越了整个棋盘的龙被伊西多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龙给吃了。而且伊西多的星星占了龙原本的位置之后,就进逼辛柴的太阳。辛柴试着进行屈辱的返却,但往旁边返开的太阳却又碰上了伊西多的风。

“这还真惨。意思是我们不必为了寻找不存在的意义而不断在时间的道路上徘徊吧。是不是该把月亮放出来呢?”

“在时间的道路上徘徊……”

“只有行走在道路上的人才会觉得路长。对于没有走在路上的人而言,道路只不过是没有通向任何地方,总是停留在原地的一道风景罢了。”

“是吗?将军!晚餐好像已经准备好了。”

辛柴感觉心突然下沉了,望着棋盘。不知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从棋盘一角突然攻进中央地带的伊西多那只魔法师残忍地笑了,辛柴对太阳伸出了手中的杖。

“真是令人无法相信!魔法师怎么可能这么快……”

“您认为魔法师难道不会做些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吗?哈哈哈。”

 

“魔法师是令人无法相信的。”

巨人平静地说,温柴也跟着点头。

“对的,无法相信。”

然而巨人所说的魔法师与温柴所说的魔法师并不是同一个人。巨人是对亚夫奈德说出了这句话,但内心狡猾的温柴表面上装作附和巨人的话,实际上却是在嘲笑不声不响跑掉的雷泽。听到这句话,只有妮莉亚咯咯笑了出来,其他人则是都对温柴伸出了舌头。亚夫奈德不去理会在背后嘀咕的温柴,再次朝巨人大喊:

“你一定要相信!你早就已经死了。然后你又复活了。想想看吧!你的眼睛还有右腿。是谁干的?”

巨人坐在地上,举起拳头敲击城墙。轰隆!城墙被打碎,巨大的石块与粉尘崩塌落下,但还好没有出人命。在一行人缠着巨人的期间,托比警备队员已经将城内居民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巨人以如雷的声音高喊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故意问这个!”

亚夫奈德深呼吸了几次之后才说:

“还、还记得吧?你……咦?不记得了吗?”

巨人一脸茫然。巨人剩下的那只眼睛似乎盯着一行人,但实际上他的精神完全没有集中。

托比警备队员与戴卡德市长在这群人背后的远处紧握着各自的武器,不断咕嘟咕嘟吞着口水,听着亚夫奈德与巨人间的对话。但是他们当中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将表面上的对策,也就是‘那群人如果交涉失败自己必须痛击巨人’这件事当真。那群人对于他们将会撒手就跑也没有任何的怀疑。

在泛滥的记忆洪水中漂流的巨人用不太肯定的声音喃喃说:

“我……我是倒下了……嗯。但是我爬起来的时候,那些混蛋都不在了。我昏倒了吧?”

“你没有昏倒。你是死了。”

巨人猛捶自己的胸部。

“混蛋!就算是巨人,难道死了还能像我现在这样动吗!那么现在的我又算什么!”

“你是因为某个人类施展的异常魔法的副作用才醒过来的。至少我现在是这么想。”

“魔法?你说是魔法?”

巨人再次一脸茫然地看着亚夫奈德。然而巨人混乱的时间并不长。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活着。只要我活着,就要惩罚路坦尼欧!”

亚夫奈德的咒骂已经涌到喉咙边,好不容易才忍住,说:

“虽然我能理解,但这是个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大王三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啥?”

“请相信我。你已经死了,而且隔了三个世纪又复活了。”

“这种胡说八道要我怎么相信?”

这时杰伦特站了出来。杰伦特为了让巨人看清楚自己而张开双臂,说:

“巨人啊,我是德菲力的祭司。魔法师也许会说谎、会给人看幻象,但身为德菲力权杖的我做不到。我发誓不行吗?”

巨人陷入了沉思。一阵子之后巨人的回答让杰伦特吓了一跳。

“我不相信。可能神会利用你骗我。”

杰伦特一时无言以对地望着巨人。他的口中不知不觉间漏出一句话:

“这个真的是……巨人吗?”

“精灵又怎么样呢?”

伊露莉音乐般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愉悦的心情。巨人稍微板起脸望向伊露莉。

“优比涅的幼小孩子要发誓吗?”

“是的,巨人啊。我想我这么做,具有温和性格的巨人您就不会再怀疑了吧。”

艾赛韩德转过头去盯着那些倒塌的城墙、变成废墟的建筑以及被巨人大脚板踩坏的道路。“温和?”然而伊露莉静静地微笑了。

“巨人您已经被骗了好几次。但是我们一说话,您还是决定要信任,张开耳朵倾听。从这件事可以知道,巨人您拥有开放的心灵。”

巨人现在整张脸都充满了笑意,看到他表情的所有人也都跟着笑了——除了一个人之外。温柴冷冷地自言自语:“那不是什么开放的心灵,那只是愚蠢而已。”妮莉亚生气地用三叉戟的枪杆戳了一下温柴的屁股,温柴瞪了妮莉亚一眼,妮莉亚连忙望向别的地方。

“我不问您的头脑,而是问您的心。您可以相信我吗?”

“……那个魔法师说的话是真的吗?”

“是的。”

“我也只能相信。那么路坦尼欧已经不存在了吗?”

伊露莉回头看亚夫奈德,亚夫奈德连忙说:

“是的,没错。”

她的悄悄话钻进了温柴的耳朵。温柴歪着嘴望向巨人。然而他的脑袋里面想的却是他那个继承母亲所犯之错的堂兄。我们是不是早已懂得那个巨人所说的话?所以辛柴才会拒绝继承带有罪愆的赖布斯之名,甚至连可以保护他的巴尔坦之名也都放弃掉,到海上去漂流?杰伦特喃喃道:

“不是这样。”

巨人看了看杰伦特。但是杰伦特看的不是巨人而是其他的方向。一行人都望向杰伦特注视的地方。

崩塌的墙壁与处处冒起的烟尘当中出现了两个影子。温柴将眼睛眯了一下然后睁开。那是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妮莉亚一面瞧着巨人的动静,一面对格兰挥手。

“格兰!快来。”

去把藏着的人带过来的格兰苦笑着回答:

“坦白说,我个人是很难想往那里移动。你怎样?”

“我、我也一样。”

走在格兰.哈斯勒左后方的托尔曼.哈修泰尔惧怕地看着巨人。巨人满脸讶异地望向格兰与托尔曼。也看着他们两人的杰伦特开心地笑着说:

“祖先的罪是不会继承的。”

“什么意思,祭司?”

“巨人啊,希望你能从现在的这一幕里面感受些什么。这个男人跟这个少年的养父有着血海深仇。这个少年口中的爸爸对这个男人做尽了坏事。但是这个男人还是将这个少年带回来了。要不要问一下他为什么?格兰。为什么要把托尔曼带来?”

“什么意思?”

“说说看吧。”

“……侯爵不在身边,这个孩子恐怕会变成流浪儿。”

“对的。你是因为无法将这个没有人监护的少年丢在这陌生而且遭受了巨大灾难的都市,才回去把他带来的吧?”

格兰并没有回答。托尔曼望着格兰一会,低下了头。杰伦特闭上了眼睛,大大叹了口气。

“巨人啊,也许就像你说的,我们继承了祖先的罪孽。就像你说的,我们可能没办法对祖先的遗产进行取舍的选择。但是我们虽然不能原谅已经不在的祖先,却可以原谅他们的后代。巨人啊,你没办法原谅路坦尼欧。他已经不在了。所以你要不要原谅他的后代?”

巨人随随便便开口声音都响彻云霄。他问杰伦特: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宽恕,就是终极的报复。”

 

第四章

 

夜晚来到德雷尔半山腰上美丽的邱里丹湖。位于玛西兰的七十七个湖中,这是景色最美、最有名的湖。

到了傍晚,想对回巢的鸟儿们下手的一只游隼在红色天空中盘旋着。悠然滑翔的游隼立刻发现了一只山雀,开始无声地在空中滑翔。还没醒悟到自己身处危险境地的山雀很悠闲地飞着。但是就像很多其他的鸟一样,视野特别宽阔的山雀很快发现自己后方高空中飞行的隼鹰。游隼急速地回转,山雀本能地开始俯冲。只要能钻进树丛中,游隼就没办法再追捕自己。但是游隼致命的速度已经快到让山雀反应不及。山雀用上了它最后的手段,疯狂地转向。这时,游隼伸出了脚爪。

瞬间山雀的羽毛飘散到湖面上。山雀没办法再快速飞行,游隼的第二次攻击也不能说是攻击,只能说是轻松抓取了猎物。简简单单将坠落的山雀抓起的游隼朝向自己位在德雷尔山间峭壁某处的巢,横越落日飞去。

有一双眼睛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幕。游隼消失在红色夕阳中,眼珠的主人命令眼珠往下看着地面。湖周边的辽阔草原上虽然有很多人聚集着,但奇怪的是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只能偶尔听到草被踩的声音。

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了马蹄声。站立或坐在湖边的人们都转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穿越森林奔驰而来的人用很快的动作下了马,开始跑向毫无声息只是一直盯着游隼瞧的人跑去。训练精良的马匹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人们看了下马的人一眼之后,似乎很不愿打破之前的寂静似地静静起身跟着他走来。

望着游隼的人披着毛皮,在树下端正地坐着。急忙跑来的下马之人跪倒在地,说:

“我回来了,辛斯赖夫。”

辛斯赖夫——此刻拥有少女之身的老头——轻轻点头。跟过来的人都无言地围着辛斯赖夫与下马之人坐下。男子都坐下之后,辛斯赖夫以女性温婉的声音说:

“怎么回事?”

那个从马上下来的人犹豫了。他还没有胆量敢直视对方。对方拥有娇小女子的外形,拥有女性温柔的嗓音,但真实身份却是超越了六十六年死亡的死人。所以这人只能望着地面说:

“戈斯比跟附近的山村我们都调查过了,但得到的都是负面的答案。据说现在是德雷尔山脉一年中最不稳定的时刻。他们说不知道天气会怎么改变,刚开始融化的雪造成意外的可能性也很大。这个时间点上根本不会有人去翻越德雷尔山脉。”

葩(辛斯赖夫)不太高兴地望着对他报告的人。

“他们这些没用的家伙。海格摩尼亚最厉害的登山者聚居的戈斯比居然没人敢翻过那一座山峰?”

围坐在他身旁的人中,朱伯金将上半身稍微前倾,说:

“辛斯赖夫,我有话要跟您说……”

辛斯赖夫回过头去看朱伯金。朱伯金从女人的眼中看到了男人的眼神,产生了一种怪异感,抱怨说:

“为什么非翻这座山不可?如果要去北海,从坦能湾坐船去会安全很多。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翻这座山?有这么急吗?”

“你是要我解释吗?”

“……辛斯赖夫,我们是这么相信您,抛弃了家庭、故乡跟一辈子累积的所有一切跟随您,所以要求您稍微解释一下也不过分吧?”

“你问我过不过分?那我告诉你,当然过分。这是个可笑的要求。”

朱伯金的脸僵了,其他男子的表情也都变了,周围的寂静现在带有一种奇妙的重量感。这沉重的寂静中□竿斯赖夫说:

“你们一辈子累积了些什么?真是放肆。先想想你们是为了什么才生在这个世界上吧。你们是你们的上一代为了达成自己做不到的事而准备的人,不是吗?你们难道不是自己的父亲为了服侍我才制造的人吗?”

男子们的脸上现在浮现出了憎恶,但是并没有人开口。医师、肉铺老板、农夫、铁匠静静忍受着一生都被抹煞的侮辱。他们的初恋,他们工作中的愉悦,他们结婚那天的热闹,出生成长的过程中给予他们自己无法体验的喜悦与痛苦的孩子们……男子们的肩膀无力地垂下。然而只有一个人挺起了肩膀大喊:

“伯、伯父,您是靠这些人才复活的!不是应该感谢他们吗!”

辛斯赖夫唰一下转过头。他看到自己的侄子巴雷德.辛斯赖夫抖动着一张脸望着自己。

从托比脱身那天起,巴雷德就在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的状态下跟着这群人跑。可以说他是为了尽辛斯赖夫家属代表的义务,也可以说他想要逃避因为思念死去的爱子精神出问题的老妻,甚至可以说他是为了逃离因为财产减少而不再欢迎自己的政府。无论如何,巴雷德就跟着辛斯赖夫与那些克利的祭司来到了这里,并且开始发怒了。辛斯赖夫扬起了眼角。

“你说什么?”

“这、这些人牺牲了自己的一生为您而活。我虽然不是很清楚过程,但大致可以猜想到。这些人我都认识。他们都是跟我诞生在同一座城中,一起长大的人。这里面还有几个人跟我交往了很久,好几十年的都有。但我完全没猜到这些人居然会是克利的祭司。您看不出他们自我牺牲多大吗!为什么要看不起这些人?您不可以这样。”

“你是要我因为可以走路就去尊敬鞋子吗?”

“这、这些人并不是您的工具!”

“怎么可能。他们就是我的工具。而且还是差劲透顶的工具!因为这些愚蠢的家伙,我差点就不能复活了。这些家伙的父亲如果还活着,看到儿子们这么蠢,一定会气得吐血。”

“我们并不是附属于父亲的东西!”

辛斯赖夫倏地转过头。其他祭司也都惊诳地望向那个高喊的祭司。那是在托比经营一家小杂货店的多勒涅。多勒涅满脸通红地对辛斯赖夫说:

“我们的父亲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是我们!我们尊重父亲的意愿,但并不是为了父亲的意愿才让你复活的。我们做这些是为了我们自己。妈的,死掉然后突然就复活的你,根本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

辛斯赖夫什么话都没说,瞪了一下多勒涅。多勒涅站起身来大叫:

“你没看到那些被棒杀的牺牲者。我们都看到了!每过几年就会有一次,我们就像参与盛大的节庆一样去看,看那些棍棒落在痛得拚命惨叫的牺牲者身上。看那些血肉模糊的惨况!每当那些日子的晚上,我们都会钻回自己的房子里面哭,也不能聚在一起互相安慰。因为可能泄漏这该死的身份!所以我们只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独自痛苦。我根本搞、搞不清楚到底为什么那些人非死不可!我们只能等待你。我、我希望你能够解释一下。没错,也许这是愚蠢的逃避责任。但、但是我们就只能这样!”

多勒涅为了喘过气来只好暂时停止不往下说。克利祭司们听到了多勒涅的喊声,感到了锥心之苦。辛斯赖夫似乎要他说完,还是不发一语。

“可,可是你对我们并没有进行任何的解释。不,其实我也不期待你的解释。其实只要一句话也就够了,就是‘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也许这不是对的事,但没办法,可是我理解你们的痛苦!’只要这一句话就行了。不管再怎么说,这也不可能是对的事情。如果你能发誓夺去的这八条命是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好……为什么不对我们这么说!”

因为每天都只坐在椅子上数钱,多勒涅不管额头上流出的汗水,肩膀上下起伏地瞪着辛斯赖夫。要让每天从早到晚都坐在椅子上做生意的老人家勉强行军或者进行这样的演讲,是件太吃力的事情。多勒涅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矮小,所以想挺起胸膛,但他的肩膀还是无力地下垂着。

辛斯赖夫对着气喘吁吁的多勒涅微笑了。

“想说的都说完了吗?”

多勒涅点了点头。辛斯赖夫点点头说:

“那坐下。”

“你先回答!不然我没办法坐下。”

“回答?不,我先问问,你不坐下那又怎么样?”

“我会离开。”

“离开?”

多勒涅大力捏着他那根杖,说:

“我已经浪费了一辈子了,不知道还有没有重新出发的时间。也许我剩下的时间只够向慈悲的克利请求恕罪。只能活一遍的人生如此无意义地过去,让我感到无可忍受的空虚,但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所以也无法怨你。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克利的旨意,我现在只想回到故乡家人的身边去。”

辛斯赖夫用闪动的眼神望着多勒涅。多勒涅感觉自己的脸忽然红了。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漂亮的青春少女这样注视着自己是什么时候了。还是从来没有过?多勒涅根本无法确定。辛斯赖夫平静地说:

“你想走就让你走吗?”

多勒涅一下将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辛斯赖夫。辛斯赖夫站了起来。他眼睛还是盯着多勒涅不放,直接就走了过去。忽然感到不安的多勒涅双手紧握着杖,注视逼近自己的辛斯赖夫。辛斯赖夫说:

“你想回家?你?谁让你走了?”

“你没办法强迫我……”

这一瞬间,辛斯赖夫的手突然往前面伸出。多勒涅感到意外地顺手举起杖来挡,但辛斯赖夫一开始就是要抓他那根杖,所以多勒涅等于是主动将杖交给了对方。辛斯赖夫右手一抓住那根杖,惊讶的多勒涅连忙将杖往后拉。但是辛斯赖夫的右手一动也不动。多勒涅的脸一下变得苍白。体形状硕的多勒涅手上的东西居然被一个娇小的少女抢走的一幕,看起来有点滑稽,但周围的人却都笑不出来。辛斯赖夫直视着多勒涅的脸,说:

“你说我没办法强迫你?”

“快、快放开!你当、当然不能强迫我!说什么鬼话?你算什么,想要强制命令我?我强迫你还差不多!”

“怎么说?”

多勒涅放开了手杖。急忙朝后返的多勒涅喘着气说:

“你对我没有任何付出!我付出了我所有的一切。为了让你复活,我付出了我的一生!你只不过跟睡了一觉起来一样。你……”

“是我让你可以这样的。”

“什么?”

“我让你的一生有了目标。其实可以说是我创造了你。你的身体是你父母创造的,但你本身是我创造的。”

“……我痛恨这些事!我诅咒你给我的东西。我诅咒你!”

“你想要什么?”

多勒涅气喘吁吁地瞪着辛斯赖夫。辛斯赖夫将杖反过来撑在地上,说:

“你想要什么?”

“我希望能光明磊落地站在克利面前,光明磊落地站在所有人面前。妈的,我希望我能光明磊落地面对自己!”

“到什么时候为止?”

“什么?”

“想要光明磊落到什么时候才好?十年够吗?一个月?十天行不行?还是到今天晚上为止?”

“什么话?光明磊落还有什么期限……”

“别开玩笑了。”

多勒涅激愤地怒视辛斯赖夫。辛斯赖夫摸了摸竖直的杖,很平静地说:

“我死的时候要是只隔一天就复活了,我就光明磊落了。心地好的人会为我的幸运而高兴。如果我隔了一年才复活,人们就会用怪异的眼神看我。现在我隔了六十六年才复活,所有人都只会说我是个不怕死亡的邪恶老人。”

辛斯赖夫的手慢慢动了起来。他用单手拿着杖,好像在掂量重量般地上下甩动,说:

“当怨恨逼使某个男人杀了仇人的时候,他在那一瞬间会觉得自己光明磊落,十分自豪。但是过了差不多一年之后,这人就会开始怀疑那是不是最好的一条路了。几十年后,当仇人的子孙找上门来杀了自己的儿子,这人就会开始后悔。因为年轻时血气方刚而失去儿子的男人,恐怕连眼泪都哭不出来。”

多勒涅摇了摇头想要抗辩,然而这时他看到辛斯赖夫手上抓的杖尖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固定指向自己的胸膛。恐惧突然逼近了他。多勒涅开始不断咳嗽,眼睛则是直盯杖的尖端。但是辛斯赖夫似乎对自己手上抓的杖毫不在乎,还是悠悠然说:

“你也是一样。”

多勒涅的眼睛大睁,充血到不能再充血。辛斯赖夫抬头望天,说:

“从托比出来的那天,你感觉自己光明磊落,十分自豪。但是经历这一路上的辛苦之后,你心中那份光明磊落的心情就跟着冷了。你感到不舒服、不耐烦,想要寻找其他的意义。现在那一天的光明磊落,那一天的意义对你已经不再有意义。但就算你觉得新找到的东西有意义,可以满足你,随着时间的流逝,到头来你又会觉得没意义了,这跟现在是一样的。”

辛斯赖夫叹了口气,说:

“意义是不会自己崩溃的,只不过时间改变了意义。为什么刚恋爱时的喜悦在结婚之后就会变成倦怠期的烦闷呢?是因为更了解了对方吗?怎么可能。因为昔日的意义就只是那个时间点上的意义而已。所以隔不了多久,人就必须寻找自己即将消失的命运的新意义。”

辛斯赖夫说完这段话,他的手突然动了起来。人群间传出了惨叫。“呜哇!多勒涅!”辛斯赖夫刺向多勒涅的胸膛,精确地刺中了肋骨边缘外的杖以惊人的力量整个贯穿了多勒涅的腹部,鲜血从他背后喷了出来。.多勒涅变得像刺在签上的肉块一样,突然降在自己身上的灾祸让他不住抖动着。他的手好像想要将杖拔出来一样无力地抽动,但最后也只能遗憾地抽动几下而已。多勒涅举起了自己的手。他的手已经被染得一片鲜红。

“血……”

辛斯赖夫将手杖放开。一时间站立不稳的多勒涅倒在从自己身体流出的血泊中。啪。血滴喷起,溅到辛斯赖夫的胸前。辛斯赖夫瞄了多勒涅的尸体一眼。

“这、这是什么行为!”

巴雷德惨叫,其他的克利祭司也都激动地站起。朱伯金不知如何是好地环顾四周,发现克利的祭司们不知何时都已拿起了武器、瞪着辛斯赖夫。站在前面的巴雷德继续发出怪叫。

“你这算什么!”

辛斯赖夫并没有回答巴雷德,只是抬起了脚。他的脚踩上了多勒涅的背。辛斯赖夫就这样一面踩着多勒涅,一面紧握手上的杖。

“呜!”

辛斯赖夫的嘴唇间发出了短短的呻吟声,将杖朝上拔了出来。克利的祭司中很多人都转过头去不看。辛斯赖夫将沾满血的杖往旁边一抛,转身与巴雷德四目相视。

“你在对我说话吗?”

“没错!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以说是支黄昏的小插曲吧。”

“什么?”

