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时噪音戛然而止。菲立斯手里再度变出手枪，直接对准艾琳的额头。「妳果然背叛了我们。」他咆哮，语气近乎失控。
「在你突袭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这里!」艾琳不服气地说。「如果那是火灾警报器，我们也应该出去了!」现在阅览室里寂静无声。
随着一声啪嚓和喀嗒，某个扩音器开启了。「注意，注意。」男性嗓音用德语说，语气严厉而带有回音，因为在听力所及范围内的每个房间都播送着广播。「审查者报告，我们接获吸血鬼出没的通报，所有人立刻离开这栋建筑，并接受身分查验与血液检查，这是审查者有权提出的要求。不懂法条并不能作为借口，凡是试图躲避血检者，一律视为违法。请依序排好队，准备好随身物品，以接受搜查。」停顿。「注意，注意……」
菲立斯的手枪枪口仍指着艾琳的两眼之间。她吞了吞口水。「菲立斯，振作一点。」我干嘛用「pull」这个词呢?它后面接「扳机」也很顺。【注一】「我并没有时间怂恿审查者来进行突击检查，你们两个都知道是这样。我和你们是同一边的──我也发过誓了。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菲立斯的手完全没抖，不过眼神疯狂得令人不安。「我就知道，」他阴柔地说，有点算是自言自语，「我就知道不能信任妳。唔，这次可不一样──」
恩斯特移动时无声无息。他一掌用力劈向菲立斯颈后，后者像块破布般瘫软在地，手枪在地板滑动，直到艾琳用脚挡住它。
「好吧，」她说，「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理智那一边。」恩斯特平静地说，「只有笨蛋才会在着火的房子──或是外头有警察的情况下──起内哄。」他弯腰抱起菲立斯，把他挂在肩膀上。「我们要在不遇到警察或是审查者的前提下尽快离开。」
艾琳考虑了一下。她来过这座图书馆一次，虽然那是很久以前在另一个世界的事。「往上行不通，他们地毯式搜索建筑时我们会被困住。还有我也不能从这里带你们进到大图书馆──我不能带妖精进去。」
「往下呢?」
「如果他们在追捕吸血鬼，大概会检查地窖。不行，我们需要某道小门，或是找借口混入人群。」
「扛着这个累赘，难度更高了。」恩斯特表示，意有所指地拍拍失去意识的菲立斯，不过他很小心地保持温和语气。
艾琳想了一下他这句话。「你是在含蓄地对我做道德测试，看我会不会丢下他不管吗?」她问，「还是你只是就事论事?不管是哪个，要扛他的人都是你。」
「我总得确认一下。」恩斯特耸耸肩说，不过她发现他没有承认答案是哪一个。「那我们带着他要怎么出去?我们或许有麻烦了。」
「我们是有麻烦了。而且除了护照之外，我们没有身分证明文件。」艾琳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光有护照是不够的。她或许过得了关，但谁知道审查者的检查机制会不会侦测得出妖精?
由布满灰尘的三楼窗户往外看，那场景无助于镇定心神。街道上挤满警察和穿着审查者制服的人员，大批平民被组织成整齐的队伍，朝向看起来像结合了机场X光机与核磁共振造影机的检查哨。采检人员很有效率地给民众采血──用针筒在肘弯处抽血。没人反抗，每个人都乖乖地站在别人叫他们站的位置，好像这是例行公事，顶多只是用克制的紧张目光打量周围的人。不过许多人正从图书馆涌到街上，这样很好，表示他们还有时间融入人群。假使他们能解决菲立斯问题的话。
所有审查者都和他们之前遇过的人员一样，肩膀上有摄影机，腰带间也别有对讲机。这个城市依赖恐惧在运作，艾琳心想，而审查者似乎掌控着节流阀……她皱起眉头。
「妳有主意了?」恩斯特问。
「对，」艾琳慢吞吞地说，「我们需要找一个审查者能拦截我们的出口──而且旁边没有太多人会听到我们说话……」
□
在艾琳挑选的出口前，他们排在队伍末端──这里是离开建筑的一道侧门。驻守这道门的两名审查者警卫，背上都挂着长枪，腰带间还插着短警棍(不管实际上的术语怎么讲才对，总之就是又短又重的棍子)。他们看起来更像军人，而不是一般警察，而且极度危险。
