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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活船

海蛇在水中起伏,轻松地随着船后的水波前进,那带鳞的身躯像海豚一样光洁闪亮,只是蓝得更灿烂。海蛇抬起头,离开水面,露出了一圈狰狞的垂须,它那对深蓝色的眼睛直视着贝笙,并且像是少女在与男伴打情骂俏一样期待,眼睛越睁越大。海蛇张开大嘴,露出了猩红的大口以及那一排排向内倒生的利齿,触须突然竖立起来,有如雄狮般威武,又根根剧毒致命。那猩红的大口冲上来,一口就能吃了他。
四下一片黑暗,贝笙感觉到海蛇口内冰冷且腐臭的味道。他猛然翻身避开,并狂乱地叫了一声。他的手摸到木料,这个触感使他突然松了一口气。刚才是一场恶梦啊。贝笙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倾听着熟悉的声音——薇瓦琪号木料咯吱咯吱的声音、其他船员沉睡的呼吸声,以及海水划过的水声。头上传来某个水手应声跳起,匆匆地赤脚从甲板上奔过去的声音。这些都很熟悉,一切都很安全。贝笙再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股浓浓的木料与焦油味——船上的木料必须涂上焦油以便防水——以及一堆男人在密室中过久了日子的汗臭与体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女人香水味,这是因为船舱里放着这类货品。贝笙尽量依着这个狭小卧铺的范围挪挪手、伸伸脚,然后重新盖好被子。还要几个小时才轮到他当班,要是现在不睡,到时候必定后悔莫及。
船首的水手舱,也就是俗称“艏楼”的这个地方幽暗无光。贝笙闭上了眼睛,但是一下子又睁开了。他感觉得出那个梦境尚未远去,只要一入睡就会冒出来,伺机将他一口吃下,或是拖他入水。贝笙轻轻地咒骂了一声,他真该睡一下的,但是如果他一入睡就会陷入海蛇的恶梦中,那他就别想休息了。
对贝笙而言,这个不时就会出现的海蛇梦比真情实景的记忆更为真实。这个梦老是在古怪的节骨眼上——往往是在他面临重大抉择之时——出现,每碰上这样的时机,沉睡的海蛇便冒出头来,以利齿紧咬住他的灵魂不放,想尽办法要把他拖下水。即使他现在已是个成年人了,情势依然不变。不管在哪条船上,他都与同船水手并驾齐驱,甚至比百分之九十的水手更为出色,但这个恶梦仍缠着他不放。每当梦中的海蛇咬住他,他就被海蛇拖回年少光景,回到所有人,连他自己,都很鄙视自己——而且说起来,是他自己活该——的当年。
贝笙努力探索自己烦恼的根源为何。如今的船长很看不起他。是啦,话是没错,不过他是什么角色,就是什么角色,就算船长鄙视,也不会使他的本事少上一分一毫。之前薇瓦琪号的船长是维司奇,而贝笙在他手下担任大副时就已经证明自己足堪重任了。维司奇船长生病之后,贝笙甚至还敢大着胆子期待船长会让自己接任。不过,那个老商人却把薇瓦琪号交给他的女婿凯尔·海文。唔,他们毕竟是一家人,况且他也不是没肚量的人。船长本来就有权挑选自己信得过的人来当大副,而海文船长接任后也重新任命大副,不过那个人选却非贝笙·特雷。贝笙虽然降职,却非因为犯错导致如此,这点船上的所有水手——不,缤城的所有水手——都心知肚明。