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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教士与海盗

柯尼提沿着涨潮线而行,丝毫不理会打在靴子周围洗去足迹的咸浪,他眼里所注视的是一条由潮水推上来的零落海菜、贝壳和浮木残枝所连成的涨潮线。潮水才刚开始转向,之前不停扑向大地的浪花如今则逐渐消退;潮水退远之后,终究会袒露出这一大片黑沙沙滩,以及此时仍淹在水下的海蚀页岩和纠结海菜。
此时,柯尼提的那艘双桅船停在异类岛另一边的蒙蔽湾里,在早晨清新的微风将风暴吹得一干二净之后,他便将玛丽耶塔号停在那里。蒙蔽湾那排如同利爪般的巨岩本来就恶名昭彰,停船时潮水仍在上涨,那狰狞的巨岩不情不愿地任由镶着银边的绿波淹过。船上派出的小艇卡在长满藤壶的岩石之间,而柯尼提这才与詹吉司踏上那窄窄的新月形黑色沙滩——这沙滩虽在高潮线之上,但在昨晚暴风雨来袭、逼得浪头高起时却仍淹在水下。狭窄的沙滩上方是高耸的悬崖,悬崖上则是浓绿得近乎墨黑、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植被。纵然柯尼提是铁石心肠,也觉得这一去仿佛踏入了什么怪兽的大口之中。
他们吩咐船上的打杂小弟白石留在岸边注意着,免得小艇滑落或是什么其他的事发生。毕竟在蒙蔽湾里,因为稍有疏忽而发生怪事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紧接着,船长便命令詹吉司跟他一同出发,将白石独自留在原地。这使得那小子大为紧张,他不时转过头,除了恐惧地打量着峻峭的悬崖及崖上的森林以外,就是就焦急着眺望着玛丽耶塔号;此时那双桅船紧扯着船锚的铁缆,似乎想要随着迅速从峡湾口退出去的潮水一起远离此地。
踏上异类岛的危险是出了名的。异类岛之可怕,不只在于这岛上的“最佳”下锚处有多么艰险,也不在于泊在此处的船只和访客会遇上什么稀奇古怪的意外,而在于这整个岛屿都笼罩在“异类”那种独特的魔法之下。柯尼提一踏上从蒙蔽湾通往宝藏滩的小径,就感觉自己像是触动了异类的魔法。这条黑碎石小径少有人迹,却几乎没什么落叶,也没被丛生的植物遮掩住,实在不可思议。小径上的绿荫承住了昨晚的雨水,此时正在将雨水如水晶宝石般滴落在积满了水珠的羊齿植物上。空气清凉似有生命,离小径一人开外之处的黯淡林荫之下已经绽放出艳丽的花朵,那香气蛊惑人心,仿佛在召唤人们丢下眼前事务,前来探索这别有洞天的野花世界。至于许多树木的枝干上不时可见的橙黄色蕈类,却丑怪到言语无法形容,而且在柯尼提看来,蕈类那鲜明的色彩像是道出了寄生者的饥饿感。小径上方有个跟羊齿蕨一样结满了水珠的蜘蛛网,迫使柯尼提不得不低头从蜘蛛网下通过;结网的蜘蛛坐在蜘蛛网边缘,跟蕈类一样都是橙黄色的,大小则跟婴儿的拳头不相上下。一只绿色的树蛙被蛛网黏住,不断地奋力挣扎,不过蜘蛛则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跟在柯尼提身后的詹吉司恶心地嘟囔了一声,也弯下腰从蜘蛛网下通过。
这条小径直通往异类领域的核心,只要人类胆敢舍弃这清楚分明的路径,跨入那蓊郁朦胧、属于异类的森林,就可以找到异类。据说,在很久以前,有些大英雄踏上此地,但他们不走既有的路径,反而故意踏入森林,造访异类的老巢,其目的不外乎是向禁锢于异类巢穴中的女神请益,或者是索取奇异的礼物,像是穿了就能隐形的斗篷、燃着火焰的刀刃,或是无坚不摧的宝剑。而那些胆敢擅离小径、踏上异类地盘的吟游歌者,则总能在归乡之后换上一副令人听了心旷神怡的好歌喉。凯文·乌发的故事众所皆知,他在异类的地盘上待了50年,但是他返乡时的模样却与从前无二,只是头发变成了金色,眼睛变成了火红色,并以千回百折的曲调唱出了从不落空的预言歌。柯尼提自顾自地轻轻嗤了一声,这些古老的故事任谁都听说过,但是自从他懂事以来,就没听过如今有哪个人离开了小径之后又返乡张扬的事迹——若不是他们此后绝口不提,就是偏离了小径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接着海盗头子将这些想法抛在脑后,他之所以来此,可不是为了要走岔路,而是为了要顺着小径走到尽头。而小径的尽头是什么光景,也是众所皆知。
柯尼提沿着碎石铺的蜿蜒小径穿过小岛的中心,也就是覆盖着密林的山陵,最后迂回地下坡,穿过长着密草的台地,台地再过去则是一片宽广开朗的沙滩,这儿便是小岛的另外一边。传言指出,凡是在沙滩这儿下锚的船只,下一站就会到地府报到。柯尼提从未听人提起有哪一艘船胆敢挑战这个谣言,大概是因为如此胆大包天的船只都带着满腔的勇气下地狱去了。
由于昨晚的狂风暴雨,此时天空蔚蓝清澈,万里无云。这片黑色沙滩绵延不绝,只被一条从山间流入大海的淡水河切断。新月形沙滩的极远处是高耸的黑岩悬崖,而悬崖底部崎岖地伸入海中,再凭空冒出一根利牙般的岩柱,于是悬崖与岩柱如同画框似的,套住了一方平静的蓝天与汹涌的海洋。
“昨天晚上的风浪真是不小哪,大人。有的人说,若到宝藏滩来,却没有到长着莎草的沙丘上走一遭,那就可惜了……他们说,凡遇上暴风雨,海浪就会把一些东西冲到石头上去。你一定想,那些精巧易碎的物品一撞上沙滩、石头就碰坏了,可是那些宝物总是好端端地躺在莎草丛里,像是有人小心地搁在那里一般。”詹吉司一边喘着气说话,一边快步跟着柯尼提走;柯尼提个子高大、脚步又快,詹吉司因此不得不赶着走。“我姨丈说,他有个熟朋友在莎草丛里捡到了一个漆黑发亮、画着花草的盒子。那盒子小巧精细,一打开,里面有个玻璃人像。这个人像是女的,而且长了蝴蝶翅膀。不过那可不是透明玻璃,那翅膀五颜六色、千变万化,煞是好看。”讲到这里,詹吉司停了下来,歪着头,谨慎地打量了一下主人的神色。“你想不想知道,异类是怎么跟他说的?”他问道。
柯尼提停下脚步,以靴尖探测湿沙上的纹路。他悠闲地弯下身,以手指勾起一条细致的金链,再一拉,便从湿沙中拉起项链坠子。他拿着坠子在细麻裤子上擦了擦,再轻巧地一拨,坠盖戛然而开。这项链坠子的边缘虽为海水所浸,但是坠心所绘的年轻女子仍然笑脸迎人,那眼神既开心,又带点害羞地指责人的味道。寻到这件宝物,柯尼提只是哼了一声,便塞在他那件绣金边的短外套口袋里。
“船长,你知道的,它们不会让人把宝物带走的。凡是宝藏滩上捡来的东西,谁都别想带走。”詹吉司谨慎地提醒道。
“是吗?”柯尼提反问了一句,话中略带一点嘲讽的语调。他看着詹吉司听了如坠五里雾中,不知道自己是在自嘲,还是出言威胁。最后,詹吉司偷偷摸摸地换了个姿势,将自己的脸挪到船长出拳可及的范围之外。
“大家都这么说啊,大人。”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凡是宝藏滩上捡来的东西都别想带走。我姨丈的那个朋友就没把宝物带走,这我是知道的;异类发现他捡到那东西之后,便带着他沿着沙滩走下去,走到一处悬崖边——说不定就是前面那个。”他举起手臂,指着远处那个黑岩悬崖。“那悬崖壁上凿了几千个凹洞,那种小小的,你们叫做什么‘堪’来着……”
“‘壁龛’。”柯尼提以做梦般的声音补上这两个字,“那种放好看东西的格子,我们称之为‘壁龛’。詹吉司,你们家乡话的称呼,一定也是这个意思。”
“是是是,那些壁龛里每一格都是摆宝物的,虽说有些空着。异类带着他沿着峭壁走下去,而那些宝物,啧,那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画着动人玫瑰花蕾的成套瓷杯、以珠宝镶边的金酒杯、漆得漂漂亮亮的木头玩具……哟,千百样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东西。然后,我姨丈的朋友看到一个形状、大小恰恰好的空格,就把那个蝴蝶美人摆回去了。他还跟我姨丈说,从头到尾他都觉得不对劲,直到他将宝物归还原位,才觉得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就离开这个小岛回家了。”
柯尼提清了清喉咙,然而他这声音比起常人滔滔不绝的恶骂还更损人。詹吉司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一眼。“话是他说的,我只是转述而已。”詹吉司拉拉裤头,又以近乎不情愿的口气补充道,“如今那人成天恍恍惚惚的,还把两个孩子,老大跟老七,送进莎神神庙当教士。像他那样的人想法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大人。”
“不一样?那也得要看看你有没有用脑筋,若是你不动脑筋,也就跟他相差无几了,詹吉司。”船长替詹吉司下了结论。他那淡色的眼睛眺望着涨潮线的远处,海浪卷动,闪动的晨光刺入他眼中,使他忍不住眨眼。“你去你讲的那个莎草丛悬崖瞧瞧吧,詹吉司,你去走一圈,看看能碰上什么,带回来给我看看。”
“遵命。”那老海盗慢慢踱开。他回头了一次,以郁郁的眼神朝年轻的船长看了一眼,然后便手脚并用、灵活地攀上矮堤,跳上紧临着沙滩、长着密草的台地。他几乎是一上去就找到了个东西。他一个箭步上去,拾起某样闪闪发亮的物品。他将宝物举高,对着阳光反复端详,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显得兴奋且敬畏。“大人,大人,这东西你一定要瞧瞧!”
