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艾琳很少有办法让整个房间的人都震慑到鸦雀无声。(好吧，除了机器人假冒者与飘浮柯基犬那次，不过那段死寂没有维持很久，毕竟现场有柯基犬。)
靛蓝是第一个恢复反应能力的。「门都没有。」她说。
但是从尼莫先生仓促隐藏的震惊表情与他短暂发抖的手判断，艾琳眼前彷佛出现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写着「希望」与「可能」。这个想法感觉几乎荒谬到行不通，不过严格来说，这又是个合理的要求。当初谈条件时并没有规定不能改变心意，而她也还没有真正拿到奖赏。在处理妖精的承诺时，字面意义才是交易的核心精神。
「我们可能把温特斯小姐的话听错了。」艾琳没有遗漏他试图用尊称拍她马屁的这一点，还有他脸上展开的笑容试着表现友好，却失败了。这种和蔼的笑容应该搭配圣诞老人的经典图片，放在这个情境下非常不合时宜。「妳不是想要特定版本的《船员的船难故事》吗?我调查了一下，那个世界正在朝混沌移动，不是吗?我知道你们图书馆员对那种事的想法。我自然很乐意协助妳……」
艾琳上前一步。「我说得精确一点，」她坚定地说，「我正式要求你给我你的收藏品中的特定物品──我昨天协助从维也纳偷回来的画布，画了龙族君主的隐藏画布。这是我选择的物品。我现在就要，我现在就要带着它离开──一如你所承诺的，『不会拖延或危害』我。」
尼莫先生看起来好像吞下一条他养的鲶鱼。「妳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艾琳回答。
「妳真的知道假如妳提出这个要求，我就完全没有理由把妳感兴趣的书给妳了?我发现这本书是孤本。」他的口气转为强硬。「事实上，我可以向妳保证，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把它卖或换给大图书馆。」
艾琳不用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度过六年学校生活的那个世界的记忆──那是她所爱的世界。凭良心讲，她偶尔也讨厌它，但在她最具可塑性的那几年里，是它塑造出现在的她，就和她父母一样呵护培育她。她从来就不需要回到那里，知道它很安全就够了，它是她脑中私密的庇护所，无论她何时需要，它都在。现在，由于更大的一场权力之战，它可能要被混沌的洪流给淹没。它的居民将沦为背景角色，供来访的妖精使用在叙事中，也或许他们会被直接扭曲成妖精。他们会成为原型而不是人类，故事中而不是真实的人──丝毫无法改变，就像是现在尼莫先生无法毁约一样。
很抱歉，她心想，我会试着另外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她不让自己去想，万一没有别的办法会怎么样。
「我相当确定。」她说，但她用上了受过的所有训练才保持语调平稳，而且逼自己不去看菲立斯面前那袋偷来的战利品。
「你不会真的在考虑让她拿走吧。」靛蓝说。
尼莫先生看起来苍白而痛苦，誓言的压力使他面孔扭曲。「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加油，你可以的，」靛蓝敦促他，「这种行为模式不符合逻辑，比动物──或是人类──好不了多少。你和我父母不一样──你有能力综观大局，找到别的办法去应对。别让区区一个人类破坏一切──只因为她用你做出的承诺玩文字游戏。」
艾琳感觉到身边的凯因为靛蓝拿他父亲与妖精──任何妖精──比较而绷紧身体。不过他还够理智，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我并不是投降。」尼莫先生喃喃道，脸色灰白。他猛力吸了一大口气，像是快要溺毙的人逮到机会吸氧气。「她既然已经把话说出来了，我就不能拒绝她的要求。如果我亲自对她不利，或是命令我的仆人或盟友采取行动，等于违背诺言……」
靛蓝眨眨眼，眼皮像蛇一样快速闪了一下。然后她发难了，像把刀子划过空中，抢走离她最近的守卫的枪，对准艾琳，然后发射。
是凯超乎人类的速度救了她，而不是她自己的反射能力。他横向撞上她，两人在地板上翻滚。在天旋地转的剧烈动作间，艾琳看到守卫们纷纷举起枪，却不确定该射谁。
房间里没有什么掩护──只有大会议桌，以及围绕桌边的脆弱椅子──根本没有地方躲。一颗子弹削过凯的手臂，伤口溅血，他痛得倒抽了一口气。
但这次艾琳准备好了。「枪，卡住!」她大叫。
靛蓝的枪发出喀嗒一声。她骂了声脏话，把它丢开。
凯站起身。「如果妳想要艾琳的命，老姊，妳得先过我这一关。」
「如你所愿。」靛蓝像雷雨云般大步走向他们。即使因为本地的混沌，她和凯不能化为龙形，但是他们对峙的场面还是有种非人类的特质。艾琳看着他们的脸，能看出相似之处：他们父亲的模样毫无疑问地印在两人脸上。
至少就外观上而言。心智方面呢?又是另一回事了。
靛蓝跳到会议桌上，看起来毫不费力，她扑向他们。凯也跳上桌迎战，倏地划过空气。她以他的下巴为目标抬腿扫踢，但他双臂交叉接下她这一脚，并且把她往后推。她翻了一圈，重新站稳脚步，再次攻击他，不过他挡住了──他们的动作加快到变得一团模糊，流畅得像是熟练的表演，而不是招招致命的打斗。
艾琳退到安全的距离之外。她不是武术专家，然而靛蓝的动作模式显然比较有侵略性，凯则专注在阻挡她。她能怎么用语言帮他，又不会误伤到他?
