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艾琳一醒过来，内心便涌现满满的自责。
更糟的是，她穿着比基尼，还有高跟鞋。
她试着不睁开眼睛评估周围状况，这一点似乎熟悉得令人恼火，把尖叫和砸东西的冲动先搁到一边。有很多方面都令她忧心，不过其中最严重的是她感觉到抵住她喉咙的重量。她的脖子上戴着某种颈圈。她很难想到在任何可能的情境下，这会是件「好事」。
除此之外……不论她在哪里，这里很安静，不过她觉得听到背景有微弱的空调嗡鸣。空气中弥漫着消毒剂的气味，她躺在某种垫子上，不过感觉没有像床或床垫那么软。她隔着紧闭的眼皮感知光线的性质，察觉头上有日光灯。
她判定看看四周利大于弊，于是睁开眼睛，慢慢坐起来。她身在一间铺了垫子的囚室里。没有床，没有家具。天花板上横着一条日光灯管，高度超出她所能及。囚室的门内侧也铺了垫子，门上有个窥孔──凭她的运气之背，那个窥孔大概能让人把囚室内部一览无遗。没有什么方便的视觉死角，能让她躲着等狱卒进来时偷袭。该死。
墙上有块板子──当然也铺了垫子──滑开来，露出一面电视屏幕。好吧，这解答了她人在哪里的疑问。倒不是说她没有猜到。
尼莫先生出现了。他坐在一张沉重的黑檀木桌后头，桌上堆了一迭小册子。他身后有一扇窗，正对着海底深处。一只章鱼正挥动触脚，像芭蕾舞者般缓缓滑过水中。那实在太有象征意味了，令艾琳很不快。
「温特斯小姐!」尼莫先生愉快地说，「真高兴看到妳醒来。请不要试着说任何话：如果妳开口，妳脖子上的项圈会电击妳。那包括用妳的语言讲话。」
艾琳抬起手指触摸项圈。只可惜电视屏幕没能反射出她的倒影。她能感觉到光滑的金属环节绕着自己的脖子紧扣，像是超大的表带;她的喉咙凹处卡着一个结构更为复杂的圆盘。
这可能只是精巧而可笑的虚幻恫吓。不过话说回来……他说的可能是实话。
尼莫先生似乎把她的沉默视为接受，尽管她除了沉默也无法做出别的响应。「好了，我猜妳在疑惑怎么会在这里。嗯，我向妳保证妳不用待太久。我正忙着筹备一场非常重要的拍卖会，只开放给极少数人士参加。妖精贵族、龙族君主──我确实考虑过要寄一本拍品目录给大图书馆，但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有义务插手。而既然我没有签你们的和平条约，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接下来几天会非常有意思。当然，虽然这场拍卖会相当重要，但我还是不能让任何人来这里，或与我直接见面，不过总有替代方案的。」
艾琳站起身。她比画出一个大大的矩形，用嘴形问：那幅画?
「正是!还有另外几件小东西。感觉不利用这个场合太可惜了。」他把头侧向一边，脸上的皱纹里夹着晶亮的汗珠。「好了，我猜妳想知道为什么被关在戒备森严的监狱里……」
艾琳用一只手夸张地比出「继续说」的手势。
「我的小小拍卖会可能会引起一些后续效应。」他耸耸肩，一副被可能发生的种种可怕事情弄得悲伤不已的模样。「我不是你们那个协议的签署者，所以我的行为不受限制。但即使上司并没有给妳任何指示，妳仍可能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事。所以我暂时让妳置身事外。把这当作是放暑假吧，温特斯小姐!妳可以暂时放下所有责任。」
艾琳想要说什么，但第一个字刚溜出嘴唇，脖子上的项圈就猛地收紧，一道电击疼痛地贯穿身体。她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试着用手指剥掉项圈，挣扎着想呼吸。好吧，不是虚幻恫吓。即使眼泪沿着脸颊淌下，她有一部分的心智还在冷静地笔记。它会阻止我说出超过一个字……但那就够了吗?