“你如果遵守命令,把东西带下来,那么我或许可以瞧瞧。”柯尼提不耐烦地说道。
于是詹吉司便像是主人一叫,便急急地冲回主人身边的爱犬似的,矫健地一跃,跳下一人高的矮堤回到沙滩上。他双手捧着宝物,棕色的眼睛里闪耀着青春活跃的光芒。他疾奔上前,每踏一步便扬起一把沙子。柯尼提望着跑上前来的詹吉司,额头上不禁挤出了皱纹,但是一闪而没。那老海盗虽然对船长阿谀奉承,但是干这一行的人总是吝于让别人分享自己的战利品,而詹吉司也不例外。柯尼提其实并不指望他会心甘情愿地把在草堤上找到的东西双手奉上。说真的,自己已经准备要在詹吉司跑上来之后,用蛮力把那宝物抢下来了。所以,如今詹吉司竟急急地跑上来,脸上还像乡下老粗送花追求心上人时那样大放光彩,柯尼提倒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他脸上照样挂着一贯的那种似笑非笑的面容,让人一点也捉摸不到他在想什么。他摆出了在镜前反复练习、有如虎豹般慵懒的姿态。当柯尼提站在那老水手身前时,不只看来身材高大雄伟,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更使得他手下的人深信,不管他们做什么举动,船长都已算计在内。柯尼提的用意就是要让手下人深信,船长不但老谋深算,还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船员若是对此深信不移,就比较不敢起二心;就算真的要反叛,也没人敢第一个下手。
因此,柯尼提便摆出这般姿态,等着詹吉司疾奔上前。他并未立刻出手夺过宝物,而是露出兴味浓厚的眼光,看着他将宝物捧上前来。
柯尼提才看了一眼,之前克制自己不要伸手去抢宝物的镇定便化为乌有。他从未看过这么精巧的饰品:这是个玻璃圆球,从各个角度看都一样圆,表面上连一点刮痕都没有;玻璃本身有一点蓝,但是这一点蓝晕并未掩盖里面的奇景。玻璃球里有个小舞台,舞台上有三个身穿小丑服、脸上涂着油彩的玩偶;这三个玩偶是相互关连的,所以詹吉司一摇手里的玻璃球,玩偶便随之扭动:这个踮起脚尖、不停地转圈,那个跳上横杆、不断跳跃翻滚,另外那个玩偶则随着这两人的动作频频点头,仿佛他们三人都在随着欢乐的曲调起舞打拍子。
柯尼提任由詹吉司展示了两次,之后他优雅地伸出修长的手,那老水手则顺从地将玻璃球放在他的掌心里。柯尼提坚定地控制住脸上有些恍惚的笑容,先将玻璃球举高对着日光,才摇一摇球,让球里的人偶活动起来。这玻璃球并不大,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小孩子的东西。”柯尼提高傲地下了结论。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孩子一定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小王子。”詹吉司壮着胆子感叹道。“大人,这东西这么精巧,怎能给小孩子玩哪?要是一个失手……”
“可是这东西在风雨大海中浮沉,又被海浪抛到岸上,还不是好端端的。”柯尼提应道。
“是的,大人,的确如此,但这里可是宝藏滩哪。我听人家说,只要是冲上宝藏滩的,不论是什么东西,几乎都完整无瑕,因为这地方是有魔法的。”
“魔法吗?”柯尼提容许自己稍微笑开了些,同时将玻璃球放进湛蓝外套的宽大口袋里,“这么说来,你认为这些东西之所以被海浪冲到宝藏滩来,是因为魔法作祟啰?”
“一定是魔法,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可能了。毕竟,这东西早该破成碎片,不然至少也会被沙子刮出痕迹;可是你瞧,它却光洁如新,像是刚从珠宝店买来的。”
柯尼提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魔法吗?才不是什么魔法呢,詹吉司,这其实跟奥德浅滩和香料海流的情况差不多。奥德浅滩和香料海流使我们前往那附近的岛屿时走得又快又顺,但是回程时却头痛得要命。这不过是风、海流与潮汐玩出来的把戏;就是因为风、海流与潮汐玩出了这个把戏,所以才不管是什么船,只要是胆敢在宝藏滩这头下锚的,就会被大浪打上岸,摔成碎片。”
“是是是。”詹吉司非得呼应不可,但他心里其实不太服气。当他那带着叛意的眼神飘向柯尼提船长装着玻璃球的口袋时,柯尼提的笑容似乎稍微漾开了一点点。
“怎么?你还逗留在这里做什么?快上去瞧瞧还能找到什么。”
“遵命。”詹吉司死了心,朝那口袋看了最后一眼才匆匆转身朝土丘而去。柯尼提将手伸入口袋,触摸着那光滑冰冷的玻璃球,继续沿着沙滩走下去。天空的海鸥也学着他,缓缓地随风而行,同时盯着退潮的浪花是否卷起什么可口的点心。柯尼提并不急,但是他也惦记着自己的船——此时玛丽耶塔号正停在小岛另一头的汹涌波涛之中,等待他归来。他会依照传统沿着沙滩一直走下去,但是只要能碰上预言从不落空的异类,他就不想在此多逗留了。此外,他也不想把他找到的珍宝留在这里。他的嘴角漾开了真心的笑容。
他一边散步,一边将手从口袋中抽出来,心不在焉地摸着另一手的手腕处。白衬衫的蕾丝袖口蒙住了一条两股的黑色细皮带,而这细皮带将一个木头东西紧紧地系在了手腕上;这木头雕的是人脸,脸的额头与下巴穿了洞,以便牢牢地固定在手腕上脉搏跳动之处。这木雕以前是漆成黑色的,但如今黑漆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脸的轮廓倒是依旧清晰:那似笑非笑的容貌乃是上好的雕工所刻成的,而且长相与柯尼提一模一样。这件木雕所费不赀,寻常的木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去盗取巫木,也不见得就能胜任雕刻巫木的工作。
柯尼提对于雕出这个木脸护符的木匠记忆深刻。那是个凉爽的早晨,柯尼提在木匠的工作坊里坐了很久,而木匠则辛勤地在硬如铁块的巫木上敲敲打打。两人都沉默不语:工匠是不能讲话,而海盗头子则是不想讲话。木匠一边雕刻木头,一边念着咒语,以便让佩戴这件木雕的人得到保护,不受邪魅所侵,他必须全神贯注,什么话也不能讲;而柯尼提之所以沉默,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这人没什么话好说。他早在好几个月之前便预先支付了庞大的酬金给这个木匠,而木匠直到不久之前才派人通知,说他已经弄到一小片得来不易的珍贵巫木了。木匠在开始雕刻及念咒之前,又跟柯尼提要了一大笔财富。当时柯尼提脸上皮笑肉不笑的,也没多说什么,便不断地将钱币、珠宝与金银往木匠的秤上加,一直加到木匠点点头,表示已经够分量了为止。在缤城,从事那种见不得光的行当的人,往往会自愿割下舌头,以确保客户的秘密不致外泄,这木匠也不例外。柯尼提倒不相信割舌就能保密,但是木匠有这份心也不错。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木匠亲手将完工的木雕系在柯尼提手腕上时,只能热衷地摸着木雕,同时热切地点着头,以表示他对于自己的手艺甚为满意。