「温特斯小姐，」尼莫先生听起来好像快被自己未达成的诺言给勒死了，不过他还在呼吸。真可惜。「我会视……」他咳起来，两手紧握，「视任何试图攻击我的人员或毁损我财产的行为，为我们之间公开为敌。那样我会采取任何必要的……反制之道。」
换言之，他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杀了我。
「还有你，恩斯特……」
「我不是你的仆人。」恩斯特嘟哝道。他的肢体语言彷佛在吶喊他是多么诚心诚意地希望自己不在这里。「如果你对我下命令，就会使我变成你的仆人，你就违背诺言了。」
尼莫先生发出快窒息的哼声。「你家老大是我的朋友……问问你自己，他会希望你怎么做。」他瘫倒在桌面上，两手按着太阳穴，像是想凭意志力驱退中风。
靛蓝蹲下来，用扫堂腿攻击凯的脚踝，长发在她背后浮成扇形。他跳起来，一腿往下对她的喉咙使出下压踢。但她挡住这一击，在空中抓住他的脚用力一扭，逼得他翻身滚过桌子。他转身扑向刚站起身的她。两人短暂地拉近距离，连续挥出又急又猛的短拳，然后像掠食动物般绕着对方走。
桌上有一滩血，是凯手臂的伤口流出来的。
恩斯特把手伸进口袋里，然后往两耳各塞了一个小东西。艾琳突然心一沉，意识到他在戴耳塞。这会大大限缩她能用语言达成的效果。而且哪怕他再不情愿，他都明确地表态了，因为他拿了把椅子朝她挥过来──明知道她受到限制，不能毁损尼莫先生的财产。
艾琳往旁边闪，经过两名守卫。他们动也不动地站着等候命令，手里的枪几乎像在邀请别人抢去使用般。菲立斯瞇眼旁观，等着适当时机采取行动。我猜在他盗贼大师的个人叙事里，现在正是配角们藉由打群架而提供方便的干扰，让他能够借机脱逃的桥段……
不过就艾琳所知，她才是这里的主角。她扭身脱下凯的外套，在手里捏成一团，然后丢向恩斯特，同时边后退边大叫：「西装外套，裹在恩斯特头上，让他不能呼吸!」
衣服乖乖听命，让恩斯特多了一件能配得上高级时装模特儿的头巾。他的大手抬起来揪住布料，直接把它撕开，沿着缝边扯裂之后从脸上拉掉。
靛蓝行云流水地做了一连串动作，最后一招是赤手重击凯的胸膛。他踉跄后退，因喘不过气而全身颤栗，只能勉强挡住她随之而来的对他的喉咙攻击。
「浪费时间。」恩斯特一边发表评语，一边抛开残破的外套。
艾琳没有费事回答。反正他也听不到。她已经达到了目的──离装着凯奖赏的手提箱够近的距离。拿着手提箱的守卫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一把抢走手提箱，把手铐抽出来。
「妳不能这么做!」尼莫先生大叫。
手铐在她手里很有分量，坚实又沉重得就像由纯银打造。可是她触摸到金属时它似乎会扭动，好像它觉得她的肉体里有什么不符合它的用途，使它出现排斥反应。她压抑住本能上的反感，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铐掷向靛蓝，暗自感谢自己知道这条龙的真名。「手铐，铐住青青!」
靛蓝听到她说的话，眼睛闪着红光，并且飞扑向凯，让他待在锁链飞过去的路径上。但凯顺势往后仰，低头闪过飞过空中的锁链。项圈和手铐就这么扣住靛蓝的脖子和手腕。
她尖声嘶叫，音调高出正常的八度音，甚至超越歌剧女高音最高的C调。许多守卫都皱着脸捂住耳朵;尼莫先生的电视屏幕出现了一道裂痕。即使隔着屏幕，他的酒瓶和酒杯也都裂了。靛蓝弓着背跪在地上痛苦扭动，被链住的双手扒抓喉咙上的项圈。渐渐地，她的动作慢下来，眼神变得呆滞。
艾琳和凯都捂住耳朵阻挡靛蓝的尖叫，凯谨慎地退后几步站在桌子边缘。艾琳觉得看到他露出震惊的表情;他是不是回想起自己被妖精俘虏，被镣铐束缚的事?还是纯粹因为看到任何一条龙的力量被削减到这个地步?