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凯尔只是想用自己的人当大副,如此而已。贝笙考虑之后,认为他宁可在薇瓦琪号上当二副,也不要在别的船上当大副。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怨不得别人,即使海文船长直至离港之后才宣布要找自己的熟人来当二副,所以贝笙得再降一级,贝笙也咬着牙遵命了。不过,虽然他在薇瓦琪号上生活多年,又感念艾福隆船长的知遇之恩,但却不禁怀疑自己在这船上工作的生涯是不是在这趟航程行到终点之后就会结束。
海文船长已经做得很明显了,他既不欢迎贝笙留在船上,也不会尊重贝笙。尤其是这一趟航程,贝笙动辄得咎,不管怎么做都会招惹到船长。贝笙若是看到什么事情该做,并指派手下去做,船长就怪他越权;要是他谨守本分,上头交代什么就做什么,一点也不肯多事的话,船长又骂他既懒惰又没大脑。如今,他们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缤城,海文却变得更乖戾。贝笙想,等他们回到家乡港口时,若是维司奇的病还没好,不能再出海带船,那么他就要下船,就此跟薇瓦琪号分离。想到这里,他万般不舍,不过他提醒自己,天下的船多得是,有些船还挺好的,况且如今他的本事出了名,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当年他第一次上船的时候,不管是什么船、要做什么工作,都得硬着头皮接受。那时,他别无所求,只求自己熬得过去,能活下去就好。在他心中,生平第一次出海的航程跟他的梦魇是紧紧相系的。
他第一次见到海蛇的时候是十四岁,距今都已经十年了。当时的他青涩生嫩,才第一次出海,跟着恰斯国来的那艘如母猪一般的大肚船——浪花号在海上颠簸。即使是在最平静的水域里,浪花号也像是推着独轮车的孕妇一样东倒西歪;至于到了汹涌的大海上,那就没人知道下一刻甲板会晃到什么地方去了。由于这个缘故,他晕船晕得很厉害,身体还因为尚不习惯船上的工作而疼痛不已,前一天又罪有应得地被大副揍了一顿。当时他的心灵同样也很痛苦,因为晚上他在艏楼睡觉的时候,那个低劣可恶的法西来找他,蹲在他的卧铺边甜言蜜语地安慰他受的皮肉伤,冷不防地把手伸到他的被子里摸索。他虽当场就斥责法西,但仍不免受辱;那个肥壮的水手虽然油多,肌肉却也不少,即使自己又打又踢地扭着躲他,他还是摸遍了自己全身。艏楼里虽然睡了不少人,但是遇到这种事情,大部分的人都照样窝在被子里,连翻个身的都没有,遑论爬起来主持公道。其他水手都不大喜欢他,因为他一身细皮白肉,什么疤痕都没有,讲话又文绉绉的,跟众人合不来,所以他们不叫他名字,干脆叫他“学校男孩”,也不管这四个字有多伤人。他们知道贝笙不可能了解水手这一行,更不可能做得来,而这样的人若是上了船,难保不会使别人送命。
他一逃离艏楼与法西,便走到后甲板坐着,裹着被子抽噎了一会儿。以前他觉得学校、老师和上不完的课真是无法忍受,现在倒觉得那样的生活像是天堂,每天有柔软的床、热热的餐点和好几个小时的闲暇是多么享受!如今在浪花号上,他要是被人逮到呆呆地坐着或是站着,就会派他去拉绳尾。在一群人一起拉绳子的时候拉绳尾,那是最苦、最吃力的工作了。直到现在,大副每次碰到他,也必定派个事情叫他去做。贝笙知道自己应该尽量睡一下,但是他睡不着,反而望着船行过后的油腻水面,然后便感觉到肚子里翻腾不已。他又想吐了,只是他肚子已经空空如也,吐到没东西可吐。他将额头倚在船边的栏杆上,巴不得自己能吸一口既没有船上的焦油味也没有咸味的空气。