接着柯尼提就把木匠给杀了。毕竟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做法,而他对于这些道理是再讲究不过的了。他把木匠额外索取的费用拿了回来,木匠之前开了价钱,却说话不算话,柯尼提最鄙视这种人了。不过,他倒不是为财起意。他之所以杀了木匠,其实是为了保住秘密。水手们若是知道柯尼提船长佩戴了可避邪魅的腕带,就会认定船长一定是很怕那些东西;要是水手们深信船长内心有所畏惧,那么他还怎么指挥他们?柯尼提的好运已成为传奇,他的手下无不深信船长的运气好得出奇,甚至比船长本人更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柯尼提绝不能让他们发现船长深怕自己的好运已到尽头,且内心有所畏惧。
柯尼提戴着这条手链一年了,可是木脸一直都没有苏醒,他不禁纳闷,是不是因为他杀了木匠,所以木脸才沉睡如故?当初柯尼提问那木匠,这木脸要多久才会活过来时,那木匠夸张地耸了耸肩,又奋力地摆摆手,以表示他不知道,而这种事情也没人说得准。这一年来,柯尼提一直在期待木脸苏醒,如此一来木脸护符的符咒才能完全发挥功效。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再等了,他意识到——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此时是他必须造访异类之岛寻访宝物,看看大海会给他带来什么财富的时候了。木脸尚未苏醒就罢了,但他还是要到异类岛来碰碰运气。他抱着一种心态,那就是他运气特别好,而这就是他的保障,毕竟他的好运一直都保佑着自己平安无事。他杀了木匠的那一天,也是他的好运在保护着他,不是吗?那天木匠突如其来地转过身,正好看到柯尼提抽出了剑;柯尼提知道,若是那人嘴里仍有舌头,那么他会叫得更大声。
柯尼提这会儿把那木匠的事情抛在脑后。现在可不是想那木匠的时候。他之所以来此,为的并不是要沉溺于过去,而是要寻找财宝,这样自己未来的地位才会稳固。他沿着沙滩走下去,望着不时有海浪拍打的涨潮线;那些闪亮的贝壳、螃蟹、被浪花连根拔起且绞成一团的海带、大大小小的浮木,他都不放在眼里,他那浅色的眼珠只注意看大海冲上来的那些残屑杂物。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一个破烂的木盒,木盒里面装了一套茶杯。柯尼提不认为这东西会是人类所制,也不会是人类所用。这茶杯一套十二个,以挖空的鸟骨末端所制成,上面画着袖珍的蓝色图样,只不过那线条非常纤细,看来是以单根毛发作为画笔绘制的。这套杯子经过长年累月的使用,图案已变得模糊不清,手把也磨薄了。柯尼提将小木盒塞在臂弯里,继续往前走。
他顶着大太阳和海风而行,那双上好的靴子在湿沙上留下清楚的鞋印。他偶尔会悠闲地抬起头展望整个沙滩,不过并不让自己的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等到他又低下头时,发现沙滩上有个小巧玲珑的杉木盒子。木头因泡了咸水而有点扭曲变形,他只得像敲开核桃硬壳那样,用力往岩石上一敲,把盒子撞碎。盒子里装的,原来是以色泽匀润的珠母制成的假指甲,假指甲上有个小巧的夹子,方便夹在指甲上,每一片假指甲的末端都有个中空的小洞,大概是用来放毒药的吧。柯尼提将共十二片的假指甲收入另一边口袋里,在他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假指甲彼此碰撞,一直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柯尼提并不会因为他所找到的东西既非人类所造,也不是设计给人类使用的而感到苦恼。虽然詹吉司认为这海滩蕴含着魔力就遭到柯尼提冷嘲热讽,但是大家都知道,在宝藏滩这里,打上岸来的可不只是浪花而已;任何笨到因为暴风雨而在异类岛附近下锚的船只,通常整条船都会被海浪卷走,连一片残渣都不留。年纪较大的水手们说他们曾经有被大浪从人间冲到另外一个奇异世界的经验,而柯尼提对这样的说法深信不疑。他抬头望着天空,天空仍然蔚蓝清澈,风很大,但是他深信这好天气会一直持续到能让他悠闲地走完整个宝藏滩,再横越整个小岛,回到在蒙蔽湾下锚等待他的玛丽耶塔号上。
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却使他心里静不下来。一个以红色和蓝色皮革缝制而成的袋子半掩在湿润的沙子之间。这皮革相当坚韧,看来可以长久使用;咸水浸透了皮革,使颜色都褪掉了,红蓝色彩互染,黄铜扣环因为生锈而紧紧卡住,连套在扣环上的皮革也坚韧得拉不动。柯尼提抽出小刀,割开缝线。袋子里有一窝小猫,都已形体俱全并有着长长的爪子,身上染着鲜艳的色彩,只是,这六只小猫都已经死了。柯尼提强忍着厌恶,拿起最小的那只放在手中翻看;这小猫一身蓝毛,比小长春花那种水蓝色再深一点,眼睑则是粉红色。这小猫个头特别小,很可能是这一窝里最羸弱的,全身已冰冷湿透,看着就恶心。小猫的一边耳朵上戴了个小如肥胖跳蚤般大小的红宝石耳环。柯尼提想干脆就把小猫丢下来。这着实荒谬。他将耳环剥下来放在口袋里,然后也不知道从那里升起一股冲动,又好好地将这几个小小的蓝色尸体放回袋子里,并将袋子留在涨潮线上,继续往前走去。
 
他全身涌起一股敬畏感。树。树皮、树汁、木头的气味,头上的树叶婆娑摇曳。除此之外,还有泥土与水、空气与光线等,在大树的存在之中穿梭。他与这一切一起律动,在树皮、树叶、树根、空气与水分之间进进出出。
“温德洛。”
那少年的目光焦点慢慢离开大树,抬起头向上望去。他发挥了意志力,好不容易让自己坚定地望着年轻教士的笑脸。白伦道点点头以资鼓励。温德洛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将自己从刚才的事务中抽离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浮上水面般猛然吸了口气,于是稀疏的树影、甘甜的水分和徐徐的风一下子都散去了。现在的温德洛在修道院中一处以石板铺地的凉爽大厅里,他赤裸的双脚因触着石板地面而倍感清凉。除了他所用的这张石板桌之外,这个大厅里另外还有十几张石板桌,其中三张桌子边有三个像他这样的少年在专心工作,从他们茫然的动作便可看出,他们处于恍惚出神的状态:一人在编篮子,另外两人在捏塑陶土。
温德洛低头望着桌上那些亮闪闪的玻璃片和用来剪玻璃的专用剪刀。他用彩色玻璃拼起来的这幅镶嵌玻璃画美得连他自己都不禁赞叹,但仍远远不如他方才化身为树的奇妙感觉。他伸手抚摸着玻璃画,从粗壮的树干摸到细柔的树枝;他对这幅画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因此拂过这幅图,就像是在触摸他自己的身体。他听到白伦道轻轻吸一口气的声音。温德洛的感知仍然清楚敏感,他感觉到那教士心生敬畏,与自己的敬畏之心融合交流,所以一时之间,两人默默地站着,沉浸在莎神神迹的光彩之中。