艾琳带着恩斯特待在一群人后面。恩斯特没有继续把昏迷的菲立斯扛在肩膀上，而是一手搂着他的腰把他撑起来。他装模作样地缓慢移动，好像那男人真的是个重负。
最后一批零散的民众通过出口后，恩斯特让菲立斯滑到地上，好像他实在抱不动对方了。艾琳倒抽了一口气，弯腰去看，然后呼唤那两名警卫。「不好意思，」她用完美的德语说，「你们可以帮帮我们吗?我朋友生病了。」
那两个审查者警卫训练有素，不致于贸然奔向可能是陷阱的状况。不过他们确实往建筑内跨出两步，离开其他同事的视线。艾琳需要的不过如此。
「在你们的认知里，我们是你们的同事，可靠而值得信任。」她说。
气氛变得轻松了。虽然那两个人并没有突然丢掉武器握手寒暄，不过倒是明显地放松了。「有什么要报告的吗?」其中一人问，另一个人则弯下腰去确认菲立斯的脉搏。
「有，而且很重要。你能不能帮我找到对的频道，让我直接和这项行动的负责人说话?」
「没问题。」第一个男人说，从腰带里抽出对讲机。他按下一串按钮，喃喃告知密码，最后说「艾森向您报告」，然后把对讲机递给艾琳。
这种事艾琳曾经试过一次，所以知道这是可能成功的，但她不确定得说服多少人。使用语言时，牵涉越多人，难度就越高……
「在你的认知里，我是受到信任的权威者，」她对着对讲机说，「我现在告诉你，这整件事都是骗局，目的是分散你们的注意力，而没发现吸血鬼出没的真正地点在西班牙骑术学校。在你的认知里，你得要采取行动、赶到那里──立刻。」
令人眼前一黑的疼痛掠过她的脑部，鼻孔开始滴血。她的身体晃了晃，靠着意志力让自己保持站立，并且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试着堵住鼻血。对讲机里传出气急败坏的说话声，而她按下刚才审查者警卫按的按钮，把通话切断。「摄影机，关闭。」她补上一句，感觉快昏过去了。
刚才恩斯特已经若无其事地晃到两名警卫后方;他的动作非常自然，没有让他们察觉到威胁。这很了不起，因为他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体格和肌肉使他成为会使用蛮力的典型。审查者警卫还来不及发问现在是什么状况，他已经揪着他们的脖子，拿他们的头互撞。
「我以前读到这一招的描写时，还以为只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艾琳喃喃道。这次的头痛很严重。对讲机另一头一定至少有五、六个人在听。她在包包里胡乱摸索阿司匹林，然后干吞了两颗。
「而我还以为头脑清楚的女人会先关掉摄影机，再做些犯罪行为。」恩斯特随便选了一扇门踹开，握住两名警卫的脚踝，把他们都拖进门内，接着把门关上。
「如果我在对他们使用语言之前先关摄影机，他们搞不好会对我开枪。」她的鼻血已差不多止住了。艾琳把染血的卫生纸塞回包包里，她可不想冒险留下血液样本。
恩斯特从门口边缘探头察看。「嗯，他们在解散检查哨，排队的人也几乎都走光了。警察和审查者好像都准备离开了。妳能走路吗?」
「可以。」不是很轻松，但勉强办得到。「我们回去的路上最好先乱绕一番，以混淆跟踪者──并且期盼靛蓝骇进计算机纪录的功力真的有那么强。」
□
「出了什么事?」她一走进门，凯就问道。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艾琳酸溜溜地说，「这栋建筑底下最好不要有吸血鬼出没。你怎么知道出事了?」
「妳换了衣服、发型、妆容，还戴上眼镜。」凯指出，「有人跟踪妳吗?」
「希望没有。」艾琳打量四周。从纸箱里取出的一部部计算机，在桌子上排成复杂的结构。靛蓝在窝巢般的键盘和屏幕中心，连续插拔随身碟，然后疯狂打字。她从头到尾都懒得抬头看一眼。
凯带着明显的耐性等她进一步说明。他简直像是在大喊：男主角高尚且耐心地等着不体贴的女主角解释现在是什么状况。不过她不打算告诉他，因为那会触发他的保护本能，而这可能使团队四分五裂──她好不容易刚用浆糊把晃动的区块暂时固定住。她揉着额头。她的譬喻用得乱七八糟，反映出情况有多恶劣。她说出口的是：「恩斯特和菲立斯回来了没?」
