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艾琳强烈意识到自己全身湿透，而且站在湿地板上，而水是绝佳的导电体。凯迟疑了一下，或许是想到同样的事。然后他做了个手势。一波水浪从水面升起，悬浮在他们上方，像是眼镜蛇的颈部皮褶，作为他们和另外那条龙之间的防护盾。
靛蓝的面庞被她洋溢的力量给照亮，像是用雪花石膏雕刻成的古典主义风格面具。她用手指向他们。
但是闪电还没遵照她的命令射出来，水就卷裹住艾琳和凯，哗地一下把他们拖进通道。它带着他们进入通道约二十公尺的距离后就失去了力道，化作温和的止水。凯抓住艾琳的手臂，两人沿着通道继续往下跑。
日光灯提供的光线让他们足以看清楚前方道路──而且这是让岛上工作人员使用的实用通道，不是那种比较豪华的宾客走廊。他们弯过几个转角，终于跌跌撞撞地穿过一扇开启的门，闯进一间守卫室。房间里有两个裹着花布裙的守卫，忙里偷闲地抽个烟。
凯完全没停下来，直接抓住一个守卫的手腕把他甩向桌子，然后利落地一拳打向他下巴把他打晕。第二个守卫还来不及拔枪，艾琳已经抓了把椅子敲他。他身体往回弹时被凯抓住，凯送他去和第一个暂时昏迷的人作伴。
「好了，」他说，把守卫室的门关上，「看来又回到老样子了。」
艾琳耸耸肩。又一次……她用手语比道，庆幸他们学过同一种手语，进行暗中任务时还真方便。你觉得她会追过来吗?她问。
「不会独自追过来，她在这里没有优势。况且，我们越深入通道，混沌就变得越强，而我们两人都变得越弱……」现在两人都缓过气来，他才好好地看着她。「是那个项圈害妳不能说话吗?」
艾琳点头，凯伸手到口袋里拿开锁工具，眨眨眼，这才惊觉他身上穿的是晚礼服。湿掉的晚礼服。「太荒谬了。」他说。他比了个手势，迫使两人湿衣服中的水流出来──这是龙的自然元素力量中比较不浮夸但实用的招数。
美国手语里没有正式指称「妖精」的比法，所以艾琳再次点点头，露出同情的表情。由于这里不太可能有开锁工具，她四处张望以寻找替代品──然后从一迭报告上偷走一个回形针。
「我能想到更简单的办法。麻烦转身好吗?」他翻弄项圈。「啊，我想也是。这后面妳看不到的地方有个锁头。这是个极端复杂又昂贵的声音感应装置──」
啪一声，项圈松开了。
「结果他们却用廉价的扣环来固定。」凯得意地把话说完，「所以告诉我来龙去脉吧。」
艾琳松了一口气，向他更新状况，最后提到那幅画和尼莫先生即将举行拍卖会的事。「靛蓝在和他合作，因为她想公开那幅画，让龙族君主们下台。」
「我就跟妳说她不值得信任。」凯喃喃道。
「我承认你是对的，」艾琳说，「完全正确。但你没料到她根本就与尼莫先生狼狈为奸，而不是他的囚犯。」
凯脱下外套披在艾琳肩上，她这才发现自己已因身上单薄的布料而冷得发抖，于是微笑表示谢意。「我们必须把那幅画拿回来。你比我更了解龙族政治，而我感觉那幅画可能会引发内战。我相信有些龙巴不得发生内战，靛蓝暗示过她不是单打独斗。不管有没有签和平协议，妖精都会把握机会利用龙族的弱点。即使大图书馆避免选边站，混沌与秩序间产生公开冲突，也是会让试图稳住多个世界的图书馆员陷于险境。这种冲突可能持续好几年，甚至好几代。到时候我们为和平协议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凯皱起眉头。「妳有实际看到这幅画吗?」
「有，」艾琳说，「然后……听着，请相信我说的：如果这画公诸于世，会有毁灭性后果。你不需要亲眼看过也该相信我的话。我是说，要是我们能把画还给龙族君主们，又能诚实地说你没看过它，事情不是比较好办吗?」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艾琳，真的那么糟吗?」