「我真心希望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尼莫先生说，「请妳尽量放轻松，温特斯小姐。妳顶多只要在这里待上一、两天。我相信妳也会担心凯王子，不过他的健康状况很好──虽然也跟妳有类似的处境。当然，你们两位都会受到二十四小时监视。我的监视网遍布全岛，即使妳能离开妳的房间，不论妳跑去哪里，我都能找到妳。」
艾琳注意到尼莫先生渐渐得意忘形。但是包括犯罪首脑在内，每种妖精原型都有弱点和强项。首先，把俘获的敌人关押在秘密基地的核心，就不是好决策。由于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只好用美国手语比道：那你答应我们的事呢?他若有所思地用双手托腮。「妳大概在问我偷画的酬劳。很可惜，妳比的手语我完全看不懂。不过妳不用担心，温特斯小姐，我一向信守诺言。一旦妳来到我面前，向我索讨酬劳──用我能够理解的方式──我会很乐意交付酬劳并放妳走。不过──」他朝她的方向摆动手指，「下次见啰，亲爱的。」
电视屏幕灭掉了，板子开始滑回去把它盖住。但艾琳已经展开行动，首要之务是弄到尖锐的东西。她以鞋跟为武器，用力踹向电视屏幕。她脚上这双高得可笑的鞋子总该有它的长处【注】(不是故意玩双关语)吧。
鞋跟直接刺穿玻璃屏幕，屏幕表面迅速漫开蜘蛛网般的裂痕。板子仍试图关闭，但被艾琳的脚挡住，幸好安全系统让它不致于执意给艾琳截肢。艾琳用一条腿保持平衡，把右脚从鞋子里剥出来，然后从坏掉的屏幕里拔出鞋子，这个动作带出了几块碎玻璃。有两块较小的碎片掉到地上，而板子终于关上了。
艾琳咬紧牙关，以免发出可能触发项圈的声音，然后用一块锋利的碎玻璃划开前臂。她把手指当作铁笔、血当作墨水，勉强用语言在她的项圈上写了几个字：解除作用。当然有摄影机在盯着她，但她应该能争取到几秒钟。她把左脚的高跟鞋也踢掉，绷紧神经对着门说：「解锁并打开。」
自己没有被电击，门也打开了，她如释重负。
现在她还有最后一招。盯着她的摄影机应该与其余摄影机都有联机。不管是象征性的连结或是实质上的链接，语言都很擅长引发连锁反应。现在哪怕只要有一台摄影机在看着她和听她说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绷紧神经，口齿清晰地说：「在我面前的监视装置，以及与它们链接的所有监视装置，故障!」
在高度混沌世界，语言能够轻易生效──就某个角度来说是太容易生效了，几乎是过度热切地满足使用者的愿望。不幸的是，接下来它会要求你付出代价。艾琳身体摇晃，碎玻璃从她手中掉落，她得靠在墙上让自己保持站立。鼻血汩汩流下，她用手背去堵住。她曾在高度混沌的环境做到各种奇妙的事──把船炸掉、让楼梯变形、使运河结冰──但她从未尝试去操弄像是遍布秘岛的监视系统这么大范围的东西。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夕阳余晖般的光影掠过她的视野。但既然她的指令耗费这么多能量，它势必发挥了某种程度的效果。虽然半点也看不出成功迹象──毕竟那些都是隐藏式摄影机──她还是只能相信头痛欲裂代表着成功。
更多血沿着她的手臂往下淌，她踉踉跄跄地沿着走廊前进，随着迫切感增加，脚步也越来越快。得找东西包扎，她心想。她还没被逼到用身上的比基尼的地步。还要留意鲨鱼池或食人鱼池。这个地方简约朴素，应该是后台之类的场所，与尼莫先生开放给客人参观的部分很不一样。每一条新的灰色走廊，看起来就和下一条没什么不同。如果这是电影场景，只要准备一条走廊，就可以拍完全部画面。她可以想象○○七电影里的主要角色被反派追到这里来，朝着灾难前进。她只希望在这个妖精原型的设定中，她是胜利的一方。
她开始用跑的。
十分钟后，她躲在一个转角后面，遇到第三对狱卒从她身旁大步经过。他们围在腰间的花布裙或许色彩缤纷美观，但枪看起来非常真实。幸好他们并不是很擅长搜索。成功隐藏你的小岛不让任何人发现有个坏处，那就是你的守卫没机会累积对付敌人的实战经验。
艾琳需要信息。她等他们经过之后就站出来，然后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他们迅速转身，试着搞清楚该用枪瞄准哪里，而她很快地说：「在你们的认知里，我是你们的上司。」
他们立即立正站好。「回报!」她接着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右边那个男人一脸尴尬。「长官，代号图仍然在逃。其他客人都还在他们的囚房里。」