这时候恩斯特冲向前，速度完全不符合他的吨位。他牢牢握住凯的脚踝，用力一拽，让凯很不雅观地肚子朝下摔在桌上。凯还在挣扎着想喘过气来，恩斯特又抓住他的手腕，扭到背后。他用空着的另一手箍住凯的喉咙，以不可思议的力量限制住凯的行动。
室内一片静默。就连菲立斯都静止不动，眼前上演的戏剧化发展令他看得太入迷，没想到要趁机逃走。「好了，」恩斯特说，「艾琳，妳要投降吗?拜托?我并不想被逼得折断龙小子的脖子。」
「如果你杀了凯，他的家人会毁灭你!」艾琳情急地说。然后她才想起恩斯特的耳朵塞住了。
他的肩膀抽动了一下，显示他至少注意到她嘴巴在动。「妳也知道我听不到妳说话。举起双手表示妳投降。还有不要用语言讲些复杂的句子，我不信任语言。」
凯挣扎着想呼吸。他的眼神很愤怒，绝不会求饶。但他知道他面临真实的危机。在这个离水很远的高混沌区，他不能召唤他的元素，不能化为真身……他像人类一样被困住，也可能像人类一样死去。但如果她投降，尼莫先生能不能解读为她也放弃那幅画了?
有两个念头成形了，像是跨越绝望海洋的一座桥。语言在高度混沌区域威力强大。凯自己不能做到的事，艾琳或许可以逼他办到。前提是这两条龙的存在已经让这区域有了刚好足够的秩序。她曾经在别的地方做过一次，在另一个世界对别的龙做过……
「快决定，」恩斯特说，收紧勒住凯脖子的手臂，「现在。」
艾琳慢慢举起双手，好像要向他的命令屈服。但语言的作用不是接受现实，而是改变现实。「凯，」她命令，「化为真身!」
强光像火照亮了整个房间，凯就在恩斯特的箝制下变形。妖精试着不要松手，但是那种童话故事的原型──不管猎物变成狮子、天鹅、毒蛇，主角都能牢牢抓住──在这里不够强烈。凯身体一震，铺满蓝宝石状鳞片的飞翼一伸，把恩斯特甩在地上。他舒展身体，整条龙压在桌面上，目光如炬，桌子被他的重量压垮了。他把有角和须的大头转过来审视房间。一时间，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感情。
艾琳跪在地上，她没有站的力气。一块凯的西装外套碎片在她伸手可及之处，她摸到之后按在鼻孔，以堵住鼻血。
「凯，」她轻声说，「对不起。」她对他做的事或许是必要的，但那不代表是对的。她仍然侵犯了他的身体和力量。
凯专注在她身上，她看出他的眼神越来越有自觉。他认出她了。她看到他注意到昏迷的靛蓝，被他蛇般的身体给环绕。他扫视房间，飞翼收起贴着身体，然后转头怒瞪电视屏幕。「还有人要提出反对吗?」他用雷鸣般的嗓音质问。
尼莫先生举起颤巍巍的手，讲话时好像每个字都很吃力。「我接受艾琳・温特斯的要求，我会给她她要的东西。」
然后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摇晃。还在死撑着想装作尽职的守卫也不装了，纷纷拔腿就跑。尼莫先生的屏幕里冒出另一个守卫。「先生，龙!天上有龙!在盘旋!」
尼莫先生指着艾琳和凯。「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艾琳真想优雅地站起来，然而她只能爬到桌子边，扶着桌子勉强直起身子。「说真的，尼莫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们预料到你会用某种方式背叛我们吗?所以我们才刻意派某个人去找凯的家人，让他们知道这里的位置，然后过来找我们?」她直视妖精的眼睛，「结果现在龙族清楚地知道你在哪里了?」
