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极了，好极了。」尼莫先生热切地说，「真开心知道我们大家可以相处愉快。我一向认为个人利益比起种族偏见或个人道德观来说，更是好动机。现在我知道妳的价码，温特斯小姐，就像我知道在座每个人的价码──除了凯王子的以外。我很乐意晚点再和他讨论。」
凯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他啃了一小口肉，皱起眉头。「这是鲨鱼肉吗?」
艾琳口中突然尝到胆汁的味道。她放下叉子，克制不住地望向大玻璃窗。记忆回放着娜迪雅扭动的身体在鲨鱼包围下尖叫的画面。
「确实，是大白鲨的肝脏。」尼莫先生回答。「这可是珍馐啊。你们知不知道杀人鲸有种习惯，会把大白鲨打晕，咬掉牠们的肝脏，然后丢下牠们等死?目标非常明确，手法非常直接。我很佩服杀人鲸这一点。」
「我不知道加勒比海有杀人鲸呢。」艾琳大胆地说。根据外交礼仪，她得把这顿饭吃完，否则有可能冒犯餐宴的主人。理智也告诉她，如果她现在什么都没吃，晚点肯定会后悔。可是她脑中那股举一反三的声音怎么也不肯闭嘴。她听说尼莫先生喜欢拿人喂鲨鱼。即使这一只鲨鱼并没有吃娜迪雅，也无从证明牠没有吃过别的人。
妳可以做到的，她告诉自己。妳吃过更糟的东西，而且是在更糟的饭友面前。
不过要是她想得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会比较有帮助。
「所以，」菲立斯加入对话，让每个人都很讶异，「你的目标是什么东西，它又在哪里?」
「我要的是一幅画，」尼莫先生说，「它是法国画家西奥多・杰利柯的作品──在目标世界中完成于一八一九年──画名是『梅杜莎之筏』。」
整桌的人都静默无声。艾琳隐然注意到恩斯特、凯和靛蓝都回头继续吃他们的鲨鱼肝。杰洛和她采取同样的计谋，把它藏到饭底下。菲立斯则从头到尾都没碰。
「你们应该知道那幅画吧?」尼莫先生终于沉不住气，「它小有名气。」
「过于浮夸、尺寸过大的早期浪漫主义作品。」靛蓝说，「为什么在一块有两百年历史的帆布涂上不同的颜色，就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去取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你明明可以用计算机绘图做出完全一样的色彩模式和深浅度……」
「因为原件是原件!」凯回呛，尽管可以冷处理人身攻击，但听到有人批评艺术，却让他忍不住跳脚。「机器扫描印出的复制品，怎么能和画家实际用笔刷涂抹的痕迹相提并论?」
「唔，反正我要的是原件。」尼莫先生打岔，「说得更具体一点，我要那张画布，完整无缺。如果绝对必要，你们可以把画框留下。」
「它目前在什么地方?」凯问。
「以我们的标准，那是第四网状、第七回应球界，有两道记号。」尼莫先生说。「在座的蒂娜知道那个世界，她会安排交通方式。具体来说，画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我从你们的档案知道大部分的人会说德语。」
「那通常是维也纳规模数一数二的博物馆，甚至就是最大的。」艾琳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要面对哪个时代?」
「二十一世纪初，欧洲有建立某种联盟。」尼莫先生回答。「我可以继续了吗?」
「不好意思。」艾琳喃喃道，回去吃饭。她得记住这不是一般大图书馆任务──而且她不是这个团队的领袖。
不过，她心想，谁是领袖呢?