「嗯。」艾琳需要更多──但某些问题很难自圆其说，例如：那些囚房在哪里?「很好。听好，这是你们的新命令。你们要跟我一起去找叫蒂娜的客人。尼莫先生有新工作要交办给她，而既然代号图还没抓到，我们必须确保她安全。」
「遵命!」两个男人再度敬礼，然后小跑步出发。艾琳跟着他们，觉得穿着比基尼的自己非常醒目。她希望语言的效力能撑得够久，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到蒂娜那里。当然，她想去找凯，但尼莫先生会预期艾琳直接去找他。他们的友谊……羁绊……是公开的秘密。从妖精到龙的情报总部，大概有十几个秘密地点的档案都记录了他们的关系。
他们终于走到了艾琳视为岛屿「公开」区域的地方──包括先前她和凯曾经走过的那些有大型水族馆式观景窗的走廊。通往这个区域的门，从这一侧看很明显，但进门后的那一侧是与墙融为一体的壁板。说实在的，他们走的距离已经远超出艾琳的预期，其中一个狱卒终于停下脚步，甩甩头，说：「等一下……」
艾琳一拳揍向他的肾，趁他弯腰时劈向他的颈后，然后从他的枪套里拔出手枪。她对他们目前的进度相当满意;语言操弄认知的这一招有时失效很快，让人很不方便。「好了，」她说，另外那个狱卒困惑地看着她，「妖精客人都被关在哪里?」
「长官?可是……」他眨眨眼，试着接受现实，然后脸色变白了。「我的天啊，妳是『她』，妳是代号图。」
艾琳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和狱卒们讲她的，他的反应似乎浮夸得没有必要。「我问了你一个问题。」她说，语气中隐含威胁，善加利用他的恐惧。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妳。」狱卒喃喃道，「我是忠诚的士兵。」
「听着，」艾琳有耐心地说，「监视系统还没有复原，没人看得到或听得到你，这里除了你和我，也没有别人。还有你朋友啦，不过他昏过去了。难道你不觉得我走开不再烦你会更好吗?比起在你身上射几个洞，或是把你的脑筋打成结?」
「妳确定监视器坏了?」他试探地问。
「如果没坏，早就有十几个狱卒跟我们在一起，把我抓回牢房了。」艾琳安抚他。「我向你担保。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我就不会杀了你──或甚至刑求你……」
「走进那条走廊，右转，到第三个岔路左转，就是三位妖精客人的牢房了，牢房挨在一起。」狱卒说，速度快到好像在喋喋不休。「蒂娜女士，然后是菲立斯先生，然后是恩斯特先生。」
「干得好。」艾琳说，「现在告诉我你在那条走廊里看到什么。」
「我没看──」
他话说到一半，艾琳就用枪托砸他的后脑勺。毕竟这并没有违背她的任何承诺。他倒地之后，她开始用跑的。
狱卒指示她去的那几扇门外并没有人看守，尼莫先生一定以为她不会去向妖精队友求助。唔，她当然不会找恩斯特，菲立斯也没有什么立即的用处，不过……
艾琳在心里祈求好运，敲了敲她希望是蒂娜的牢房门。
「走开!」里头传出的咆哮声绝对来自蒂娜。「除非你奉命要放我离开这个鬼岛，如果是的话，就滚进来吧。」
艾琳试了试门把，锁住了──他们这算哪门子的「客人」。语言解决了这个小问题。
蒂娜弯腰驼背地坐在面向牢门的扶手椅里，满地都是烟蒂、嚼过的口香糖和纸飞机。她坐在那里的姿势莫名地有种蓄势待发的感觉，几乎像是一辆怠速中的汽车，准备好轰然启动。她看到艾琳时眼睛瞪大了。
「尼莫先生把妳的酬劳给妳了吗?」艾琳问。
蒂娜用一根手指旋转一串闪亮的崭新车钥匙。「已经准备好交车了。妳不会喜欢它的。」
「可是妳还在这里。」
「我算是憋着火气待在这里，等着上路奔驰。」她闷闷不乐地承认。
艾琳点点头。「既然如此，我或许能帮忙……我是为了凯先前和妳讨论过的事而来的。一项有薪任务?」几天前，凯和艾琳坐在维也纳享用萨赫蛋糕时，曾讨论过这个备用计划。她向所有大马路的守护神祈祷，希望祂们能在她和祂们的信徒谈判时助她一臂之力。
蒂娜的脸上慢慢露出微笑，就像一片随着太阳升起而被点亮的土地。「妳知道吗，我正好有点期待妳会这么说呢。」她现在可说在震动着，屁股挪到椅子边缘，指节因为正努力让自己待在原位而泛白。「所以我要载什么东西，还有载去给谁?」
艾琳在心里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我会给妳名字和地址……」
编注： 这里的长处(point)双关了鞋跟的尖端(po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