他望着表面光亮的黑水毫不费力地从船后逸开,心里突然起了个念头。他以前从没动过这个念头,此时这个想法却盘旋不去,而且想来觉得合情合理:往水里一跳,一切就结束了,就算有什么痛苦,一下子也就过去了。跳下去之后,他就不必再应声做东做西,也不必因为拉绳尾,把绳子环胸绑住而扯得瘀伤脱皮。最重要的是,只要一下子就全都过去了,他不会因此而备受煎熬,也不会日后求神让一切重来。只要现在立下决心,就能免受人世纠葛之苦。
贝笙站了起来。他倚着栏杆,身体伸到海上,希望内心生出一点力量,以便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过,就在他深吸了一口气,坚决地打算要跃入海里之际,却看到了奇景。船尾缓和起伏的水波正好掩饰了海蛇的动作,这是因为海蛇身体起伏的弧度和韵律与水波配合得恰到好处。要不是由于月光映在海蛇体侧的鳞片上亮晶晶地闪了一下,那么他可能根本不会察觉到海蛇就在那里。
贝笙这一口气憋在胸膛里,越憋越痛,却不敢呼出来。他很想大喊一声,叫值班的人把船驶回去确认一下。当年海蛇仍很少见,许多陆地人仍声称海蛇不过是夸张的航海故事罢了。不过,贝笙却也知道水手们对于大海蛇是怎么说的:人若是看到海蛇,那就死定了。他突然极其肯定地警觉到,要是别人知道他看到一条海蛇,那么他们必然会把这事当做是影响全船的恶兆。这一来,就只有一个办法才能除去这样的坏运气。果真如此,他恐怕免不了因为水手抓不住被大风掀起的船帆,而被船帆打得从帆桁上掉下去摔死,或者因为舱盖没关而落入内舱摔断了脖子,又或者干脆在晚上孤寂枯燥地守夜时一声不响地就此没了踪影。
虽然前一刻还在考虑自杀,但此时贝笙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死。他既不想自杀,也不想死在别人手上,他想熬过这个只有用糟透了来形容的航程,回到岸上,然后想尽办法找回自己的人生。他会以前所未有的谦逊态度,卑躬屈膝地跟父亲求饶。他们一定会重新接纳他的。自己大概不可能重新成为特雷家族财产的继承人,不过他才不在乎,家族财产就让瑟云继承,贝笙只要能拿到次子的那一小份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会就此戒赌,就此戒酒,就此戒掉对“辛丁”的瘾头,无论父亲或祖父如何要求,他都会照做。望着海蛇那带鳞的管状躯体毫不费力地随着船后的水波漂游,贝笙起了水泡的双手抓住船栏的手劲突然加大了。他要好好地抓住,不让生命溜走。
接下来是最糟糕的。即使在梦魇中,接下来的情景也是梦中最糟糕的一刻。海蛇知道它已经失败了。它多少察觉到贝笙没那么好骗,不可能就此跃下来作为它的餐点。此时贝笙打了个冷颤,就像他发现法西的手摸到他的鼠蹊间时那样跳了起来。他这才了解到,刚才一心想死的念头并非源于内心,而是海蛇种在他心里的念头。海蛇轻松地一扭,游离了掩饰自己行踪的船后水波,将整条蛇身暴露在贝笙眼前。那海蛇足足有浪花号的一半长,闪耀着灿烂的光辉。海蛇的头并不像陆蛇那样呈扁扁的三角锥状,而是浑圆拱起,额头的弧形像马,左右各有一只大眼,下巴垂着剧毒的触须。