尼莫先生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才继续，艾琳不禁怀疑他精神不济。「我在当地找了个人负责安排资金、住宿、身分证明文件，以及你们可能需要的任何东西，等你们抵达时就会拿到。」
「科技设备?」靛蓝质问。「如果你要我把工作做好，我需要适合的计算机和工具。」
「我已经指示她去置办当地最先进的科技设备了，包妳满意。靛蓝，记住，妳现在是替我做事。」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像父执辈，但亲切的表象底下有一丝凶狠。艾琳好奇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事情妳可以不用再担心。」
靛蓝很明显地有点想发怒，不过勉强点点头。艾琳在心里记上一笔，她可能又知道一个团队成员扮演的角色了。靛蓝的专业领域显然是科技和计算机系统。这很有意思。凯曾在一个高科技世界待过一段时间，在这方面有经验。但不是所有的龙都对那种事情感兴趣──甚至怀抱热情。恩斯特显然是出肌肉的角色。(太明显了点?)蒂娜是交通。不过杰洛和菲立斯负责什么呢?还有她自己?
「你会要我们定时回报吗?」杰洛问。
尼莫先生摇头。「你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专家，我打算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等你们带着画回来。再说，让信差频繁往返可能会……引起注意。」
艾琳原本感到困惑的点，此刻再度浮现。「尼莫先生，」她说，「凯和我来到天堂岛机场时，有很多你的……粉丝聚集在那里。」
「亲爱的，妳说粉丝?」
「携带武器的狂热分子，他们把那地方变成战场。他们迫切想找到你。一发现凯和我要来找你，就盯上了我们。所以我得要问──你这项任务的保密程度如何?大众对你的兴趣会不会构成问题?」
尼莫先生像是要透露秘密般地往前倾，脸上全是湿汗，热得微微发红，但这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比较脆弱。艾琳脑中闪过一串譬喻：蹲坐在巢穴里的毒蟾蜍、蜷在力量中心的海蛇、伸展触脚的章鱼。「温特斯小姐，我跟妳保证没人知道我想得到什么东西。然而，我在招兵买马的时候，要找具备特定技能人士的消息确实传了出去。而妳看到了结果。」
「真的，」杰洛放下筷子，「有一群暴民聚在你家门口，想要争取这份工作和奖赏。也许你太早亮牌了?」
「他们绝对找不到我的。不过即使他们找到了，得到的也会超出他们的预期。」尼莫先生双掌一拍，艾琳不喜欢他的笑容。「该上下一道菜了，我希望你们都喜欢河豚生鱼片。」
□
月光在海面上留下一道银径。凯站在紧闭的窗户旁，感应潮水的深层脉动和海洋的动态。这种感觉在任何世界、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很熟悉，就像他血管中的血液般属于他的一部分。他总是能召唤水来保护他自己──还有艾琳。
她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他知道她很挂念那个她在其中成长的世界。
不过由于醒着的人是他，显然是他在替她操心。他好奇这是不是没人会告诉你的和人交往──或至少是比一夜情或短暂热恋更进一步关系──时会遇到的状况。
一年前，他还不认识艾琳。他不知道除了其他龙以外，还可能有人愿意为他冒生命危险。
艾琳曾经诚实且真心地说：我要为你负责，你受我保护。一开始他忍俊不住──毕竟区区人类和龙怎么可能是那种关系?但后来他才发现她是认真的，而且一次又一次证明她能做到。韦尔也是人类，同时也是个英勇的朋友，甚至也有几个妖精不算是完全一无是处。
凯郁闷地心想，要是能把这些挑战他所受的传统宫廷教育的想法都抛弃，该有多么轻松啊。然而，假如他希望自己值得父王尊重，他就得成熟一点，不能受困在个人偏见形成的牢笼里，但是要坚持住这个良善且高尚的决心却如此困难，真是没天理。
他身后的房间里亮光一闪，凯转身看到电视又自动打开了。尼莫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里，眼皮半垂地盯着他。背景的玻璃窗后有一只章鱼在海床上张开触脚，细致的动作十分优雅。艾琳动也不动地睡在床上，终于平静下来。
