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艾琳见识过地牢、染血的剧院、战场，以及火灾现场──但她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地狱。
所谓的地狱，就是跟四个妖精还有两条龙共乘一辆小型巴士。
她还没被逼到下车挑战迎面而来的车流，不过已经很接近了。
他们先前搭乘私人飞机离开尼莫先生的岛，飞行员是蒂娜;后来转搭小型巴士，开车的仍然是蒂娜。正如艾琳的猜测，她的技能是交通和运输──她可以在旅行途中毫无间断地穿梭在不同的世界;有些妖精就是有这种能耐。
大部分妖精无法在旅行时带着好几个人同行。然而，蒂娜似乎能够轻松携带包括龙在内的六名乘客。他们从美国出发，目前正接近维也纳。小型巴士窗外的马路飞掠而过──荒凉的平原、乡间的田野、阴暗的城市、朴实的村庄──每种景象都只停留几分钟，接着转换成不同场景。其他妖精都把这视为稀松平常的旅行方式。靛蓝保持沉默，凯嘟囔着有点晕车之类的话，不过他们都能够应付这样的旅行，艾琳也是。他们的旅伴则是另一回事。每个人都缩在小型巴士的不同角落，有鉴于车内只有四个角落，因此暴烈的气氛一触即发。
恩斯特把指节扳得啪啦作响。不断重复。然后又做了一次。杰洛坐着时无法让手安分地不动，他一直在练习抽牌或掷骰子。在这密闭空间里，骰子在地上滚动再加上恩斯特扳指节的声音，就像两个不同步的时钟。艾琳发现自己很希望他们能找到相同的节奏，而每次希望落空都让她烦躁得浑身不对劲。菲立斯坐在他自己的角落里，不愿意交谈，即使是和杰洛。他偶尔会抽搐一下，看似准备开口，却又再度陷入沉默。凯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占据离靛蓝最远的座位。靛蓝则以无比轻蔑的态度漠视所有人，把玩一小块从上锁公文包里取出来的电子零件;她随时都把那个公文包紧握在手里。
至于艾琳，导致她不悦的主因则是没有任何东西可读，就连简报文件都没有。事实上，没有简报文件这件事让她有些忧心。也许她是被大图书馆的工作惯坏了，但她要出外执行任务时，习惯至少有一些背景信息。他们拿到护照、信用卡、廉价抛弃式手机，以及在维也纳的基地地址──就这样。
她坐前座，在蒂娜旁边。这不算是享有特权，因为蒂娜并不是令人安心的驾驶。她带着若无其事的傲慢超别人车，追求的理想车速超出这辆车的速度极限，用冷笑与不雅手势响应叫喊或喇叭声。艾琳发现自己时不时就得极力忍住不惊喊出声。而且蒂娜似乎只能聊前方的路况，以及如何驾驭车子。她沉浸在使命中，满脑子都是速度和旅行，容不下任何其他事物──她没剩下真正的人格。如果艾琳需要人提醒当妖精抛弃人性、拥抱原型时会变成什么样子，蒂娜就是个活生生的例证。
「等我们到了维也纳，妳应该会把车速降到规定速限内吧?」艾琳终于说，试着展现坚定的语气，而不是紧张兮兮地对她提出请求。「我们最好不要引起当地警方的注意。」
蒂娜把她正在咀嚼的东西从嘴的这一边挪到另一边。「没问题。我会把车速严格控制在低于速限一公里。也许半公里?我不想矫枉过正。我原本应该已经抵达目的地，但后面的人很重，我要助跑更久才能转换球界。」
「放轻松啦，」杰洛在座位上喊道，「蒂娜是专业的，我和她合作过。」
艾琳心想：这车乘客有的和旧识互看不顺眼，有的又一个鼻孔出气，还真是伤脑筋。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而凯明显不信任靛蓝，则更令她忧心忡忡。她信任凯的判断，更重要的是，她信任他对其他龙的了解。他并不想谈靛蓝的身分，但他明确表示她奸诈狡猾。
这项任务渐渐发展得很有意思。
「前面有临检。」蒂娜说完，艾琳才看到，「妳会处理吧?」
「嗯。」艾琳应允，在副驾驶座上作准备。该是她证明自己也有用处的时候了。
小型巴士放慢速度，在路边排队等着接受临检。临检人员的制服不是艾琳记忆中的奥地利警察制服，而是灰色的功能型服装，而且临检人员的肩膀上都佩戴着摄影机。