巴雷德莫名其妙地望着辛斯赖夫,但辛斯赖夫只是笑了笑。双手抱胸的辛斯赖夫突然往背后抛出一句:

“起来吧,多勒涅。”

下一个瞬间,克利的祭司们都全身发着抖,开始否定眼前的光景。

多勒涅的身体动了一下。他的手最先开始蠕动,突然间多勒涅稍微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四周的多勒涅整张脸皱了起来,刺鼻的血腥味将他弄得惊慌不已。发现自己的鼻子浸在一滩血里,多勒涅发出讶异声,慌忙站起。

“呜哇!怎、怎么回事?”

多勒涅跌坐着朝后返。铁青着一张脸,看着满手满身的殷红鲜血,多勒涅突然浑身战栗。

“我、我?死……了?”

多勒涅这个问题并不是针对任何人问的,但就算他有针对某个人,恐怕也不会有人回答他。男子们轮流看着多勒涅与辛斯赖夫,试图对于这个无法寻求解释的现象寻求解释,只会将自己弄得更头痛。辛斯赖夫朝这些人低声说:

“去收拾行李。”

朱伯金好不容易才能出声回答:

“咦?”

“到戈斯比再休息。明天要从坦能湾出发,今天要早点休息才行。”

“坦能……湾吗?”

辛斯赖夫连‘是’也没有回答,迳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然后他将膝盖合拢到胸前,望向黑暗渐渐降临的傍晚天空。

 

即使位于戈斯比入口处,占了很好的地利,但帕塔露酒馆在这一刻却跟其他旅店一样没客人。帕塔露酒馆的戴夫通常都用自己的方式来打发这类时间,不过他的方式是种很危险的方式。这种方式原则上可说是对深奥数学机率论的一种挑战,在心理学上也可能达到破坏的状态(有时连钱包也跟着达到了破坏状态)。所以走进帕塔露酒馆大厅的帕塔露若有所悟地笑了笑,对自己的雇员说:

“这混帐!我想我已经猜到你为什么桌子擦得这么勤快。”

“咦?”

“你是不是想赶快全打扫完,赶快到赌场去?”

戴夫笑了笑,假装没听到帕塔露的话。但是帕塔露仍然朝戴夫冷笑,说:

“太好了。”

“咦?”

“有客人来了。而且是好几十个人。”

戴夫的抹布突然停住了。兴奋地擦桌子擦到一半的动作就这样卡住了,戴夫回头对着帕塔露。

“你在开玩笑吧?”

“看一下外面。”

一直到了这时,戴夫才发现酒店外面传来了骚乱声。戴夫将抹布甩到一旁,跑向门边。

‘天哪!’

在失望的戴夫眼中超过几百名,但是实际上只有几十名的客人都为了将自己的马挤进小小的马厩而起了一场骚乱。去他的!为什么在这么晚的时候,还会进来这么多的客人!戴夫在心中如此喊道。看到戴夫的表情,帕塔露开心地笑了。

“我们动作快点吧。要帮这么多客人准备吃的东西,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啊。你也要快点。要帮客人整理房间,还要把被子拿出来。”

帕塔露高兴到甚至吹起口哨来,走进了厨房。戴夫不出声音地辱骂着,丧气地转身。惨了。要服务这么多客人!这些家伙到底干什么的?跑向客房的戴夫突然停住了。戴夫转过身,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客人。

这还真是奇怪。他们不是商团,不是军队,也不是巡礼参拜者或冒险家。由于长期待在酒店,戴夫夸口自己已经练出光听客人的脚步声就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本领,但对于这群深夜到访的客人,他却什么也听不出来。人数非常多,而且每个人的服装都不太一样。咦?怎么回事?怎么每个人手上都拿了根手杖?嗯。应该还是巡礼参拜者吧。但是为什么衣服穿得这么杂?突然戴夫的眼睛睁得老大。

进入大厅的客人中,有一个女子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视线。在整个都是由男人组成的人群中,这万绿丛中一点红本来就能吸引人的注意,但这并不是戴夫惊讶的原因。重点是戴夫认识那个女人。

戴夫高兴地笑了,走向那个女人的身边。

“喂!”

发现对方没回答,戴夫惊讶地停下脚步。他连手也不敢伸出去。葩满脸疑惑地与他对望着。葩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指着自己。

“你叫我吗?”

戴夫啼笑皆非地看了看葩。然而他的目光马上就变了。

“啊,对不起。我还以为是我认识的人。请坐吧。”

戴夫连忙转身逃跑。朝客房楼层爬的戴夫低声嘀咕道:

“哼,真是个充满谜团的小丫头。这次她又为了什么隐藏自己的身份呢?如果我露出跟她认识的样子,肯定会被她给宰了。不过是个牧羊女罢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秘密呢?”

戴夫爬上阶梯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一脸茫然地低头看了看阶梯,然后回头望向大厅。葩与男人们坐在同一桌。戴夫藏身于阶梯的黑暗阴影中望着葩。

‘回头一想……到底那丫头在搞什么鬼?比她姐姐还让人搞不懂。她怎么学得这么能打架……咦?为什么我以前不觉得奇怪呢?她比男人还能打啊。’

戴夫突然觉得葩浑身透着一种不对劲。仔细观察葩的戴夫更加疑惑了。她怎么会摆出这张脸?还真是奇怪。她的表情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样。是为了隐藏身份才这样的吗?如果是,葩又为什么要隐藏身份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戴夫开始幻想自己正在接近一个戈斯比酒店服务生没办法承受的天大秘密,同时他也感觉自己的手指尖麻了起来。这到底怎么回事?戴夫,戴夫!打起精神来,闭紧嘴巴,好好观察吧。戴夫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往楼上走去。

辛斯赖夫从头到尾都看着戴夫的背影,然后冷冷地将头转了回去。

‘愚蠢的家伙。他难道以为我看不见他?那家伙认识这个女的吗?不过话说回来,这女人的身体还真棒。眼睛居然看得这么清楚,这还真是不错。’

沉浸于思索中,对葩的身体感到满意的辛斯赖夫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抬起了头。与他坐同一桌的巴雷德与朱伯金都表现出了惊慌。

“怎么了?”

“咦?那个,伯父……”

巴雷德慌忙开口,但没继续往下讲。巴雷德不知所措地望着辛斯赖夫。辛斯赖夫用不耐烦的声音说:

“又怎么了?”

巴雷德吞了几口口水之后很吃力地说出:

“刚,刚才多勒涅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没死?”

辛斯赖夫的嘴角稍微上扬了。他淡淡一笑后回头,看得坐在另一桌的多勒涅立刻慌忙低下头。辛斯赖夫盯着多勒涅的头顶,冷冷地说:

“呵,居然说他没死。他明明就死了。”

“咦?是,是。他死了。可是……他不是复活了吗?怎么回事?”

巴雷德的话一说完,朱伯金就用低沉但激烈的声音问道:

“是的,辛斯赖夫,这怎么回事?从第八个牺牲者起,复活就应该结束了。可是为什么还会继续复活呢?”

辛斯赖夫看着朱伯金,片刻间伸出了一下舌头。

“你连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献出了你的一生。”

朱伯金咬住了嘴唇。辛斯赖夫将腿往桌子下一伸,用很舒服的姿势说:

“那就按你知道的说说吧。我到底是怎么复活的呢?”

“咦?那……那也许跟我知道的不一样?”

“说说看你知道些什么吧。这样我才能说明你知道的东西有哪些是错的。”

朱伯金环顾四周。不只与他坐同一桌的人,连坐到其他桌的人都为等待朱伯金的回答而不出声,大厅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嘻嘻笑着走进大厅的帕塔露被此处的安静吓了一跳。她犹豫了,一个男的朝她摆了摆手。‘待会再出来!’吓到的帕塔露跑回了厨房。帕塔露一进去,虽然没受到任何指示,两个男人马上站了起来。他们一左一右靠在通向厨房的门两边,朱伯金看了立刻不太乐意地开了口:

“六十六年前,你与我们的祖先约定好了。如果能让你复活并获得永生,你一切的财力都会花在帮助我们教团恢复势力上面。”

辛斯赖夫嗤嗤笑了。朱伯金停止往下说,一脸讶异。

“嗯……你讲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似的,对我来说感觉却不太一样。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似的。”

“应该是吧。但是对我们而言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好。说说看。”

朱伯金望了辛斯赖夫好一阵子。他心情好吗?似乎跟刚刚看到的样子不太一样。朱伯金将双手放到桌子上,说:

“我们的祖先答应了这个约定,决定使用教团的戒律中规定最严格的权能,也就是你所请求的永生的权能。但是你又附加了复杂的条件。你拒绝用自己老化的身体永远活着,所以问题变得更复杂了。如果只是想要永生,只要牺牲九条人命就行了。要做到这个程度……以你的财力,这件事应该不难办到。”

“当然。”

辛斯赖夫点了点头,巴雷德连呼吸声都压低,专心听着朱伯金的话。朱伯金干咳了两声,然后接着说:

“所以……我们的祖先也只好定下了复杂的计划。一般的人虽然都被九这个数字迷惑了,但光靠八个人的牺牲克利就赐予我们复活,靠九个人的牺牲克利就赐予我们永生。所以祖先们决定将你的复活与你的永生分离开来。”

“分离……”

朱伯金突然用凶狠的声音说:

“那是因为你否定自己才会发生这种事。老去的你就是辛斯赖夫。给予你永生就是给予老去的辛斯赖夫永生。但是你却拒绝这样!最后你要的不是作为自己,而是作为其他人的永生!”

辛斯赖夫仍然笑着说:

“没错,没错。好。继续讲。”

“这样一来,使用权能的对象就变得模糊不清了,也就只能分离开来。你的复活,以及获得永生的对象,这两件事必须要同时完成才行。也就是要分离之后再合到一起。”

巴雷德漠然地点头。朱伯金憋住呼吸一阵子然后说:

“所以……祖先们靠八个人的牺牲让你复活,靠九个人的牺牲给了那女人永生。然后再将两者合一。”

巴雷德突然插嘴了。

“等、等一下,朱伯金大人。你说八个人?是七个人吧。第七个人死的时候伯父就复活了,第八个人死亡的时候这女人就出现了。怎么回事?这样不是少了一个人吗?”

朱伯金突然笑了。

“你知道你的伯父是怎么死的吗?”

巴雷德满怀讶异地望向朱伯金。他转过头去,看到辛斯赖夫正在苦笑。什么意思?巴雷德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冰凉。难道?

“什么……意思?”

朱伯金直视着辛斯赖夫,回答巴雷德说:

“你的伯父并不是自然死亡的,而是被我们的祖先杀死的。辛斯赖夫本人就是第一个牺牲者。”

巴雷德无意义地点了点头。这代表他了解了朱伯金所说的话的意义,同时也是为了试图让自己认识到这个意义。然而稍后巴雷德又面带茫然表情摇了摇头。辛斯赖夫看到他的样子,微笑了。

“你看起来陷入混乱了,巴雷德。”

“伯父……这要我怎么相信。您怎么愿意放弃生命?”

“因为这件事对我没有损失。”

“真搞不懂。从道理上我可以理解。但……还是搞不懂。”

“认为死亡是种灾难的家伙当然搞不懂。”

“咦?”

辛斯赖夫直视着巴雷德笑。这一瞬间,巴雷德发现这个女人眼中似乎有种东西看着自己,手指尖好像一下子都凉了。在眼皮后面看他的到底是什么?巴雷德判断不出来。

辛斯赖夫稍微摇了摇头,看着朱伯金。

“继续说。”

朱伯金极力沉着地说:

“你透过自己的死亡成了第一个牺牲者……是的,你献上了自己。透过从你开始的八个牺牲者要你复活是可以办到的。但是透过第九个牺牲者要获得永生的对象还有其他的问题。”

“没错。那时她还不存在。”

“是的。”

惧怕地看着辛斯赖夫的巴雷德挤眉弄眼,对朱伯金表达出疑问。朱伯金用下巴指了指辛斯赖夫,说:

“是说那个女人吧。在六十六年前,那个女的并不存在。”

“对......呀。”

“获得复活的人是辛斯赖夫,然而获得永生的人还不存在。而且她是必须与辛斯赖夫合一的人。并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的。”

“什么意思?”

“拿你当例子好了,巴雷德。假定靠八个牺牲者让辛斯赖夫复活了,靠九个牺牲者给了你永生。然后要你跟辛斯赖夫合一 ?不可能的。因为你已经是永生者了。巴雷德自己会渴望这个永生。要跟辛斯赖夫合一,你就必须消失。但是永生者巴雷德消失了,辛斯赖夫就失去了合体的对象。”

“是吗?”

朱伯金点头,望向辛斯赖夫。但是巴雷德知道朱伯金并不是在看辛斯赖夫,而是在看他的肉体,也就是葩。朱伯金看着葩的脸庞、葩的身体,低声说:

“是的。所以才需要特定的人。需要朝向过去的脉流与朝向未来的脉流的交叉点,在想要的地方能造出那个交叉点、在想要的时间点上能将此刻固定住的人。”

“在所想要的时间点上……将此刻固定?”

好不容易才回到辛斯赖夫身上的安稳归属感渐渐消失了。

这些是为他而准备的人,为了他的目标而奔走的人,对他好奇而想要跟他交谈的人。但即使如此,辛斯赖夫还是感觉自己渐渐远离身处的这空间。

是因为这不熟悉的肉体,还是因为这不熟悉的时间?

辛斯赖夫看了看桌子上的蜡烛。

蜡烛既细又长。那是老板为了很晚才来的客人新点的蜡烛。沿着表面流下的一道蜡油很细、让人感觉跟四周的东西格格不入。刚诞生的火光并没有在大厅中造出黑暗与光明的分界线,只是在那里独自燃烧着。那是并不像烛火的烛火。

凝视着烛火的辛斯赖夫看到了火光上方冒起的细细黑烟。虽然细到盯着会流出眼泪,辛斯赖夫却无视于眼睛的疼痛,还是继续盯着。

辛斯赖夫想要找出变弱的火光升华为黑烟的点。红色火光的中间部分特别亮。这特别亮的部分好像想往上戳破暗红色的边缘,瞬间化为黑烟。他想找到那瞬间化为黑烟的那个点。

“您在做什么?”

不是问题的内容,而是语气中带有的讶异感将陷入朦胧状态的辛斯赖夫惊醒。辛斯赖夫抬起了头,看了看盯着自己的朱伯金与巴雷德的脸。那两张脸上有着巨大的疑惑。辛斯赖夫压低视线,看着自己抚摸着火的手指。触摸沿着火光边缘微微移动的黑烟起始点的手指,并不是他自己的手指。这是少女的手指。

这一瞬间,辛斯赖夫因腹部剧烈的疼痛而急速弯下了腰。他甚至感觉到额头渗出了汗水。虽然睁大了眼睛,但眼前似乎有无数的火光在跑来跑去。将脸埋到双膝间的辛斯赖夫大大张开了嘴巴。好想吐。但是只有血液涌到嘴唇与眼睛周围的感觉袭来。辛斯赖夫用手撝住了自己的嘴,然后好像要把嘴唇给撕裂开来。

“辛斯赖夫?”“伯父!”

搬动椅子的声音、男子们慌忙起身的声音传来。这一瞬间辛斯赖夫伸直了上半身。

“我没事。”

完全站起或站到一半的男子都用凝固般的动作望向辛斯赖夫。辛斯赖夫平静了下来。恢复先前样子的辛斯赖夫朝后倚向椅子的靠背,以傲慢的眼神看着一众男子。朱伯金满眼担忧地望着辛斯赖夫。

“您没事吧?”

“没事。”

“如果不舒服的话……请告诉我们。这个身体您应该还不习惯。”

“我不觉得。”

巴雷德有些犹豫地再次坐下。怎么了?难道他感觉到的是每个月都会来的生理痛?呜?再怎么说,这也是个女人的身体……巴雷德摇了摇头。感到混乱又没面子的巴雷德很不高兴。辛斯赖夫看了看巴雷德与朱伯金之间的空气,说:

“话都说完了?”

朱伯金观察着辛斯赖夫的脸色,说:

“是的。我知道的东西我全都已经说了,可、可是您听到了吗?”

“有听的必要吗?反正你们知道的都是错的。”

“您是说我们的父亲欺骗了我们吗?”

“如果故意瞒着些事情不说也算欺骗的话,是的。”

“他们瞒着没说的是什么事?”

“你们都是些蠢货。”

“咦?”

无视于僵着张脸反问的朱伯金,辛斯赖夫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先去睡了。”

朱伯金身子站起到一半,说:

“咦,等一下……能不能告诉我我搞错了什么?”

“时间到了我自然会说。”

辛斯赖夫继续一面走一面说。

“可是,那个,您不需要用餐吗?这一整天都没吃什么……”

辛斯赖夫回身瞪着朱伯金尖声大喊:

“你以为我会饿死吗!”

高喊声的余波在安静的大厅中回荡着。克利祭司们的脸一下子都变得铁青0辛斯赖夫也被自己的高喊声吓一跳,咬住了嘴唇。一阵子之后辛斯赖夫朝二楼跑了上去,祭司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又都将头转回来看朱伯金。巴雷德问朱伯金:

“怎、怎么回事?”

“不……知道。也许他说错话了吧?”

“只是说错话吗?如果是话的内容错也就算了,怎么连语气也……?”

朱伯金摇摇头,再次坐下。巴雷德固执地问朱伯金:

“想想看吧。这种事是错不得的。我们跟随的真是辛斯赖夫吗?”

“可、可是到刚才为止,不管从谁看来他都是辛斯赖夫啊?”

巴雷德闭上了嘴。虽然想问的东西很多,但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混乱到没办法正确问出问题了。朱伯金也说不出任何话,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第五章

 

夜晚的羽毛从拜索斯皇城的天空中落下。沿着这座拜索斯首都外城,是一大片摇曳的火光。光是从夜空中看警备队员在城墙上点起的火把,也可以推测出这外城巨大的规模。连成一片的点点火光在黑暗的平原上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其内灯光闪烁的不夜城同时具备了大陆上所有魔法师的心灵故乡,以及所有战士的梦想都市的风貌。飞在寒冷的夜风中,希欧娜笑不出来,因为变成蝙蝠的时候很难做出什么表情。但是希欧娜很想笑。

在那里傲慢地存在、值得夸耀的东西就只有都市、城墙、尖塔、宫城。慵懒地呢喃着的年轻人类都市啊!火焰将吞没你,横越沙漠奔来的众多士兵将撕下你身上的肉块,你却分毫没想过这种可能性,这小小都市啊!

希欧娜越过几阵风之后,总算遇到了帮忙引导她的风。放开让身体随着吹向宫城的风飘动,希欧娜悠然滑翔降落。闪烁的街灯就像光芒的江河般,在她身体的下方流动着。没有人往来的深夜里,幽暗的大路看起来既宽阔又孤寂。但是因为蝙蝠的视觉构造,希欧娜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正确来说,她是用听的。她透过鼻部发达的皱摺发出超音波打在目标上,引发了回音。拜索斯皇城的许多区域大部分都是石造建筑与精细铺设的道路,反射的声音都很清楚鲜明。撞到街灯罩弹回来的反射声甚至让她觉得尖锐。希欧娜在一个完全由声波构成的世界中飞翔着。

远处那种钝重的反射声终于越来越近了。宫城的巨大石壁反弹出的声音甚至可说是十分响亮。希欧娜一闪身翻出了承载她来到这里的那阵风。拍了几下翅膀后,希欧娜飞向宫城墙上处处耸起的尖塔中最北端的那一座。挂在献给守护拜索斯王室的秃鹰与荣耀之神亚色斯的老鹰像嘴上,希欧娜等待了一会。庭院里两三个宫城守备队员来回踱着步,但在夜晚的黑暗中没有任何一个队员发现了这只小小的吸血蝙蝠。

调整完呼吸之后,希欧娜轻轻地飞向宫城建筑。现在她对宫城的构造已经了若指掌了。希欧娜轻柔地飞进位于建筑二楼东方尽头的阳台。房间里的灯火熄了。一降到阳台上就变身的希欧娜现在裹着一身黑袍,化为女人状,静静地倚在阳台的门旁边。

希欧娜轻推了一下门。通向阳台的门果然锁着。早就料想到的希欧娜并没有失望,她伸出手,在门把附近的空中轻轻挥了挥。她的嘴唇间发出了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沉默术(silence)。”

等了一会的希欧娜用稍微不同的方式挥手施法。

“解锁术(knock)。”

门锁并没有发出开启的喀哒声。但是希欧娜一推门,门就无声地轻轻开启了。希欧娜走进了房间里面。

透过窗户射进的月光在地上印出了一个蓝白色的四边形。如果是人类可能要花好一阵子,但希欧娜马上就找到了床所在的位置。希欧娜完全没发出任何脚步声,静静地走了几步之后停在了床边。

黛美雷娜斯公主安稳地沉睡着。一头长发自然地散开,衬托出公主白皙的脸庞。希欧娜眼睛盯着那张脸,同时将右手伸到了怀里。她再度伸出来的手上拿着把大型的小刀。

希欧娜将小刀从刀鞘中拔出,把刀鞘抛到地上。月光照耀下显露出的刀鞘,是有着精美花纹雕饰的高级品。只要稍微有点评鉴刀的眼光,应该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刀鞘是杰彭造的。

突然很想狂笑,但经验丰富的杀手希欧娜只不过是让嘴唇稍微往上翘。希欧娜小心地抚摸着刀刃,想起了翰姆的付托。

‘你是不是要我把她处理得像自然死,翰姆?’

希欧娜摇了摇头。她心中有些歉意,但不管由谁一看,都会知道这时插向黛美雷娜斯公主心脏上的小刀,就是杰彭军队配发的军用小刀。希欧娜伸出左手将被子拉下,露出了公主在睡衣里面慢慢上下起伏的胸膛。希欧娜露齿无声地笑了。

这是男人甚或爱乱摸的小孩都没碰过的胸膛,期盼被爱之箭射中的纯洁胸膛。但可惜先找上这胸膛的是一次就可吞没杰彭与拜索斯两国的火种。

希欧娜将双手紧握的小刀举得高高的,用力往下一刺。小刀划过空气的声音传来之前,就先传来血肉被贯穿的声音。黛美雷娜斯公主的身体剧烈地痉挛。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空中,张开嘴唇,发出了无声的惨叫。希欧娜为了将小刀插得更深,将身体前倾,把体重加在双手上。她的眼睛 与黛美雷娜斯公主的眼睛四目相对。

黛美雷娜斯公主抖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希欧娜冷冷地笑了。

“别吵……”

希欧娜低下了头。她干枯的嘴唇慢慢压住了黛美雷娜斯公主的嘴唇。这一瞬间希欧娜慌忙抬起头。

“这是什么?”