“温德洛。”那教士再度轻声叫道。他伸出一指,抚触着一条从树梢缝隙里探出头来的袖珍龙,又碰了碰几乎隐身于纠结树根中的闪亮海蛇。白伦道伸出一手搭着少年的肩膀,轻轻将他的身体转了个方向,使他离开工作桌。“你年纪太小,不能一整个早上都处于出神的状态中,你得学着让自己循序渐进才行。”
温德洛突然觉得眼睛酸涩,于是伸手揉揉眼眶。“我在这儿待了一个早上?”他茫然地问道,“感觉上没这么久。”
“想也知道你不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不过我敢说,你现在所体会到的疲倦感,必定会让你领悟到自己的确在工作室待了一个早上。温德洛,你必须谨慎一点。下次你得找个人,在早上过了一半的时候把你叫醒。你的禀赋极其珍贵,若是任由它燃烧殆尽,那就可惜了。”
“我现在的确感到酸痛起来了。”温德洛坦承道。他伸出一手拂过额头,将掉落在眼前的黑发拨到头上,笑着说道:“不过,白伦道,能做出那棵树也值得了。”
白伦道缓缓点了点头。“是很值得,不只因为它美,也因为它可以卖个高价。卖掉这幅镶嵌玻璃画之后,想必能筹到足够给初习大厅铺新屋顶的钱——如果黛乐蒂圣母舍得让这么美的作品离开修道院的话。”他迟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注意到龙与海蛇的图案又出现了。你还是不知道……”他故意不说完,留待温德洛自己猜想。
“我根本连自己把龙与海蛇放上去都不记得。”温德洛说道。
“唔。”白伦道这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只让人觉得他很有耐心。
一时间,两人相伴着默默走过修道院清凉的石板走廊。温德洛的感官敏锐度逐渐消退,回到平常的水准:他再也品尝不到石砖缝隙里的盐味,也听不见古老石砖以非常缓慢的速度下沉的声响,而身上这件粗糙的棕色初级教士袍与皮肤摩擦的感觉也变得可以忍受了。等到他们走进那扇庞大的木门,踏入修道院的花园时,他已经安稳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觉得昏昏欲睡,仿佛刚睡了一大觉醒来,可是骨头又酸痛得像是在田里挖了一天的马铃薯。他遵照修院的规矩,沉默地与白伦道同行。他们碰到来来往往的男女,有些人穿着代表已升为正式教士的绿色袍子,有些人则穿着代表仍为见习教士的白色袍子,他们虽互相打招呼,但仅限于颔首为礼。
他们走近工具棚时,温德洛突然感到十分不安,因为自己今天必定会在这个阳光普照的花园里头忙一下午。而换作是别的日子,这样的情景还是颇为愉悦的,但由于他刚在阴暗的工作室待了一上午,所以总觉得强光非常刺眼。温德洛越走越慢,白伦道回头瞄了他一眼。
“温德洛。”白伦道柔声斥道,“你必须将焦虑排除在外。若是将焦虑聚集于未来的进展上,就难免会错过当下的美好光景。一个人若老是害怕下一刻会碰上什么坏事,那么他不但会失去当下,还会因为那些‘前见’而使自己的前途倍加恶化。”白伦道的声调有一点强硬。“你太沉溺于‘前见’了,若是你无法升格为教士,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温德洛瞄了一眼,发现白伦道的脸色十分忧虑。一时之间,他的神情僵硬且落寞,但接着他便看出这是个陷阱,于是他咧嘴笑开,而白伦道也笑着听那少年答道:“可是,如果我老是畏惧下一刻会碰上什么坏事,就等于是以‘前见’来断定自己必会失败。”
白伦道开心地撞了一下少年的手肘。“一点也没错。啊,你学得快,也进展得很快。我领悟到如何将‘矛盾律’运用到日常生活中时年纪都已经大了你二十岁。”
温德洛怯生生地耸了耸肩。“我碰巧在昨晚入睡前沉思,‘莎神矛盾律第二十七条:人必须为将来做打算,并且期待,而非恐惧未来的到来’。”
“十三岁就学到第二十七条,这算是很年轻的了。”白伦道有感而发地说道。
“你学到哪一条?”温德洛直接问道,一点也没想到要把这个问题稍作修饰。
“第三十三条。我这两年来一直都停在第三十三条。”
温德洛轻轻耸肩。“我还没学到那么远哪。”他们走到苹果林的林荫下。天气闷热,苹果树的树枝因为结实累累而垂下,苹果园的另一头有几个穿着白衣的新手学员从河边挑来了水,浇在苹果树下。
“‘教士不得擅自评断是非,除非他像莎神一样,具备了无条件的公平与慈悲。’”白伦道摇了摇头,“说句老实话,我左思右想,都觉得这根本就说不通。”
那少年对眼前的景物视而不见,因为他已经把焦点放在内心之中。“你若是深信这根本就说不通,就等于是关闭了你的心灵,这样就更无法领悟了。”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莎神的本意,就是要让我们发现这个矛盾律说不通;也就是说,我们身为教士,但我们其实无法评断是非,因为我们并未具备莎神无条件的公平与慈悲。也许,身为教士的我们,只能原谅、宽恕、给予人们安慰罢了。”
白伦道摇了摇头:“你在片刻之间便解开了我这六个月以来一直都无法解开的结。但是我只需四下张望,便会发现评断是非曲直的教士比比皆是。我们教团的游方教士别的不做,专门替人们排解疑难,这么说来,他们一定是多少读通了第三十三条矛盾律了。”
那少年好奇地仰望着他,接着张开嘴巴,仿佛要开口,脸却红了一下,又把嘴闭上。
白伦道低头迎接温德洛的挑战:“想讲什么就讲吧,我不会骂你的。”
“问题是,我刚才差点就说出口了。”温德洛坦承道。然后那少年的脸色亮起来,接口道:“幸亏我还没说,就把话给吞了进去。”
“你刚才到底想说什么?”白伦道追问道。那少年摇了摇头,他的导师不禁放声大笑。“温德洛,说说无妨。我既然请你直言不讳,若还因为听了你的话而生气,那可就太不公平了是不是?刚才你是想到什么啦?”
“我本来想跟你说,你应该以莎神的箴言,而非眼前其他人的做法,来作为自己言行举止的标准。”那少年直率地说道,随即垂下眼睛,“我知道我不够资格规劝你。”
白伦道倒不以为忤,只是陷入沉思。“可是,如果我一旦以莎神箴言为准,而我的内心告诉我,人们无从评断是非,因为莎神那种无条件的公平与慈悲,人们远远不及,那么我就必须下个结论……”他讲话的速度慢了下来,仿佛很不愿往这方面想似的,“那就是,若不是游方教士的性灵顿悟比我高明许多,就是他们其实也与我相去无几,所以也无权评断是非。”他的眼神望着苹果林。“会不会我们教团的一整个分支都没有正当的基础?是不是光是想到这种事情,就算是反叛教团?”他那困惑的目光转回身边的少年身上。
温德洛安详地笑笑:“只要追随莎神的箴言,人就不可能走偏了道路。”
“这我得多想想。”白伦道下了结论,叹了口气。从他望着温德洛的神情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少年。“我收你为学生之后,每一天都弥足珍贵,只是老实说,我常常在想,我们之中到底谁是老师,谁才是学生呢?以后我一定会很想念你。”
温德洛突然警觉起来:“想念我?你要走了?你这么快就被指派任务了?”