蒂娜把车子停住，巴士后座的人都彻底安静。一个临检人员大步走了过来。「妳好，两位女士。」他用德语向艾琳和蒂娜打招呼。「我是梅尔泽警长，隶属于审查者。」他朝蒂娜亮了一下证明文件：艾琳只能看清楚「审查者」(CENSOR)这个缩写，以及这个组织全名的六种语言版本，其中英语的意义──欧洲联合国超自然观察与应变组织(Combined European Nations Supernatural Observation and Response)──让人担忧。「麻烦告诉我妳们的目的地和旅行事由?」
蒂娜把口香糖从嘴的这一边挪到另一边，然后用拇指比向艾琳。
艾琳倾向前。「我们要去维也纳──去和我们的同事会合。」她尽可能用纯正的德语说。
「同事?」警长追问。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小型巴士后部，乘客龙蛇混杂让他瞇起眼睛。
「我们都是一间新创软件公司的员工，我们公司专攻云端信息的搜集与储存，再加上快速响应的数据取回与区块链的安装，以达到特定搜寻功能。」艾琳顺口胡诌。她看到眼前这位男人感到无聊而眼神发直，便继续瞎扯从营销手册看来的科技用语，结尾是：「……我们向全球广征人才，以网罗最顶尖的程序设计师和专家──」
警长皱起额头。他用拇指指着魁梧的恩斯特。「他是程序设计师?」
「你别以貌取人。」恩斯特咆哮，他的德语有股显着的俄国腔。「我是开放原始码开发和函式库的专家。」
「这样啊。」警长说，显然没被完全说服，不过已准备让别人操这个心。「现在，请你们轮流把这个圆盘放在赤裸的手心──就是这样，女士──让我观察一下。这只是不会引发过敏反应的银。」
超自然观察与应变组织，警长的文件是这么写的。「我们该担心狼人吗?」她问，同时把圆盘传给后面的人。
「和平常差不多，不必特别担心，女士。」警长回答，眼盯圆盘的传递进度。「不用害怕。」
这大概表示她有充分的理由害怕。艾琳在心里再次咒骂尼莫先生：如果这个世界里有危险的超自然生物，他应该事先警告他们。
蒂娜把圆盘在指节间把玩了一阵子后，交还给警长。「谢谢各位。」他简短地点头行礼说。「请继续进行你们的工作。噢，还有妳最好注意一下车速，女士。我不负责取缔超速，不过接近城市时有隐藏式测速器。」
「感谢提醒。」艾琳说，蒂娜则用力踩下油门。
「这是个问题吗?」恩斯特等他们重新上路后问。他们渐渐接近城市，外头的雪景开始出现仓库和停车场，周围的车辆也变得壅塞。头顶天空有一大堆灰云，就像有一千匹狼聚在一起的阴暗而不祥的毛皮，让人看了心情沮丧。
「你指的是什么?」艾琳回答，「狼人吗?还是我们的脸以及车牌现在登记在案了?」
正在组装某种小玩意的靛蓝抬起头。「他身上戴的摄影机吗?不需要担心，等我设置好我的系统让它开始运作，就可以骇进警方的纪录，任意更改。」
「我正想问妳。」菲立斯总算开口了。「妳怎么能确定妳的知识足以破解这个世界的计算机系统?这又不是在拍科幻片，把妳的笔电连到外星人母船的计算机就能骇进去。」
靛蓝的身体僵住了一会儿，就像是眼镜蛇在考虑用什么角度攻击。「基础科技不是问题。」她说，放慢速度像是在对幼童说话。「创造晶体管或真空管，或是用来制造计算机、平板、手机的所有零件的方法，就那几种。至于计算机语言和程序语言，不同世界则有许多平行的发展──就像口说语言。你有注意到有多少个世界开发出 Windows 操作系统吗?」
「我没从这个角度想过。」菲立斯承认。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靛蓝说，又出现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以我来说，我有从不同世界搜集来的各种程序和黑客工具。我会找到某个适用于这个世界的计算机系统的工具，不然也可以改造后使用。我是专业的。」靛蓝说话时看着凯，眼神几乎有种……共谋的意味。
她对菲立斯说的确实合理──但要转换不同世界的科技真有这么简单吗?艾琳回想起一年多前参加过的大图书馆研讨会，会中说这是不可能的。艾琳不喜欢谜题──至少不喜欢在侦探小说以外的地方遇上谜题。
她瞥向凯。他比艾琳更懂科技，如果靛蓝的说法有漏洞，他势必会戳破。只不过艾琳注意到他和靛蓝默默交流了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神几乎像是在传达警告。可是靛蓝的技能为什么会挑起他的反应呢?