魔法?瞬间紧张起来的希欧娜感觉到某种动静。但是房间中的玛那还完全维持平衡的状态。希欧娜惊慌地观察黛美公主的脸庞。但就在这时她的背后传来巨响。砰!希欧娜差点吓得跳起来。

通向阳台的门依然关着。但让希欧娜更为惊讶的是关着的门前出现的黑影。希欧娜在瞬间转身大喊:

“是谁!”

影子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喃喃说出了些无关的话。

“太初的反逆者,秘密的仇人,至纯的真理光辉啊!”

准备接魔法招数的希欧娜发现没有人念魔法的咒文,犹豫了片刻。所以从男人的手中喷发出光来充满整个房间的时候,希欧娜并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啊啊啊啊——!”

强烈的光线射入瞳孔,希欧娜惨叫的同时紧闭双眼。一个老人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七、七十年了。呵,呵。我说过了吧?连精、精灵都夸我技、技巧高明。我说我简、简单单就可以骗过吸、吸血鬼之类的吧?”

“我真是太惊讶了,库达伊。”

在希欧娜说些什么之前,另一个声音回答了。希欧娜认得那个声音。希欧娜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望向回答传来之处。是在房门那里!有四个男子挡在房门前。希欧娜从他们之中认出了一个褐色头发的中年男子,尖锐地喊道:

“卡尔!你这混蛋!”

卡尔神色间虽有些疲劳,但还是微笑着说:

“真高兴见到你,希欧娜。自从褐色山脉一别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希欧娜抖动着嘴唇,将目光从卡尔身上移向床上。黛美雷娜斯公主胸前插着把小刀躺在那里。希欧娜用无法置信的眼神望向黛美雷娜斯公主的尸身。刚刚那嘴唇的感觉是?突然希欧娜咆哮着抓起黛美雷娜斯公主的脸。希欧娜根本不能相信现在的状况。看起来那是公主的脸没错,但是她的手摸到的部分并不是人的肌肤。希欧娜咬牙切齿地回头望向阳台那边。

阳台方向有一个个子小小的老人单手放在背后站着。向前伸出的那只手托在胸前,手掌上方飘浮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强烈光芒,所以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希欧娜眯着眼睛说:

“光……精?你是妖精师!”

“没、没错。”

光精的光芒后面传来了老人回答的声音。希欧娜摇了摇头。

“但是怎么会这么亮……?你不是人类吗!”

老人呵呵笑着,将手朝上抬起。在老人的手掌中旋绕着的光彩像球一样弹了起来,开始在天花板底下盘旋。老人以充满疼惜的眼神望向那些光芒。

“听到了吗?我、我高兴得不、不能再高兴了。我当、当然感谢你们对我的感情,但听、听到妖精以外的人称、称赞我,我还是很、很高兴。哈哈哈。来吧,来吧,现在你也出来吧。”

老妖精师朝着床轻轻挥了挥手。老人满布皱纹的手就像舞者一样柔顺地移动着,黛美雷娜斯公主的样子突然一变。希欧娜咬住了牙齿。从黛美雷娜斯公主的身上冒出了无数小小的光球。那些光球都聚集到天花板底下旋绕着,房间中一下子光明大作,到了看不见任何影子的程度。明亮的光线下,希欧娜发现床上放的是个人偶。跟真人一般大小的人偶胸部插着一把小刀。卡尔用很疲劳的声音说:

“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是从大暴风神殿来的多斯佩。”

摸着自己的下巴、望着在天花板底下打转的光精,祭司在卡尔的介绍下慌忙伸手打招呼。卡尔微笑了一下,反手指向站在另一边、高大魁梧的年轻人。

“费西佛老弟跟你应该是旧识了。”

杉森嘴角微扬,将剑拔了出来。端雅剑反射的光精光芒非常刺眼地闪耀着。

“真高兴见到你,希欧娜。我们为你准备了葡萄酒与玫瑰……闭嘴!我、我们为迎接你的到来进行了很多准备!”

一下紧张起来的希欧娜来不及惊讶,妖精师与多斯佩则是无视于杉森。原本站在杉森身边的第四个男子将头巾包裹得很密实、压得很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他的肩膀稍微在抖。卡尔伸了个懒腰,说:

“呵~欠。是的。我们做了很多准备。就是因为不想被你发现,我们没有找魔法师,而是将这个时代最强的妖精师请了来,所以我们的准备工作很值得你称赞。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库达伊。七十年来他都只跟妖精打交道。你已经看过他的技巧有多高明了。”

老妖精师库达伊张着嘴接连点头。希欧娜以燃烧着愤恨的眼睛瞪着卡尔。

“你们有所准备,意思是你们早就知道我要来……”

“没错。”

“怎么可能!”

“我们受到两位人士的帮助。我先介绍这一位阿里先生给你认识。”

第四个男子掀起了头巾。希欧娜看到头巾底下显露出前杰彭国防大臣的脸,猛然咆哮了出来。但是阿里一脸严肃地盯着天花板,说:

“Tou daphmerq ge une ina ferhichii……”

杉森回头用好奇的表情看卡尔,卡尔豪爽地笑着说:

“他说就一个暗杀者而言,希欧娜泄漏了太多杀气。”

希欧娜摊开双臂大喊:

“就算他能看出我逼近这里,你们也不可能做出什么准备!”

“我们早知道你要来,但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所以我们每天都必须在公主的寝室里守夜。这累人的差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

“怎么可能知道我要来!”

“嗯?啊,这个。我太累了,所以说溜嘴了。当然我靠的是两位人士的帮忙。但是第二个帮忙的人现在不在这里,所以也没办法介绍给你。”

“不在这里?”

“没错。没办法马上带来这里。”

“是谁!”

卡尔没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这时库达伊大喊:

“小、小心!”

库达伊喊出来的瞬间,不断抛出疑问并准备有所动作的希欧娜举起了双臂。多斯佩慌忙将圣徽伸了出去,杉森则是高喊着向前突进。然而希欧娜在贬眼间就完成了施法。

“Mirror image (镜像术)!”

刹那间房间中出现了四个希欧娜。突击而来的杉森害怕受到围攻,犹豫地停下了脚步。四个希欧娜都快速地拔出了锐剑,分别跟四个男人一对一单挑。但这时库达伊连忙大喊:

“太初的反逆者,秘密的仇人,至纯的真理光辉啊!挥动你显露真相的翅膀吧!”

呼唤妖精的时候,库达伊丝毫不会结巴。希欧娜瞬时间满脸恐惧地望着天花板。我居然忘了还有这一招!库达伊所下的命令立刻就让挤满天花板的那些光精们都开始移动了。光彩聚集到一处之后,杉森就将手臂举得高高的。

“找到了!”

端雅剑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光幕,朝希欧娜射去。希欧娜不知所措地举起手上的锐剑,但杉森将他以粗笨动作劈下的剑刃轻轻一扭。

希欧娜身子一震。低头看着地面,她嘴唇间流出不是惨叫也不是呻吟的怪声音。

“咕喔……”

希欧娜握着锐剑的右手滚落地面。她无意识间朝后蹒跚地后返。但是杉森连一点没用的多余动作都没做,直接用肩膀撞向希欧娜的身体。希欧娜发出了窒息般的喊声,倒在床上。朝着躺在床上的希欧娜,多斯佩毫不犹豫地亮出圣徽。

“大地拒绝接收的尸体啊,快快消失吧!”

“呀——!”

希欧娜一面发出惨叫一面后返。用坐着的姿势朝后返的希欧娜撞上了床头之后,就只能转身用双手不断搔刮着墙壁。希欧娜的头不断撞上墙壁,拚命想要远离圣徽,多斯佩却还是面无表情地将圣徽朝希欧娜伸出。

“呀——!别过来!滚开!救我!”

多斯佩停下了朝希欧娜伸出的手,但是并没有放下手臂。圣徽直接对准了希欧娜,多斯佩停在床脚边。

卡尔也走近床边。卡尔用怜悯的表情看着就算得穿墙也要逃走的希欧娜,说:

“虽然我们没能、好好款待你……但你也不必把场面弄得这么混乱呀,希欧娜。”

“呜啊,呜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

希欧娜泪流满面,拚命甩着头。卡尔朝身后的杉森使了个眼色。杉森防备着希欧娜,将手伸到床底下,拖出了一个很大的东西。但是只顾着甩头惨叫的希欧娜并不知道杉森拖出来的是什么。卡尔马上很冷静地说:

“虽然不知道你的棺材在哪里,请你先进到这里来吧。”

希欧娜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棺材?希欧娜转过头,看到放在床边的棺材,立刻朝那里飞身而去。希欧娜一进了棺材,一旁的棺材盖就自动飞起。砰!飞起的棺材盖分毫不差地盖紧了棺材。杉森再次将手伸到床底下,拿出了铁锤和钉子。杉森手上拿着铁锤,嘴里还咬着几个钉子,说:

“逗的吗?”

因为嘴里咬着钉子,杉森没办法正确发音,但卡尔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够了。”

杉森立刻开始发出咚咚声,将钉子钉到棺材盖上。多斯佩还是拿着圣徽对棺材采取警戒的态势,库达伊、阿里与卡尔则是都围在棺材四周,看着杉森钉钉子。杉森钉完了钉子一返开,多斯佩就将圣徽放到棺材盖上。杉森将圣徽也钉牢之后,用手掌拍了几下棺材盖,笑了出来。

“呵,结实得很。”

“呼~……总算、总算解决了。”

库达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之后说。卡尔微笑着慰劳所有人:

“各位都辛苦了。”

“那个吸血鬼如果知道是被自己人出卖的,会怎么做,卡尔?”

杉森看着棺材说。卡尔摇摇头。

“费西佛老弟,那个女的也背叛了本国,居然想要杀害黛美雷娜斯公主。彼此彼此啦。”

“但是,她本身被翰姆给耍了,不是吗?”

卡尔回答之前先瞄了一眼杉森的手。为了钉钉子,杉森早就将端雅剑放下了。发现卡尔这样看着自己,杉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地说:

“是我问的啦,是我!”

卡尔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呵,这个……这样说也对。我只能说这是无法忍住自己复仇心的代价。来吧,我们现在把棺材搬走吧。搬棺材的事就交给我跟多斯佩,费西佛老弟你去找贾克吧。”

“现在?”

“是的。去找贾克发消息给翰姆。等一下……改一下你要传的内容。”

想走出房门的杉森转过身去对着卡尔。卡尔想了一下才说:

“先对他致谢,然后说我想直接跟他会面。”

“咦?直接会面?”

“是的。我本人也会出席休战协商,所以叫翰姆也来。可以吧?帮我大致写一封这个意思的信,叫他写得郑重点。明白说出我想用这种方式协商,我想他一定会来。我很想跟他亲自见上一面。”

“是的!”

 

光之塔瞬间进入了史上最混乱的状况。魔法师们觉得自己不过是激动了点,不过居民们却害怕到连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拜索斯皇城里的魔法师公会‘光之塔’,是一栋让来往的居民老是发出微妙苦笑的建筑。在城中一条很肮脏的街道上,有着很多肮脏的建筑,然而连这些肮脏的建筑似乎都有资格批评它‘怎么有这么肮脏的建筑在我们旁边!’在这栋两层肮脏木造建筑的二楼,就是名字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光之塔。拜索斯皇城上了年纪的居民们对它都带着敬畏,不敢随便在对话中提到光之塔,然而充满活力的青少年虽然知道光之塔就在那里,但却连最微弱的一丁点敬畏感也不存在。只要一年一次就好,不,十年一次也无妨,如果光之塔二楼的窗户跳出一只半人半兽的怪物来(这是小朋友们的期待),或者发生连屋顶都掀掉的大爆炸(这是追求刺激的年龄层的期待),或是一头金发及腰的精灵光着身子骑着白马从里面跑出来(这是独自度过孤寂夜晚的少年们全心全意但不太像话的期待),拜索斯皇城的居民也许就会感到满意,承认那是威力无穷的魔法师公会。但是光之塔却永远都只是座安静而肮脏的建筑,所以拜索斯皇城的居民提到它的时候都带着点啼笑皆非的感觉。假定某个外地人向拜索斯皇城的居民问路,亲切的居民一定会体贴地回答:“一直往前走,转到右边第二条巷子,就可以在左手边看到光之塔了……”说到这一段的时候,拜索斯皇城居民的脸上就会浮现谜样的微笑,将搞不清状况的外地人弄得晕头转向。那就像是老到什么都不怕了的果园的主人老头叫嚣着要把偷摘果子的顽童给宰了之时,那些小鬼头露出的微笑是一样的。所以住在光之塔附近的居民对光之塔一直采取的都是轻蔑与忽视的态度。

至少到昨天为止还是这样。

但是到了今天早上,所有一切都彻底不同了。居民们喘着气,诚心盼望所有的一切能回到安稳的昨天,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与大人们的恐惧相反,那些老是在巷道中混的顽童兴奋得快疯了。站在人群正中央的史塔博一刻不停地滔滔不绝。昨天之前,听到他又开始说些废话就感到神经衰弱、摇着头逃走的邻居们,现在都失了魂似地郑重倾听史塔博在那边叽哩呱啦。史塔博是虔诚的艾德布洛伊信徒,是两个女儿的父亲,自认为既稳重又慈祥,是很有毅力但赢的纪录很少的赌徒,但邻居们完全不是因为这些层面而愿意倾听史塔博说的话。史塔博在光之塔正对面开了家小杂货店,再加上他是打从一开始就目击了整件事的人,所以史塔博兴高采烈地将他未来几年中都会反覆述说的话题一股脑说了出来。

“啥?再从头说一次?好吧,也有人刚刚才到。那么请大家安静地听好了。这是今天早上日出之前的事情。昨天喝到大醉,弄得我的头非常痛,但是我这辈子连一次都没错过开店门的时间。在艾德布洛伊的保佑下,我准时爬了起来,开了门之后走到店外面。我伸懒腰的时候,看到南方天空中有某种东西飞来。我还以为那是只鸟。可是过了一阵子,听好了,我就感觉到有些奇怪。”

周遭的人群这时专心到就算老爸的仇人跑来打自己鼻梁一拳都不会发现似的。史塔博环视了一下听众,又继续往下说:

“再怎么看,那都不是鸟。你们应该知道吧?我伯父是帮特利奇家守林的人。我小时候也时常跟着伯父在森林里面到处溜跶。还能算是鸟的鸟大部分我都认得出来,所以我也才会感到奇怪,注意听喔,它竟然没有翅膀!”

就算没有守林的伯父,看到没有翅膀的鸟,那无论是谁也都会觉得奇怪。但并没有任何居民出声抗议。他们甚至对史塔博发出了严肃的敬意。史塔博也尽可能摆出一副目击惊天动地之事者该有的威严,说:

“我没有逃跑,就站在原地观察那东西。身处艾德布洛伊的庇佑下,我还怕什么呢?”这时也没人开口问他是否被吓呆了。“所以我看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个人。我以优比涅跟贺加涅斯之名发誓,那铁定是个人。我以为自己酒还没醒,揉了揉眼睛,但再怎么看那都是个人。”虽然一直重复相同的话,但居民中也没有人不耐烦。史塔博激动地挥动着双臂。

“我惊□地看着那个人。像箭一样直直飞来的那个人在我头上转了好几圈。就在我头顶上!”

史塔博指着自己的头,居民似乎将史塔博秃了一大半的头当作某种神圣的象征一样注视着,喘了口气。

“然后那个人就下来了。我鼓起勇气对他说:‘你好!这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啊。’一直到了这时,那个人才看到我。他就飞在这么高的地方看我,呼!我的心脏都差点停了。他居然有三只眼睛!就长在这个地方。这里还长了只眼睛!”

史塔博用手指刺了一下自己的双眉之间,居民们都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真看到了史塔博额头上有第三只眼睛一样。

“我吓呆了。他微笑了一下,说:‘你好,史塔博。啊,不要因为我知道你的名字而太过惊讶。我就住在你们隔壁,你跟住在附近的人的习惯还有嗜好我都知道。’想想看吧,住在隔壁,那不就是光之塔吗!所以我马上就猜到了。‘您是魔法师吗?’男子马上就点头。‘哈哈!敝人乃是名叫西蒙瑟的新手魔法师。’他就是用这么郑重的语气对我说话。”

居民反覆念了西蒙瑟这个名字几遍,觉得这个发音实在很神秘。这时居民之一说自己有亲戚叫类似的名字,居民们更惊讶了。史塔博看到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其他地方去,连忙提高声音往下说:

“结果我就说了:‘您怎么看起来这么高兴?’实际上那个西蒙瑟的确兴奋到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会向我这样的人打招呼。西蒙瑟点了点头,说:‘没错。你也应该高兴,史塔博。你将成为第一个听到我带来的消息的人。’他是这样说的,就是对我这样说。”

居民们的注意力瞬时间都移回到史塔博身上。不,史塔博居然会站在如此高贵的位置上!但那到底是什么消息?享受着居民注意力的史塔博模仿着西蒙瑟的声音,很有威严地说:

“‘今天将会成为这座首都永远无法忘怀的日子。时隔三百年之后,七色杖的主人又再次回到了拜索斯皇城。一两个小时之后他就要来了,我就是那个来传口信的人。来吧,现在到了叫醒光之塔的时候了。我得快点。’”

然而这一瞬间居民们都背叛了史塔博的期待。居民都面面相觑。‘七色杖的主人是谁?’史塔博用自己绝对不曾反问西蒙瑟的态度轻蔑地看着自己的这些邻居。

“这些愚蠢的家伙,是彩虹的索罗奇啊!”

史塔博看到街坊们对自己喊出这名字的反应,感受到这一生中最巨大的喜悦。他的老婆跟女儿们都认为他讲的话重要性还不如狗叫声。所以邻居的反应让他这么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

“索罗奇!你说的这个索罗奇,就是大法师索罗奇吗?”

“横扫北方、击返死亡骑士 、教导赫斯伦公主的那个索罗奇?”

“什么意思?索罗奇不是在遥远的古代就死了吗?”

“复、复活?”

邻居们一直到了这时,才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直盯光之塔瞧。原来如此。在经历这么长久的时间之后,魔法师们的祖师爷回来了,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激动。但是了解是一回事,害怕又是另一回事。魔法师们疯狂的样子让居民感觉到自己的腿又抖了起来。

爬到光之塔顶上的一位老魔法师似乎要展现一生累积的所有技术,将蓝色天空当作背景,造出了各种各样的景象。他先在空中造出了一朵巨大的玫瑰花苞。那个花苞的花瓣间伸出了一只像是精灵的雪白之手,手上又拿着红色的玫瑰。那朵玫瑰中又伸出了一只白手。就像这样,花上伸出了拿着花的手,不断地一直循环下去。他身边的女魔法师则是召唤出了几十匹尾巴的地方又长出个头的灵幻骏马,将拜索斯皇城的天空化为它们奔驰的马场。但是因为两个相反的方向都有头,所以这些马根本没办法前进,结果只能在原地绕圈圈。就算这些都勉强忍了下来,一个年轻的魔法师叫出的幻象还是让紧急出动的警备队员们吓得半死。首都警备队长寇莱德似乎认为某些东西斜斜地看就比较不可怕了似地瞄着天空,喊道:

“那、那头龙真是安全的吗?”

光之塔中最温和的魔法师基吕希娜温和地笑了。

“当然安全啦,寇莱德。”

由于‘不像其他魔法师那么疯狂’这个理由而遭到排挤,只好自行担负起应对警备队员之责,痛苦的女魔法师基吕希娜用‘难道它不可爱吗’的表情指着遮住半个天空的那头龙。但是寇莱德绝对做不出这种表情。

“这个嘛……我自认个性不算太吹毛求疵啦,可是要我将七个头都似乎想把对方身体咬烂的龙当作安全的东西,我还是很难办到。更何况所谓‘对方的身体’根本就是它自己的身体?天哪,我的脑袋怎么了?”

“那只是个隐喻。”

“咦?”

基吕希娜再次微笑了。

“原谅他们吧,寇莱德。他们只不过是爸爸晚上回家之后急着表演白天学会的东西给爸爸看的小孩子罢了。就像那些在爸爸面前唱歌跳舞的小孩。你自己应该也有小孩吧?”

“我的孩子才不会制造一些在人头上跳来跳去、唱歌唱个不停、还有翅膀的猴子。哎哟,快滚开!”

背后长着翅膀的猴子嗤嗤笑着跳过了寇莱德的头顶。猴子直接飞到空中,用可以将听的人迷得失了魂的美丽声音唱着歌曲。一个感情丰富的少女听到猴子的歌,眼中溢出了泪水,连上了年纪的大汉们也都想要流泪,开始拚命揉着眼角。虽然那猴子唱的内容只不过是史塔博店里卖的杂货的价目表,但没有人因此就不感动了。基吕希娜面露带有歉意的微笑,帮猴子向寇莱德道歉,然后叹了口气,说:

“怎么搞到这种地步……不管人们怎么说,不要开放光之塔还是比较好。那些完全疯狂的魔法大师平常只喜欢待在光之塔里面,对寇莱德你来说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我深有同感。我那些队员身手再敏捷,也抓不到跑得那么快的茶几啊。”

那张小茶几与狗儿们兴奋地在人们的腿间以8字形的轨迹钻来钻去。那张茶几如果有嘴巴,恐怕会跟身边的狗一样叫到喉咙都哑了。这时飘浮在高空中的魔法师——他们怪异地倒立着飞行,但在目前的状况中似乎并不怎么显眼——用地上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高喊:

“索罗奇大人来了!”