现在尼莫先生既然已经接受她的要求，那股压力不再箝制他，他也不再像瘫痪一样。他不再像个快要垮下来的病人，看起来只是个忧心忡忡的男人，试图──但未成功──隐藏他的恐惧。不知为何，这使他突然没那么符合原型，而比较有人性。「妳是把妳的盟友找来攻击我吗?妳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艾琳真希望她的头没有感觉快变成碎片了。她的身体不停颤抖，需要撑着桌子才能保持站立。语言或许能让这类谈判变得比较单纯，但也总是要承受代价。「我并没有要威胁你的意思。龙要做什么是他们的事。」她让这句话保有开放空间──飓风、暴风雨、海啸、地震……「不过，如果你想趁这个机会，就在这里签署龙妖和平协议，凯王子和我很乐意当见证人。我们可以向新抵达的龙作证，说你既然是协议的签署者，他们不能攻击你或对你和你的财物不利。」她先有目的地沉默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在我们带着那幅画离开之前。」
尼莫先生深吸了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屏幕上的裂痕把他的脸一分为二，使他看起来像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然后他点点头。「我同意。我会立刻派人把画送去给妳。凯王子，拜托化为人形吧──这样你离开时比较轻松。我简单地声明我有意愿加入协议，并在声明书上签名，这样就够了吗?我的诺言会约束我。」
「嗯，我们出去的时候会和那些龙讲。」艾琳承诺。
菲立斯悄悄地从后方冒出来。「能不能顺便载我一程?」他满怀期待地问。
尼莫先生怒瞪他。「只要先让我的守卫搜身，我就让你完好无缺地走出去。」
菲立斯笑嘻嘻地说：「成交。」
凯的身体再度散发强光，然后恢复人形，疲惫使他垮着肩膀。「靛蓝怎么办?」他轻声问。
艾琳没有好的答案。如果靛蓝继续昏迷不醒，而他们把她交给天上的龙，很可能等于把她送上行刑台。尽管艾琳已准备好在生死格斗中取靛蓝性命，但某种道德感──追溯回久远以前的求学时代──让她对这个想法感到畏缩。即使靛蓝早就下定决心要杀了艾琳。
「青青公主是我的客人。」尼莫先生朗声打断艾琳的思绪，「既然因为我签了协议，我的领土受到保护，你们就没有权利强迫她离开。我说得对吗?我只答应王子提供囚禁她的方法──仅此而已。」
艾琳和凯互看了一眼。把靛蓝留在这里，当一个任人宰割又有利用价值的囚犯，或许不比把她交给龙仁慈。她会成为尼莫先生的诡计──或是他把她卖给任何妖精的诡计──中的棋子，除非她与他达成新的协议。但凯看起来并不会比艾琳更乐于让靛蓝被处决。也许这几天和她合作让他改变了对她的观感，也或许他只是累了。「可以接受。」他说，「画呢?」
「送到海滩入口那里了，」尼莫先生说，「我的守卫会护送你们过去，以最快的速度。」
「有一件事，」恩斯特打岔，他已拿掉耳塞，一直都在听他们对话，「我的奖赏呢?我也改变心意了。」
尼莫先生叹气。「好吧，你要什么?」
恩斯特走到菲立斯的麻布袋边，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各种不同的宝物在地上乱滚──雪花石膏小雕像、陶杯、两个撒出璀璨钻石的珠宝盒、折起来的棉布、一个小小的木制机关盒，以及装在透明塑料盒里的卷轴。「这个，」他弯腰捡起卷轴，「这就是你们在讲的那本书，对吧?埃及那本，什么遇到船难的船员的故事?」
尼莫先生瞪大眼睛。「是啊，你要它做什么?」
艾琳感觉胸腔里心脏狂跳。像这样看得着摸不着那本书真是种折磨，而且情况的转折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如果恩斯特想把它交给他的老大，那么也许她可以和他老大交涉。她还有一线希望取得它，并拯救它来自的世界……
「我自己要的，」恩斯特说，「我有我的理由。你接受拿它当作我的酬劳吗?」
「成交。」尼莫先生说，露出恶意的笑容，「我建议你看好它，这年头到处都是贼。」