在艾琳看来，被逼到绝境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不过很多龙都不会赞同这个说法。「它暗指曾经有一段时间，龙族君主们力量很弱，还有他们传下来的历史甚至可能是谎言──而且谁知道谎言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靛蓝认为她和她的盟友可以利用这一点。」沉默。「如果你真的想看那幅画，我不会要求你别过头去不看。但是考虑到我们可能已经惹上的麻烦──」她不想深究。「能不能我们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诚实地说：『我只看过画布背面……』」是她把他扯进这件事的，现在她必须保护他。
「总之，」她说话的语气彷佛他已同意，「你能不能把这东西重新扣起，让我看起来很无助?然后我们得去找尼莫先生。」她用电子项圈敲击桌面，希望听到某个重要零件爆掉。但凯带着傲然的表情从她手里拿走项圈，用力捏到出现一条裂缝，然后从地上的水洼里沾了几滴水滴入裂缝。这项圈或许在泡过鲨鱼池的水后还能运作，但内部的线路可经不起直接碰水。
「我们该去哪里找?」凯边问边把扣环拗回原状。他那非人类的有力手指，把项圈重新戴回她脖子上。「尼莫先生可能在这岛上的任何地方。」
「我们从下面开始找吧。」艾琳回答，「我们每次在影片中看到他，他后面都有海床。」
凯点点头。「有何不可?而且他一定在这座岛上，这里有太多在地化的混沌，他不可能不在这里。」
「如果我们能找到他的人，就能试着谈条件……还有拿到我们的酬劳。」
凯倾身凑向她的耳朵，喃喃道：「那蒂娜呢?」他们都明确意识到监视系统随时有可能恢复运作。
她的脸颊与他相贴，轻声说：「我照我们的计划派她出去了。不过我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我知道。」他保持不动一会儿，然后说：「有件事我先前没告诉妳。在我们第一次来到这座岛上时，尼莫先生曾向我提出交换条件──」
刚好就在这一刻，守卫拥进房间，手上的枪和他们裹在腰间的花布裙形成强烈对比。有人叫道：「队长，他们在这里!我们找到他们了!」
艾琳咬着牙，怨叹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不方便。尼莫先生向凯提出什么交换条件?他之前为什么都没提?
至少有一点很明显，守卫们并没有预期会在这里找到他们，这表示监视系统还没有恢复运作，他们之前的对话没有被监听。所以她闭紧嘴巴，假装不能说话，只是怒瞪着守卫们。
凯对守卫们懒懒地笑着，不把他们的枪放在眼里。「正是我想见到的人。我想和尼莫先生说话，马上。」
□
守卫们把艾琳和凯押进一间会议室──仍用枪指着他们──几个技术人员才刚修好占据半面墙的大屏幕。靛蓝坐在屏幕底下宽敞的杯型扶手椅里，头发已经神奇地干了，衣服也整齐干净，而且不再装模作样地戴着她声称限制她力量的手环。不过她眼里的幽光隐隐表明，她非常想把这座岛，以及岛上的人──尤其是他们两个──全都丢进鲨鱼缸。恩斯特低调地站在她身后，扠起壮硕的手臂，表情有点疲惫。
屏幕滋滋作响，然后有了画面。尼莫先生仍坐在他的书桌后头，不过看起来明显不那么气定神闲。「凯王子。」他短促地说，「你说想找我谈。」
「发生了一些脱序的事，」凯说，当作靛蓝不在场，「我觉得最好和你当面协调该怎么解决──如果这算是当面。」
「你说脱序的事……我的通讯网络几乎全面瘫痪。有个贼在我的个人收藏品间随意来去。而且我最心爱的水生宠物受到心灵创伤。心灵创伤啊，先生!因为你!」
「啊。」凯愉快地说，不过语气隐含冷硬，「那我或许也对被你这位仆人攻击有点意见──」
「我不是他的仆人，」靛蓝打岔，「我们是各取所需的盟友。」
「听见了吧，」尼莫先生说，「我的盟友自行决定做的任何事，都不能要我负责。」