“不是我。我应该好好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才对,但是我每次要跟你提个什么事情,就被你的思绪带开了。不是我,而是你要走。我刚才去找你,就是要叫你去打包行李,因为你家里的人召你回家。你外祖母以及你母亲派人传了话来,说你外祖父恐怕快过世了,他们希望你外祖父临终时,你能够陪伴在他身旁。”白伦道看到那少年脸色大变,“抱歉我讲得这么直接。你很少谈起家人的事情,所以我没想到你跟外祖父这么亲。”
“我跟外祖父并不亲。”温德洛干脆地答道,“老实说,我几乎根本就不认识他。在我小时候,他一年到头都在海上,而他回到家里来时,又常把我吓坏了。倒不是他残忍,而是因为……他权势大得吓人。他的胡子浓,嗓门又大,一走进房,屋里简直就容不下其他人了。别说是我,小时候偶尔听到别人谈起来,也是把他当做传奇英雄一般地看待。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亲昵地喊过他‘外公’,就连恭敬地叫他一声‘外祖父’都没有过。他一回家,就像北风般从屋子里扫过去。我总是躲着不让他看到我,而他好像还以此为乐。人家一把我拖到他身前,他什么都不说,就净挑我身材的毛病。他会大声质问:‘这孩子怎么瘦巴巴的?要再胖上一圈,才像是我外孙嘛!你们是怎么了,都不给他吃肉吗?他是哪里吃得不好啦?’他会把我拉到身边,用手量量我的手臂有多粗,好像我是牲畜,养肥了好杀来做菜。那时候,我老是因为自己身材瘦小而感到十分羞愧,好像长得瘦小是个不得了的缺陷。他们将我送入修院以来,我跟他就更少见面了,但对他的印象还是没变。不过,我怕的不是我外祖父,也不是因为要帮他送终而害怕。我是因为要回家而害怕,白伦道,那里……好吵。”
白伦道同情且无奈地笑笑。
“我是自从来到这儿之后,才学会思考的。”温德洛继续说道,“家里的生活太吵、太忙了。我在家里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每天早上,从奶妈把我们叫醒,直到晚上洗好澡、换上睡衣,又把我们丢回床上为止,就是不停地动、动、动。盛装出门,上课、用餐、拜访亲友,换上别的衣服,再次用餐……永无止尽。你知道吗,我刚来修院时,连着两天没离开自己的房间;这里没有奶妈、外祖母和妈妈追着我做这做那,所以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来修院之前,我一向和妹妹同进同出,‘那两个孩子’不用睡午觉、‘那两个孩子’得吃午餐了,因此当他们把妹妹与我拆散时,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劈成两半。”
白伦道听了不禁咧嘴而笑:“原来生为维司奇家的人是这般滋味啊。我以前一直都很好奇,不知道缤城‘旧商世家’出身的孩子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的生活跟你大异其趣,不过其实是差不多的。我们家以养猪为生,我没有奶妈,也不用盛装出门,不过光是家里的杂务就够我忙的了。回想起来,我们家连糊口都很勉强,吃的东西少得不能再少,别人认为早该丢的,我们仍修修补补地将就着用,还要顾及那一群猪……据我看来,那些猪过的日子比我们还好。他们从没打算要把孩子献给修院,连想都没想过,是因为后来我母亲生病,我父亲许愿,如果母亲能捡回一条命,就献个孩子给莎神。后来我母亲病好了,他们就把我送走。怎么说呢,兄弟姐妹中就数我最羸弱,没夭折的孩子里,我排行老幺,又废了一只手。他们把我献给莎神,对他们而言绝对是很大的牺牲,不过把我送走,总比在我那几个身强体壮的哥哥之中挑个人送走来得好。”
“废了一只手?”温德洛惊讶地问道。
“那是以前。我小时候跌了一跤,压在那只手臂上,后来伤是好了,可是那只手臂再也没有以前有力。不过教士们治好了我的手,他们把我编在果园的浇水班里,浇水班的领头教士叫我用一大一小两个水桶提水,而且要用比较瘦弱的那边手臂去提比较重的那一桶水。一开始我认为他一定是疯了,因为在家的时候,我父母亲总是告诉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用比较有力气的那只手来做就好。那就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莎神箴言的机缘。”
温德洛皱眉想了一下,然后咧嘴而笑:“‘虽是弱者,只要努力找寻力量,亦必会坚强。’”
“对。”教士朝他们身前那一排矮房子一指,那就是见习生宿舍,也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信差在路上耽搁了,所以你得赶快打包行李,立刻出发,不然船就要开走了。从这儿到港口边还得走上一大段路呢。”
“船!”刚才温德洛脸上那孤寂的神色消失了一会儿,但现在又回来了,“我还没想上路的事情呢。我最讨厌坐船了,可是,若要在哲玛利亚国与缤城之间往返,除了搭船之外,别无选择。”他额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用走的?他们没有帮我安排仆人跟马匹吗?”
“温德洛,你的骄纵气息这么快就回复了?”白伦道斥责道。那少年困窘地垂下头,白伦道这才继续说道:“没有,信上说,你们家的朋友提议要顺道载你回缤城,所以你家里的人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接着他又柔声补充道:“我在想,你们家恐怕没有以前那么宽裕了。北战一开打,公鹿河的货出不来,我们的货也没办法送到那儿去卖,许多贸易世家因此都大受影响。”他忧愁地说道,“况且,我们当今的大君也不像他祖父或父亲那样照顾缤城了。前两任大君总认为,只要是胆敢在天谴海岸定居的,若是有了发财的门路,那么理应留下一大份,不必上缴。但是年少的克司戈大君可不这么想。据说,大君认为,如今天谴海岸一切安好,就算以前那里受了什么诅咒,也早就没了。所以他认为,天谴海岸那里的人所享有的好处早就已经够多了。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不但提高了税率,还在缤城附近划定新的特许地,颁赠给他的宠臣党羽。”白伦道摇了摇头。“克司戈此举既打破了先人的承诺,也使得那些一直对他遵守承诺的人更难讨生活。这一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啊。”
“我知道了。有船可搭,不必一路走回家,我就该感激了。不过,这趟旅程我真的很难接受,因为旅程的终点实在让我很害怕,何况还得搭船。这一路上铁定是要饱受煎熬了。”
“你是说晕船吗?”白伦道有点惊讶地问道,“航海世家出身的人应该不会晕船吧?”
“若是碰巧遇上了恶劣的天气,任谁都会晕到呕吐的,不过我指的倒不是晕船,而是船上那种嘈杂吵闹、匆促忙碌和拥挤不堪的光景。还有那个味道以及那些水手。那些人倒也不是一无可取,只是……”那少年耸耸肩,“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忙得要命,可没闲工夫来聊我们所谈的事情——就算真的聊起来,他们的水准也与那些年纪小、刚进修院的新人不相上下。他们像动物一般地过日子,连思想都跟动物差不多。这一路上,想必是跟待在兽群里没什么两样了。不过他们之所以沦落至此,并不是他们的错。”温德洛发现那年轻教士的眉头皱了起来,赶快补上最后这一句。
白伦道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说一番大道理,但是想想还是没说出口。过了一会儿,他沉思道:“从你上次回家探望父母至今已经过了两年。温德洛,这两年来,你都没有走出修院跟寻常卖力工作的人接触。你这次出去,要好好地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等你回来的时候,再告诉我你是不是仍认为刚才讲的那番话是对的。这个功课你可要谨记在心,因为我可不会忘记。”
“我会谨记在心,白伦道。”那年轻人诚心地许诺道,“而且我会想念你。”“大概吧,但是也不必急于现在就开始想念我,因为我还要陪你走到港口去呢。来吧,我们去打包行李吧。”
柯尼提还没走完海滩,就察觉到异类在一旁观望了。他早料到异类必会出现,不过还是有点纳闷。他常听人说,异类总是在天色朦胧时分,亦即黎明与黄昏时活动,很少在这样大白天的时候出现。换作是平常人一定会感到恐慌,但是话说回来,平常人当然不会有他这样的好运,也不会有他这样的好剑法。他继续悠闲地沿着沙滩走下去,照样看到宝物就捡。他假装自己并未察觉到异类在观察他,不过其实异类一定知道他是装作不知道,这点他很肯定。这是个斗智的游戏,他对自己说道,暗自一笑。
所以,过了不久,詹吉司情急地从沙丘跃到沙滩上,喘着气跟柯尼提说,有个异类在看他的时候,柯尼提倒被惹恼了。
“我知道。”他粗暴地对那老水手说道。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和表情,并以和善的声调说道:“异类也清楚我们知道它在看我们。既然如此,我建议你干脆视而不见,就像我这样,然后继续寻找好东西。你有没有找到什么值得一瞧的东西?”