「没有错，」恩斯特赞同，「但我家老大信任我的判断。当我告诉他我用它来换取和大图书馆的良好关系──而作为回馈，我向他保证会有大图书馆的代表去和他讨论和平协议的事──我想他会认同我的做法。」他把卷轴递向艾琳。「一言为定?」
艾琳知道自己伸手去接的时候手在抖，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的口腔很干。「我去找他吗?」她问恩斯特，「还是别人?」
恩斯特耸耸肩。「都可以。不过如果是妳的话，大图书馆女孩，我会提醒他要小心。妳能说服他答应任何要求。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艾琳答应，她的手终于握住卷轴了。
「现在可以请你们全部离开吗?」尼莫先生没好气地说。他停顿了一下，又基于生意人的性格补上一句：「如果各位将来有什么要求，我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
□
在室外的沙滩上有两面白旗──是想传达和平的意图吗?──随风飘扬，布料被吹得啪啪作响，有如枪声。两条龙在天上盘旋，远远地闪着深红色和浅绿色，衬着后方越聚越大团的乌云。凯的叔叔敖顺沿着沙滩走过来，精致无比的鞋子留下的足印，稍微比正常人类更深。他们的朋友牡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她在龙族中担任的职务相当于法官加上私家调查员。敖顺穿着西装，看起来有可能购自他们刚离开的那个维也纳──预设穿着它的人是百万富翁，而且独钟黑色。牡丹的装束仍适合韦尔的世界，是深红色的长洋装──袖子和裙子留了足够空间藏刀子和枪。一群很明智地把武器留在屋里、裹着花布裙的守卫，正四处忙着端来休闲椅和鸡尾酒。
凯急匆匆地走向前，单膝跪地，右拳抵住左肩。「王叔!很抱歉劳烦您跑这一趟。」
「起来吧。」敖顺说，语气算不上不悦，但有股几乎不加掩饰的不耐烦。艾琳知道至少这位龙王愿意接受他的仆人有一些自由思考的空间，她希望他今天刚好有心情开明一点。「还有妳，艾琳・温特斯──我来这里是因为据我了解，妳刚好经手了一件……特定物品。」
艾琳鞠完躬后站直身体。穿着比基尼行屈膝礼未免太可笑了。
「陛下，」她满怀敬意地说，「您的侄子和我认为这件物品或许属于您。统治这座岛屿的妖精得知他或许接受了一件赃物，感到非常震惊。他要求我们尽快物归原主。」
「有人告诉我他签了和平协议，这是多久前发生的事?」敖顺询问。天空变得更暗了。没有直接照射的阳光，他看起来像是有了生命的黑檀木雕像。他眼中闪烁的红宝石光芒隐隐显示他的情绪状态，尽管他在克制自己的脾气。在他的阴影中，牡丹虽然穿着优雅的服装且外型亮眼，仍然像是融入了背景。不过艾琳知道她身为龙族的法官调查员，必定会仔细听每个字。
「大约十分钟前，」艾琳承认，「也可能是五分钟前。」
幸好在敖顺能要求她进一步说明前，就有一群守卫小心翼翼搬运着卷起来的画布走到沙滩上。敖顺的视线移过去。「就是那个吗?」
「是的，陛下。」艾琳回答。
「我要检查一下，你们可以待在这里。」这是命令，不是提议。
敖顺命令守卫把画布摊开，牡丹则过来找凯和艾琳。「我有种非常强烈的感觉，我应该来这里调查……某件事。」她坦承，然后环视周遭的沙滩，锐利的眼睛微瞇，探究每个细节。「不消说是受到该死的妖精影响。」
「谢天谢地你们两个及时赶到，」艾琳轻声说，「局面变得有点棘手。」
牡丹耸耸肩。「我总会被传唤，这还不是理由最不寻常的一次，不过也接近了。而且我绝对没料到会从妖精那里收到妳的讯息。幸好我知道妳认识席尔维大人，否则我可能不会相信那真是妳传的讯息。」
凯在进行一连串思考。「妳为什么要蒂娜去找席尔维转达我们的讯息?」他问艾琳，「妳就想不到更可靠的人选了吗?」