魔法师们的狂乱达到了顶点。造出玫瑰花苞的魔法师现在让玫瑰花瓣四散飞舞,这场玫瑰风暴逼得居民们都不能呼吸了。不断转圈圈的灵幻骏马们晕头转向地朝地面坠落。还好灵幻骏马砸在人们头上之前变成了软软的小东西,但这让人们更加害怕。居民躲避着这些从天上掉下来的臭鼬,发出完全听不出意义的怪声,疯狂地往四方乱奔。看到人们的混乱,被吓到的臭鼬做出了抬起屁股这种众所皆知的姿势,开始喷出液体,但这液体散发出的却是香草蛋糕的味道,弄得居民们开始捧腹大笑。索罗奇就在这片混乱中现身了。

骑着一根长长的杖,从南方天空而来的索罗奇飞到了居民头顶上。这根杖在居民头上轻巧地绕了一圈,然后慢慢降下。金色的鸽子飞了起来,长了翅膀的猴子与光线一起冲上了高空。玫瑰花瓣现在层层叠在所有人的头上跟肩膀上,道路上连地砖都看不见了,成了一条玫瑰色的河流。就在这片混乱中,索罗奇的白发上落满了玫瑰花瓣,这使得他惊讶得连忙降到了地面上。

“怎么乱成一团了?不过这的确像是光之塔会做的事。”

 

第六章

 

“真让我吓了一跳,年轻人啊。这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索罗奇很高兴地说。光之塔的魔法师认为这是对他们技术的称赞,都开始窃喜,只有脑袋比较正常的基吕希娜完全懂得索罗奇话中的含义。

“您是我们的梦想与希望。”

“这里已经流逝了许许多多的岁月……许许多多的岁月。”

索罗奇的这句独白连基吕希娜也搞不懂。索罗奇用隐藏不住感动的声音说:

“死去之前,我一直都是亨德列克的小徒弟索罗奇。一直到老都是这样。知道我参与征伐大陆的北方之时最常听到的话是什么吗?‘别担心了!你的身边有我在。’这话听起来很棒吧?但是其实不是这样。如果是对亨德列克,就用不着说这种话了。他们无意识中都把我当作需要帮忙的人,跟他们一样脆弱的人……算了。他们也都是很厉害的战士与将军……”

索罗奇摇了摇头。光之塔的魔法师们面对他们毫不熟悉的人际关系这类复杂的问题,都变得一脸茫然,但基吕希娜再一次笑着点头。索罗奇低声说:

“就算一次也好,我也希望自己像师傅一样被那些将军们怨恨与敬畏,而不是对我亲切地伸出援手。我很自傲吧?哈哈哈。”

“这是自尊心与孤独的问题啊。我能懂,索罗奇。”

索罗奇开怀地对基吕希娜笑了。

“谢谢了,美丽的年轻人。”

年过四十的熟女基吕希娜面对这样的称号有点难为情,弄得索罗奇也笑了出来。索罗奇再次环顾四周。

居民眼中的敬畏与兴奋让索罗奇布满皱纹的眼角湿润了起来。就像他说的,的确有太多岁月流逝了。时间为他的名字加上了传说的魔力,赋予了和亨德列克之名相等的威严与神秘。这与肯顿居民对他的记忆不能相提并论,毕竟肯顿的居民与他有直接的关系。索罗奇根本没想到连首都的居民都会把他当作复活过来的传说来对待。

索罗奇气势堂堂地说:

“我得先完成来访首都的目的。首都警备队长是不是叫寇莱德?因为时隔太久才重访故地,路我完全不认识了。能麻烦你带我到赛留德亨城去吗?”

寇莱德一脸疑惑。

“咦?啊,您是说宫城吧。”

“嗯,是的。对不起,我们那时候把它叫做赛留德亨城。这名字听起来不错吧?”

寇莱德点了点头,但并没有马上帮索罗奇带路。

“不过在这之前……”寇莱德证明了自己是个有胆量的人。“有必要先确认一下您的身份。”

“咦?什么意思?你要我证明自己名叫索罗奇吗?”

“不是的。有一件事比证明您是索罗奇本人更加重要。您……应该不是不死怪物吧?”

寇莱德的胆子就是大到敢在挤满光之塔大法师的街道上怀疑他们祖师爷的程度。但是他的部下却没有如此大胆,他们看着自己队长的眼珠似乎都快要掉出来了。

然而魔法大师们并没有震怒地将这条街化为焦土,也没有诅咒眼中看到的所有居民连续三年倒大楣。光之塔的魔法师们只是放声大笑。他们似乎觉得有趣极了,某个魔法师甚至笑到不行,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索罗奇只是对寇莱德苦笑了一下。他似乎想对此说些什么,忽然举起手来指着太阳,说:

“阳光不是很美吗,寇莱德?”

寇莱德干咳了几下。因为他想起能大摇大摆走在阳光下的不死怪物应该非常罕见。

“……对不起。我来帮您带路。”

“这样说吧。如果我是个不死怪物,我的那些后辈根本不会管我的外貌怎么样,一定早就把我轰得粉碎了。我可以用这根手杖发誓,他们在我面前连一次也没犹豫过。虽然我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复活了。我现在就是为了说明这件事而来找陛下的。”

“了解了。全体立正!”

寇莱德连忙转身对警备队员下令。警备队员都板着一张脸故意营造出护卫国宾的气氛。如果没有在他们肩膀上吱吱叫的猴子或者在他们大腿间跑来跑去的茶几的话,搞不好他们看起来就庄严得跟路坦尼欧大王的八星差不了多少。

 

先跑回去的警备队员将索罗奇到访拜索斯皇城的消息传开了。负责宫城的环境清洁与接待的宫内部长里菲.特瓦里森绝望地摇头,然而他还是想不出该用什么礼仪来迎接‘死而复生的宫廷魔法师’。里菲.特瓦里森很想沉着地思考,最后想起索罗奇到死为止都还是宫廷魔法师。至少他看过这样的纪录。之后就没有魔法师敢挑战亨德列克或索罗奇的地位,所以所谓宫廷魔法师的职位就被改成了宫城守备队长,代代都由魔法师来担任,想到这里里菲.特瓦里森感到十分满足。但是回头一想,这些记忆对解决眼前的事情毫无帮助,他又像感到满足时一样极快速地郁闷了下来。所以索罗奇就在他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走上了皇城入口处的开合桥。在身后欢呼的那些居民,以及不断造出幻象将他们逼得半疯的那些光之塔成员都跟着他,所以从宫城内庭院望见索罗奇进来的里菲觉得自己快昏倒了,他甚至在绝望中将自己的左手塞到嘴里。还好一个意外出现的人物救了里菲。

索罗奇最后穿过城门走向快昏倒的里菲之时,宫城的庭园里有个将麦秆编的帽子压得低低地戴着的园艺师慢吞吞地走来。索罗奇暂时停下脚步观察这个人物。园艺师将帽子稍微往上掀起来看索罗奇,那底下突然冒出一张女人的脸,吓了索罗奇一跳。园艺师也以讶异的表情轮番看着索罗奇与门外狂热的群众,然后低头看自己的手。庭园师将手随便在裤子上擦了几下,就朝索罗奇伸了出去。

“您好。请叫我黛美。”

索罗奇握住那只手摇了摇,说:

“您是宫廷的园艺师吧,黛美小姐?”

黛美雷娜斯公主微微笑了。

“是的。可是您的贵姓大名是?”

“我叫索罗奇。”

黛美公主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望向索罗奇。

“您就是那位有着美丽别名的索罗奇?”

“也有人叫我彩虹的索罗奇。”

黛美公主将索罗奇从上到下,然后再从下到上打量。黛美公主用陷入烦恼的表情望着索罗奇,很吃力地说:

“呜……最近那个世界的天气怎么样?”

“什么?”

“我是说天国。那个,过了三百年之后,天气仍然是打招呼时常用的话题,而且是园艺师特别重视的话题。”

索罗奇笑了出来。当他打算说些关于天国气候的荒诞内容时,本殿的正门走出了另一个男人。他朝向索罗奇露出了有些腼腆的微笑。

“请过来,彩虹的索罗奇。欢迎您。我是卡尔.贺坦特。”

 

春日阳光从凉棚屋顶藤蔓的缝隙中洒落下来。黛美公主好像觉得时隔三百年才复活的大法师坐在自己庭院的凉棚中跟自己的花没什么相干似地,根本忘记了凉棚的事情,只知道蹲在花圃前面。

踏着严肃步伐靠近的宫内部员将手上端着的金属茶盘放到卡尔与索罗奇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很小心地倒茶。但是卡尔举起手制止了宫内部员,亲手拿起茶壶帮索罗奇倒满了一杯,说:

“老实说,我原先期盼您会用更隐密的方式来访。”

索罗奇对卡尔拧起了嘴唇,但他完全猜不出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我叫卡尔.贺坦特。”这就是卡尔提供给索罗奇关于自己的全部资讯。所以索罗奇只好不得已挑战他并不拿手的推理思考,猜测这个身份不明者的身份。听了贺坦特这个姓,可以知道他明显不是国王,没有报上官衔,也可以知道他不是宫城里的官员。难道他是挟持了傀儡国王的地下君主?但是看了卡尔的手,索罗奇也放弃了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卡尔粗糙的手掌一看就知道不是属于贵族的。卡尔继续说:

“因为猜不出您对居民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当然我们是欢迎您的。但是您到访之后如果很快就消失,他们一定会很绝望的。他们都很喜欢您的故事。但他们之所以喜欢您……”

“你是国王吗?”

索罗奇突然抛出的问题把卡尔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咦?”

“我是来见国王陛下的。”

来吧,现在说吧,孩子。索罗奇用诚挚的态度等待卡尔的回答。他内心其实高兴地期待着对方说出‘跟我说就和跟国王陛下说没两样。’或者‘国王陛下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见的。’之类的回答,这样他就可以用杖去敲卡尔的头。但是卡尔并没有这样说。

“他应该不是您的国王,索罗奇。”

“什么?”

“您不是早就死了吗?骑士的忠诚誓约也只到死亡让他安息之时为止。何况您是不用遵守骑士道的魔法师。”

索罗奇惊讶了好一阵子。他对很有礼貌的隐喻、巧妙的比喻都有心理准备,但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抛出这么原则性的问题。更何况卡尔似乎是真心对此好奇。索罗奇咳了几声,说:

“我是前来对国王陛下说明发生在这个时代的事情。”

“发生在这个时代的事情?”

“复活。发生在我与天空骑士,还有死亡骑士身上的事情。”

卡尔慢慢点了点头。

“您也许不清楚,但其实还有很多人都复活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咦?”

“我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能够拖住时间的人应该不只有我们,当然会有很多人复活。啊,我修正一下说法。也不是所有死者都会复活。举例来说……像路坦尼欧大王之类的人应该是不会复活的。”

卡尔感觉自己的眼睛睁大了。

“的确跟您说的一样。没听过大王复活的消息。”

索罗奇激动地说:

“我早知道是这样!还要不要再多举个例子?嗯……我想八星里面不会有人复活。赛留德亨殿下或耶里涅殿下应该也都没有复活。”

“彩虹大法师的推测没错。这真让人惊讶。”

听到彩虹大法师这个称号,索罗奇的微笑绽放得更大了。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知道原因的人当然能猜出结果。”

“您知道原因?刚刚您说拖住时间……”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有在第一时间飞到首都来。我在肯顿看了很多、学了很多。”

索罗奇暂时停住不说话,露出了忧虑的表情。因为他想起了葛雷的事情。发生在葛雷与他的狮鹫兽身上的事情。然而给予他决定性信心的,却是丁赖特的小情人凯特。索罗奇想到凯特,脸上露出了笑容。卡尔虽然觉得索罗奇的表情不断变化有些奇怪,但还是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很快从沉思中醒来的索罗奇沉着地说:

“所以结果我得知了这事态的原因。啊,我修正一下说法。原因还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说已经掌握了规则了。”

卡尔将上半身稍微往前伸,说:

“您说您知道规则?”

“没错。”

“什么样的规则?”

“我正打算向国王陛下报告。”

索罗奇这样说完之后,就将身体靠到靠背上,举起了茶杯,然后用锐利的眼神隔着茶杯看卡尔。原本打算从索罗奇那里哄出答案的卡尔同时发现了三件事,感到头晕目眩。首先,索罗奇完全猜到了卡尔内心的想法。第二,因而索罗奇反过来将卡尔弄得十分不安。第三,自己的主导权完全被夺走了。卡尔发出笑声,举起了酒杯。

“好的。还记得杉森.费西佛老弟吗?”

“知道。”

“他是我的朋友。我把他派到那里去的。”

“所以他不是陛下派去的。”

“是的。”

“你是挟持了国王、握有这时代实权的人吗?”

卡尔并没有生气,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不,不是这样的。”

“看起来是这样。能将国王陛下的客人截住的家伙并不多啊。”

“我并没有截住陛下的客人。因为陛下现在就在这里。”

索罗奇将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卡尔。他的口中不知不觉间冒出一句话:

“陛、陛下?”

卡尔故作震惊的表情。

“咦?天哪!请小心说话。如果陛下在震怒之下叫人把我推出去斩了,您会怎么想呢?”

索罗奇疑惑了好一会。然而一阵子之后索罗奇突然站起来转身,望向不远处端着茶盘微笑的宫内部员。那个宫内部员笑着说:

“对不起,宫廷魔法师大人。我叫尼西恩.拜索斯。虽然我头脑不行、身体也不怎么样,不过目前持有拜索斯王家的权杖,现在只是临时来负责端端盘子。”

 

“我很想大喊‘开什么莫名其妙的玩笑’,不过这还真有趣。”

索罗奇这样说完就笑了。屠龙者吉西恩.拜索斯的弟弟,现任拜索斯国王尼西恩.拜索斯没将权杖,而是将端着的茶盘放到桌上,也坐下了。

“我也不喜欢繁文缛节,不过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索罗奇的问题引得尼西恩国王苦笑了出来。

“因为暗杀者。”

“咦?”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关于这时代的传闻,但是现在拜索斯与杰彭正在战争当中。其实就在昨天,也有不速之客半夜到这座美丽的宫城来访问。她想要暗杀现在就在那边的我妹妹,黛美雷娜斯。”

“天哪,有这种事!”

“是的。这真是可怕的事情……”

“她不是园艺师,而是公主大人吗?”

“……是的。”

尼西恩国王与卡尔都一脸尴尬。索罗奇回过头去看黛美公主,连连点头,面带充满感慨的表情说:

“这是伟大的王家传承的独特传统。王家的女性都是这样的吗?”

尼西恩国王微笑了。

“似乎是这样。我听过很多关于赫斯伦公主大人的故事。她似乎不太喜欢摆出公主的架子。”

“岂止不太喜欢,更本就是厌恶至极。她真是位不拘小节的人。听过宫城淹水时她做的事情吗?赛留德亨殿下曾下令绝对不要留下相关的纪录,所以不知道有没有流传到这个时代。”

尼西恩笑了出来。

“这可以说是光靠政令无法遏止言论的另一个证据。您是说赫斯伦公主穿了条衬裙就跑出去救助灾民的事情吧?除此之外我还听说了当时宫廷魔法师的著名事迹。”

索罗奇大笑,回想起那场有名的皇城河大洪水,也就是将拜索斯皇城六成以上面积都淹掉的历史性事件。当时亨德列克刚好不在,被当作代班宫廷魔法师的索罗奇在空前绝后的自然灾害中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技艺。索罗奇不但将拜索斯皇城从完全被水淹没的危机中救了出来,甚至还改变了宫城的地形,使它以后再也不会遭受洪水的侵袭,让人们十分惊叹。但是这个事件中最有名的还是‘只穿条衬裙就跑出去救灾民’的公主大人的轶事。尼西恩国王得知当时赫斯伦公主只是因为忙着东奔西走,裙摆不小心翻起来一点,但最后却被传成只穿着应该穿在里面的衬裙就大摇大摆跑出门,大笑了出来。在这段确认三百年家族历史的期间,卡尔都只是谦虚地站在一旁。但是发现老魔法师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之后,卡尔只好很有礼貌地说:

“那个,索罗奇大人。您刚才谈到了复活的规则……”

索罗奇的眼睛眨了眨,看了卡尔一眼之后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对了,规则!没错。我是为了说明这件事才来到这里的。请原谅,陛下。”

“不用道歉。超越了死亡还愿意为了王家前来,宫廷魔法师您的忠心让我十分感谢。宫廷魔法师您发现了什么规则?”

“那其实是非常简单的。”

索罗奇虽然这样开了个头,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是这样。轮流看了看卡尔与尼西恩国王的表情,索罗奇很费力地往下说:

“可是,要由一个死而复生的宫廷魔法师来说明,就显得有些复杂了……”

“是吗……”

索罗奇搔了播自己的头,感觉有些难堪。卡尔并不怀疑索罗奇脑中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但这个老魔法师还没准备好要如何对他人说明清楚。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而犹豫的索罗奇站了起来。

“能不能跟我来一下?”

当然尼西恩国王或卡尔都没有故意跟人唱反调的兴趣,也就跟着老魔法师从椅子上起来。索罗奇摇摇摆摆地走向黛美公主。黛美公主看到人影遮在花上,知道有人走向自己,就回头去看索罗奇。索罗奇微笑着说:

“对不起,听说您是公主大人?”

“是的。”

“同时也是园丁?”

“是的。”

“这是什么花?”

索罗奇用手杖指着这些娇小的花朵。卡尔看出索罗奇指的花,就是近来最让黛美公主担心的那些三色蓳。但是他猜不出索罗奇为什么突然要拉着国王跟自己到这里跟公主搭讪。黛美公主满面担忧地说:

“这是三色蓳。如果开了花,应该很轻易就能看出来。”

“您怎么一脸忧愁?”

“是的,因为花都不开所以我很担心。”

“喔,是吗?可是我好像可以提出解决的办法。”

黛美公主的表情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怎么说?难道您也对栽培花卉有兴趣吗?”

“不是的。不过我知道一种通用的办法,可以解决您担心的事情。”

“咦?”

索罗奇笑着将身体的重心稍微朝后移。

“烦恼着不知该怎么处理某样东西的时候,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将它除掉。就像这样。”

索罗奇这样说完,就一脚踩在那些三色蓳上。看见索罗奇正在做什么,但事先完全没料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黛美公主直到索罗奇把三色董全踩碎为止,都只能站在一旁惊讶地张着嘴巴发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索罗奇将三色蓳一一踩踏蹂躏,直到那些没有开放的花苞与花茎只剩下碎片与绿

色汁液时为止。

“你、你做什么!”

明明就已经来不及了,尼西恩国王才喊了出来。卡尔咬牙切齿地展开行动。他推了索罗奇的背一下。似乎完全不担心老魔法师可能会摔倒或闪到腰。卡尔似乎就是要把索罗奇推倒。两个男人都很清楚这些花对黛美公主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黛美公主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她的脸上分明是一个正惨叫之人的表情。她的手抖动着伸向那些三色堇。黛美公主很痛心地抚摸着被踩成烂泥的花,然后抬起头望向索罗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索罗奇看到黛美公主眼中所含的悲叹与怨恨,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为什么……?”

黛美公主没法把话讲完,只是咬住了下唇。她的眼中凝结出透明的泪水,好一阵子之后向下滑落。黛美公主就这样哭泣着抚摸那些破碎的叶子跟花茎。

“为什么……?”

索罗奇紧闭着嘴,双手抱胸。尼西恩国王与卡尔都对索罗奇露出了凶恶的表情,决心要大喊出声。但是他们同时大喊,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听不出他们在讲些什么,所以双方又都沉默了片刻。就在这个瞬间,索罗奇低声地说:

“黛美公主大人是个真正的园艺师。”

“这是什么话!”

尼西恩国王愤怒地说。他往前跨出一步,似乎想一把抓起宫廷魔法师的领口。卡尔连忙抓住了国王的肩膀。尼西恩国王回头,卡尔只好将国王的肩膀放开。

“请宽恕我的无礼,陛下。”

“你不是也很清楚黛美多么在乎那些花吗!”

“是的,我很清楚……不,应该说我以为我很清楚。”

尼西恩国王听到卡尔说的话,一脸莫名其妙。然而卡尔稍微润了润嘴唇之后,才很吃力地说:

“但是到了现在,我才真正清楚公主殿下到底有多爱这些花。”

“你到底在讲什么鬼话!”

卡尔伸出手来朝下指着说:

“请看这里,陛下。”

尼西恩国王顺着卡尔的手望向地面,停住了呼吸。

三色堇又再度开始生长。

不,应该说跟生长还是不一样的。它们开始聚集。粉碎的花瓣聚在一起,恢复成三色堇原有的形貌。黛美公主流着眼泪,同时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这一幕。尼西恩国王发出毫无意义的呻吟

时,恢复成原样的三色堇轻轻在微风中摆动着身体。

无法置信地小心抚摸着那些花的黛美公主抬头望向索罗奇。

“这是魔法师您做的吗?”

索罗奇摇了摇头。

“不。这是公主大人做的。”

“是我?”

索罗奇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如果我有一丝怀疑公主大人是否是一个真正的园艺师,那我就不敢做这种过分的实验了。但是我刚刚从陛下的说明当中获得了确信。公主大人的确很像我服侍过的赫斯伦公主啊。”

黛美公主一脸混乱,迷惑地说:

“真正的园艺师……什么意思……”

索罗奇从黛美公主的脸上看到了并非赫斯伦公主的另一个女人。那是小小的凯蒂.戴西。当索罗奇对她说‘让你妈妈复活过来的人就是你自己’的时候,凯特也曾露出过一样的表情。

“真正爱着花儿,对还没开的花朵之死流下了眼泪,最后让花儿复活的,其实是爱着花儿的园艺师。”

索罗奇点了点头。年幼的凯蒂.戴西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可以让妈妈复活了。但是凯特并不知道妈妈已死的事实。不,也许她内心深处早已知道,只是在表面上不知道而已。这是因为相信自己已经长大成熟的那些愚蠢大人。他们说凯特的妈妈已经在天上了,年幼的凯蒂.戴西也就顺势接受了。但是在丁赖特的帮助下直接面对母亲死亡的凯特马上就让妈妈复活了。索罗奇苦笑了。保护仕女是骑士的宿命,但严肃的丁赖特面对自己帮助了小仕女的事实,也只能苦笑,除此之外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是的!这就是规则。

“对于害公主大人一时间十分忧虑,我在此致歉。尼西恩陛下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想当拜索斯史上第一个叫人把宫廷魔法师拖出去砍了的国王啊。哈哈哈!请原谅我吧,陛下。”

尼西恩疑惑地说:

“这怎么……难道不是你做的吗?不是你的魔法造成的吗?”