“是有一两样。”詹吉司答道,但是他的口气不太高兴。柯尼提挺起胸膛,等他拿出宝物。那水手将手伸到破旧外套的大口袋里。“找到这个。”詹吉司说道,不情不愿地掏出一件漆得光鲜亮丽的木制器具,上面有一组圆盘与木杆,有些圆盘中央打了洞。
柯尼提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的。“小孩子的玩具之类的。”这就是他对那东西的唯一看法。接着他扬起眉毛望着詹吉司,看看他还找到了什么。
“还有这个。”那水手只好应了这么一句,从口袋里掏出一枝玫瑰。柯尼提小心地接过来,生怕被玫瑰刺刺到。他原来真以为那是一朵真花,直到他捏住了花茎,才发现花茎其实僵硬且没有弹性。他掂掂重量,它跟真玫瑰一样轻。他翻来覆去地看,但还是说不出这是什么做的,最后他下了结论:这种材料前所未见。花的构造已经很神秘了,可是那香味更令人费解;那香味温和且浓郁,如同在夏日花园里盛开的玫瑰一般。柯尼提扬起一边眉毛盯着詹吉司,同时将玫瑰插在外套的翻领上。他注意到詹吉司的嘴唇抿紧了,不过那老水手不敢吭声。
柯尼提望望太阳,又望望越退越远的潮水。要穿过岛中央的密林到岛的另外一端得走上一个多小时,所以他不能在此久待,不然他的船可能会因为退潮而卡在岩石上。想到这里,柯尼提船长出现了少有的迟疑。他之所以来到宝藏滩,其实不是为了捡拾宝物,而是为了聆听异类的谶语。他深信异类一定会找上他,而他要拿异类的预言来当靠山。要不是为了这个缘故,他何必把詹吉司带来当见证人?船上的水手之中,不会加油添醋地把自己经历大大渲染一番的人少之又少,而詹吉司正是其中一个。因此柯尼提知道,若是出于詹吉司的叙述,那么不只他手下的船员会觉得可靠,就连在分赃镇出入的海盗也会深信不疑。况且,若是异类所说、由詹吉司见证的预言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詹吉司。
柯尼提再度考虑自己剩下多少时间。换作是谨慎保守的人必定现在就停,把搜索海滩的事情丢下来,以便聆听异类的谶语,之后赶回自己的船上去。那种人才不会信任什么运气不运气的。不过柯尼提老早就抱定一个看法,那就是人必先相信自己鸿运当头,这样运势才会越来越好。这是他个人的想法,是他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而且不需说给别人听。从他有记忆以来,总是因为他每每冒着危险赌上自己的好运,才得到重大胜利;要是哪一天他变得保守且谨慎,那么他的好运说不定会把这当做是奇耻大辱而就此弃他而去。想到这里,他暗自偷笑,下了结论:别的也就罢了,这个可不能赌,他可不要把“好运永远不会离开我”这一点拿去赌。
这些拐弯抹角的逻辑使柯尼提越想越乐。他继续悠闲地沿着沙滩散步,等到他走到那像利牙般的岩柱,也就是沙滩的终点之时,他的各种感官都已经充分感受到异类的迫近了。异类的气味甜得诱人,然后风向一转,香味突然变成扑鼻的恶臭,而且越来越强,堵塞了他的喉咙,让他差点窒息。不过最压迫他的还不是气味,就柯尼提的感觉而言,异类仿佛整个贴在他的皮肤上。他竖起耳朵,接着便感觉到像是有什么东西紧压着自己的眼球与咽喉。他不觉得自己流了汗,但是脸却一下子变得又油又湿,就好像风把异类皮肤上的黏液吹过来,黏在他脸上。
但是柯尼提并不畏缩,反而站得笔直,还顺手拉平外套。海风吹起了他镶在帽子上的羽毛,也吹起他那乌黑光亮的卷发。整体而言,柯尼提高俊挺拔,而他深知无论是男人或是女人,都因他卓越的丰姿而对他格外依从,所以他也不吝惜地多多利用。他个子高、肌肉匀称,外套的剪裁更衬托出他肩膀胸膛宽厚、小腹扁平。至于脸上的五官,他亦颇为满意。他认为自己相貌堂堂,额头高,下巴坚实有力,鼻梁挺直,唇形优美,上唇那两撇胡子更是一丝不苟地以蜡固定住。唯一令他较不满意的是那对眼睛:眼珠颜色太浅,淡淡的蓝,近乎无色。每回柯尼提盯着镜子映照出来的眼睛,就仿佛看到她那一对因他放荡不羁的行为感到失望时泪汪汪的眼睛。柯尼提总觉得,这对眼珠嵌在他这张晒成棕褐色的脸上,弄得他像个眼神空洞的白痴一样。不过看在旁人眼里,只会说他有一对浅蓝色的、像是在对你问问题一般的眼睛。柯尼提努力做出一副冷眼瞪人状,虽说他知道眼睛颜色太淡,想瞪人也瞪不来,所以,为了增强效果,他直视着身旁的异类,嘴角稍微下弯。
不过异类一点也不吃这一套,对方与与柯尼提一般高,正针锋相对地望着他。异类果然与传说中的描述无二:手指与脚趾带蹼,肢体显然很灵活,眼窝软骨之中嵌着一对扁平的鱼眼,就连柔软且带鳞的皮肤都与柯尼提所料想的一模一样。异类那扁塌且没有鳞片及毛发的头颅生得奇形怪状,不像人也不像鱼,大嘴一直裂到耳洞之下,看来一张口足可吞下一个人头,薄薄的嘴唇藏不住嘴里一排排尖小的利齿。异类的肩膀似乎有点下垂,不过从站姿来看倒一点也不显邋遢,反而显得强壮有力。它穿着淡淡的天空蓝、有点像斗篷的东西,那料子织得很细,如花茎般光滑;异类套上了那样的服饰,仿佛穿了一身流动的海水。这一切,的确都跟柯尼提听说的或与书上看到的一样,但是他却没料到异类竟那么媚惑人心。不知海风耍了什么把戏,如今它竟发出了夏日花园般的扑鼻清香,而呼出来的气息更带着罕见名酒的醉人酒香,它那一对让人看不出心情的眼睛潜藏了一切智慧。柯尼提突然很想在异类面前力求表现,好让它看得起自己;他很想做点好事、讲几句好话,以便让它对他刮目相看。总而言之,他就是希望异类对自己留下好印象。
柯尼提听到身后传来詹吉司踏在沙地上的轻微窸窣声。在那一刻,异类的注意力飘走了一会儿,那一对扁平的眼睛不再深思地望着柯尼提,转而朝詹吉司望了一下,于是异类的魅力瞬间破灭。在那当下,柯尼提的心情几乎可称之为惊讶,接着他交握手臂,好让那张巫木雕成的脸紧紧地压入另一条手臂的肉里。这木脸好像奏效了,因为它虽然尚未新生,却挡住了异类的邪祟迷咒。因为此时柯尼提已经看穿了异类要操纵人心的把戏,所以他更坚定心志,毫不动摇。即使异类重新盯住他,他也一眼望穿异类的本质:那不过就是个冰冷的、带着鳞片的深海生物。异类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已经抓不住柯尼提了,因为接着它便将下巴后方的气囊鼓足了气,然后吐出言语。此时,柯尼提体会到异类说话时不无讽刺的意味。
“朝圣者,欢迎。看得出大海让你找到不少宝物。你可愿意热心捐献,并听听神的使者为你阐释你所找到的这些宝物有何意义?”
异类像是喘着一般将这些话呼出来,声音窸窸窣窣的,宛如没上油的铰链。柯尼提多少有点敬佩它,因为它必定为了能够口吐人言而花了不少工夫。但另一方面,他只觉得异类此举真是卑屈低下至极。站在面前的这个生物从各角度而言,都与人类相去甚远,况且又是在它自己的地盘上,结果它却默默等待他开口,还口吐人言,乞求他施舍几许,以换取它的谶语预言。不过,要是异类真的认为他高高在上,那么它的口气中怎么会有讽刺的意味?
柯尼提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从钱袋中拿出两个金币,这是向异类祈求谶语的一般行情。虽然方才他跟詹吉司讲得一副自己不信无稽之事的模样,但其实他已经把到异类岛上来之后可能会碰上的各种状况都彻底研究过了。好运归好运,不过最好还是凡事都有准备,不要出乎意料之外比较好。因此,他气定神闲地望着异类伸出僵硬的灰舌头,将他手里的金币卷回去。异类将金币卷入嘴里,至于是不是将之吞入腹中,他就看不出来了。异类僵硬地低了一下头,仿佛在鞠躬一般,在沙地上扫出一片扇形的平地,好让柯尼提把他找到的宝物放下来。
柯尼提好整以暇地一一取出宝物。他放下里面有杂耍人偶的玻璃球,接着是玫瑰,还小心地把假指甲排在玫瑰花周围,绕成一圈,最后把装着迷你茶杯组的小木盒放在扇形区域的尽头。柯尼提在沙地上挖了个洞,放入一把小小的水晶球,这些水晶球是他在沙滩尽头捡到的。柯尼提把最后捡到的东西——一根重量与真羽毛无二的铜羽毛放在了水晶球堆的旁边。他点了个头,表示已经好了,往后退了一小步。詹吉司以歉然的眼神瞄了船长一眼,这才害羞地把上了漆的木头玩具放在扇形区域的另外一边,然后也后退了一步。异类的眼神在地上的宝物之间梭巡了一会,最后终于开口:“你们就找到这些?”那口气,一听即知它认为他们并未将宝物悉数交出。
柯尼提稍微动了一下,而那个动作既可以解释为“是”或“不是”,也可以解释为“没什么”。他不发一语,詹吉司不安地变换姿势。异类再度窸窸窣窣地将气囊鼓足了气。
“大海冲上岸之物不得为人类所有。浪花之所以将宝物带来此地,乃是顺应大海之愿;尔等切莫违逆大海之志,因为凡是聪明智慧的生物,绝不会与大海作对。人类不得将在宝藏滩上找到的宝物据为己有。”
“这么说来,宝物是属于异类的了?”柯尼提镇静地问道。
虽然异类的长相与人类相去甚远,但是他仍一眼就看出这个问题让它大惊失色,它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严肃地答道:“大海冲到宝藏滩来的宝物,永远属于大海所有,我等不过是在此守护宝物而已。”
柯尼提那紧闭的薄嘴唇一弯,露出了笑容。“嗯,既然如此,你就不必烦心了。告诉你一句话吧,这句话除了我之外别人都没资格说:我是柯尼提船长,大海的宝藏任我取用。所以,凡是属于大海的宝物,也就属于我所有。你既然已经拿了金币,就快说出预言,至于宝物,既然不是你的,你也就不必多管了。”
詹吉司倒抽了一口气。不过异类听了这话却没什么激烈反应,反而将它那没有脖子的身体弯下来,严肃地垂下头,像是不得不承认柯尼提是它的主人。接着它抬起头,鱼眼分毫不差地攫住了柯尼提的灵魂,就像用指头指出地图上的地点般地准确。异类再度开口时,声音显得更为深邃,言语宛如从身体深处吹出来一般。
“瞧你说得这么简单,就连你手下的小虾米想必也一听就明白。柯尼提船长,你不过是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罢了,无论有多少东西到手,你永远都不满足。你把你认为最珍贵的宝物留下来,至于你看来是玩具、什物之类的东西,则丢出去,留给你手下人当宝。”异类讲到这里,朝着听得目瞪口呆的詹吉司看了一眼,“就在下来看,其实你们都受到蒙蔽,所以两人都越来越贫穷。”
异类言来谆谆,但是柯尼提却听不下去,他大胆地质问道:“既然给你金子了,我就有权问一个问题,对不对?”