接着海蛇轻松地滚到一侧,露出颜色较浅的腹鳞,并以一边巨大的单眼直瞪着贝笙。那一瞥吓得他软弱无力,连滚带爬地离开船栏,逃回艏楼。直到如今,会让他从恶梦中惊醒的也是这一点:那颗巨大的圆圆蓝眼,尽管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却不知怎地,与人眼十分相似,而且那眼神之中,竟带了点嘲笑的意味。
艾希雅巴不得能用淡水洗个澡。她吃力地爬上舱梯朝甲板而去时全身无处不酸痛,而且因为吸多了后货舱的浑浊空气而头痛。至少她把这桩苦差事做完了。她要先回自己的单人舱房用湿毛巾擦洗一下,换件衣服,说不定还小睡一下,再去面对凯尔。她也拖得够久了。她越是拖着不去找凯尔,人就越来越不爽快。她要跟凯尔挑明了说,不管这一来会有什么后果,她都不管了。
“艾希雅小姐。”她才刚爬到甲板上,阿和就找上来了,“船长找你。”那小弟咧嘴笑道。要传达的是坏消息,那少年虽然歉然却又松了口气。
“很好,阿和。”艾希雅平静地说道。很好?好什么?她心里应道。没洗澡,没换干净衣服,也没睡个觉,就要去跟凯尔硬碰硬。好个头。她伸手把掉在脸上的头发拢到后面,又把蓝衬衫塞回裤头里。在她做那桩苦差事之前,这套衣裤算是她最干净的工作服,但现在呢,由于在密闭的后货舱里待得太久,粗麻衬衫被汗水浸湿,黏在背后和脖子上,而裤子则沾了填塞木缝的麻絮与防水的焦油。她知道自己脸上一定也是脏兮兮的。哼,希望凯尔好好享受他的优势吧。她弯下身,像是要系鞋带,其实是把手平贴在甲板上。一时间,她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薇瓦琪号的力量透过手心传来。“喔,船啊。”她像是祷告一般地轻声说道,“帮助我,让我勇敢面对他。”之后她坚定地站起来。
她在微暗的天色中一路走向前甲板的船长室时,船上没有一人敢迎接她的目光,每个人都突然变得十分忙碌,或是干脆眺望着与她相反的方向。她忍住不回头去看他们是不是在偷偷观望她有何反应,反而抬头挺胸地往前走,仿佛她是要回自己的舱房,而不是去船长室。
她重重地敲了敲船长室的门,等待凯尔以粗暴的声音叫她进去。凯尔应了之后,艾希雅开了门,在门口站了一下,让眼睛适应昏黄的灯光。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起了一股浓浓的乡愁。她日夜思慕的家并不是什么岸上的房子,而是这房间的往日模样。种种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以前她父亲总是把油布雨衣吊在那个钩子上,而且因为父亲爱喝朗姆酒,房里总是飘着朗姆酒香;昔日那个角落设了个吊床,打从父亲让艾希雅上船生活之后,就叫她睡在那里,以便就近看顾。如今,她看到凯尔的杂物凌乱地散落在像家一样熟悉的房间里,心里就不禁升起一股怒气。凯尔的靴底踏到钉子也没拔起,把打磨光洁的地板划得一痕一痕的。换作是艾福隆·维司奇住在这房里,绝不会把海图摆出来让别人看到,也不会随便把汗臭的衬衫丢在椅背上。艾福隆掌船的时候,船上各处都必须整理得一丝不苟,就连船长室里也不例外。不过艾福隆的女婿显然不把丈人的标准放在眼里。