“不是。”

“那么……”

“那么这是最近发生的事情背后的规则吗?”

卡尔帮尼西恩国王把话说完。国王刻意转向卡尔点了点头,再转回来看索罗奇。索罗奇呵呵笑了。

“是的,陛下。这就是规则。”

卡尔用神经质的态度(从脸上看不出来,但从他急忙走来走去的行为看来,就是这样的态度没错)问道:

“我搞不懂。这意思是我们可以靠着对死者的思念或爱让他们复活吗?但是这个想法有太多问题不能说明了。比方说,大王又怎么样呢?我是指路坦尼欧大王。他受到拜索斯全体国民的敬爱。可是为什么他没有复活呢?”

尼西恩国王露出惊讶的表情瞪着索罗奇,看起来就像是索罗奇亲手杀了路坦尼欧大王一样。索罗奇摇了摇头。

“不,你想错了,卡尔。”

“嗯?”

“不是爱……当然也可以用爱来形容,但还是有点不一样。看看我吧。我是大法师的徒弟。如果依照人们喜爱的程度来选择复活的对象,那么我师父应该先复活过来才对。但是复活的却是我。”

“那么?”

索罗奇面露苦笑。

“我复活的理由是因为我自己。实际上最近发生的诸多复活事件,理由应该都是一样的。”

“嗯?”

坐回椅子上的索罗奇以平静的态度开始进行解释。这并不是很有条理的解释。索罗奇也许很具备实验家或学者的性向,但不太具备著述家或演说家的资质。何况他一生注意力的焦点都不是放在人身上,而是放在操弄玛那的技术上。但是索罗奇自己最清楚自己不是滔滔雄辩的人,所以只是很平淡地说明着,尼西恩国王、黛美公主与卡尔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复活虽然有两种途径,但其本质是一样的。第一种就像凯蒂.戴西的妈妈以及公主大人的花朵;第二种则像我、天空骑士或者死亡骑士 。前者是靠他人复活,而后者是靠自己复活的。然而其本质是诚挚的盼望,这一点是一样的。”

卡尔很小心地说:

“这么说来……索罗奇大人也可能是因为肯顿居民的诚挚盼望而复活的……”

“不!”

索罗奇很坚决地说。由于情绪的喷发太过激烈,其他人都暂时陷入了寂静。索罗奇狠狠地瞪着桌子,稍微软化声音说:

“不是,卡尔。事情不是这样的。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我是因着自己而复活的。肯顿居民虽然说我是成了优比涅放在秤台另一边平衡死亡骑士的秤锤才复活的,但其实不是这样。全能之神并没有介入我的复活。这件事靠的只是一个人类,而且是陷入羞惭的一个人类软弱的意志。”

一桌人都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卡尔很吃力地说:

“什么意思呢?”

“说来惭愧……”

“嗯?”

索罗奇稍微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管是我的后辈魔法师、肯顿居民还是这里拜索斯皇城的居民,心里都把我当作大法师。但是有一个人却不是这样,这个人就是我自己。大法师的徒弟,宫廷中永远排行第二的魔法师,亨德列克这本钜作书籍的附录……这就是我帮自己取的名字。因为怕被其他人打压而自己先打压自己,这样活过来的一生,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

卡尔真的能懂。许多人都是这样行动的。由于害怕被嘲笑,所以自己先嘲笑自己的人,数目其实出人意表地多。不,应该说几乎所有人都会在某段时间中做出这样的事情。

“所以我复活了。我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惋惜。你可以说这是种自我怜悯,也可以说是种我执。死亡骑士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对它们感到惋惜的人,除了它们自己以外还有谁?它们是对自己感到惋惜,还是对自己的死亡感到愤怒,卡尔你自己去判断。不管怎么说,有些人对自己的死亡感到惋惜、遗憾与愤怒,而复活跟这些东西有关。杰彭语当中有一个很短的词可以形容这些东西……”

卡尔不自觉地说:

“应该是Hjan吧。”

索罗奇点了点头。

“Hjan?没错,应该是。无论如何,天空骑士这些来到遥远国度远征,却在盛年时就死去的人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而复活了。他们复活靠的是自己。凯蒂.戴西的母亲或者黛美公主的三色董则像我刚刚说的,靠的是其他人。还有像金克莱一样复活了两次的。我刚刚提到的葛雷.惠德伦那只狮鹫兽金克莱先与葛雷一起复活,接着又因为对它的死亡耿耿于怀的葛雷而再次复活。”

“那么您之所以断言大王或八星不会复活……?”

“大王那句名言就是答案了。死亡是约定好的休息。”

“喔喔……”

三百年后的世代虽然点了点头,感受并不怎么深刻,但实际见过大王为人处世方式的索罗奇深

深地吸了口气,说:

“根本见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人。他面对任何事都靠自己站起来,自己往前走。有人认为他傲慢,但只有从依赖心强、怯懦的人看起来是这样。他的一生都在做自己,然后自己死去。就算有些遗憾,大王也不会因此而感到痛苦或恋恋不舍。所以就算这个时代某种不明的东西刺激了死者的遗憾之心,他也不会受到影响。我之所以能够这么自信地谈论大王的事情,就是因为这样的确信。”

卡尔一时间面露陷入深思的表情,直盯着装饰凉棚顶的藤蔓瞧。黛美雷娜斯公主将身体稍微往前伸,对索罗奇说:

“可不可以让我来整理一下?”

“说吧。”

“近来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复活事件,是因为复活者自己,或记得他们的人心中的遗憾造成的吗?所以不一定要是自己,其他人的遗憾如果够强烈,也能造成复活吗?”

“没错。”

“但是,任何时代的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遗憾啊。”

“公主大人,所以我才说这是规则,没说这是原因。”

“时间静止……”

卡尔突然说。注意听索罗奇与黛美雷娜斯公主讲话的尼西恩国王转向卡尔问道:

“你说什么,卡尔?”

“因为时间静止了。不是这样吗,索罗奇?”

索罗奇微微点了几次头,但与其说那是在表达肯定,不如说是赞同卡尔的思考方式。索罗奇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

“可以说这是最明显、刚好碰在一起的原因。时间停止之前,就算再怎么思念、再怎么遗憾,也不可能抓住过去。遗憾与思念也可能因此而更深了。但是时间在这时代静止了,所以此刻对自己的爱与束缚、朝向过去的思念将他们呼唤了回来。未来……应该没有思念未来而觉得遗憾的人吧。所以未来不会到来了。所以时间静止了。”

尼西恩国王与黛美公主同时皱起了眉头。索罗奇面带微笑,说: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不知道啊。”

“要判断什么是原因什么是结果,有时乍看之下非常简单,但事实上却极为困难。再加上最近发生这么复杂的事态,就更是如此了。”

索罗奇说完话的同时就从位子上起身。他望着爬在宫城石壁上的藤蔓。

“各位的现在都静止了。”

卡尔感到了深深的寒意。

“现在不是希望而是思念在引导着各位。希望是把人引向未来的力量,但思念是把人引向过去的力量。我在其他的时间点上应该是不能复活的。就算我对自己的遗憾再深,照理来说也不可能用这遗憾抓住现在。但是我能抓住各位这已经静止的现在,因而我才能置身于现在。所以我在现在复活了。反过来说,生活在此刻的人也可以靠他们的遗憾将过去拉回来。懂了吗?”

卡尔点头。索罗奇慢慢迈开脚步,走到了凉棚外面。

“您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吧?”

“是的。”

“请把原因找出来。现在之所以静止的原因,现在睡着懒觉做着过去之梦的原因。请将现在从睡梦中叫醒,让它再次奔跑起来。在更多过去事物追上现在、未来离我们越来越远之前。”

“索罗奇,如果您能帮忙……”

“不行。”

索罗奇坚决地说。卡尔咬住了嘴唇。

“不管从理想还是从实际上的理由来说,我都是不可能帮忙的。我不是属于此时此刻的。各位的问题要由各位自己来解决才对,不是吗?”

“是啊。”

“从实际上的理由来说,我很难找出这些事的原因。那是属于现在的,也是区分这个现在跟其他现在的特点。何况我在肯顿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您是说死亡骑士的事情吧。”

“而且,我还有破裂的友情要处理。”

坐在凉棚里的人都没听懂这句话,但也没有问他怎么回事。索罗奇的话里面带有一种拒绝反问的语气。索罗奇现在一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的样子,叹了口气,然后将眼光转向宫城。

“现在,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我再一次看到了光之塔,再一次看到了宫城。”

 

第七章

 

   艾德琳站了起来。她虽然很小心,但因为身躯太过巨大根本藏不住,所以原本坐在火堆边上的人都一致转过头。那些要求解释的视线让艾德琳面露着为难的表情去找温柴。

   “温柴。”

   “什么事?”

   “Hjan是什么?”

   人们的目光现在都移到了温柴身上。但是温柴却好像没什么反应,只是把手上拿的铁叉子放到火堆上烤。人们的焦急以秒为单位不断扩大,温柴低声说:

   “为什么问这个?”

   艾德琳走近火堆边,伊露莉将茶杯(她专用的一品脱巨大茶杯)递给了她。艾德琳用手掌包住茶杯来感受温暖,说:

   “多斯佩说索罗奇已经来到了拜索斯皇城。”

   “索、索罗奇?彩虹的索罗奇来到拜索斯皇城?哇——!”

   妮莉亚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没有人像她一样表现出极度的惊叹,但每个人的表情都一样讶异。这到底是什么时代的事啊?艾德琳很冷静地说:

   “而且索罗奇说,最近发生的这些复活事件都跟一种叫做Hjan的东西有关。”

   妮莉亚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温柴。温柴冷冷地说: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举例来说,妮莉亚与伊露莉一起上街,然后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伊露莉身上,妮莉亚心里就会产生Hjan。对于自己容貌的Hjan。”

   “这个说法应该只是个比喻吧?”

   “是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

   “你找死吗!”

   “如果我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居然死在妮莉亚的手上,我也会产生Hjan。那种委屈我想大家应该都可以感同身受。而且……”

   妮莉亚抓起了插在一旁地上的三叉戟,想要用杆子那一端敲温柴一下,温柴却用手上拿的铁叉轻轻将妮莉亚的攻击弹开了。妮莉亚抓着自己的手腕哀号,这段期间温柴说话就像流水一样流畅。

“帕哈斯,看看你吧。”

   帕哈斯抬起头看了看温柴,然后又低下头。他的口中发出了压抑的声音。

   “没错。我到赛德兰的逃亡就只是逃避而已。我心灵的故乡是油灯闪烁的酒馆,我心灵的原点是华丽沙龙阴影中与仕女短暂而激烈的亲吻。我并不是消失在自然中、变成赛德兰的一阵风的人物。我不是布坎南。”

   “布坎南……?”

   “我很羡慕那家伙。他像个剑客般地战斗,像个剑客般地死去。如果决斗的胜败结果相反,我也许会向布坎南哀求饶命也说不定。他应该没留下什么Hjan。那家伙是不会复活的。”

   夜风响起了呼呼声。但这群人里面有许多都是经验丰富的冒险家,早已选择了不太受风的位置,所以火堆还是一如既往地燃烧着。火堆上头射出的微弱光线撞上阴暗的树,将树染成微红,人影摇曳着引发人们的困倦。伊露莉一脸疑惑地问道:

   “那么那个所谓的Hjan就是遗憾吗?”

   温柴摇了摇头。

   “像是像,但还是有些不一样。那是在让人感叹宿命的巨大灾难中产生的东西。如果早上起太晚没吃到早餐,是不会产生Hjan的。像你这样的精灵,还有杰伦特或艾德琳等等圣职人员恐怕打死都搞不懂。你是优比涅的幼小孩子,而对杰伦特或艾德琳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神的作为。”

   杰伦特连忙插嘴:

   “实际上所有的一切的确都是神的作为。”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跟你计较这些。但是你有胆的话,就去对那个小鬼说这句话。”

温柴用下巴指着托尔曼。托尔曼抱着膝盖望向火堆,似乎马上就要流泪或惨叫出来,甚至两者同时发作。杰伦特把嘴闭上了。

但是温柴真正想指的其实是用相同的姿势坐在托尔曼右边看火堆的格兰。对格兰.哈斯勒说这一切都是神的作为看看吧。因为哈修泰尔侯爵,他的妻子与儿子都死了。试着叫他忘记这件事,恐怕就会变成一辈子餐餐都迷恋汤的美食家吧(换句话说,会被打成一辈子都没办法吞下比汤更硬的食物)。

温柴下了结论:

“这个词同时包含了遗憾、执着、思念、悲痛、痛苦与愤怒,这么复杂的词不太容易懂,但可以用在各个不同的方面。”

艾德琳点头,说:

“那我大概懂了。”

然后艾德琳将索罗奇告诉卡尔,卡尔告诉多斯佩,多斯佩再透过梦传送给她的内容冷静地说明出来。人们听了艾德琳的说明,都不断点头。

亚夫奈德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说:

“那就是说,被查奈尔与乌塔克欺骗而死的巨人还残存着Hjan,而身为胜利者的路坦尼欧大王或八星就没有Hjan了。所以巨人复活了,大王却没有复活。”

帕哈斯仰头看着树梢上闪烁的星光,说:

“我不是早说过了?有时候宇宙是会为了人而运转的。”

“但是,那么,这次宇宙静止下来是为了谁?”

亚夫奈德一提出疑问,所有人都几乎在同时想到了相同的答案。将这个答案说出口的人是伊露莉。

“辛斯赖夫。”

 

浅层冻土上处处生长着顽强的苔藓。海岸附近高耸的峭壁下,杉松群落孤独地绵延着。但是强劲吹袭的风让高高的山丘裸露得看起来像只用少许灌木丛遮住私处一样。这样的山丘无尽地绵延下去。

对面的海岸上有刺眼的白色冰川连接着高远的天空。充满云层的天空下,冰川展现出洁白巨大之美。从远处水平线逼近的有力波浪撞上冰川,溅起白色的水花然后破碎。但是从长时间的观点来看,胜利者永远都是波浪。充满峡谷缓慢移动的冰川最后将化为冰山,融为小小的冰块,最后完全消失在海中。

辛斯赖夫望着坦能湾的码头。

全身包裹着毛皮的男人们看起来跟个球差不了多少。男子们摇摇晃晃地拖着拖车搬运货物。即使在这天寒地冻的贫瘠之处,人们还是无法停止买卖交易。又长又直的针叶树木材与海狗皮、看起来笨笨的大鱼都被载到车上来往于码头。

在冰山漂浮的海上,人们用鱼叉抓鱼。辛斯赖夫望了望远处的海。巨大的冰山尽头,有些人坐在皮划艇上逆着水流前进。辛斯赖夫笑了。坐在皮划艇里的人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人。上半身虽然是人的样子,但下半身完全塞在小小的皮艇中,看起来就像长了人头跟身体的船。这是一般船只与皮划艇不一样的地方。皮划艇所有的部分都是密闭的,只有人下半身坐的部分有一个可以钻进去的入口。再加上坐在皮划艇上的人坐上去之后会用一块东西将钻进去的洞口都盖住,然后绑在自己的胸部四周,皮艇似乎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辛斯赖夫并不觉得这种皮艇是一种搭乘的工具,而是像鞋子或衣服一样穿在身上的东西。

通向码头的路上挤满了人。当然这是与此处其他道路相比之后的形容,实际上这个数目的人如果是走在拜索斯皇城的街上,人们恐怕会说冷清萧条得不得了。但是在这寒冷的北方,人必须要下相当大的决心才敢走出户外。所以辛斯赖夫产生了一种周圜很多人经过的错觉。再加上这些人全部都看了辛斯赖夫两三次,辛斯赖夫会有这种感觉也是当然的。

对坦能湾的人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一幕。辛斯赖夫乍看之下只是个娇小的女人,可是这个女人在寒冷与刮得人刺痛的风中依旧只穿着单薄的衬衫与裤子,站在那边。已经有好几个人曾来到她身边。他们建议借她一件衣服,或带她到家里取取暖,甚至一起喝杯小酒(保守顽固的坦能湾男人会对女人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很令人吃惊的事情)。辛斯赖夫郑重地推辞了这一切建议。

第六与第七个男人听到了辛斯赖夫的拒绝,摇了摇头。

“这个,小姐。连我看了都觉得冷啊。”

“我并不觉得怎么样。”

“真是的。这位小姐难道是伊莎的少女?如果一直站着不动,搞不好鼻子都会被冻得掉下来呢。”

辛斯赖夫只是面带微笑,并没有进行任何回答。男子还是摇了摇头,渐渐远去。辛斯赖夫稍稍地叹了口气,然后再次望向码头。

码头的另一边绑着大船的地方,朱伯金正与一个人激烈地交谈着。那个人摸了摸胡须,说:

“这个季节根本没有船长会到北海去。要不要去跟其他船接洽看看?随便你去。但是如果我不说清楚,你会以为我在骗你,所以我跟你说,现在在坦能湾的码头上你能弄到的就只有我的船。”

朱伯金固执己见地说:

“什么话,船明明这么多?”

“这些都是载货到南方去的船。怀疑的话欢迎你去确认。”

“你的船呢?”

“我把货物运到这里,现在打算空船回去。”

“那我请求你们的船载我们过去。”

“但是我不去北海。所以请你放弃。”

“如果你知道我会提出的金额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船长噗哧一笑,将粗壮的胳膊盘到厚实的胸前。下一个瞬间,船长抛出的话让朱伯金哭笑不得。

“差不多十万赛尔怎么样?”

“你说什么?”

“如果是这个金额也许可以考虑一下。比这少的话,我们就此告别。”

朱伯金觉得啼笑皆非。然而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巴雷德接口说:

“如果我把船跟船员还有你全部买下来?”

“什么?”

r我不租你的船,直接把整条船买下来。怎么样?”

船长一脸怀疑地望向巴雷德。

“您看起来很有钱……不过船我是不卖的。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性命的问题。您应该知道这时期的北海是什么情况吧?”

“一万赛尔。”

“给现金吗?”

“海格摩尼亚国债。订金另外算。”

“好。”

朱伯金觉得自己被骗了,轮流注视着巴雷德与船长。但是巴雷德只是微笑着将手伸进外套里面,拿出了厚厚的一包东西递给了船长。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航?”

船长打开那个包观察了一下里面的东西,说:

“你要告诉我日程才行。”

“你就做个最长的假设吧。” 

“嗯,还必须要载一些行李。但是后天之前可以准备好。”

“巴雷德。”

“叫我船长就可以了,巴雷德船东大人。”

“好的。确认过之后这东西要先还我吧?”

“我需要订金。”

巴雷德拿出为了支付订金另行准备的一袋金币,船长吞了口口水,将之前那包东西递了回来。交换完那包东西与金币袋,巴雷德与船长握了握手。船长向船走去,巴雷德则走向在远处等待的辛斯赖夫。朱伯金跟在巴雷德后面要他解释。

“怎么了?为什么船长突然把船卖了?”

“他不是说过了,那不是钱的问题吗?”

“是啊。”

“那不是‘只要钱够就会卖’的意思吗?”

“咦?”

“如果他真对钱没兴趣,就不会把‘钱’这个字说出口了。”

朱伯金一副搞不懂的样子,但巴雷德并没有多作说明。他将衣领竖起,看了看四周。在视野的一角闪烁着的冰川让巴雷德有些害怕。对只在草原与城市生活过的他来说,这是令他惊异的奇景。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冰块?巴雷德感觉将冰川单纯叫做冰的行为根本是对神圣的亵渎。从远处望着朱伯金与巴雷德的辛斯赖夫微笑了。他看到船长接下巴雷德递过去的一包东西。船到手了。辛斯赖夫点了点头。

痛苦就在这一瞬间到来。

辛斯赖夫全身都僵硬了。经过的某人看了看他,但是并没有看出任何异样。然而辛斯赖夫感觉到身体撕裂的痛楚。连惨叫都无法发出的辛斯赖夫,在肉身内外都快翻过来的感觉中战栗着。翻起的眼珠在眼皮中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火光。雾中传来的爆炸声与风声同时蹂躏着他的耳朵。

辛斯赖夫愤怒了。他朝自己的内心深处大喊:

‘不准动!’

不是语言也不是概念的某种东西从他的内心中涌出。而且那东西并不属于辛斯赖夫。辛斯赖夫咬紧了牙关。

‘别反抗了。你不准这样!’

那感觉现在成了一股巨大的暴风。辛斯赖夫可以听见自己强烈的脉搏声。辛斯赖夫用尽一切力气说:

‘你怎么敢主张自己有活下去的权利,葩!’

那感觉似乎犹豫了片刻。在快要昏厥过去的痛苦中,辛斯赖夫并没有放弃这一瞬间。

‘你是不该诞生在世上的存在。你的父母本来只该有一个女儿。接收了九个人的生命,原本无法出生的你才能出生在这块大地上。知道吗!’

各种感受以极度混乱的方式运动着。辛斯赖夫简直马上就要疯掉了。痛苦与快乐与疲倦与活力轮流刺激着他的身体。辛斯赖夫为了不尖叫出声,必须紧抱着自己的胸膛不断去压抑。

‘没错。你是靠这九个人才生在这世界上的。什么?你想说你是在第九个牺牲者出现之前很久就诞生了?恐怕你对时间有着错误的认知。你没想过死前很久就能看见死后的你那个姐姐的事吗?’

激烈的感觉浪涛突然停住了。辛斯赖夫一个踉跄,干脆直接坐到地上。但是内心中激烈的挣扎却连一寸都没有返潮。

‘你的姐姐可以看到长久时间脉流中的任何一个时间点,跟其他人只能看到此时此刻是不同的。你可以诞生在漫长的时间之流中的任何一个点上。知道你为什么在二十三年前出生吗?是为了我。知道了吗?你是在第九个牺牲者产生的时候出生的。你出生的时间点是在二十三年前。’

那种感觉现在不动了。但辛斯赖夫并不会因为这样就舒服起来。就像吊在巨大岩石上岌岌可危的人,不会因为石头不动就感觉舒服一样。

‘你是我的女儿,我的衣服,也是我。你是被这样创造的。我靠着九条人命给了你永生。而且你作为未来漫步者的妹妹诞生,继承了让时间静止的能力。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你自己的。说说看吧。爸爸死去的时候你真的难过吗?妈妈死去的时候你真的难过吗?你爱姐姐吗?你有任何无法忘怀的回忆吗?你有什么好执着的!’