异类的下巴掉了下来,嘴巴张得大开——看来倒不是因为惊讶,而是为了要做出威胁的姿态,那一排排利齿看来森然恐怖。接着它将嘴巴闭紧,薄嘴唇只略动了一下,便吐出一字:“是——”
“我能达成愿望吗?”
异类迟疑地将气囊的气喷出来:“你要不要把你的问题说得清楚一点?”
“就算问得笼统,难道你就不预言了吗?”柯尼提忍着脾气反问道。异类低下头,逐一望着放在地上的宝物:玫瑰、杯子、假指甲、里面有杂耍人偶的玻璃球、羽毛、水晶球。“你必将如愿。”异类简洁明快地说道。柯尼提脸上开始露出笑容,可是他的笑容一下子便消失了,因为他发现异类又继续说下去,声调越来越不祥。“你最急切的愿望必将成真,而你梦中萦绕不去的那件任务,那件事情,那个作为,则会在你手上开花结果。”
“够了。”柯尼提急忙吼道。他本想向异类的女神求教,但至此他已经巴不得赶快离开。他逼出来的谶语已经比自己想听的还要多了。他弯下身去撷取沙地上的宝物,但是异类突然伸出带蹼的大手,将柯尼提与宝物隔开。它的每个指尖都渗出绿色的毒液。
“至于宝物,则当然要留在宝藏滩。我自会将宝藏放好。”
“喔,那就谢了。”柯尼提说道,声音真诚感人。接着他慢慢地直起身子,不过异类放松警戒之后,柯尼提突然一脚踏出去,不偏不倚地踩在里面有杂耍人偶的玻璃球上;那东西如风铃般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随即裂成碎片。詹吉司凄厉地叫了起来,仿佛柯尼提亲手杀害了他的第一个新生儿,就连异类也因为他这种肆无忌惮的破坏行动而瑟缩起来。“这东西可惜了。”柯尼提在转身离去之前,有感而发地说道,“不过,若是不能归我所有,又何必拱手让人?”
柯尼提机灵得很,所以他不想将那朵玫瑰如法炮制。据他猜测,那朵看来娇弱的玫瑰大概是什么金属材料做成的,就算他用力踩下去也不会坏。他可不想因为意欲破坏却无法遂愿而大失颜面。至于其他那几样东西,就他来看,尽是些废物,那样的破烂东西随异类爱怎么处置了。柯尼提转身走开。
他听到身后的异类勃然大怒,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吹气道:“宝物乃属大海所有,因此,摧毁宝物的那只脚,必将归于大海。”异类道出了最后一句预言之后,便砰地合上那长满利牙的嘴。詹吉司闻声立刻走到柯尼提身边,毕竟他这个人是宁可面对已知的危险,也不要面对未知危险的。沿着沙滩走了十来步之后,柯尼提停下脚步。他转过身,发现异类仍伏在宝物上头守护着。他对异类叫道:“噢,对了,另外还有一个征兆,可能要烦请你阐释一下。只是呢,我认为那件东西是大海冲上来给你而不是给我的,所以就任其留在原地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所以我看,想必异类对于猫儿是没什么好感的了?”柯尼提这样讲是客气了,其实,异类准确预兆未来的能力与它们对于猫类的恐惧同样令人啧啧称奇。
“前头的沙滩有一窝小猫,那是给你的。你过去看,有个皮袋子,里面的小猫有蓝蓝的毛,好美啊,大概有七八只吧,个个都很漂亮。小猫泡了海水,所以有些看来奄奄一息,但我放走的那几只小猫必定会长得灵巧健壮。不过小猫可是属于大海而不属于你的,这你可别忘了。我敢说,你一定会好好地善待它们。”
异类发出了很古怪的、几乎像是吹口哨的声音。“把小猫带走!”它恳求道,“把那一窝小猫通通带走,求求你!”
“你这是叫我把大海冲到宝藏滩上的宝物带走?这种事情我想都不敢想,更不敢做呢。”柯尼提笃定且充满诚意地对异类说道。异类显然失望至极,但是柯尼提转身走开时,既没有哈哈大笑,也没有面露得意之色,不过他倒是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哼起一首目前在分赃镇非常流行的淫秽小曲。他人高,步伐大,跟在他身边的詹吉司不久就走得气喘吁吁。
“大人?”詹吉司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我能问个问题吗,柯尼提船长?”
“你问吧。”柯尼提大方地把这个特权赏给詹吉司,他猜詹吉司大概会恳请他走慢一点,而自己必会拒绝。蒙蔽湾里有不少岩石,退潮之后将纷纷露头,如果不想让船身被岩石撞破洞,就得加快脚程。
“你到底有什么心愿?”
柯尼提张开嘴巴,几乎急欲要把自己的心愿说给詹吉司听。这可不行。这乃是他小心策划,在心里一再重复演练过的。开船之后,詹吉司多得是时间可以把他那个版本的岛上见闻说给那一船的水手听,而柯尼提就是要等到那时候再告诉詹吉司。这个老人本来就饶舌,再加上只有他与船长一起上岸,所以留守在船上的人必定好奇得不得了,巴不得他多说一点。等到船帆迎到风,船也在前往分赃镇的路上,他就会召集众人到甲板上集合。柯尼提开始想象自己站在高处俯瞰着那一船水手,皎洁的月光则映出他的身影。他那淡蓝的眼睛因为自己的想象而燃起火焰。
他们回去蒙蔽湾的脚程比前往宝藏滩时快得多,不一会儿,他们已经离开海岸,走上那条蜿蜒地穿过岛屿中心的森林小径。柯尼提掩饰得很好,没让詹吉司看出他颇为担心玛丽耶塔号。蒙蔽湾涨潮快,退潮也快,即使是每月大潮这一天也不例外。在这种地方,你即使自认为下锚处很安全,船身也不免突然撞破个洞——即使你很确定前两次低潮时都没看到那几块岩石也于事无补。柯尼提可不想让爱船冒险,所以他们必须在玛丽耶塔号被潮水困住之前,赶快离开这个笼罩着魔幻气氛的地方。
离开了沙滩上的海风走在树荫之下,只见一片静谧,映着昏黄的、微弱的光线。暖暖的阳光从疏落的枝叶间照了下来,混合了森林间土壤的味道,使人昏昏欲睡。金黄森林平静的气氛渗入他的心中,脚步也慢了下来。先前去宝藏滩时,由于昨晚下过大雨,森林的枝叶滴着水,让人看了唯恐避之不及,如今柯尼提则笃定知道,这片森林乃是个处处有惊奇的好地方。这森林里也有种种秘密与宝藏,与宝藏滩一样令人着迷。
柯尼提原本急着要赶回玛丽耶塔号去,但现在他把船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等他回过神时,已经伫立在碎石小径的正中央了。今天,他要好好地探索这个充满玄机、属于异类的仙境。一个人只要在此地过了一夜,外界就过了百年,而他马上就要揭开秘密并掌握这一切了。但是就目前而言,光是站着不动,呼吸着森林的金黄色空气是不够的。这乃是他的喜好,任谁都不能挡着他。唯一横生阻挠的是詹吉司。那人一直唠唠叨叨地警告他,现在是退潮,而玛丽耶塔号有多么危险。他越是不加理会,詹吉司就越是聒噪,连连问道:“我们为什么停下来不走了,柯尼提船长?大人?大人,你还好吧?”柯尼提挥了挥手,叫詹吉司别吵他,但是那老水手根本就不理会他的手势。他开始思考,到底能派个什么工作给这个聒噪不休且一身臭汗的家伙来支开他?他在各个口袋里摸索,结果摸到那条项链与项链坠子。他暗暗地狡诈一笑,掏出首饰。
柯尼提也不管詹吉司在讲什么,直接打断他的话:“啊,这样是不成的。你瞧,我不小心把异类海滩上的东西带出来了。好啦,那你就帮我把这个送回沙滩,交给异类,看着它妥当地把这东西收好吧。”
詹吉司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没时间了。就把那东西留在这儿吧,大人!我们得赶快回到船上,要不然潮水一退,他们就会把我们丢在这里,自顾自地走了。玛丽耶塔号若要再度驶入蒙蔽湾,那就得等到下个月的大潮,可是大家都知道,在这个岛上,任谁都活不过一天。”
那家伙开始惹恼他了。他大声叫道:“叫你去,你就去!”声音之大,使一只本来要停在附近枝干上的小绿鸟都吓得飞走。他的口气严厉到詹吉司不得不从,而柯尼提看到那老狗一把抓走他手里的项链坠子,朝着沙滩狂奔而去,也松了一口气。
詹吉司的踪影消失在眼前之后,柯尼提不禁咧嘴大笑,他匆匆地沿着小径往上爬,往小岛中央起伏的山陵而去。他离开小径,先拉开詹吉司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当然,詹吉司回来时怎么也找不到他,就不得不独自离开异类岛,这一来,异类的所有玄机就都落到他手里了。
“那可不见得。但若果真如此,你倒会落到异类手里。”
这真真切切是他自己的声音,不过这声音细到即使以他那敏锐的听力,也只是勉强可以分辨而已。他以舌头润湿嘴唇,四下张望。那几个字使他打了个冷颤,突然回神。刚才他本来要做什么事情,到底是什么事?