艾希雅故意跨过一条随便丢在地上的裤子,走到书桌前站定。凯尔故意让艾希雅站着空等,他自己则继续研究海图上的特殊标记。艾希雅认出那是她父亲亲手画的记号,心里顿时生出力量,虽说同时她也因为凯尔竟能翻阅维司奇家族的海图而气得要命。缤城商人世家的海图可说是家中防守最严的财产,毕竟海图上会标示出以哪些航道通过内海路最为便捷迅速,以及各地有什么少有人知的村落可以做买卖等信息,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必须严格管控。不过,艾福隆还是把这些海图都交给凯尔保管了。这是她父亲的决定,轮不到做女儿的质疑。
凯尔还是不理她,不过艾希雅拒绝落入他的陷阱。她沉默且耐心地站着,才不要因为凯尔对她冷漠就气急败坏起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抬头望着她。他眼睛的那种蓝色色泽跟她父亲那稳重的黑眼睛差得远了,而他那蓬乱的金发也跟她父亲那柔顺的黑色发辫一点都不像。她不禁再度纳闷姐姐的品位怎么这么差,竟然会喜欢这种男人。她努力不让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但是她的自制力已经快要到极限,只因为她跟这个男人同船太久了。
最后这趟航程简直没完没了。这本该是在恰斯国港口停个几站、两个月便可返航的航程,凯尔却多余地在这儿多停一站、那儿多停一站,把这趟买卖拖到五个月之久,还揽了一堆没什么赚头的货。艾希雅深信,他一定是想要借此证明他做买卖也很在行,好让她父亲对他刮目相看。在她看来,他成事不足。凯尔在獠牙镇停了一站,买进一批海鸭蛋;海鸭蛋这种货一向不大牢靠,后来这批蛋差点臭掉,幸亏他们及时抵达缤城,把货转卖出去。在缤城,凯尔进了一大批棉花。这批棉花实在太多,不但填满了货舱的空位,还有一部分不得不堆在甲板上。艾希雅每次看到水手为了干活,不得不爬过或是绕过沉重的棉花堆而多添了几分危险,就得咬住舌头,免得当场就对凯尔恶言相向。后来海上突然吹来一阵强风,海水打了上来,把甲板上的棉花堆浸得湿透,这些棉花大概也泡汤了。他们泊在德赛镇时拍卖了这些棉花,不过艾希雅也懒得问凯尔这趟货到底能赚多少。德赛镇是他们之前停泊的最后一站,由于船长在镇上随兴采买,所以货舱里的酒桶又得挪挪位置,以便容纳新货。如今,货舱里除了原来就有的白兰地与葡萄酒之外,又塞了一箱箱康福果。凯尔不断夸称康福果必定能卖到好价钱,因为果仁榨出来的油很香,可以制成香皂,外壳加工之后还可以做出很棒的黄色染料。艾希雅想,他若敢再大言不惭地奢谈这趟航程可以多赚多少钱,她就勒死他。不过,此时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倒不像是要自吹自擂,他的眼神像海水一样冰冷,而且闪着愤怒的火花。
他既没露出笑容,也没请她坐下,而是直接询问道:“你刚才在后货舱做什么?”
原来已经有人跟船长打过小报告了。艾希雅镇定地答道:“重新堆货。”
“重新堆货。”
凯尔说这话的口吻像是在指责她。但这并不是问句,所以她用不着回答。她不但不回答,反而站得更挺,正面迎接凯尔的注视。她知道他一定指望自己嗫嚅地找借口解释自己的行为,因为若换作是她姐姐凯芙瑞雅,必定就是这个反应。但艾希雅既不是凯芙瑞雅,也不是凯尔的妻子。凯尔突然一掌重重地打在桌子上,艾希雅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缩了一下,但她还是不回应。她直视着凯尔,他一直在等自己开口讲点话,当她看到他暴怒起来,心里不禁生出一股胜利感。
“你是不是自作主张吩咐别人去重新堆货?”