那感觉再次开始动了。辛斯赖夫在很不舒服的感觉中发现有某个名字浮现到他意识的表面来。

‘骞?你想念骞吗?’

这是个错误。比刚刚的痛苦激烈不知多少倍的疼痛侵袭了辛斯赖夫。辛斯赖夫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沿着嘴唇流出的鲜血遇上寒冷的空气立刻冷却,辛斯赖夫在这种感觉下好不容易才没昏过去。

‘给我乖乖的别乱动。忘记骞吧!你是不该出生的存在。你是为了我而生的!’

但是没有用。辛斯赖夫感觉身体犹如整个燃烧了起来,发出了呻吟。他的口中流出了并不代表他意志的声音。

“我是……葩……”

“滚开。我是辛斯赖夫。”

“葩.L.格拉喜艾儿……我的名字……我……我是……”

“不!你是不应该存在的。你不存在,你不存在!”

辛斯赖夫就像念咒一样不断重复说着‘你不存在!’重要的不是这句话的意思。辛斯赖夫只是为了不让葩有说话的机会才不断这样念着。

“你不存在,你不存在,你不存在!”

“凭什么辛斯赖夫?”

辛斯赖夫无力地抬起了他不太能操纵的头。有两个男人正瞧着自己。朱伯金担心地说:

“您哪里不舒服吗?坐在这么冰冷的地上,请起来吧。”

然而朱伯金并没有伸手去扶辛斯赖夫起来。巴雷德也是一样。他们并不是看不起辛斯赖夫,只是刚好没想到辛斯赖夫需要帮忙。所以辛斯赖夫很吃力地说:

“手……手给我一下。”

朱伯金惊夸地望了辛斯赖夫一眼,惶急地伸出了手。巴雷德也跑过去扶他。辛斯赖夫在朱伯金与巴雷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回住……的地方去吧。”

两个男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巴雷德说:

“我背您过去。”

辛斯赖夫什么话都没说。朱伯金帮忙辛斯赖夫让巴雷德背到背上。两人迈出步伐时,天空中开始下起雪。朱伯金有些惊讶地望着天空。

“呵,果然是北方啊,在这个季节还会下雪。我们得快点。”

“是的。”

巴雷德想踏大步走,但马上就放弃了。辛斯赖夫的身体虽轻,但因为毛衣太厚了,要稳稳地背着他是很困难的。为了不让辛斯赖夫掉到地上,巴雷德必须努力镇定地踏出稳稳的步伐。

在巴雷德的背上,辛斯赖夫四肢下垂,无力地痈着。自己飘在空中的感觉笼罩了辛斯赖夫。落下的雪花擦过了辛斯赖夫的鼻尖。辛斯赖夫抬起了眼皮。这个世界歪斜的面貌映入了眼中。他看到了歪斜落下的雪花。巴雷德的背摩擦着的左边脸颊渐渐热了起来。落下的雪花擦过的右边脸颊冷到疼痛。

‘发烧了……’

辛斯赖夫感到心寒。葩还活在他里面,未来还会不断挣扎。他完全没想到,在实行如此完美计划的最后,居然会被如此不值一提的障碍所折磨,这让辛斯赖夫更为愤怒。他并没有向名叫‘克利祭司’的那些裁缝师订制过一件会不甘心的衣服。

 

走到一半停了下来,魁海伦回头去看哈修泰尔侯爵与宓对话的光景。然而他马上就对自己的行动感到了后悔。他产生了一种感觉,不知道自己的脑袋会变成什么样。

“之前应该要去北海才行。”

“晚了。”

“宓那时并不知道啊。”

“这是你的弱点啊。”

“没有鸟会去练习走路。”

“开始努力学就好。”

“这是很不正常的想法。”

“我的情形,不是这样。”

“怎么说?”

“因为不是未来漫步者。”

“是吗?”

在宓身边走着的亚达坦不知如何是好地呜呜叫着,不断望向它的主人,但这些行动没有为它带来任何好处。魁海伦打了一个寒颤,再度望向前方。停下来的一行人面前是骞在爬着。魁海伦感到怪异无比的心情。背后是一对男女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眼前则是把马丢到一边自己跑到地上爬来爬去的男人。还好骞在地上爬有让魁海伦可以接受的理由。骞站起身来握住了金钱猎人的缰绳,爬到马上望着前方的邱里丹湖。尼克忍受不了焦急,问道:

“那个,骞,你发现了什么吗?”

骞面露不耐,头也不回地说:

“他们到戈斯比去了。”

“戈斯比?”

“是。宓!”

骞转过头去叫一必。宓慢慢抬起头来。骞轻柔地说:

“你确信他们正往北海走吗?”

“嗯。”

“放弃翻山的计划,戈斯比……他们去了坦能湾。要坐船。但是这个季节几乎没有会到北海去的船长,所以也许可以拖延他们一下。”

骞说完这段话稍微等了一下,魁海伦发现这个空档是为了体贴其他在场的人而留的,就问骞:

“你的意思是辛斯赖夫一行人要从坦能湾搭船去北海,骞?”

“我是这样想的。”

“嗯……不能在上船之前追上他们吗?”

“就像我说过的,这个季节没什么水手会想到北海上航行。北海现在正是融冰期。冰山或浮冰太多,很难保证安全。也可能航道上的海面冰层还没融化,所以要弄到去那边的船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他们也有可能被困在坦能湾。”

沙姆尔噗哧笑了出来。那是阴狠的笑。

“你真没有不知道的事啊,护卫武士。”

“谢了。”

沙姆尔与骞互相瞪了一眼。相对于沙姆尔挑战性地伸出了下巴,骞则是稍微低下头,用深邃的眼神直视着沙姆尔。然而双方都不希望这场对决变得更严重。魁海伦松了口气,说:

“侯爵大人。”

“叫我吗,魁海伦?”

哈修泰尔侯爵现在已经几乎恢复到原本的状态了。他用以往的那种眼神环顾四周,用以前的那种冷峻解释一切事情。但是跟以前比,他的话少了很多。魁海伦觉得这场对话非常沉闷,说:

“就像您听到的,似乎可以在坦能湾逮到辛斯赖夫一行人。”

“那太好了。”

“要不要跟我说明一下?我非常不安。如果辛斯赖夫就是这一切事件的原因,杀了他不就等于取消复活吗?这样一来侯爵大人您自己也……”

魁海伦没把话说完。盖博、尼克与沙姆尔的表情一下变得暗沉。侯爵用很平静的语气说:

“是的。我想杀了他我也会死。”

“侯爵大人1”

“我已经死了,魁海伦。这是种严重的侮辱。我要享受我死亡的权利。”

“一定要活下去。不管在什么环境下、不管用什么方式,都必须要活下去!”

魁海伦焦急地说。但是回应他的只有冷笑。

“到什么时候?”

“咦?”

“要活到什么时候呢?”

魁海伦并没有回答,只是舔了一下发麻的口腔。侯爵淡淡地说:

“到死的时候,不是吗?”

讲完话之后,侯爵就策马而行。侯爵穿过魁海伦与尼克之间,经过了骞的身边,然后慢慢跑到一行人前面。尼克与盖博先跟在他后面,魁海伦与沙姆尔都满面愁容地催促自己的马。骞等了一会,才跟宓并肩奔跑。

茂密的森林与陡坡让这一行人根本无法提高行进速度,只能慢慢前进。这种缓慢的速度让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阴郁心情中。跑在最后面的骞无言地望着宓。宓除了偶尔瞄一下亚达坦,就只知盯着前面看。每当宓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亚达坦就会表现出高兴的样子。骞再次回过头看前方的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宓的声音。

“没有鸟会练习走路的。不是吗?”

骞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也低声说:

“好。我会留意有没有翅膀受伤断折的鸟。”

两人都是赛德兰平原上生长的海格摩尼亚人。在缓慢奔跑的马上对话,对这两人而言一点都不难。

“但是宓既惋惜又害怕。宓对丧失判断力感到很伤心。”

“你并没有错。”

“不。宓必须到北海去。明明早就知道应该要这样,但还是没到北海去。”

“你并不是故意的。”

“就算如此……也是一样的。如果宓能坚定决心,可能很久之前宓就到了北海。因为不能再漫步未来,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所以宓才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已经过去的事,也没有办法了。忘掉吧。”

“没办法忘掉。如果宓到了北海,那么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应该不会发生了。侯爵说得对。折了翅膀的鸟必须努力学走路,努力熟悉新的自己?但是宓没有努力去熟悉不能漫步未来的自己。结果,不是变得跟一般人没两样?但即使如此,宓还是像遭受了巨大灾难一样,没有自己判断或思考。宓不知该怎么办,就这样放着不管了。”

“实际上有很多人都是这么行动的。”

“情感缺乏症患者。”

“嗯?”

骞抬起头,看到了宓必正在微笑。宓笑着说:

“骞。你对北海到底有些什么一点都不好奇吗?到了那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要到那里去,这些你都完全没想过吗?这世上你只对宓有兴趣吗?”

骞想回答,然后回顾了一下自己先前所说过的一切答案,微笑着点了点头。

“跟宓结婚啊,笨蛋。”

骞耸了耸肩。宓还是用冷静的态度说明:

“如果宓不说你到死都不会有兴趣,所以宓现在告诉你。”

“那我听。”

“在北海有时间轴。”

“什么意思?”

“那是时间本身,不,也许该说是它的核心。时间轴这个名字比较好。无论如何,那东西在北海。想想迪多斯有卖的,踩动滚轮不断旋转的松鼠吧。”

“我送过你,只是你把松鼠放掉了。”

“是的。就是那个滚轮。那东西为什么会转?”

“因为松鼠在跑。”

“不……你说的当然没错。但是滚轮之所以转的理由是什么?不是因为有个固定的轴吗?如果轴没有固定下来,要怎么转呢?”

“我好像懂你在说什么。某个东西要转动,一定要有个固定的轴才行。”

“是的。所以宓才帮那个在北海的东西取了个‘时间轴’的名字。轴,也就是中心点。”

“是吗?”

“人们散布在世上,打造出了时间。人是时间的匠人。人们不断将时间送往过去,然后打造出新的时间。但是那根轴是在北海。所以宓才能看见未来。”

“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什么?”

就算是问了之前一直问不出口的问题,骞的态度也一样地淡然。

“你看到的未来里面,我跟你结婚了吗?”

“原来连骞也想知道未来。这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是吗?”

“可是……宓犯一下规吧。宓说过因为过去固定了,所以才能看到未来吧?”

“嗯。”

“骞爱宓。别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怎么表情这么怪?呜,无论如何那是已经固定的过去。那么未来又会怎么样呢?”

“是这样吗?”

“嗯。”

“用这种方法,谁都可以成为未来漫步者。”

“不。绝对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看了过去就可以推测将要发生的事,这不是谁都能办到的吗?”

“别拿宓开玩笑了,骞。连小孩子都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搞不好连亚达坦都知道。就算已经骑在马上奔驰,我想也没有什么人敢断言自己一定能到达目的地。马的脚踝可能会折断,河水可能会泛滥,可能会遇上强盗,可能会迷路,地面可能会裂开,甚至目的地会遭受龙的攻击而完全消失……”

骞连忙点头。“对的。”

“人是时间的匠人……骞。”

“嗯。”

“据说是人创造了时间。”

“嗯。”

“然后时间离开了人。”

“嗯。”

“骞必须与宓结婚。”

“嗯。”

“骞跟宓结婚之后,宓会一辈子做饭洗衣带孩子,骞要赚钱回来,常常服侍宓、只能想着宓、时时思念宓,宓歇斯底里发作的时候哄着宓,宓无聊的时候逗宓开心,宓困的时候要唱摇篮曲。”

“嗯。”

“……宓完全被打败了。”

骞微笑着修正了金钱猎人的行进路线,然后将手臂往旁边伸出。宓看着骞的手,慢慢将自己的手抬了起来。两人在各自奔跑的马背上伸出手,在空中交会。宓的五根手指与骞的五根手指交叉相扣,两人都用单手操纵着马,用另一只手互相紧握,奔向钻进森林的叶绿色阳光中。

宓让刮过她脸的风将她说的话吹送出去。

“生个宝宝吧。”

骞并不觉得有回答的必要。宓也没有在等待骞的回答,静静地继续往下说:

“我们制造一个会向我们撒娇,跟我们学习,爱着我们,最后离开我们独立的孩子吧,骞。给那个孩子很多很多的爱吧。溺爱他吧。给予他全心全意的爱吧,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为此而生的。”

眼泪从宓光滑的脸颇上滑落。吹袭而来的风很快就将宓的眼泪冷却了,宓因为流到脖子上的冰冷眼泪而打了个寒噤。但是宓还是把话说完了:

“就像我们创造了时间一样。”

 

第九篇  等待的海岸

 

第一章

 

卡尔让马停了下来。杉森觉得很丢脸。这是因为山丘顶上的一个男人。坐在停于路边的马上的男人将握着缰绳的双手放在马鞍上,静静地望着杉森。披着毫无纹饰的灰色斗篷,腰间也挂着一把素色的长剑,这个人如果走在拜索斯街上,根本没办法抓住路人的视线几秒。杉森这一瞬间陷入了要怎么样才不会被认出自己跟卡尔是一伙的烦恼,但不久这个烦恼就被卡尔给解决了。卡尔看到那男人立刻开口:

“Mil foruijh iha eun Karl, de firion ki iha eun Sanson Percival.”

杉森当然不懂杰彭语,但他至少能猜到指着他喊名字的卡尔采取的这些行动是什么意思。所以杉森也只有无奈地点点头。

“您好。”

听到问候语,男人嫌恶地望着杉森好一阵子,结果杉森在觉得丢脸的同时又感到了些许的愤怒。然而杉森正准备要开口说出:‘那个,对不起!’的前一秒,男人平静地说:

“我叫翰姆。”

那是发音很漂亮的拜索斯语。卡尔面露微笑,杰彭的国防大臣则是毫无表情地说:

“杉森先生懂杰彭语吗?”

杉森摇了摇头。翰姆立刻对卡尔说:

“那么,我们用拜索斯语来谈吧。”

杉森烦恼要不要道谢的同时,卡尔从马上下来,看到之后翰姆也下了马。

等了很久吧,翰姆先生?”

“不,我也是刚刚到而已。一来到这里,就看到两位正跑过来。”

杉森尴尬地搔了搔后脑,说:

“对不起。那个,我跟着来不是为了耍什么阴谋诡计。”

翰姆一直到了这时才面露微笑。

“如果真有什么阴谋诡计,你就应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跟着卡尔来了。我想你是担心卡尔才一起来的吧。”

“……您猜对了。卡尔根本不会用剑,啊,这也不是说我就会出手攻击翰姆先生。没错,我绝对不会的。”

原本约好单独会面自己却跟了来,不断解释的杉森终于放弃,闭上了嘴。接着杉森就同时抓起卡尔与自己的马的缰绳,静静地朝后返下。这动作意思好像是‘请当作我不在这里吧’。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翰姆其实对杉森的这些动作充满了兴趣。他听过杉森.费西佛这个名字无数次。但是翰姆从现在的杉森身上一点都看不到那个带着一支刚从地狱而来的部队、用兵如神、像猛犬驱赶羊群一样将杰彭的四支部队打得动弹不得的,拜索斯最可怕的将领。这人真是嘉布林之后拜索斯最强的猛将杉森.费西佛吗?那个据说令人恐惧无比的男子对于自己跟着卡尔来似乎感到非常抱歉,不但扮演了不太适合的马夫角色,还一直畏畏缩缩的。

卡尔指着路边的岩石,说:

“要不要坐下来?”

翰姆找了一块可以跟卡尔面对面的石头坐下。两人看来就像临时在路边休息的旅客。卡尔等自己喘定之后说:

“感谢您愿意前来。”

“我也认为休战协议非常重要。”

“不……不是这样。”

翰姆疑惑地看着卡尔。 

“休战协议等到两天后正式协商的时候充分讨论就行了。贵国应该已经在进行准备了吧?我们这边也是一样的。我来之前问了一下情形,我国的法律学者正在针对被起诉为战犯的贵国人士,啊,当然也包含翰姆先生在内了,争论到底应该不起诉,还是缓起诉。”

翰姆微笑了。

“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但我还是很好奇。我应该是被万人联名控告为天人共怒的世界公敌吧?”

“差不多。只不过加在前面的罪名多了不少。”

“有一个好消息。卡尔您并没有在杰彭遭到控告。因为我国的律法家对您毫无认识。”

翰姆犹如开玩笑般地说,稍微讽刺了卡尔一下。这等于是对卡尔隐藏在幕后操纵拜索斯的手腕表达敬意。虽然能充分听懂对方的意思,卡尔还是很柔软地回话:

“是的。有这么多人在为休战协商不辞辛劳,我认为一定可以带来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所以我对休战协定并没有太大的关心。我提议今天跟翰姆您见面其实有其他的理由。”

“如果不打算讨论休战的事……您为何而来?”

“我想谈的是比那个严重得多的问题。我问一下。我听说贵国应该长眠于地下的人一一起身,在地上徘徊?”

翰姆的表情再次皱成一团。

“啊,我完全没有打算提起贵国称为神力武器的那些僵尸猖獗的事情。”

“不,我不是说这件事。您应该知道的。”

翰姆皱着眉头说:

“……我知道。索罗奇也复活了吧?”

“是的。我也是为了谈这个问题才来的。就像您说的,此刻我国的史家们付出性命的代价都想一见的那些人,此刻都正行走在大地上。死亡骑士已经从寇罗内溪谷爬了起来,天空三骑士也在肯顿的天空中盘旋着。”

只要内容够恐怖,语气并不重要。所以卡尔很单调地说着,翰姆则是好一阵子都没办法开口。过了很久,翰姆才吃力地说:

“您知道原因吗?”

“是的。有一句俗话说,祖先还得超越死亡来为不肖子孙操心。这句话原本只是个比喻,代表祖先为后代打造出的习惯或文化、规则、建筑物……但是这次却发生了跟这句话字面上意义相同的事情。索罗奇已经将解答带给我们了。”

“您是直接……跟他见面的吗?”

“是的。”

因为想不出其他适合目前状况的行动,所以翰姆只能深呼吸。卡尔点了点头。

“就我个人而言,这是很令我失望的经验。因为他来的时候并没有在天空中映射出彩虹,没有天崩地裂雷电大作,也没有坐着公羊与狮子一起拖的车而来。索罗奇是从宫城的正门走进来的。”

翰姆苦笑了。

“他没有这种必要吧。我能懂。他说了些什么?”

卡尔摸了摸眉间,说:

“这有点复杂。我不知道我能说明得多清楚。这些复活事件似乎是受到贵国称为Hjan的东西影响。”

翰姆有点惊讶。

“Hjan?”

“是的。也可能我是误用了杰彭语的词汇,如果是的话读原谅。按照索罗奇大人的说法,拥有很大Hjan的人可以让自己、死去的家人或朋友复活。靠的并不完全是爱与思念。如果靠的是单纯的爱,路坦尼欧大王早就因拜索斯民众复活好几次了。死去的丈夫或妻子也没有都复活过来。其实我也不太懂。”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劳尔并没有复活,但是贝伦复活了。”

翰姆提到的这些名字对卡尔来说当然很陌生。但是翰姆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他陷入了沉思。他感觉好像有些东西正发出哒哒声往他的头里钻。与辛柴决斗而死的人当中,劳尔.特里葛罗斯是以坦荡荡的心情面对决斗,以一个武士应有的方式毫无牵挂地死去。他并没有复活。贝伦.寇达修则是在盛怒中面对决斗,还没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就中招狼狈死去。他复活了。

卡尔发现翰姆沉浸在思绪当中,所以轻轻地说:

“那个……索罗奇是这么说的。比起杰彭,拜索斯应该发生了更多的复活事件。”

“咦?理由是什么?”

“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个Hjan是什么东西。如果是自己很熟悉的一种情绪,就应该很容易调整,至少比自己连名字都搞不清楚的概念容易得多。这番话很可怕。我们明明就有这样的情绪,却连这情绪的名称都不知道。”

“应该没错,是的。但是很难认为单纯因为情绪就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的。当然有前提条件。”

“前提条件是什么?”

卡尔在回答之前望了一阵子天空。三个人身处的山丘就像错误生长在平原中间一样,十分低矮,所以蔚蓝的天空辽阔到莫名其妙。卡尔就犹如在那片天空中寻找着自己所说之话的证据,但天空依旧自顾自浮在上面,并没有帮忙卡尔。所以卡尔有些吃力地往下说:

“前提条件就是时间停止。”

还好翰姆并没有用看白痴或神经病的眼神去看卡尔。然而他也没表达出热烈的赞同,只是静静地露出要求说明的眼神。卡尔讲出这些让他自己都混乱的概念,试图同时提升翰姆与他自己的理解度。

“现在,时间正在变慢。事物的时间正在变慢。花苞不会开花,应该腐烂的东西却不腐烂。小孩子,小孩子不再出生。我谈一些比较个人的事情好了。我们常说孩子是未来的主人翁,但是这些主人翁已经不再出生了。我很想问问您本身的亲友有没有人最近生出小孩的?”

翰姆虽然知道回答这个问题等于证明他赞成这个荒唐的假说,但是他也不能光因为这个理由就说谎

“没有。”

“我也一样。您这个表情,我能懂。您觉得我的话莫名其妙吧?是的。连我自己都似乎搞不太清楚。但是我反思了一下我个人的事情。”

“您个人的事情?”

“翰姆,虽然不知该怎么说明才好,但我是个梦想着未来的人。当然所有人都梦想着适合自己取向的未来,而且也都为此付出一定的努力。”

翰姆点了点头。然而卡尔微笑着摇头。

“但我只不过是以前这样相信着罢了。”

“咦?”

“我以前都认为是我创造了未来,但其实不是这样。为了比较客观地思考,我并不想说我有多努力。但是我直接说结论好了。我渐渐让事态与状况固定了下来。也可以说我拥抱了当下。”

“什么意思?”