「如果这里有狼人和其他超自然生物，那么它在大图书馆的分类中大概属于伽玛型世界。」她说，把焦点拉回更迫切的问题。「以我们的标准而言，那表示魔法和科技并存。」
「像这种高度秩序世界也会有魔法吗?」恩斯特问。「我不常去高度秩序世界，但我没想过会在那里碰上魔法。这会是个问题吗?」
「在这类环境中会有魔法，但是是非常有条理的魔法。」艾琳说，「要遵循规则和原理等等。如果这里确实有其他超自然生物──」
「除了我们以外。」蒂娜愉快地插话。
艾琳猜想图书馆员确实算是一种超自然生物。「对，除了我们以外──那么他们得遵守常规。譬如银总是会灼伤狼人、吸血鬼对大蒜过敏……在高度秩序世界，你可以写得出一本指南，列举如何辨识当地的非自然生物。」
「不管怎么说，审查者在猎捕他们。」靛蓝说，「那应该够他们忙的──不会来烦我们。」
「对了，这个世界有龙。」凯提出观察，「至少有一条，或许更多。」
「你怎么知道?」菲立斯迅速质问。
「这是……龙的本事。」凯讲到这个词时，弯起嘴唇，不过之后他只是两手一摊，耸耸肩。「我分不出他们在哪里或是有多少人，这个世界的构造散发出龙音。」
「妳赞同他吗?」杰洛问靛蓝。
靛蓝举起手腕，那个很粗的银手铐还在，虽然连着的链子已经拿掉了。「只要我戴着这个，就没办法感应。」
「所以妳不能发挥──」菲立斯挥挥手，「龙的本事?」
「不能。」靛蓝说，她的话就和火山玻璃一样尖锐锋利。「我不能发挥龙的本事。不过我可以发挥计算机本事──目前你们只需要这个。」
「只要那些龙不在维也纳，就不是我们的问题。」恩斯特说。他一向一针见血。「所以，去维也纳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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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靛蓝说，打量他们的新总部。「这可不行，完全不行。」
她眼中闪着怒光。尽管她不像一般化为人形的龙那样表现出发怒的特征──她的眼睛没有散发红光，皮肤也没有浮现鳞片──但她的愤怒还是具体可感。不管是否在开车，蒂娜都表现得像对任何危险无感，但其他妖精都以非人类的速度向后退(同时又不会太明显地展现出被吓到的样子)。
艾琳望着破旧地毯上堆积如山的纸箱，里头装着计算机设备。延长线横七竖八地丢了满地，几张陈旧的桌子被推到墙边。楼下的布告栏说这栋破烂的建筑有「开放出租的办公空间」，不过根本没有其他房客。也许那张布告只是可悲地试图吸引投资客──如果是，看来完全不起作用。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这里是城市外围的工业区。
「往好的方面想，」她大声说，「应该没有人会来打扰。而且我们的旅馆就在马路对面。靛蓝，不好意思，我的观察力可能有点差，请问妳是在抱怨我们的基地，还是设备?」
靛蓝霍地转身面向艾琳，长发像烟一样浮在背后。「任谁都看得出来，我是在抱怨设备。这完全是在搞笑。」
艾琳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她曾经面对过发怒的龙，但仍然不习惯。「妳需要什么，还有要怎样取得?」
靛蓝停下来思考。杰洛把信用卡展开成扇形，好像在玩牌似的，一一检视着。「妳在我们队上的角色是这个吗?」他问她，「置办──妳会弄来我们需要的东西?」
「置办和组织──只要让我知道你们要什么。」艾琳信心满满地说。她必须设法博取他们的信任，所以何不善用这个机会?她的如意算盘──把他们都锁在旅馆房间，让她和凯去完成工作──看来只能暂时搁置了。她现在得趁着局面尚有弹性，还没有人试着跳出来当头儿之前，拿下整场行动的控制权。有太重要的事取决于这项行动的成功与否了。「我建议我们这就开始吧，毕竟我们有时间压力。」而且我关心的那个世界，也就是我参与这件事的原因，只有比尼莫先生给的期限多一、两天的时间。顶多。