那你呢?艾琳用手语比道，并怒瞪恩斯特。
恩斯特耸耸肩。他要不是懂手语，就是能猜到她的意思。「我没有正式加入他们，」他说，「我是基于个人判断而行动的。再说，我做的事也不算太糟。要是我想伤害妳，妳一定会受伤。」
艾琳不得不承认这话中肯──毕竟尼莫先生和靛蓝无情地追逐他们的目标时，并不在乎会不会伤到别人。靛蓝正是会宣称正义革命值得牺牲百万性命的那种人。当然，前提是不包括她的命。
「所以你想找我谈什么?」尼莫先生质问，交迭双手，摆出之前的平静姿态。
「我的酬劳。」凯说，「你承诺我们带着你派我们去偷的物品回来之后，将被允许带着──你是怎么说的?带着我们各自的奖赏离开，当下、马上，你不会犹豫或拖延或耍诈。」
尼莫先生紧绷的肩膀放松了。「这很合理，那你要求的奖赏是什么?」
「在我们走之前，艾琳也要拿到她的奖赏。不过我要的是她。」凯指着靛蓝说。
靛蓝在椅子里僵住了。「你疯了吗?」她质问。
凯露出艾琳从未见过的残酷笑容。他是龙族王子，不受人类的道德束缚。「尼莫先生说过他能提供我囚禁妳的方法，我要向他讨这份人情。」
艾琳逼自己抑制住震惊的表情。难道先前守卫打岔时，他想要说的是这个?他的计划可行吗?如果靛蓝退出棋局，她就不能使用那幅画来引发革命……这样他们就有时间再把它藏起来，避免政治上的整副牌都垮下来──意思是连带毁了一长串世界。到时候他们就能和尼莫先生交易了。
「你真是狮子大开口啊，凯王子。」尼莫先生轻声说，「不过我答应你的要求。」
靛蓝站起身，眼睛闪着幽光。「你要把我像个奴隶一样交给这个小鬼头吗?说得好像你有这个本事……你还背着我做了什么交易?」
「亲爱的靛蓝!」尼莫先生先对屏幕外的守卫吩咐了一句听不见的指令，然后才回答她，「或者我该说──青青公主?妳自己也说过，妳不是我的员工，我们是各取所需的盟友。我们都完全可以自由地与我们选择的任何人谈条件。我承认我或许跟凯王子讨论过未来的事，以一种广泛而概括的方式。他似乎根据这种讨论做出了十分明确的选择。而我的承诺，女士，就是我的束缚。」
「你在耍嘴皮子。」靛蓝冷静地说。她开始踱步，艾琳注意到她在远离恩斯特。她是不是比表现出来的更担心?「我不是你的财产，你不能就这么把我交出去。如果你试着这么做，那么不但我们的合作破局，我还会毁了你的计算机纪录。你以为她破坏了你的系统吗?」她指着艾琳，「她只不过干扰了你的周边视野而已。等我下手之后，你只会剩下一堆充满病毒的塑料渣。到时候你那些用来勒索人的信息会在哪里?更别说你独一无二的宝贝收藏品的纪录?」
她以极度平静的语气提出这项威胁，效果反而更好。然而尼莫先生只是微微一笑。「我很清楚妳的能力，女士。毕竟正是因为如此，妳才能执行这次的任务，而不是待在这里消磨时间。而且妳我都知道，我也可以针对妳那些科技秘密和数据密钥做出类似的威胁。我们都很清楚，在这个节骨眼，我们是不会背叛对方的。」
凯在他提到靛蓝的秘密时僵住了。他大概想到了关于他同类的敏感信息──落入一个会把那些信息卖给出价最高的妖精手里。艾琳自己对这个想法也忧心忡忡。「那你对我的承诺呢?」他问。
「我一向言出必行。」尼莫先生回答，「但你要给我一、两分钟，等我的员工从库房里拿来某样东西。」
令人不自在的沉默笼罩室内。屏幕中的尼莫先生在啜饮威士忌。靛蓝看着凯和艾琳，她本身就像画一样动也不动，不过眼中的幽光承诺着暴力。她似乎一触即发，一旦证明尼莫先生的保证都是空话，她就要跳起来反击。恩斯特──以及散布室内的所有守卫──都静立等待，从他们的姿态看得出他们都是习惯了等待的士兵。
艾琳思考了一下。如果凯的计划真的行得通，而尼莫先生也会把答应给她的书拿来，那么他们或许可以从「失败」的血盆大口里把「成功」抢回来。不过，靛蓝似乎对这逆转的局势不是太担心──或者她只是不想显露恐惧?艾琳应该因为靛蓝不担心而更担心一点吗?