卡尔感觉有些难堪。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对于外国的国防大臣来说,这是些相当复杂的内容。他利用马戏团警告贵族,结果让贵族有了警惕(从杉森遭受了袭击这件事就可以看出贵族的警戒心,只是卡尔那时还没发现)。而且他们还意外地发现文化产业可以成为一种武器。他们利用(卡尔赐予的)掌握毛织业获得的丰富财源将更多文化人纳入旗下。作家、艺术家、音乐家、雕塑家、政治家、经济学家,还有其他所有的专家。搞不好连圣职人员与魔法师也可以包括进来?结果,他们开始强迫人们接受‘拥有一定的文化水准与充沛财力的贵族掌握文化产业之时,文化才会结出最好的果实’的信念。这是当然的道理。

掌握文化的人就能掌握一切。这些事还是应该由贵族出来办,这才像个贵族。这不就是贵族该做的事吗?这些是人们脑海中的成见,一时间改变不了的。结果,非贵族就成了贵族们的文化佃农。这是卡尔造成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没对杉森说过,对翰姆就更不能说的东西。对这所有计划与秘密活动都重新检讨过的卡尔对自己感到昏头转向。他所做的行动都是在将此刻的一切化为无法动摇的事实。

“太多了……可是我想谈谈您。”

“我?”

翰姆一脸迷糊地看着卡尔。卡尔板着脸说:

“您想要达成休战协定吗?”

翰姆并没有回答,因为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卡尔也没有等他回答,继续往下说:

“但是这已经固定了。这样做并不是结束战争。休战就是战争随时可以再开的意思。要不要谈谈签订休战协议之后我们两国会变得怎么样?最容易判断出的就是军备竞争。我不知道您对休战后的祖国有什么美丽的计划,但最后您会成为膨胀后的军部首长。搞不好您还会成为哈坦。”

具有强硬性格的翰姆听了这些话,果然无法忍受了。

“放肆!” 

杉森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锐利。但是翰姆并没有站起身来拔刀。他压抑着即将从口中爆出的话,瞪着卡尔。卡尔很痛苦地说:

“我不是说您自己想要。我是说也许周围的状况会逼得您这样。”

“说说看吧!”

“先从军备竞争开始说好了。我可以预料到的就是,为了准备短期的战争,后勤军需会扩大,军部也会扩张。可是,暴力的特征就在于它跟自我意识剑很像。”

杉森一下子将眼睛睁得老大,他的手自然移向腰际端雅剑的剑柄。卡尔与翰姆自然无从得知,端雅剑这时也屏气凝神地倾听着卡尔的话。

“自我意识剑跟一般的剑不一样,会自己去寻找主人。一般的刀剑不管是握在战士、杀手或屠夫的手中,都会忠实地执行主人的意图。但是自我意识剑会自己找主人。当然比较温顺的自我意识剑不会,但大部分的自我意识剑都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去寻找主人。可是剑的目的又是什么昵?是暴力,血腥。自我意识剑并不是为了达成主人的目的而献出自己,而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选择主人。”

翰姆被突然传来的高喊声给吓了一跳,而且对高喊声的内容更为惊讶。

“我才不是这样!恶心死了,什么血腥!”

翰姆用冷冷的视线望去的地方,是杉森正一脸苍白地低头看着的自己的手。与翰姆和杉森的表情完全相反,卡尔一脸冷静淡淡地说:

“那把端雅剑的情况有些特别。那把自我意识剑是为了自己另外的目的,也就是饶舌多嘴直到世界末日为止而利用主人。因为它自己没有嘴巴。乍听起来似乎比其他魔剑善良可爱,但从利用主人这一点上来说,跟其他的自我意识剑也没什么两样。”

端雅剑闭上了嘴(?),而这件事也只有杉森才能知道。卡尔想继续往下说,不过那之前他必须先叫翰姆一声。

“那个,翰姆?我们继续吧。”

“喔,好。”

大概因为自己也是个战士,听到自我意识剑这个词就开始赞叹地欣赏着杉森手握之剑的翰姆尴尬地回头。卡尔继续说:

“在你们国家内不断长大的暴力,最后会为了发挥本身的特性而自己去寻找主人。它并不希望压制暴力。跟自我意识剑一样,暴力很少会为了这种目的去找主人。暴力寻找的是会拿起自己来挥动的主人,而您本人成为这种主人的可能性非常高。其他名门的领袖似乎对军部的权力不太在乎?您自然会成为战后杰彭实际上的最高权力者,拥有军队的统率权。然后有一天,休战协定被撕碎

了。就算您自己不愿意,也不能无视于您手下的将帅或士兵给予的压力。到时一切都会恢复到此刻的状况。”

翰姆不太高兴地说:

“不管周围的状况再怎么样,至少我有我的自由意识。”

“可是那个称作自由意识的东西却希望此刻无限地循环。要不要听听其他的例子?”

“其他例子?”

“您让我们把希欧娜抓了起来。”

翰姆闭着嘴等待卡尔的说明。就他的判断,眼前的这位卡尔性格上似乎很喜欢把事情说明得很清楚。卡尔果然开始说明:

“让我们逮捕希欧娜,是您为了向我们表明自己休战的意志十分坚定。就我们的立场而言,这是很值得称赞的态度。我在此代替黛美雷娜斯,拜索斯公主大人向您致谢。”

“虽然我很不想说,我自己很讨厌那个吸血鬼也是其中一个理由。”

“是吗?好的。可是我们换个方式来想想看。希欧娜是尼林之翼的重要人物。就我所知,尼林之翼是哈坦牵制军方的重要手段。您想要削弱他们的实力。”

翰姆感觉自己的胸中某处好像有某样东西发出了喀哒声。卡尔将视线投向地面。

“我不知道您是否有自觉到,其实您是在为休战后的军方势力布局。此外还有一些您做的事,换个观点看也都是出于类似的目的。”

翰姆很想反驳。但是不久前在他心中滚动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嘴。翰姆咬住嘴唇想:

他将杰彭最精锐的部队都派往拜索斯。虽然他担心休战后军阀的势力坐大,可是那些部队都被拜索斯建国后独一无二的猛将杉森.费西佛打得支离破碎,耗损殆尽。这么说来……?

翰姆等于是借用杉森的手将有可能成为自己对手的将军们除掉。

“我们的休战其实只是暂停而已。以前的那种战争,只要分出胜负来就结束的战争不会再有了。接着又会开始一场新的战争。换句话说,会永远处于战争状态,分不出胜利者或失败者。”

“永远处于战争状态?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吗?”

“死者纷纷复活,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吗?”

翰姆咬住了嘴唇。卡尔抬起头望向天空。天空美得如同蓝色的布景一样。像是用几乎干掉的毛笔在纸上擦过一次画出的云,像伤疤一样停留在天空某处。卡尔就这样望着天上的云。

“我们国家曾有个名叫查奈尔的将军。”

“我知道。”

“那么,听过他将行动与状况的关系分成三类的那番话吗?”

“让状况好转的行动是最好的,让状况恶化的行动很不好,但最糟糕的是完全没能让状况变化的行动。” 

“他这番话是针对战略说的,但他也在不自觉中谈到了时间的本质。”

“时间的本质?”

“我们是必须流动的。”

卡尔从坐着的石头上慢慢站了起来,望向山丘底下的荒地。

“有时成为壮丽澎湃的江河,有时成为四散飞溅的瀑布,有时翻越过峭壁,有时钻进地下静静地流淌,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流动,而不能停滞下来。因为不知道前方有些什么就永远将自己绑定在此刻,对我们而言是种自我毁灭。”

翰姆不自觉地随着卡尔望向辽斗的荒地0然而翰姆与卡尔看的是不同的方向。卡尔提高声音,很吃力地说:

“我们必须要飞才行。”

“飞……”

“有时要成为强烈吹袭荒野的疾风,有时撞上山而被撕裂,总之我们要变成风。我们人类是优比涅与贸加涅斯的证人,是时间的匠人。我们必须成为流动的河水、吹拂的风、必须造出时间才行。”

翰姆点了一下头。卡尔突然转身对着翰姆。与卡尔对看的翰姆发现他眼中的痛苦,有些惊呆了。卡尔那张脸看起来就算立刻放声大哭也不奇怪。

“对不起。”

“咦?”

“对不起。”

相同的话卡尔说了两遍。翰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然而卡尔并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他直接转过身走向杉森。翰姆只能站在原地望着卡尔的背影。

从荒野吹来的风扬起了山丘的尘土 ,卡尔立刻就上了马,从马上望着翰姆。他的脸又恢复到原本的表情。卡尔面露微弱的笑意,对翰姆说:

“两天后协商休战之时再见了。”

“啊,是的……可是……”

“我会让您看到很棒的东西,请您做好准备。”

“很棒的东西?”

卡尔用开玩笑似的滑稽表情说:

“那个,我会尽我一切的热诚破坏休战协定的。”

翰姆没能反问,只是下巴快掉了下去。他的脑中某处响起了嗡嗡声。卡尔再度用顽童的表情说:

“贵国的律法家现在也有事可做了。他们可以起诉卡尔.贺坦特,罪名是以最恶劣的方式破坏休战协定,破坏了两国和平与繁荣的基础,让杰彭与拜索斯陷入泥沼,是个历史性的罪人。”

翰姆一时哑口无言。卡尔淡淡笑了。

“可能有人会说我的心情只有你懂,不过要找到适合形容现在这一幕的词句,还是留给后世的文人去做好了。不知道会是杰彭还是拜索斯的作家,他们一定会用美丽的词藻创造出很棒的一幕场景”

接着卡尔轻轻挥了挥手。

“祝您旅途愉快,耳畔常有阳光,直到夕阳西下。”

这时应该回答:‘祝您一路平安,归来时犹如出发,笑颜常在’吧。但翰姆还是呆滞得无法开口。卡尔不等待对方回答,直接转身而去。犹豫了一阵的杉森随便对翰姆点了个头,然后就骑上流星跟在卡尔后面走。翰姆就好像被钉在山丘上似地看着卡尔与杉森离去。横越荒地的两人渐渐变成了两个小点,最后随一阵风沙消失不见。到这时为止他的口中还不断反覆念着同一句话。

祝我‘旅途’愉快?

 

第二章

 

杉森回过头看卡尔。虽然他想对卡尔说些话,但端雅剑提醒他现在不是时候。

‘我们快逃吧,杉森。翰姆看起来很有礼貌跟绅士风度,很有可能是跟你完全不同的人种。’

‘这是什么意思,可不可以说清楚?’

‘哼。不会有人像你这样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跟在人家身边吧。如果翰姆认为这场会面有危险的话,一定早就叫一大群士兵埋伏在附近了。’

‘我懂了。’

‘刚刚的情况跟卡尔打了翰姆后脑一下没什么两样,所以在翰姆回过神来,叫他藏起来的那些手下把我们这些混蛋抓起来之前,多跑一步算一步。’

‘我不是说我懂了?说那么清楚干嘛。’

‘哇……!连这个你也猜到了?’

‘呜。’

杉森突然有种冲动,想随便找块荒野中的石头把端雅剑插下去就跑。杉森之所以没有将这个缔造几百年后石中剑传说的计划付诸实行,原因有两个。首先,杉森现在把全副精力放在逃跑上;第二,他没看到四周有石头。所以杉森决定与端雅剑进行一场更有建设性的对话。

‘卡尔不是说他要破坏休战协议?’

‘只要他想要,他就可以破坏得了。如果只是场结婚典礼,那连我也办得到。’

‘嗯?怎么破坏?’

‘嗯……杉森你先到结婚典礼现场,然后握住我就行了,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怎么破坏结婚典礼了。’

‘还真是可怕……但卡尔为什么要这么做?’

端雅剑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这段期间杉森将流星的缰绳稍微放松,回头望了望。他并没有看见追兵、刀剑的闪光、烟尘之类的东西。杉森再次将头转回前方。这时端雅剑说了:

‘因为你们必须要流动。’

‘啥?’

‘虽然不知道战争会输还是会赢,无论如何还是要继续打下去,停下来就不像你们了。你们是风,是河流。你们必须永远行动。’

‘这什么话,不能因此就支持战争……’

‘不要把事情讲得这么简单。’

‘咦?’

‘看看我的样子吧,杉森。直到我的剑刃上沾满锈斑、剑柄也腐朽的悠久时间过去为止,我都没办法自己行动。只要想到这时间的漫长,我就会感觉自己快被逼疯了,浑身发抖。你是用年来计算岁数的吧?但是,唉!我是用世纪来计算的!在这漫长到吓人的时间中,我都没办法自己行动!’

杉森沉默了。一阵子之后,端雅剑用寻回了平静的声音说:

‘我有时会想,父亲为什么不把我做成一把魔法剑。那、那么也许我会闹得恶名昭彰,然后被丢到熔矿炉或者火山口里面去?也许那样反而好。比起在这长到闷死我的时间中忍受当个植物人的刑罚,那要好得太多了。’

‘端雅……’

‘你们就是必须行动。’

端雅剑坚决地说。

‘也许这是剑的思考方式。对,是的。我是把剑。剑就应该用剑的逻辑说话吧?就算害怕战争的结果,也不能停止战争。必须坚持到最后。’

‘我……不知道。休战之后,至少不会像战败那样吧。而且也不会再有人流血。’

‘卡尔说的时候你没在听吗?如果在这状态下休战的话,就是跟现实妥协,沦落于现实中。那么战争就会持续下去。这跟得了血友病没两样,你们会永远不断流血。受伤的手臂如果没有好起来,就必须砍掉。如果只是一面流血一面拚命止血,总有一天人类本身会死亡。’

端雅剑停了一会,才继续说:

‘不,我改口一下。人类不会死。如果现在的状况继续下去,人类就不会死亡了。但是必须流血这件事是一样的。这世界会成为幽灵们的战场吗?没办法生出下一代,也不会死去的,就是幽灵。只有幽灵才能持续永远的战争。’

‘但是……’

‘必须要战斗。不要因为不知道未来就犹豫。休战并不是单纯的妥协。没有这种东西。不,就算有,也必须要由人类自己来决定,而不是因为有人将现实固定住。站起来走吧。这样算对子孙们犯了罪吗?很对不起,但是你们的祖先也都为了自己的人生搏斗。你们也为了自己的人生搏斗就行了。你们的子孙也会为了自己而搏斗的。这是因为打从一开始你们就被创造成这样。这搏斗有可能成为歌曲、成为高塔、成为美丽的图画。早上起床的时候,必须跟睡意搏斗。努力工作的时候,必须跟懒惰搏斗。争论的时候,就要跟对方辩到底。如果杰彭是敌人,就必须站起来跟他们搏斗。将时间省下来做些正确的事情。永远都会有妨碍你达成目标的东西,所以搏斗也是永不停息的。在我面前,能够自己行动是件值得自傲的事情,所以去行动吧!’

端雅剑的声音中夹杂了一些滑稽的调调。

‘看呀,现在又冒出妨碍的东西了。伟大的战士杉森啊,战斗吧。’

‘啥?’

这时现实中的声音钻进了杉森的耳朵。

“费西佛老弟,别聊了。”

杉森慌忙想让流星停下来,结果还是跑到卡尔前面去了。杉森策马往回走,也没问卡尔为什么要他别聊。

他们跑下来的山丘另一边扬起了白色的烟尘。杉森开始咬牙切齿。

“翰姆这家伙。”他不再使用尊称了。“他好像埋伏了部队。这个卑鄙的混帐!”

卡尔并没有回他‘说是一对一会谈,你还不是跟来了?’之类的话。他只是稍微皱起了眉头,说:

“我问一声,你或端雅小姐回答都行。那支追击我们的部队是翰姆直接指挥的吗?”

“这种可能性很高,但到现在为止没有确切的证据。”

“可能性很高?”

“对啊。我们并不是在双方的中间地点会面的。他没有理由要独自跑到离自己人五、六个小时的地方,如果是我,也会去跟那支部队会合。”

卡尔点点头,伸手往怀中一探。杉森看着他拿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卡尔用不太自然的表情面对杉森,说:

“就算他骂我卑鄙的混帐卡尔,我也无话可说。”

“咦?”

卡尔并没有回答,而是放开了缰绳,双手抓起卷轴?卷轴一被撕开,就喷出了光线。直冲高空的光让杉森想起了雷伯涅湖的一幕。光线飞射到高空中,穿越了云层之后消失了。杉森看了看卡尔。

卡尔敲了几下自己的手,说:

“拜、拜托了。”

“刚才那算是为我加油吗?好的。我去对付那些追兵,卡尔你快趁这段期间逃走。你的加油我心领了。我不会说你胆小的。卡尔你快跑……”

“呜。不是。这只是一种沟通方式,费西佛老弟。看看后面吧。”

杉森回头看后方。

一阵跟追兵的阵仗差不多大的烟尘扬起。看到地平线上处处扬起的尘云,杉森感到让他呼吸都停止的喜悦。随风传来细微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敲打在地上的马蹄声带有极大的战斗力与致命的突击力。

强劲的号角声传来。

号角声响彻震撼了整片荒原。杉森对这个号角声十分熟悉。热血沸腾的杉森慢慢拔出了端雅剑。致上最高的敬意!马蹄声现在已经大到可以震动身体了。分分秒秒越来越大的尘云间闪耀出甲胄的虹光。杉森感到一种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愉快。他将剑高高举起,拉开嗓门大喊:

“玫瑰的骑士们,来吧!死生不是我所能知。我们只能让血玫瑰的花瓣在漆黑大地上飘散!”

似乎要回答杉森般,号角声此时再度响起。金属的清亮声如雷般响彻了整片荒原。配合着他们心脏中涌起的血的召唤,战士们合唱的地狱之歌传来。

玫瑰骑士正朝他们奔来。伊斯骑士团向前伸出的枪矛将白虹朝四方散射而出。火焰般飞翔的马匹鬃毛上方,是伊斯骑士团的钢铁头盔闪烁着,刻在胸甲上的玫瑰花纹看来就像流动的血液。不知道伊斯的工匠费了多少苦功,一次又一次地淬炼,才能让甲胄的钢铁发出这种宝蓝光泽。跑在最前面的骑士将往前伸出的巨枪举起。原来那并不是枪。骑士手臂一挥,展开了一面巨大的旗帜。画在上面的玫瑰与正义的欧雷姆纹饰犹如发出了华丽的火光。骑士再次高举起号角。雷霆般的号角声再次震动了大地。

叭——叭叭叭叭——叭——!

叭——叭叭叭叭——叭——!

这些人就是伊斯骑士团。葛雷、穆史塔巴、丁赖特这些天空骑士最适合的传人,整片大陆上战斗力最强的团体。如果剑与破坏的雷提的孩子们,是为了破坏而举起剑的祭司,他们就是为了正义而献身给神的武士。杉森疯狂地笑了。他转过头大喊:

“卡尔!你要什么样的翰姆?”

卡尔面带有些苦涩的表情抓起了马的缰绳。为了不妨碍到伊斯骑士团的突击,他必须以最高速度往旁边避开。真是千钧一发。

“战争礼仪要尽可能郑重。但是如果不得已,那给我尸体也没关系。这就是战争的礼仪。”

“知道了!来吧,看看谁比伊斯骑士团更强!”

杉森将剑高高举起。

“拜索斯,路坦尼欧!”

喊完之后杉森就直往前冲。卡尔微笑着开始往一旁跑去。马上的卡尔注意倾听伊斯骑士团的号角声。那是悲凉,美丽,激动人心的号角声。

 

将帐幕入口垂着的布帘掀起往外看的卡尔点了点头。营地上只有处处燃起的营火将附近照亮,周围都是一片寂静。那里只有巡哨的一两个士兵来来回回踱着步,为了休战协商而来的使节团与法学家都早已筋疲力尽地入睡了。对他们而言,这几天跟行军简直没两样。但因为意识到自己肩头上的沉重任务,他们每天都忍受着困倦商讨休战协定的草案,所以不久前晚饭时间卡尔所宣布的讯

息,也就是双方不会进行休战协商了,把他们全都弄得垂头丧气。他们大概因为惊讶与失望,早早地就沉睡了。

卡尔将布帘放下,回头望向帐幕的中央。那里放着一具又大又沉重的棺材。卡尔想动手去敲棺材盖,但还是忍住了。

“希欧娜,可以出来了。”

棺材盖慢慢动了起来。砰。发出轻轻一声的同时,棺材盖落下,希欧娜站了起来。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些随军祭司与吓得满面苍白的士兵围在旁边,但这里只有卡尔一个人。希欧娜疑惑了。

“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卡尔一脸疲惫。他从被当作桌子用的柜子上放着的两个杯子中选了一个拿起来,说:

“是的。”

“理由呢?”

“要不要坐在那里?啊,要从棺材里出来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就坐在棺材的角上好了。”

希欧娜惊讶地看了看棺材周围的地面。她的嘴唇扭曲,露出了尖利的牙齿。棺材周围的地面上画了些复杂的图案。希欧娜看不出那是什么,她猜是妖精师搞出来的东西。是那个妖精师老头库达伊弄的吗?由于看不懂,希欧娜也不敢轻率行动。

“准备得很彻底嘛。”

“我这个人做事比较小心。”

卡尔笑了笑,将另一个杯子递给了坐在棺材边上的希欧娜。希欧娜惊讶地看了看杯子,确认过杯子里的东西之后,希欧娜意外地说:

“这不是……葡萄酒吗?”

“不是。”

希欧娜睁大眼睛瞪着卡尔,慢慢将杯子移向嘴角边。然而当杯子里装的东西流进嘴里之后,希欧娜就很难再将注意力放在卡尔身上了。希欧娜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就这样闭着眼睛享受口中的东西,很珍惜地吞下去,说:

“我感觉自己好像活过来了。”

卡尔不自觉地微笑了。永远的尸体吸血鬼活过来了?但是闭着眼睛的希欧娜看不见卡尔的表情。卡尔点点头,坐到柜子上喝自己的那一杯东西。卡尔杯里的是葡萄酒。

希欧娜伸出了长长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然后用很可惜的表情说:

“公鹿,三一年产。”

卡尔呵呵笑了。他原本并不期待希欧娜有什么幽默感。希欧娜睁大眼睛望着正在笑的卡尔,说:

“如果是人类的就更好了。”

“人类?要我怎么准备?这头鹿原本炊事兵要用来煮晚餐,我是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可是这还真让我惊讶。味道你分得出来??”