「我不反对成为团队的一分子，」菲立斯说，「我以前做过。」他端坐在桌子上，像渡鸦一样心事重重。艾琳还是很难好好确定他长什么样子，因为她的目光总会从他身上滑开。不消说，在指认嫌犯时是不可能指到他的。「我甚至不反对与图书馆员或龙合作。但如果我觉得谁没有贡献，也随时会把那个人扫地出门。」
「听起来很公平。」恩斯特声如洪钟，「我也对于和传统上的敌人合作抱持开放心态，不过别让我失望，你不会喜欢后果的。」
凯耸耸肩，好像前一天晚上没有花一个小时和艾琳抱怨合作的事一样。「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不能合作的理由。要是日后再相遇，我们大可以假装互不认识。」
「那么做的结果通常是花一个晚上破坏赌场，然后满城追杀彼此，最后黎明时分用枪来决斗。」杰洛补充。
「你形容得未免太具体了吧。」艾琳说。
「这种事常发生。」
靛蓝刚才一直在一本被丢弃的笔记本上列列表。「来，」她把笔记本递给艾琳，「我需要这些品项，或是有相同功能的本地产品。不过要花不少钱。我可以开始把这堆垃圾组装起来……」她比向那堆纸箱。「但我需要更好的设备。我越快拿到，就越快可以把我们的脸从官方计算机纪录中删除。」
艾琳接过清单，茫然地看了一下，然后就传给凯。「好吧。」她说，「我们或许可以分配一下工作，我有一些建议……」
艾琳强烈地相信，如果你能用建议作掩护，让别人习惯服从简单的命令，之后遇到可怕的危险时，他们就会乖乖听话。这套理论短期内还无法让《孙子兵法》的粉丝惊艳，不过基本原则是靠得住的。但是，这个团队的成员个个身怀绝技，这招会管用吗?
室内令人满意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等她开口。
「我们迫切需要三样东西。」她说，「我们需要那幅画和它的保全措施的信息;这座城市的信息;还有现金。听起来合理吗?」
从这些人互看彼此探询对方赞同与否的举动，就能猜测谁和谁比较要好。杰洛、蒂娜和菲立斯是同一阵线;她和凯是另一个小圈圈。恩斯特高深莫测，靛蓝则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态度。
「那谁该做什么呢?」蒂娜问。
看到有人展现配合态度，艾琳努力忍住发出如释重负叹气声的冲动。「我对各位的专业技能与知识有些假设。」主要是因为你们没有主动告诉我，她在心里默默补上了这句。「我建议菲立斯去调查艺术史博物馆。现金方面，我在想恩斯特和杰洛或许可以做些安排，也可以顺便了解一下本地罪犯的地下世界。」
「妳觉得我是这方面的专家?」恩斯特问，「妳认为我这种人只要走进酒吧，所有本地的流氓就会吓得尿裤子，乖乖奉上钱包?」
「我没有这么粗暴的想法，」艾琳赶紧澄清，「不过确实认为你们两个有能力掌握本地现况。」
「妳目前表现得还不错。」杰洛深思地说，对她露出迷人笑容。「那妳自己打算做什么?」
「我想要更了解这个世界。」艾琳坚定地说。「尼莫先生有没有提到关于狼人，或是那个叫审查者的组织的任何事?」大家都摇头。「我们现在是摸黑在办事，我可不希望我们的身分曝光。我很习惯这方面的研究，而且动作很快。」
「我会把这堆垃圾组起来。」靛蓝用靴尖戳了戳离她最近的纸箱。「我要凯留在这里帮我。我需要另一双手，而他比你们都懂这方面的事。」
「凯?」艾琳讶异地询问。
凯叹了口气。「这满合理的。」他说。
「那我呢?」蒂娜问。
「我在想妳可以画出这个维也纳的地图。」艾琳说。若对城市了解得不够充分，可能会在必须快速脱逃时遭遇不愉快的惊吓。「除非妳觉得妳做别的事更有用?」
「不，这样听起来很好。」蒂娜的眼神亮起来。她把另一颗口香糖往嘴里丢。「我可以忙这件事。」
「妳是个油嘴滑舌又讨喜的小东西。」恩斯特用粗手指戳了戳艾琳的锁骨。「别以为我喜欢妳就会放任妳胡来。不过目前妳讲的话有几分道理。」
「你人真好。」艾琳揉着被他戳的部位。要是他揍她一拳，她大概再也爬不起来了。
或许这项任务真能顺利进行。
等大家都有事可忙了……她要悄悄回大图书馆一趟。她有些迫切的问题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