恩斯特从隔壁的办公室小浴室走出来，腰上围着一块浴巾，全身都在滴水。他的发色变成暗淡的褐色，与浓密的金色胸毛形成强烈对比。显然他不觉得有必要连那里都染。「我在这。菲立斯去调查博物馆了。我告诉龙小子说我们躲过审查者那些人后就分头行动，以避免引人注意。我知道妳不会有事的。」
有时候要决定到底是预设她能搞定一切的同事，还是总是担心她的安危的同事比较让人不悦，还真是困难的选择。艾琳放弃思考，找地方坐了下来。「很好。」她的头痛也减轻了。有时候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吃了太多阿司匹林，但猝死的风险似乎更为优先。「凯，审查者事件给我们留下一个麻烦，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的摄影机照到了我们三个人。我希望靛蓝可以搞定这部分。」
「妳对我的能力还真有信心。」靛蓝头也不抬地说。
「希望我的信心是正确的。如果审查者设法追踪到我──追踪到我们，」艾琳连忙更正，以免他们认为甩掉她就解决问题了，「那么我们的行动会严重受阻。我们手上已经有够多后勤问题了。」
「例如?」凯递给她一杯咖啡。
恩斯特靠着一张桌子，开始拿另一块毛巾擦头发。「如果妳已经有计划了，那很好。」
「如果你动到我的计算机，那很不好。」靛蓝回答，表情冷若冰霜。
「呿，妳又不是那种没把插头插紧的笨蛋。」
「后勤问题……」艾琳迅速打岔，「首先，那幅画很大，它大约是五乘七或八公尺。我并不是认为不可能把它弄出博物馆，但势必要有计划。第二，就我的观察，那里一定到处都是摄影机。第三，审查者在留意超自然活动，而他们有枪。虽然我们之中没有吸血鬼或狼人之类的，但要是我们被看到做出一些……」
「……人类办不到的厉害事情。」凯过于兴致勃勃地说。
艾琳疲惫地看着他。「对，那可能是个问题。第四，两年前曾经有条龙在这个世界──而且就在那座博物馆里，我看到一张照片。」
凯拿起一部闲置的笔电，不理会靛蓝的怒瞪，把它推向艾琳。「妳能找到那张照片吗?我或许认识那条龙。」
她简短地输入检索词，然后把笔电推回去。她原本期望凯和靛蓝合作，有助于改善他们对彼此的态度，看来希望是落空了。「所以，说到阻碍，我们要担心一个强大的超地区性执法机关，他们的使命是追猎超自然生物。我们还要担心超自然生物本身，如果他们会妨碍我们的事。我们要担心正规的法治。我们要担心一幅超大的画，而且需要一辆超大的车来搬运它。最好在我们的购物清单上加上一辆货车。」
「你们认为尼莫先生知道画有多大吗?」恩斯特若有所思地问，「他确实说过我们不必连框一起带走。」
「我都忘了。」艾琳说，心情稍微好转。「这样会比较好执行。」
「可是，即使是菲立斯这样的专家，要把画从框里取下来，也要花好几个钟头。」靛蓝说，「或许要一夜?」
「如果必要的话。」
「啊!」凯说，对着笔电屏幕皱眉头，「对，我确实认得他。」
「另一个亲戚?」恩斯特阴郁地猜测。
「不，完全不是。他叫浩臣，来自一个小家族，和我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他的家族是冬林家族的一个分支。我不认为他有任何官位。」
「浩臣?」靛蓝问，从埋首计算机中抬起头来。「他在做有用的事吗?」
「如果妳和家里保持联络，而不是因为叛国罪受到通缉，就会知道了，不是吗?」
靛蓝耸耸肩。「你可以尽量展现你的小器。不过比起浩臣终于知道上进，我回到我们的父王面前、低下头迎接斧头，可能性都要高多了。」
艾琳有意识地紧闭着嘴巴。我们的父王?她已经猜到靛蓝与凯是同一个家族的，不过她竟然是他的亲姊姊──或是同父异母的姊姊?她克制自己不去想象未来某个时间点，有她不知道的手足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此刻，她需要打破僵局。「靛蓝，现在还有龙在找妳吗?」
「他们大概已经失去兴致了。」靛蓝耸肩回应。她的长发在背后轻颤波动，像是短暂重整的冰冻瀑布。
「但他们仍主动在寻找?」
靛蓝扬起双眉，注意力由计算机屏幕转向艾琳，语气之冰冷可与她叔叔敖闰媲美。「妳问这问题有正当理由吗?还是妳只是那种喜欢在丑闻里打滚的人，就像狗喜欢在排泄物中打滚?」