他们的任务改了。现在她不只是要替大图书馆拯救一个世界，也要拯救几百甚至几千个世界，不因龙族文明内哄而遭池鱼之殃。如果这一步棋没成功，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蒂娜能及时达成使命上。艾琳还剩一张牌可以出，不过如果她这么做……
她刚开始认真考虑要用水淹没整个基地，他们后方的门就开了。一名守卫提着沉重的手提箱，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拖着看起来被揍过的菲立斯，第四人则抱着很大的麻布袋。
那是典型到极点的盗贼用麻布袋，艾琳甚至想象不出菲立斯是从哪弄来的。不过它被塞得鼓鼓的，她不禁佩服他在有限的时间里有多少收获。
「让我一石二鸟一下吧。」尼莫先生说，态度看起来比之前欢快。「凯王子，我把你的酬劳送来了。我也送来温特斯小姐的奖赏。我不确定菲立斯究竟怎么知道要拿走它，但他确实找到了。连同另外几件稀世珍宝。」
菲立斯耸耸肩，挂在两名守卫之间。「我有我的门道。也许你提到过，或是你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谨慎。」虽然他鼻青脸肿、血迹斑斑地被人逮住了，语气还是带着嘻笑。即使他暂时失去自由，这都属于他盗贼大师角色的一部分。艾琳心想：也许被逮到然后拖到权威者面前，还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呢。
但她一心挂念着她自己的奖赏，无暇分析妖精的叙事比喻。如果那本书真的在那个袋子里，那么她所关心的世界的救星，就只离她五公尺而已。那个世界在她心中是个避风港，是除了大图书馆之外唯一能让她真正觉得安全的地方。目标近在眼前，她几乎能尝到成功的滋味。
「你原本打算在我们抓到你之前，把书卖给艾琳吗?」尼莫先生问，「还是你只是不想让她拿到?」
感觉就像许多面具在菲立斯脸上一闪而过──野心勃勃的盗贼、实事求是的盗贼、麻木不仁的盗贼──然后又被弃置不用，没能凝聚成具体的现实。「我还在考虑。」他回答。
「唔，你的时间用完了。」尼莫先生转回头看凯。「这是你的酬劳，王子。希望我们可以当作问题已经解决了。」他的语气有点郑重其事的意味。
拿着沉重手提箱的守卫把盖子掀开，将里头的东西奉给凯。手提箱里铺着厚厚的黑丝绒，绒布上搁着一个沉重的银质项圈，并且用链条连接着一副手铐。这副手铐跟靛蓝的假手铐不同，感觉充满力量。金属有如结冻的水银般焕发出液态光泽，不过艾琳仔细一瞧，觉得表面底下似乎有雕刻的文字花纹在游移。
凯来不及掩饰地往后畏缩。「这些东西就是你付的酬劳?」
「我承诺你的是囚禁青青公主的方法，并没有承诺更多。」尼莫先生放下酒杯，脸上露出纯然满足的笑容。那笑容就像菲立斯早先洋洋自得的表情一样真诚。两个妖精都很满意自己如此称职地体现了自己的原型，在场的非妖精对他们而言都只是方便的配角，唯一价值就是提供作球用的台词或是营造情境，让妖精可以占据舞台中央。
「可是……」凯看看箝制物，又看看靛蓝。
「抓住她是你的问题，」尼莫先生说，「不是我的问题。我想这时候很适合说那句话：谁要给猫系上铃铛?」
靛蓝看起来很不爽。「好极了，我承认。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些马屁精丢出去了吗?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办呢。」
「当然，」尼莫先生说，「这是艾琳的酬劳──《船员的船难故事》。好好享受吧，亲爱的。我想这下我们两不相欠了?」
艾琳深吸了一口气。她感觉身边的凯绷紧神经，虽然不确定她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已经准备好支持她。
「不。」她说，嗓音在室内回荡，「并没有两不相欠。我改变心意了，我要换一个酬劳。」她想到自己马上要放弃什么，以及她用别人的性命冒的险，就绝望得胃里翻腾。但如果她不这么做，受到威胁的世界将不止一个……虽然那个世界对她而言如此珍贵，龙族的现状崩毁却会造成横扫宇宙的冲击波，以及可能延续千年的战争。这是她力挽狂澜的最后机会。「尼莫先生，我选择的酬劳是……那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