她非常轻柔且镇定地答道:“没有,我自己动手。我父亲总是教我,在船上若是看到什么该做的就马上动手,所以我就照着父亲的规矩重新堆好酒桶。现在那些酒桶都已架高,让桶底空气流通、不积水,前货舱和后货舱都是这样,而船侧货舱的酒桶则必须用楔形板塞住固定。如今酒桶已经收得很妥当了,如果里面的酒没有因为之前跌撞摇晃得太厉害而馊掉,必定可以在我们回到缤城之后卖个好价钱。”
凯尔的脸颊露出淡淡的红晕。艾希雅纳闷,这种一生气脸颊就露出红晕的男人,凯芙瑞雅怎么忍受得了。她把自己武装起来。凯尔开口时音调虽没提高,但是他的话冰冰脆脆,一听就知道很想大吼。
“你父亲不在这里,艾希雅,这正是问题所在。这艘船现在是我当家,所以货该怎么堆,我自会下令处理。可是你又再度把我的命令当做耳边风,我怎么吩咐,你就作对,做出相反的事情,你这是在挑拨离间,我不能任由你破坏船员对我的信任。”
艾希雅平静地说道:“我是自己想到就去做,而且是我一个人做。我不但没下令叫船员重新堆货,甚至连自己有什么打算都没跟他们提。我才没有挑拨离间,也没有破坏船员对你的信任。”她咬住牙关,免得自己继续说下去。她才不要跟凯尔说,船员之所以不信任他,是因为他缺乏经验。船上这些水手都是她父亲一声令下,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但是现在他们却公然在艏楼里表示,这趟回缤城之后,下次他们打算搭别的船出海。这些人都是这十年来她父亲亲手挑选、慢慢累积起来的能手,但凯尔却逼得他们忍无可忍。
艾希雅竟敢顶嘴,这让凯尔十分生气:“你竟然违令,这就是在挑拨离间,就是在挑战船长的权威。你开了这个恶例,使船员们非常不安,所以我不得不祭出罚则。你把事情弄到这个场面,实在应该检讨,可是你一点也不知悔改。你根本不在乎,你比船长还大,艾希雅·维司奇说不定比莎神还大呢!你不但对我的命令置之不理,还公然表现给整条船的水手看。你要真是水手,我早就拿你来杀鸡儆猴,让大家都知道在这条船上只有我说了算数。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被大人宠坏的孩子罢了!既然如此,我就把你当做被宠坏的孩子来看待,免抽你一顿鞭子。不过这一顿鞭子只是欠着,要是你胆敢再犯,别怪我不客气。这算是给你一个警告,你最好牢记在心。我是这条船的船长,这里是我当家,我说的话,就是这里的法律。”
艾希雅虽没回答,却也没有移开视线,她针锋相对地迎向凯尔的目光,并尽量不动声色。凯尔脸颊上的红晕蔓延到额头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稳下来。他以目光戳刺着艾希雅的眼睛,同时问道:“我是船长,你算什么啊,艾希雅?”
她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他若是斥责或怪罪,自己都可以沉默以待,但他若是问了问题,就是要讨个答案,而无论她讲了什么都会被视为公然反抗。她豁出去了。“我是船主。”她尽量以庄严自重的态度答道。
“错了!”这次凯尔真的大声叫出来,不过片刻便恢复自制。他弯身靠在桌边,几乎是把话吐在她身上,“你是船主的女儿。就算你是船主,情况也不会改变。在船上,当家的不是船主,而是船长。你既不是船长,也不是大副,连个合格的水手都称不上。你不过是霸占了应该给二副用的单人舱房,而且专挑你爱做的工作去做。这条船的主人是你父亲,艾福隆·维司奇,他亲手把这艘船交给我指挥。就算你不尊重我是船长,至少也得尊重你父亲选了我当船长。”
“要不是我年纪太轻,我父亲一定把船交给我。我对薇瓦琪号了若指掌。我才应该当薇瓦琪号的船长。”
这几句话一说出口,艾希雅就后悔了。虽然他们彼此都知道凯尔的确就是因此而接掌船长之职,但是他从头到尾处心积虑,就是要激她口出不逊。