尼莫先生手指贴在嘴唇上，然后比向套房的门。显然在邀请凯进行一场私人谈话。凯稍微迟疑了一下，便接受挑战，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对面墙上的屏幕亮起，尼莫先生的影像再度出现。感觉这男人就像在他的巢穴墙后四处爬行，从一个屏幕赶往另一个屏幕，好跟上客人的步伐。「凯王子，」他说，「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
「完全没有。」凯谨慎地说。
尼莫先生的台灯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很深的阴影，凸显了皮肤底下的颅骨形状。「别担心，我找你不是为了谈温特斯小姐──或是新的休战协议。我还没有正式签署，不过我能看出它的潜力。但是夜深了，而我说过我们可以……聊一聊。你有任何疑问想提出吗?」
早先凯思索的疑问有几十个，然而在尼莫先生垂着眼皮的凝视下，他只想得到一个。「你清楚表明这份工作很紧急，但你却坚持我们留下来过夜，而不是立刻开始进行。为什么?」
「这和蒂娜要安排的交通方式有关，她会全程担任你们的司机。」尼莫先生回答。
「你不能在今天早一点的时候就准备好吗?」
「我事先无法确定你们都会接受这份工作：我或许得再另外物色人选──而我总不能让交通工具摆在那里干等。试着让蒂娜待在同一个地方，就是件了不起的成就了。这是后勤工作，凯王子。」
凯出于某种原因，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但是尼莫先生已经接着往下说。他在椅子上往前倾，松开交握的双手。「你没有别的问题?」
「噢?」
「关于另外那条龙，她是我的……客人?我以为你会想趁我们保有隐私时提问。」
凯感觉腹部有滚烫的怒气，指尖想伸出爪子而发痒。他控制住自己。「我不关心那个人的事。」
「真的吗?我还以为青青公主是──」
凯用愤怒的手势打断他的话。「不要用她的本名称呼她!她违逆她的父母，与家人决裂。她不配使用父母给她的名字。」
「我的天。」尼莫先生再次咯咯笑，因为病态的趣味而全身抖动。「我要道歉。我知道那位女士──咱们姑且称她为靛蓝，行吧?──和她的家人不合，但没意识到情况有这么严重。听起来她简直犯了滔天大罪。」
「就是，」凯简短地说，「而且她逃走了，没有承担她的行为带来的后果。」
他没亲眼见过青青，但在父王的宫殿里看过她的照片，后来那些照片都被撤掉了。她让双亲──凯的父王和她的母亲西境女王──蒙羞，因为她试图发动叛乱，公然反对他们的统治。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提起她的名字了。
尼莫先生颇能理解地点点头。「我可以想象她的家人或许想要重新取得对她的管控。她或许会危害他们……」
凯无意再与这个妖精深入讨论自己的家人。他耸耸肩。
面对他顽固的沉默，尼莫先生又是一阵笑。「你该记住，如果你帮忙完成这项取回任务，我将欠你一份人情。我或许可以还给你──还有你的家人──一份厚礼。而你与我两不相欠。」
凯再次感到火热的怒气，眼睛散发红光。「我们不需要你的服务。」
「那想想你自己吧。」尼莫先生说，透过镜头迎视凯愤怒的目光。「如果你能把靛蓝送回你父王手中，他不会很高兴吗?我可以帮你一把。」
这项提议悬在空中，像是即将来临的潮水的影子：还没有完全成形，却已无法逆转。「她一开始为什么会在这里?」凯质问，希望答案能让他说「不」。
或者他其实是想有个理由说「好」?
「那位女士原本被一个力量强大的妖精囚禁，」尼莫先生说，「我知道她的才能──科技方面的才能──于是采取一些行动来取得她的监管权。我向她保证，如果她完成我的要求，我会给她自由。至少是从我手里自由。至于从她家人手里自由……唔，那是完全不同的问题了。」
凯咬住嘴唇，尝到了血味。他不可能接受妖精所提出的这样提案。简直不可想象。这其中必定有诈。最后他说：「我已经同意配合进行这场窃案，这种深夜交易……」
他在斩钉截铁拒绝前，出于谨慎而硬生生咽下后半句话。万一真有办法实现这件事呢?如果他现在断然回绝，之后尼莫先生会不会逼他遵守诺言?既然对大家都有好处，做出这种交易真的有错吗?
「不急。」尼莫先生回答。他笑着，露出尖尖的牙齿及牙龈。「可以等回来后再答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