她和凯一样，越生气措词就越是文雅。艾琳耸耸肩。「我知道龙可以追踪他们见过的人，不受世界的限制。我认为担心突然有家族成员从天而降来抓妳，也是合理的顾虑──尤其这个世界倾向于秩序而非混沌。」
「她说得有理。」恩斯特用低沉的嗓音说，「如果有龙可能随时掀掉屋顶，我可睡不安稳。我睡眠品质不好的话就会长皱纹。」
艾琳开始纳闷恩斯特的人设──以及口音──到底有几分真实。「也许可以用小黄瓜片敷眼皮?」她建议，「或是泡过的茶包?」
「两个都没用。」恩斯特哀怨地说，「要当个有男人味的男人真辛苦。」
「我只说一次，」靛蓝恶狠狠地说，「我有个信物，可以保护我免于被龙追踪及盯上。他──」她用下巴指了一下凯，「可以证实有这种东西存在。现在多告诉我们一些妳调查到的事，女孩。」
「我叫艾琳。」艾琳镇定地说，虽然心里气得牙痒痒的。但她早就预期靛蓝迟早会和自己杠上。「或是温特斯小姐，看妳喜欢哪个。叫我图书馆员我也会回应。不过我不接受女孩，或是女人。」她想起C・S・刘易斯的《纳尼亚传奇》。「我愿意破例接受『夏娃的女儿』【注二】……也许。」
「妳以为我会读那么幼稚的奇幻小说吗?」靛蓝问。
「妳这不是知道出处吗?」艾琳回呛，「我愿意假设妳是出于习惯而叫我女孩，但现在我已经要求了，希望妳尊重我的想法。」
「你就放任你的妃子这样对我说话?」靛蓝质问凯。
凯的眼睛因龙族的愤怒而发红，不过其中也包含见猎心喜的元素。他是否期待发生冲突──好让他能赢过靛蓝?「温特斯小姐不是我的妃子，」他一本正经地说，「她是图书馆员，职位是驻地图书馆员，也是大图书馆在和平协议事务方面的唯一代表。妳所展现的无知与无礼，对妳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显然把你吃得死死的，」靛蓝回呛，「这我不管，但她刚到这里第一天，就有本事惹祸上身;我可以容忍个人偏袒，但不能姑息办事不力。」
「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艾琳短促地说，「恩斯特，你也在场，是我做了什么才引起麻烦吗?还是我们──你、我、菲立斯──只是运气不好?说到那桩麻烦事，西班牙骑术学校有上新闻吗?」
正在跟凯进行瞪眼睛比赛的靛蓝暂停，转头察看屏幕。「有，他们在马夫里找到一伙崇拜伊波娜【注三】的邪教信徒，所有马术活动都暂停了，等候进一步通知。」
这完全出乎艾琳的意料。「真的?」
「妳干嘛这么惊讶?」
「因为我是为了引开审查者人员的注意力，才胡诌说那里有状况。如果他们真的在那里查到东西，真是很诡异的巧合。而且既然他们没有公开我做了什么，那表示……」
「……那表示他们打算暗中追捕妳。」恩斯特接口。
令人不愉快的寒意在艾琳体内纠结。「真有趣，」她说，「这份工作越来越有娱乐性了。」
或者，除了掩饰她的所作所为，他们指出那间学校有邪教信徒会不会另有原因?既然审查者都找上门了，或许他们必须查到罪犯，否则会显示出他们可能出错?不论如何，审查者对团队来说都是越来越大的问题。
「我觉得妳最好从现在开始都待在屋里。」凯严肃地说，「就算妳真要出门，也必须有层层伪装──至少在靛蓝可以骇进警察纪录之前都要如此。」
靛蓝臭着脸点点头。「妳非要调查的话，就在这里进行吧。」
对某些人来说，待在屋子里避免被追捕或许是好事，但艾琳不觉得。有太多事要做了。不过她倒是可以利用时间好好用计算机。「听起来是个好主意。」艾琳赞同，「凯，既然没人认得你的脸，你何不去艺术史博物馆探探路?」
「我就等妳这句话。」凯说。
译注一： 「振作一点」(pull yourself together)和「扣扳机」(pull trigger)在英文中用的动词都是pull。
译注二： 在C・S・刘易斯(C. S. Lewis)的《纳尼亚传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中，凡是进入纳尼亚王国的男孩，都会被称为「亚当的儿子」，女孩则被称为「夏娃的女儿」。
译注三： 伊波娜(Epona)是高卢罗马信仰中的女神，马、驴、骡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