“又错了。你应该待在家乡,找个跟你一样被大人宠坏的古怪男孩嫁了。管理船是怎么回事,你懂什么!你还天真地以为你父亲让你上船玩水手游戏,你就可以把船操控自如了。不仅如此,你竟以为自己注定要接掌父亲的船。你错了。温德洛出生的时候,你父亲亲口跟我说,他之所以带你上船,是因为他没儿子。要不是因为薇瓦琪号是活船,而活船需要有家族的人跟着出海,那么我绝对不会容忍你在船上装模作样。但是你可别忘了,这艘船只是需要家族的人跟着出海,任哪个维司奇家族的人都可以胜任,并不是非你不可,所以跟船的人选就算是顶着‘海文’这个姓氏,也仍交代得过去。而我那两个儿子身上既流着我的血,也流着你姐姐的血,他们既是海文家族的人,也是维司奇家族的人,所以下次薇瓦琪号驶离缤城时,我会找个儿子来取代你的地位,到时候你就等着长住在家吧。”
艾希雅感觉得出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那个男人不知道,对她而言,这番话有多么沉重。这些话只证明了凯尔的确对于活船没什么概念,薇瓦琪号的大权不该交给这样的人,可惜父亲病了,要不然他一定会叫凯尔退位。
她脸上一定是露出了失望与抗拒的表情,因为凯尔的嘴绷得更紧了。艾希雅猜测,他说话时大概正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从现在起,一直到抵港为止,你就待在房间闭门思过。好了,你出去吧。”
艾希雅稳稳地站着。既然都撕破脸了,不如讲个痛快。“你刚才说我连个够格的水手都称不上。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是你手下的水手,不用听你的命令。你还以为下一趟薇瓦琪号出海仍会由你指挥,真不知道你这个幻想从何而来。我敢说,我们回到缤城的时候,我父亲一定已经康复,他一定会把船收回来自己管理。总有一天,我不但会变成薇瓦琪号的主人,还会在船上当家,你就等着看好了。”
凯尔针锋相对地盯着她:“你真的这么想啊,艾希雅?”
艾希雅呼了一口怨气出去。一时间,她认为凯尔一定是在嘲笑自己竟对于父亲能够康复那么有信心,不过他继续说道:“你父亲是个好船长,所以,他若是听到你言行不当,违抗我的命令,并挑拨离间地在背后嘲笑我——”
“我哪里嘲笑你了?”艾希雅质问道。
凯尔轻蔑地嗤了一声:“难道你以为你在德赛镇上喝到醉醺醺,又四处乱放话的事情,不会有人回来向我报告吗?若果真如此,那你实在太笨。”
艾希雅努力回想待在德赛镇时的情景。是的,她是醉过一次,但也只有那么一次,接着她又想起自己曾经对船上的几个水手感叹自己处境艰难。到底是哪几个人听见了?她的记忆模糊,实在想不起那几个人的脸孔,不过她知道这里面必有贝笙,因为贝笙竟然责骂她,叫她住嘴,并说个人的问题摆在自己肚子里就好。她不大记得自己当时讲了什么,不过是谁打的小报告,她可心里有数了。
“那么,那个贝笙说了什么精彩故事?”她尽量维持镇定的语气。万鱼之神啊,当时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话?要是她扯出了家务事,而凯尔又把她这番话传回家乡……
“不是贝笙。不过我听到他坐着听你讲一堆屁话,倒确定了我并没看走眼;那家伙也是商人世家出身,想要上船玩水手游戏,就跟你一样。我真不懂你父亲为什么要任由他在船上胡闹瞎搞——除非你父亲另有所图,比如说,想帮你招亲。唔,要是我能做主的话,连这人我也会把他留在缤城,好让你们两个作个伴,互相慰藉。我看你恐怕对象难觅,幸亏你父亲替你准备了这么个垫背的,你最好趁着年轻,赶快把他给套牢吧。”
凯尔往后靠在椅子里,看着艾希雅因为他这套逻辑而震惊得哑口无言,他似乎乐在其中。他再度开口时,声音不但降低,而且显得很满足。“唔,小妹妹啊,我把事情讲得这么难听,你看来不太高兴,那么当我们船上的木匠多喝了点酒,醉醺醺地向我转述你说的话时,我是什么心情,你也可想而知了。我真想不到你竟然跟大家说,我之所以娶你姐姐,全是因为我想染指这条家族活船,像我这样的人若不走这条路,那么我就根本没机会指挥活船了。”他镇定的语气中突然隐忍着怒火。