“刚才你差点就把自己送进异类手里了。这条小径的魔力有着双重作用。这魔力既鼓励你留在小径上,不要走岔了路,同时也对异类起作用,使异类无法走上小径;因此它一方面保护异类的世界免于受到你侵扰,如果你一直守着这条路走,同时也能保护你免于受异类之惑。然而,它只需蛊惑你离开小径,就可以不费工夫地逮住你了。所以你刚才那个决定实在不怎么高明。”
柯尼提将手腕举到眼前,手腕上那张唯妙唯肖的木脸正嘲弄地咧嘴笑望着他。这腕饰苏醒之后便有了色彩,如今这木脸与柯尼提的脸一样,是受过日晒风吹的黝黑,眼睛则是软弱的蓝色。“之前我还以为你是假货。”柯尼提对木脸说道。
木脸不屑地嗤了一声。“如果我算是假货的话,那你恐怕也与我不相上下了。”木脸指出,“方才我觉得很无奈,因为我竟被绑在大傻瓜的手腕上,而且这个大傻瓜眼看着就要自取灭亡了。幸亏后来你甩掉了那个魔咒的效力。不,说不定是我拔除了你中的魔咒。”
“什么魔咒?”柯尼提质问道。
木脸嘴唇一撇,露出不屑的笑容:“就是想要弃小径而去的魔咒啊。所有踏上这条小径的人都会受到这个魔咒的影响,这是因为异类的魔力实在太强、太诱人了,所以任何穿过异类地盘的人都不免因此而想要弃路不走,迈向异类的领域。由于这个缘故,异类又在这条小径上施了个‘拖延咒’。人们行过小径时,不免觉得想要踏上异类的地盘,不过这个‘拖延咒’会让他们决定拖到明天再说;于是一天拖过一天,就永远不会弃小径而去了。不过你刚才以小猫的事情威胁异类,使它有点惶惶不安,因此要把你从小径上诱走,好指使你去丢掉那些猫儿。”
柯尼提特别允许自己露出满意的笑容:“它们倒没料想到我有个护符,可保我免受异类魔法之害。”
那护符不以为然地噘嘴。“我不过是让你察觉到它们施的魔咒罢了。护符哪能做什么?一个人若能察觉到魔咒,才最能保护自己不受魔咒所害。至于我本身可没有魔力,所以我既不能反过来对付它们,也不能阻止它们的魔咒。”木脸的蓝眼四处流转,“而且,如果你继续站在这儿跟我聊天,那么你我可能都不免灭亡。潮水在退,你迟迟不归,那么到底该把你丢在这里好呢,还是该让玛丽耶塔号在岩石上撞成碎片?大副很快就不得不做一个抉择了。你最好还是尽快赶回蒙蔽湾去吧。”
“詹吉司!”柯尼提惊惶地叫道。他开始咒骂,不过脚下也开始跑了起来。不能回去找詹吉司了,看来只能把那家伙丢下。可是刚才柯尼提竟把金质的项链坠子交给詹吉司,这下连金坠子也保不住了!他怎么这么笨哪,被异类骗得团团转的。嗯,这下子他既失了见证人,也失去他本想带走的纪念品。不过,要是连他的爱船都没了的话,那可就糟了。柯尼提修长的腿又急又快地打在迂回的小径上。之前那金黄色的阳光美得令人神往,但现在他只觉得今天下午非常闷热,胸口郁闷,喘不过气来。
前面的树林越来越稀疏,所以他知道蒙蔽湾已经近了。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的小径上传来詹吉司的脚步声,接着詹吉司更毫不迟疑地超过他,继续朝前奔去。这使他大为震惊。一瞥之下,他发现詹吉司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恐惧而挤在一起,下一刻,便只见到老水手一边奔跑,而他那双磨旧的靴子不断铲起小径上碎石的背影。柯尼提本以为自己已经快得不能再快了,但是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又猛然加快了速度,然后便从稀疏的树影间冲到了沙滩上。
他听到詹吉司在吼着船上的打杂小弟,叫他等一等。那少年显然已经因为船长迟迟未归而决定不要再等下去了。他已经把小舟拖过长了海菜与藤壶的岩堆,放在退潮的水边。大船上的人一看到柯尼提与詹吉司出现在沙滩上便叫了起来。后甲板上有个水手发狂似的跟他们招手,要他们赶快。此时的玛丽耶塔号处境堪危。由于退潮,玛丽耶塔号几乎卡在海底的礁岩之间,紧张万分的水手们已经开始卖力拉船锚的绞盘,以便收锚。柯尼提发现,玛丽耶塔号的船身像是因为卡在岩石上而显得歪斜,接着浪头打来,抬高了船,玛丽耶塔号这才从那个露头的岩石旁滑过去。此情此景,看得柯尼提的心差点从嘴里跳出来。除了自己之外,柯尼提最宝贝的,不是别的,正是这艘船。
柯尼提奋力地爬过岩石滩,以追上少年与小舟;他的靴子踩到黏腻的海带会打滑,踩到藤壶则使其裂出碎片汁液。詹吉司跑在柯尼提前面。不需要下什么命令,三人就一起抓起船舷,冲入节节后退的浪花里。等到大家都攀上了小舟时,三人都已经湿透。詹吉司与那小子一爬上小舟,立刻抓起船桨,动作划一地划了起来,柯尼提则坐在舟尾掌舵。玛丽耶塔号上的水手正在拉起船锚,船锚上钩着满满的海带。大船扬帆,小舟则翻桨快划,终于拉近距离。等到小舟滑到大船船边,船上便降下两个滑轮吊钩,以钩住小舟。于是不一会儿,柯尼提便在爱船的甲板上大步快走了。大副索科扶着舵轮,一见船长安全归来,便将舵轮用力一转,大声吼了几个命令,以便让船驶得更快。玛丽耶塔号的船帆吃满了风,推着船冲入迎头而来要将船打回岸边的大浪,但终究还是将船送到了充满张牙舞爪礁岩的蒙蔽湾之外。
柯尼提冷眼在甲板上扫了一眼,就知道一切井然有序。船长的眼光扫过时,那打杂小弟羞愧地低下头。光是柯尼提瞄了这么一眼,那少年心里就明白自己有违船长吩咐、竟想驾舟先逃的事情,船长不会忘记也不会漠视。这少年背后的皮肤挺光滑的,柯尼提想,只是可惜了,明天保证他的背会面目全非。不要今天,明天再教训他就行了,先让他提心吊胆地待上一阵,再让他好好品尝因为抗命而吃鞭子是什么滋味。柯尼提与大副略略点了个头,便钻进自己的舱房里。虽然刚才差点出事,但是他的心却因为大胜凯旋而跳得很厉害。他跟异类下的这一盘棋,算是他棋高一着。他一向好运,而此行他的运气果然也很好;他手腕上那个昂贵的木脸护符碰巧苏醒,证明自己为这个腕饰付出高价果然值得。而最大的成果就是,如今他已得异类的谶语为证,所以他终于可以用仙境的预言来包藏自己的野心了。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海盗群岛称王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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