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奥地利国家图书馆是奥地利最大的图书馆(至少在大部分平行世界是)。它座落在维也纳市中心的皇宫旧址，建筑富丽堂皇。图书馆内部装饰着画作、壁画和马赛克拼贴，据说会让观者忍不住驻足欣赏。对图书馆员来说更切身相关的是，这座图书馆收藏了丰富的手稿、古版书，以及纸莎草文件。
然而基于现实考虑，艾琳选择的是维也纳大学的图书馆，她现在正坐在里头。她在这里毫不显眼，只是几百甚至几千名使用设施的访客之一。她对其他人说要研究这个世界时，说的是实话──研究它的历史、文化和当前危机。
但她想要先做另一件事。
艾琳只花了几分钟，就找到一条隐密的走廊，她能从那里开启通往大图书馆的临时信道。进去以后，她仓促地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考琵莉雅，确认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可能代表什么。尼莫先生或许发誓他们没有违反和平协议，但艾琳对于整项任务都感到非常不安。
至于如果她发现这桩窃案在政治方面不可为，打算怎么办……好吧，只好随机应变了。
外头的风沿着宽敞的街道呼啸而过。冬天把维也纳攥在手中，尽管其实没有下雪，天气也绝对称不上暖和。天空布满灰云，行人个个竖起衣领、低垂着头，一心只想逃离刺骨的寒风。
到处都是摄影机。这是令人不愉快的意外发现。艾琳铁了心要保持乐观，安慰自己说如果靛蓝真如她自夸的那么厉害，那些摄影机不会是问题。
如果。如果。如果。
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很温暖也很安静，许多人共处一室在读书。深色橡木长桌贯穿整个空间，学生和一般民众不分彼此地挨坐在桌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用纸张、笔电或平板构成的巢。每个人都埋首在工作中，彷佛生怕有人会指着他们提出某种罪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氛围，连初来乍到的艾琳都感觉得到。
她找到一个角落，用新买来的笔电搜寻网络，同时辅以纸本为基础的研究──浏览她顺道买来的一迭报纸和杂志。即使有人在监控网络搜寻活动，她的计算机也完全是匿名的。
她的主要发现之一是这里有大量超自然生物，这会是个问题。审查者组织在猎捕上述超自然生物时，采取了若干激进的做法，这也可能是个问题。还有〈梅杜莎之筏〉的尺寸大约是五乘七公尺，在偷它时这绝对是个问题。那比一般书本可要大上不少。
她漫不经心地点开一张张艺术史博物馆的网络照片，试着建立对那地方的概念。它占地辽阔、风格豪奢，展示的不只是哈布斯堡王朝的艺术收藏品，也包括他们的权势。在电子保全措施方面，那地方也可谓设备精良。而且他们并没有仗恃着电子设备就精省警卫人力。
且慢。那张切里尼黄金雕塑的图库照片里……背景里那个是一条龙吗?
艾琳倾向前，鼻子几乎要碰到屏幕，瞇着眼看着放大图片。对，即使他呈现人形，但绝对是条龙没错。那脸部线条，站姿，自信满满的态度。就在维也纳这里，在他们目标所在的建筑物里。而根据照片的拍摄日期，才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
背后有细微气流扰动，接着就有个圆柱状金属物体戳进她的背。这已经是这星期内的第三次了。
「不要引起骚动。」菲立斯说，嗓音极轻，几乎只是在她的耳边呢喃。「我想和妳私下聊一聊。」
「这里并不是什么私密场所。」艾琳同样轻声回应。状况不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触发这种反应。
「马上就会是了。收拾东西，动作自然一点。我们要走去那道门，等确定没人在偷听之后，就要来小聊一下。」他没有进一步出言恫吓，坚定戳在她背上的枪管已经足够。
艾琳把东西往包包里塞。语言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在菲立斯开枪以前，她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讲完，更别说整句话。她胃里有种不安，感觉像有东西在爬。她到底错估情势到什么地步?