“怎么可能分不出来。光是从可以掀翻这帐幕的鹿肉气味就可以猜出来了。既然你们晚餐吃了鹿肉,我当然猜这是从鹿身上弄来的。”

“啊,原来如此。原来让我想表达敬意的不是你的味觉,而是嗅觉。”

希欧娜冷笑了一下,用手抚摸着杯子。隔了好久才满足到欲望,希欧娜似乎十分开心。

“你准备了些什么?”

“咦?”

“你把我叫出来,应该是为了跟我说些刺激性的东西吧?就是为了双方单独交谈,所以才下这么大的功夫准备。什么话这么重要,你就说说看吧。”

卡尔轻轻一笑。

“你理解得很快,跟你谈话很舒服。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我们抓到翰姆了。”

希欧娜的手一抖,杯子里的东西差点都洒了出来,还好希欧娜及时拿稳了。希欧娜看了看流到自己手臂上的血,又回过头来瞪着卡尔。

“是的。我邀请他一对一单独见面,所以他来了。当然他也带了部队来,但全被费西佛老弟与伊斯骑士团击溃了。”

希欧娜咬牙瞪着卡尔。这可怕的家伙到底还有什么做不到的?这不可思议的男人体格算不上高大,脸也只是一个平凡中年人的脸,对希欧娜而言并不像什么伟大人物。不,这种平凡性反而更压迫着希欧娜。希欧娜好像想把这种压迫感甩开,将腰伸直,恶狠狠地说:

“恭喜了。翰姆是拜索斯俘虏的第二个杰彭国防大臣吧。但要他成为背叛祖国的第二个国防大臣,我想很难。那家伙实际上跟他外表看起来不太一样。”

“是的。我根本不敢有拷问他的念头。我还必须派人监视着不让他自杀,所以拷问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希欧娜不安地望着卡尔。

“他自杀过?”

“他咬过舌一次,随军祭司很快帮他治疗好了。所以他现在手脚都被绑着,嘴里还塞了东西。等一下你就可以看到他了。”

“可以看到他?”

“费西佛老弟正把他带来。”

希欧娜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抛到地上。什么事也没发生,杯子只是滴溜溜地转。卡尔摇了摇头。

“这样不对……如果你想知道那些图案是什么,你只能拿脚去试。但是我劝你别做这种傻事。我先警告你,将会发生库达伊所能想像出的最恐怖的事情。”

希欧娜并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她只是咆哮:

“为什么把他带来?是要戏弄我吗?是要享受叛徒互咬的乐趣吗!”

“我没有这种兴趣。我知道你跟翰姆两人都觉得没脸见对方。我也尽可能不想让你们见面,可是没办法。”

希欧娜气呼呼地说:

“没办法?”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没办法拷问他。别说手脚了,就算我只是给他嘴巴自由,他也会马上自杀。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希欧娜眨了几下眼睛。卡尔轻轻转过头,他的表情让希欧娜更为讶异了。卡尔低声说:

“你是个吸血鬼。你对异性具有支配力吧?”

希欧娜原本在眨的眼睛突然固定了。希欧娜惊讶地张着嘴注视卡尔。

“什么?你,现在……?”

“是的。我要你让翰姆进入恍惚状态。”

希欧娜唰一下站了起来。卡尔虽然害怕得从柜子上起身后返,但马上就停住了。希欧娜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棺材中瞪着地面。还是没办法出去。希欧娜用满布血丝的眼睛瞪向卡尔。

“为了什么?”

“我想了解杰彭使节团的组成人员与防御态势。如果可能,我想将使节团的人全部抓住。”

“为了什么?”

“因为我想赢。能够被选进使节团的人对战争的执行都有很大的帮助,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吗?”

“啥?”

“嗯?”

“到底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怎么了!我还以为我清楚你们的爆发力。短暂的人生,必灭的生命,也知道你们突然会在某一瞬间变得跟原来完全相反。但你这又算什么?你好像变得连一点点伪装都抛开了,这又是为什么?你用休战协商为饵来抓和平使节团?你以单独会谈为饵来抓敌人的总帅?你居然利用吸血鬼来戏弄人类?不是吧!”

卡尔摆出一副阴沉的脸,再次坐回了柜子上。

“这我也很清楚。”

希欧娜的肩膀上下起伏着。卡尔垂下了头。

“那到底怎么样?”

“嗯?”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希欧娜眉头整个皱起。卡尔望着地面,说:

“我不想讽刺你们,不过你背叛了翰姆,翰姆也背叛了你。既然你们在这片土地上晃荡,我就想尽情利用你们。就像那些相信不这么做就是笨蛋的人。你们自己都无法保持单纯,却拿我当单纯的偶像?不会吧。我也可以像你们这样行动。不但可以,我也确实做了。不然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我还能采取什么行动?”

卡尔慢慢抬起头来看希欧娜。他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用不着怪我,我必须结束这场战争。我要终结人类历史上不名誉的战争行为。擦脏东西的抹布不需要用高贵的丝绸来做。要我堂堂正正地一战?战争这件事真能找出高尚的地方来吗?从为了互相残杀而举起武器时开始,战争就已经是人类的污点。就算在污点上面加上镶了金的宝石,也没办法掩盖。用几十万大军堂堂正正进行一场华丽的战争,才是美丽的吗?到堆积了几十万具腐败尸体的战场上去说吧!我对这类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如果光靠抓几个人就能让战争更快终结,那我当然选择这种方法。其他人怎么评判我都不在乎。他们并不会为我负责,只是在那边吵吵嚷嚷罢了。能为我自己负责的就只有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的行动回过头来要求我付出代价的时候,我会自己负起责任的。”

“这话我也赞成。”

希欧娜与卡尔同时转头。帐幕的入口站着被绳索团团绑住的翰姆与杉森。虽然穿着件破碎而满布尘土与凝固血液的衣服,憔悴到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但翰姆还是威武地挺立着。回答卡尔的人就是翰姆。卡尔惊讶地说:

“咦,他的嘴没被……?”

杉森搔了搔后脑勺。

“塞住他的嘴很难看……好歹他也是杰彭的国防大臣。我已经得到他以哈坦之名发的誓,说他不会自杀。”

“真是的。原来单纯的偶像在其他的地方。”

“咦?”

杉森的眼睛眨了几下,卡尔却没有解释自己的话。他的眼光扫向翰姆。翰姆则是直视着希欧娜。他看了看棺材四周的图案,噗哧笑了出来。

“看来你的状况不妙。”

“……你也一样吧。脸上的伤疤跟血迹,用最好听的话来形容,也只能说是肮脏透顶。”

“是啊。不过你比我好一点,至少有酒……咦?”

翰姆看了看希欧娜捡起来丢过去的杯子,表情扭曲了。希欧娜转过头不去对着翰姆,翰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卡尔将帐幕内唯一的一把椅子拉过去推给翰姆,自己坐到了柜子上。翰姆默默地坐下,杉森站在他身后。翰姆对卡尔说:

“为什么要带我来?”

“这个嘛……我太激动了,其实我跟希欧娜小姐还没说完话呢。真麻烦。希欧娜?怎么样?我的提议?”

希欧娜直接躺到了棺材里。棺材盖飞起,发出很响的声音,紧紧盖上了。卡尔苦笑了一下。

“这种拒绝对话的方式还真酷。”

翰姆看了看卡尔这种样子,用很疲惫的声音说:

“就像我刚刚说过的,我同意你说的话。不过你所说的负责跟我想的负责似乎有点不一样。”

“只有一点点微小的差异,也就是几道深渊的差距罢了。”

翰姆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卡尔,然后爆笑了出来。接着他点了点头。

“是的。是观点的问题……我无话可说。”

卡尔皱起了眉头。

“该怎么说呢,我很难办啊。坦白说,我曾经试图说服希欧娜小姐让你进入恍惚状态。那个,你别把眼睛睁这么大,我会害怕。我算是胆子比较小的。”

“这个我绝对无法接受!”

“但希欧娜小姐不合作,我也没办法。”

“我知道你是胜利者。我并不否认自己是你的俘虏。但是我想为你说一句:不要自己辱没了光荣的胜利!”

卡尔直盯着翰姆瞧。

“既然我不是为了光荣而战,我也不怕辱没了什么。”

“就算如此……”

“你以为我是在跟杰彭战斗吗?”

翰姆停下来不说话,直视着卡尔。卡尔摇摇头,拿起酒瓶将酒杯倒满。

“刚才下午的时候,我在山丘上说的都是实话。时间确实停止了。要知道明天发生的事情,只要看看昨天发生的事情就行了,这样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明天这个因为无法预知而让人内心彷徨的词语正在渐渐失去意义。你以为我是在跟杰彭战斗吗?”

“那你是在跟什么战斗?”

“是在跟现实战斗。”

翰姆噗哧笑了出来。他没想过会得到这么老套的回答。卡尔也笑了。

“虽然说来有些陈腔滥调,但我现在这场战斗很难用其他的话来形容。我是为对抗‘现实是稳定不变’的信念而战。我在跟所有想将现实固定下来的意志战斗。也可以说我这场战争是在对抗正义、信赖、友情与爱。”

“这个……”

“我进行的就是这样一场战斗,翰姆。”

 

龙族名词解说

 

大刀Glaive:这是种介于枪跟刀之间的武器,基本的型态只要想成三国演义中关羽所拿的青龙偃月刀就行了。在东方常被人称为斩马刀,基本上是步兵用来攻击马上的骑兵或马时所用的武器。

 

狮鹫兽Griffon:它是起源于希腊神话的怪物,有狮子的身体、老鹰的头与翅膀。结合了陆地上的百兽之王狮子与天空中的百鸟之王老鹰的力量,代表着太阳及其力量、毫不松懈地警戒、复仇等的意思。也有些母的是以狮子跟□鱼合体的形象出现。在中近东与希腊等地常被用为神殿或坟墓的装饰,可说是种很神圣的生物;而依照希腊神话,它从诞生起就拥有侦测黄金位置的能力,会用黄金搭巢,并且努力守护不让黄金猎人或者独眼族夺去。所谓毫不松懈地警戒就是来源于此,到了中世纪之后时常被用在代表身份的徽饰上,其权威广受承认。

 

狮鹫兽骑士Griffon rider:骑着狮鹫兽参与战斗的骑士。也许人们会认为,这些跟一般骑士的差异点只在于骑狮鹫兽而不是骑马,但因为狮鹫兽是在空中飞行的生物,所以就为其骑士带来了多种特点。他们可以像轻骑兵一样被利用在侦查上,但不可能偷袭。在攻城战中可以发挥相当大的威力,但因为必须飞行,所以不能穿戴沉重的装备。而狮鹫兽本身喜爱住在高耸的悬崖绝壁、喜爱金银珠宝、性格也较为狂暴,在饲养上有很多麻烦的地方,所以很难大量人工饲育。伊斯国有葛雷这位不世出的狮鹫兽骑士。

 

解锁术Knock:魔法师能用这个魔法将锁住的门打开。当然也并不是所有门都能开。更高段的魔法师用魔法锁住的东西或矮人使出最高技术打造出的门就很难以此法打开。魔法师也可以用此魔法的逆咒语将东西锁上。

 

死亡骑士Death knight:对活着的东西都会加以凶暴的攻击,这一点与其他不死怪物相同,但是在不死怪物的阶层中它们的地位相当高。它们倾向于采取合法行动,并且对名誉十分看重。在它们不会采取奇袭或者卑鄙的行动这一点上,与骑士风范相当接近(不过其余的价值观与骑士完全相反)。

 

龙牙兵Dragon soldier:起源于希腊神话的怪物(?)。宙斯变成母牛去诱惑腓尼基的国王阿克诺尔的女儿耶罗佩,阿克诺尔命令儿子卡德摩斯去找回女儿。这就是英雄卡德摩斯传说的开始,卡德摩斯后来在建设德拜的时候遇到了龙牙兵。卡德摩斯击返了吃掉他部下的巨蛇之后,依照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说话声将蛇牙拔下种在土里,结果长出了许多全副武装的战士。它们互相残杀直到剩下五个为止,之后就开始跟卡德摩斯一起建设德拜。西方有一个常用词dragon's teeth源自于这个传说,意思是‘纷争的种子’。

 

屠龙者Dragon slayer:杀死龙的人,这是战士的最高荣誉。《尼布龙根之歌》的吉克夫里特、席格尔特传说中的英雄席格勒司、阿努高远征队的伊亚逊、吉卡梅斯神话中的吉卡梅斯(这个情况比较特殊,因为吉卡梅斯杀掉的雾巴巴,还未被确认为一头龙)等等,都是这个荣誉称号的保有者。由此可知获此荣誉的战士即是最强的战士,以拿龙的血来沐浴的吉克夫里特为例,是拥有不死之身的。(当然这种情况下,通常身体某一部位都会有弱点出现,艾吉雷斯是如此,而吉克夫里特也是如此,身上都有弱点。)

 

矮人Dwarf:起源虽在北欧神话之中,但我们目前所熟知的矮人面貌却是透过J.R.R.Tolkien确立的。在北欧神话中,诸神透过巨人伊米尔的身体创造大地之时,这个种族就钻到了地里。他们是手艺极佳的铁匠,拥有无尽的黄金与宝石,用其做出连诸神看了都讶异不止的宝物与武器。例如掷出必定命中的衮尼尔的枪,托尔所持有击中目标后会回到手上的神锤穆勒尼尔,会自动复制自己的德劳普尼尔的戒指,可以上天下海的金猪格林布尔斯提,西芙的黄金假发,折起来以后可以放进口袋的船斯基德布拉德尼尔等等,全都是矮人的作品。(北欧神话中,如果把矮人制作之物拿掉,那么诸神简直就是一无所有。)若依照J.R.R.Tolkien所描写的矮人来看,这一族是由伟大的铁匠奥勒所创造出的,他们是天生的铁匠、建筑师与石工,能制作很精细的工艺品,也是矿工,善于一切需要灵敏手艺的工作。他们对宝石拥有跟龙一样的贪欲,个性绝对不愿受人支配。他们的象征标志就是小个子与浓密的胡子。

 

圣徽Divine mark:神的标志,也就是象征神的东西(就像基督教的十字架)。

 

锐剑Rapier:随着枪炮的发达,在堡垒和甲胄已不再具有其保留价值的时代,西洋的剑从古代钝重吓人的外型,摇身一变成为更加轻量化的剑,而且拥有更致命的速度。锐剑为薄长且细直的剑,虽然无法直接破坏甲胄的硬壳,但在决斗时却足以取下对方的性命。《三剑客》书中几位剑客所使用的就是这种锐剑,使用锐剑的绅士决斗技术是现代西洋剑术的起源。

 

木杖Rod:单纯的手杖。又直又长,是旅行者的好伴侣。虽然其长度上的特性可以当武器使用,但是被擅长特技的卖艺者(acrobat)拿来使用的时候,才会真的展现出它的真正价值。如果看到有人携带这种不像武器的武器到处走,而且眼神可疑,请观察他是否注视着围墙。因为说不定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会用手杖一撑就翻过围墙去。

 

袍子Robe:宽松的连身长衣。中世纪的修道士常作此打扮。

 

长剑Long sword:与斧头同为使用于肉搏战中流传最久的武器之一。在人类学习运用金属的过程中,剑也渐渐显露出大型化的趋势,依据战斗时有利型态的要求,有人在匕首上加上了长柄,走上了转变为枪的另一条道路力而在度过漫长历史之后,长剑终于在十世纪左右真正登上了历史的舞台。长剑可以说是站在剑类武器的历史巅峰,剑身长约三~四尺,宽度约一吋,直而具有两刃,但不像东方的剑上有血槽的设计。从剑的型态上就可以知道,它的机动性高,适合施展各种剑术。所以它是在金属的冶炼技术进步到能制造出轻而强韧的金属之后才出现的。

 

玛那Mana:在整个世界上均匀分布的一种能量。基本上常常因为自然力而重新配置,所以如果达到能量均衡的状态,也就是某种热平衡的状态,这种能量就不会移动。(也就代表着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但是巫师重新配置玛那时,自然力为了让玛那恢复到均衡,所以在一定时间与一定范围中,就会造成移动。简单来说,全体温度都相等的水是不会移动的。但是将水装到水壶中去煮,因为水中各处产生了温度差,所以就会开始对流。也就是说在短暂的时间当中发生了犹如摆脱重力影响的现象。这虽然是自然的现象,但是猛一看会以为它忽视重力的存在,如果不知道水是如何发生温度差异,换句话说,如果不知道下面点着火,看起来就会像是魔法一样。魔法就只是这种原理的扩大。

 

镜像术Mirror image:魔法师在自己周围造出许多与自己相同的形象。这些形象做出的动作都跟魔法师本体的动作一样,敌人很难区别。虽然用物理攻击就可以破灭这些形象,但这就给了魔法师很有用的一段时间。

 

吸血鬼Vampire:因为血是生命的象征,所以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吸血鬼物,我们可发现大都是高等动物。《龙族》里的吸血鬼则是比较接近于伯朗.史脱克所描写的人物形象,而非安.莱斯所描绘的。吸血鬼一到满月的时候就会感受到吸血的欲望,会受到银制武器或魔法武器的伤害。它们能够变身为蝙蝠、野狼、雾的样子,而且在镜子前面会照不出形影。要是暴露在太阳光底下的话,它们的身体会烧起来,而且也无法涉水。因为拥有强大魅力,所以甚至可以使异性进入被催眠的状态。被吸血鬼咬到的人就会变成吸血鬼。

 

蓝龙Blue dragon:虽然不是属于粗暴凶猛的龙,但常被形容为个性邪恶的龙,主要栖息地在沙漠等干燥地带,会喷吐出闪电气息。

 

沉默术Silence:在一定的范围中使音波消失的魔法。会让此处变得安静。

 

海蛟Serpent:受到海蛟袭击的船几乎不可能回到港口 ,所以其样貌并不为世人所知。就算偶尔有人目击到远方海面上游动的海蛟模样,但因为其身体的大部分仍然在海里,所以还是无法得知其完整轮廓。一般认为将蛇卷起猎物压碎对方骨头的景象放大几百倍,就是海蛟攻击船的模。

 

卷轴Scroll:含有魔法力量的魔法书。就算不是巫师也可以使用。因为必须影响时常改变的玛那分布,所以要制作卷轴是非常困难的。

 

咒语Spell:施法时所箱的咒语。

 

不死怪物Undead:不是存活状态的怪物的总称。死后还在活动的所有怪物都属于不死怪物,所以幽灵也是不死怪物。

 

自我意识剑Ego sword:是魔法剑中水准最高的,拥有本身的自我意识。因为有自我的人格,所以能够认出主人(把它想成东方传说中,在主人呼唤时会鸣叫应答的名剑就行了),也可以作为施展魔法的主体。所以一般来说,自我意识剑都会使用魔法。

 

精灵Elf:跟矮人一样都是源自于北欧神话,但还是因为《魔戒》一书而广为人知。在北欧神话中,他们跟矮人一样是从巨人伊米尔的身体中出现的种族,但矮人钻入地下时,精灵则是留在地面上。北欧话叫做Alfen。他们生活在纽尔德的儿子丰裕之神福雷的领地中,拥有美丽的故乡“精灵之乡”Alfheim。甚至有人说福雷本身也属于精灵之一。身高跟大拇指差不多,个性善良而爱开玩笑。但是在《魔戒之王》一书中,精灵的性格却有了很大的转变,最早诞生的生物精灵可说本来是大地与世界的主人。身形瘦高,长得都很好看,追求无限的知识与品格、勇气、善良等等。基本上精灵是不会死亡的。(在《魔戒之王》一书故事发生的舞台“中土”上,精灵是可以被杀害的。但是被杀的精灵能够带着原有的记忆复活。)他们是中土其他生命有限者无法理解的高尚生命体,会因世界的混乱和败坏而痛苦。他们喜爱诗歌,但也不忌讳拿起剑来对抗敌人。从《魔戒》一书(正确说来应该是《silmarillion》一书)出现之后,精灵与矮人间的仇恨变得众所周知。他们的特征是让人惊艳的容貌与尖尖的耳朵。

 

光精Will-o'-wisp:光的妖精。

 

半兽人Ore:是一种人形怪物,因为J.R.R.Tolkien而变得有名。一般人的印象中,它的头是猪头。地精这个概念是从地底的妖怪而来,相反地,半兽人的概念则既是怪物又是一种种族,跟人非常近似,甚至有一种说法说它们可以跟人混血。(在《魔戒之王》一书中,有一段暗示到白魔法师沙鲁曼想要做出人与半兽人混血的混种半兽人。)

 

僵尸Zombi:这是起源于巫毒教的不死怪物。不死怪物之中原本曾经活着的,变成了尸体之后还活动着的都称为缰尸。由于大都是靠人工性的操作来让尸体活动,所以要是断了和操控者间的连结,迁尸就会回复为原来的尸体。缰尸只能了解操控者的简单命令,除此之外不具有什么其他的智能,而且因为是已经死掉的身躯,所以没有痛苦和担忧之类的情绪。

 

三叉戟Trident:本来是抓鱼的工具。鱼叉可以说是它的祖先,为了能够在水中使用,所以特意做成阻力很低、头部有三叉,一旦插中物体就不会掉落的型态。人鱼跟其他的水中怪物都很喜欢用这种武器,就像闪电是宙斯的象征一样,三叉戟则是海神波赛顿的象征。波赛顿想要折磨奥德赛的时候,就是挥动着三叉戟来引起暴风。

 

巨魔Troll:起源于北欧神话的食人怪物,智能比食人魔还低。最有名的巨魔是跟恶神洛基结婚,生下了三个孩子(趁着诸神黄昏之时将主神奥丁咬死的狼芬利尔,围绕地球的大蛇裘孟干达,代表地狱的海尔)的女巨魔安格波达。因为皮肤很坚硬,所以防御力非常高,就算受伤,也能够在短时间内再生而恢复(据说可以用巨魔的血加工做成治疗药水)。虽然也会用棍棒等简单的因为是非常大型的武器,所以机动性极为低落,但因为此武器出现的时期盔甲也已十分发达,所以它的低机动性变得不成问题。因为十分有用,所以在火炮发达之后,仍然还是在王室的仪仗中维持住其原有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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