艾琳耸耸肩。「问题在于要选一个她知道的人，愿意帮她忙的人──可以联络我们认识的龙的人，能够为我们带来所需帮助的人。蒂娜不能直接去找你叔叔，他的宫廷的秩序力量对妖精来说太高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不会允许她见他。」这是妖精的故事形式所喜爱的那种孤注一掷的赌博。无论他们的计划是不是被妖精影响力帮了一把，总归是成功了。
「我也很庆幸我们及时赶到，」牡丹继续说，「不过妳似乎已经几乎解决问题了……」
「我当初来这里只是为了拿走一本书。」艾琳有点自我埋怨地说。她爱怜地轻拍夹在手臂底下的包裹。她再次感到一阵兴奋──她还有时间把它拿给考琵莉雅。「妳有直接和蒂娜见到面吗?」
「有，她很有趣，未来我或许用得着她──尽管她有妖精的习气。」牡丹看到凯的表情不禁露出微笑。她桃花心木色的秀发上别着钻石发夹，在突然照射下来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天上，因为龙的到来──或是因为敖顺的情绪──而产生的雷雨云开始消散、分开。「正如艾琳不断提醒我的，我们的情况瞬息万变，不过我希望是越变越好，而我看到有用的才华时，愿意予以肯定。」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后方耸立的崖壁。「对了，住在这里的妖精到底是谁?」
「尼莫先生，一个……有趣的人物。」
牡丹抿紧嘴唇，眼睛闪着龙的红光。「我们在说的这位尼莫先生，该不会就是那个情报贩子、窃贼、勒索者、罪犯、赃物交易商……」她在更多负面用语出口之前闭上嘴巴，不过手抽搐了一下，或许是有股冲动想把这地方夷为平地。
「和平协议，还记得吗?」艾琳说。
「妳没告诉我他是谁!」牡丹气急败坏地说，「妳知不知道他的藏身处暗藏多少犯罪秘密?知不知道他可能和许多旧案件都脱不了关系?」
艾琳看向凯求救，但他忙着隔岸观火。牡丹的反应不是任何妖精与龙的恩怨，而是调查员听说恶名昭彰罪犯就在伸手可及处。「真的很抱歉，我不能把他交给妳，」艾琳说，「但他受到协议约束──他暂时会安分守己。」
「暂时。」牡丹阴沉地碎念──使得艾琳颇为好奇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
凯伸了个懒腰。「我们能越快远离这一切越好。」
「我希望『我们』包含我们所有人。」菲立斯表示。他像是凭空冒出般，而他们毫无所察还颇令人难为情。「你们答应过要载我一程。」
「是你要求我们载你一程，这两件事不太一样吧。」艾琳瞥向凯，他点点头。「不过在这个情况下，我想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我想给你个忠告：不要妨碍到敖顺陛下。」
「这个不需要特别讲。还有，谢了，我欠你们一次，你们两个都是。」
敖顺粗鲁地用手势示意守卫们把画卷回去。他僵立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个人的成本投入，然后才大步走向他们。「侄儿、温特斯小姐，你们的服务获得认可。我会让我的仆人来看管那幅画。」他举起一手打信号，天上的两条龙便回旋而下。「牡丹，妳帮了我的忙。我的私人秘书李明晚点会找妳谈。你们都可以离开了。」
从龙王嘴里说出「你们的服务获得认可」已经是艾琳所能期待最好的反应了。这也表示她和凯──以及大图书馆──经过这件事之后并没有染上污名，已经超出她的期待。她再次鞠躬，其他人也是，不过敖顺已经转开身去监督画作的移交程序。
「我会载你和艾琳离开，看要把你放到什么地方。」凯对菲立斯说，「我只想尽快甩掉这座岛的沙子。」
「而我得尽快回大图书馆，」艾琳说，拍拍夹在手臂下的书，「这个可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