他们穿过一道标示着「非工作人员请勿进入」的侧门，进到一条没有灯光的走廊，没有人抬头注意他们。来到走廊之后，恩斯特从阴影处冒出来，像是一块阴森的大石头。她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他的手已经箝住她的喉咙，把她抬离地面压在墙上。菲立斯轻轻关上身后的门。
「所以，」恩斯特粗着嗓子说，「讲那么多好听话，结果晚餐时间还没到，妳已经背叛我们了。我对妳很失望。」
艾琳挣扎着想呼吸。她举起双手，试着表示和平、无害，只要能说服他放开她都好。
「小心点，」菲立斯说，「她可能想使用他们那种特殊的语言。」
「我担心的不是她的语言，而是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要是我们让她说话，她一定会试着说服我们她是无辜的。」
艾琳眼冒金星;她踢向恩斯特，但没有施力点，也根本构不着，没办法伤到他。
「我不知道耶，」菲立斯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她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只有一种方法才能知道答案。」恩斯特说。他把手放松一点，让艾琳沿着墙往下滑，直到她的脚趾碰到地面，让她能(勉强)靠自己站着。他的手指仍扣在她脖子周围作为警告。
艾琳大口吸气。「不是叛徒。」她喘着说，声音沙哑。
「很好，」恩斯特赞许地说，「如果妳能证明就更好了。」
艾琳看向菲立斯。她猜想他会负责问一些刁钻的问题，恩斯特则用肢体威胁。她在某件事上做出错误判断，她需要搞清楚怎么会这样，在还没有太迟之前。「为什么说我是叛徒?」她哑声说。
「因为妳一离开，就溜回妳的大图书馆寻求进一步指令。」菲立斯的语气轻快而谐趣，不过眼神转为冰冷。「妳是在安排和妳的其他朋友偷走那幅画吗?还是妳在谈把我们卖掉的生意?」
噢，该死。他一定是从他们离开基地之后就跟踪她了。
艾琳再度看看恩斯特和菲立斯。「好吧，」她说，「我承认我回了大图书馆一趟。我不会否认这件事。」真是气人，她本来可以事先告诉他们，避免现在的窘境。「我接到的命令是从尼莫先生那里拿到一本书，所以才答应参与偷画行动。但我必须确认这么做没有违反和平协议──」
「啊，对了，又是所谓的『妖精─龙─图书馆员和平协议』。」菲立斯打岔，「很好的故事，但妳真的以为我们会相信?」
艾琳盯着他一会儿。为了让和平协议顺利签署，她简直像去地狱走了一遭。「尼莫先生本人已经证实协议确实存在!」
她的语气一定透露出她有多么不敢置信，但菲立斯只是耸耸肩。「我了解你们图书馆员，你们都是高明的骗子。而且尼莫先生也没有拍胸脯保证他有听过协议的事。」
「我也没听说有这种协议，」恩斯特声音洪亮地说，「这是很好的托词，让妳有良好的不在场证明。现在，我们来谈谈真相和事实如何?」
「艾琳，我问妳，妳最不常用到哪根手指?」菲立斯问。「我们不必杀了妳，但我们或许要用一些方法鼓励妳……」
艾琳感到冰冷的恐惧。她真的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她已经习惯跟接受和平协议存在的妖精打交道，而且在协议保护下，她也怀着某种安全感去谈判。她被惯坏了，预设这些妖精也会用平常心看她，而不是把她当作敌人或对手。现在她──还有凯──或许即将付出代价。
「拜托你们讲讲道理，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你们真的不用这样。」她知道她的嗓音透出恐惧，也许这有助于说服他们。
「对，但我们怎么敢信任妳呢?」菲立斯悲伤地摇摇头，似乎不像平常那么浮夸。现在他偏离了自己的原型──来无影去无踪的窃贼，似乎变得更像人类一点。令人担忧的是，这感觉比较像严重的私人恩怨。「我们怎么敢信任你们任何一个图书馆员?」
你们图书馆员，艾琳心想。「你遇过图书馆员，」她大胆提出，「结果并不理想?」
「这么说是太轻描淡写了，」菲立斯凶狠地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没有原则的偏执狂。」
「这我不否认，」艾琳坦承，「但如果你了解语言……」
「我确实了解，所以如果妳敢轻举妄动，恩斯特会捏妳的喉咙，直到妳的头爆掉。」
「那你应该知道我们不能用语言说谎吧?」艾琳直视他的眼睛，「和你们妖精一样──要是你们用话语约束自己，就得遵守诺言。如果我用语言向你们保证什么，我也得说真话。我不知道另外的图书馆员对你做了什么，但我并不是他们。我希望这次行动能成功，因为这对我也有重要影响。」
菲立斯和恩斯特用眼神交换意见。她感觉紧张的汗沿着背后滑下。
「恩斯特?」菲立斯终于说，「我不确定我在这件事上的判断力。你觉得呢?」
恩斯特耸耸肩。艾琳可以透过他握住她喉咙的手，感到他的动作引发的震动。「他们用语言发誓，就得遵守诺言，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菲立斯怨恨地说，「不过他们很擅长钻漏洞。」
「那她应该发誓她不会背叛我们，说她对我们会像对那个龙小子一样诚实。这样应该很合理。」
「才不合理。」艾琳迅速地说。她仍然很害怕，但如果她做出错误承诺，语言有可能撕裂她。「我愿意保证『我为人人，人人为我』──附加一条但书──但你们也得做出同样的保证。」
恩斯特的手收紧了。「但书?妳要求独享例外?」
艾琳咳嗽，手胡乱挥舞，直到他放松手的力道。「大图书馆，」她喘着说，「如果他们要我退出行动，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就算我退出，我也会发誓不干扰你们的工作。」
大阅览室的所有人都埋头苦读，对她的困境浑然不觉，她绝望地想。这就像剧场里的闹剧，只是再严肃不过了。即使她尖叫，也没人来得及救她。
她浑身颤抖地想：她还遗漏了什么?她暗自发誓她再也不会这么粗心大意。
「我们按部就班地进行，减少失误的空间。」菲立斯慢吞吞地说。「向我们保证妳没有背叛我们──还有妳溜回大图书馆这一趟的目的如妳所说。然后我们或许可以在更平等的基础上协商下一步该怎么做。」
「好吧。」艾琳吞了吞口水，斟酌用语。「我用我的名字和力量发誓，我没有背叛你们，也不打算背叛你们。我也发誓所有龙族君主及若干力量强大的妖精已签订和平协议，大图书馆也是签署者之一。」
她抬起头，菲立斯表情很僵。「还有妳偷溜的事……」他催促。
「我回到大图书馆的主要目的，是确认我不会因为参与这场窃案而违反协议。」
她的话在阴暗的走廊里回荡，伴随着超越物理世界的共鸣，使她的骨头嗡嗡作响。妖精们也感觉到了。恩斯特放开她的喉咙、把手抽回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菲立斯则身体抽搐着，紧张兮兮地打量走廊两端。
艾琳非常想按揉喉咙，但这动作可能像在示弱。「行了吗?」她说，「相信我了?」
「主要目的?」菲立斯提出质疑。
用语言发誓说真话有个问题：她得说真话。「我还有问他们有没有关于这世界的信息，可以与我分享。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但我觉得信息匮乏到危险的地步。」
「所以确实有和平协议。」恩斯特沉吟，「也许我现在会接到龙族雇主的工作了。这倒是挺逗趣的。不过，这下妳的问题比较说得通了。如果妳的大图书馆逮到妳违反他们签的协议，他们会把妳扫地出门，或是把妳公开处决之类的?」
「起码会是如此。」艾琳赞同。她可以感觉到权力的杠杆在移动。即使菲立斯还没有完全被说服，恩斯特似乎已准备好相信她。她向前跨出一步。「那我们是不是该讨论一下，你们两个想得到什么东西?」
「从尼莫先生那里吗?」菲立斯问。
他在刻意装傻，艾琳一眼就看得出来。「不，」她说，「从我这里。如果你们想取我性命，我早就死了。这表示你们想要某个东西。或许该是我们都坦白说出目的的时候了。」
菲立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吧。艾琳，我问妳──妳到目前为止已经在这项工作中看出多少古怪之处?」
「你是指要不是钩子上有我真的很想要的饵，应该会让整件事破局的那种事?」
「对。」菲立斯喃喃地说。「就是那种事。我通常不和别人组队的，就算要，也是由我来挑组员。我无意冒犯，恩斯特。」
「不会。」恩斯特郁闷地说。「有这种主导权真好!」
「我也不相信要骇进计算机网络有这么容易。」看来菲立斯对靛蓝的信任并不比对艾琳多。「在我寄望我们的龙族『伙伴』当我的后盾之前，我想先亲眼见证一下她的能耐。」
「而且，尼莫先生也没提到超自然生物──或是这个世界有龙的事。」艾琳说。「如果能知道这个『小』细节还满有用处的。」她一时间考虑把怀疑的箭头指向靛蓝，不过又作罢。那种指控是覆水难收，而她对靛蓝的了解并不足以判断这指控是否合理。
她对任何一人的了解都嫌不够。
「妳刚才提到龙时用的是复数，」恩斯特提出，「在小型巴士上，龙小子说他能感应到这里有龙。妳是有更多证据吗?」
「有一张博物馆的照片，大概是两年前拍的。我看到背景里有一条龙。他呈现人形。我知道那不代表现况，可是……」艾琳耸耸肩。「我需要更多信息。我们需要更多信息。」
菲立斯刚张开嘴巴想要回应，刺耳的警铃声突然撕裂空气──在大阅览室听到这声音就已经够糟了，在密闭的走廊里听到更是刺耳无比。
门后的房间传来撞击声，然后是逃窜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