这话是她的语气没错。噢,可见她当晚的确醉得不知人事,竟然把心里的话大声地说了出来。到底该做懦夫好,还是该做骗子才对?她对自己如此问道。或许她必须承认自己的确说了这话,并假装她其实也对这论调不以为然,不然就得无耻地矢口否认。唔,不管凯尔把她说得多不堪,她到底是艾福隆·维司奇的女儿。她鼓起勇气。
“的确如此。话确实是我说的,而且句句是实言。既然句句实言,那么哪里嘲笑你了?”凯尔突然站起来,绕过桌子来到艾希雅面前。他个子高大,所以即使艾希雅已经连退了两步,他甩她一巴掌的力道还是让她踉踉跄跄地站不稳。她扶着舱壁,强迫自己站直。太过火了,凯尔与她都太过火了。艾希雅一直都很害怕有一天他们会闹到翻脸。凯尔也怕他们闹到翻脸吗?毕竟他也颤抖得跟她一样厉害。
“打你这一巴掌,不是为了我。”他以粗嗄声音说道,“而是为了你姐姐。女人若是在人来人往的酒馆里跟士兵一样喝得醉醺醺的,那就跟婊子没什么两样了,你知不知道?难道你以为你姐姐要以活船的指挥权为赏,才买得到男人吗?她可是那种即使名下一分钱也没有,任何男人仍会以娶她为傲的女人。不像你,他们是非得帮你买个男人不可了,你最好请求诸神让你们家族财产越来越多,因为他们得拿半个缤城来做你的嫁妆,正经男人才肯看你一眼。还不趁着我还没大发脾气赶快滚回房间去!”
她转过身,本想留点尊严好好地走开,但是凯尔又站了起来。他绕过桌子,伸出一只大手按在她背上,把她推到门边。她离开船长室,才刚关紧门,便注意到阿和正拿着砂纸勤奋地将附近的船栏磨光,以免木屑扎人。那年轻人的耳朵跟狐狸一样灵,他们在里面的对话想必阿和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嗯,反正她所行所言都没什么好羞耻的,但是凯尔恐怕就理亏了。艾希雅扬起头,朝船尾那间自十二岁起便归她所有的单人小舱房走去。她进了舱房,关上门之后,才领悟到凯尔对她的威胁有多么严重。
这儿就是她的家,他不能逼她离开自己的家,他真能逼她离开自己的家吗?
她从小就对这个房间别有依恋,而且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走进来,一个装着杂物的布袋丢在舱床上,心里便涌起一股以此为家的兴奋感。那是近七年前的事情了。自那时开始,这个舱房就是她最安稳的家。此时,艾希雅爬到当年的舱床上,面向舱壁蜷曲侧卧着。她的脸颊火热,却不肯伸手捂脸。凯尔竟然伸手打她,她的脸颊若是瘀青肿胀,也不用敷了,就带着这样的伤势回家让姐姐和父母亲瞧瞧,这样他们就会知道当年把凯芙瑞雅嫁给凯尔·海文是引进了什么样的害虫。凯尔甚至没有商人世家的血统,他是一半恰斯人、一半码头崽子的混血儿,要不是娶了凯芙瑞雅为妻,他根本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凯尔根本就是一坨屎,所以她才不会哭,一坨屎根本就不值得她掉泪,她只是气而已。她只是气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她那因气愤而怦怦乱跳的心缓了下来。她心不在焉地摸着奶妈用碎布为她做的拼花被子。又过了一会儿,她翻过身,望着舱房另外一边的舷窗。从舷窗望出去,下面是灰色的海面,上面四分之三则是无垠的天空。这个窗景永远如一,也永远都有不同的变化,是她最喜欢的景色。她的眼睛扫过室内的陈设。一张小书桌牢牢地钉在舱壁上,书桌边缘凸出,以免桌上的文件因为船只摇晃而掉落;书桌边有个书架,还有个卷轴架,书架正面做了个小挡板,就算天气再怎么差,也不用担心书会掉下来。她甚至还有个不用时就翻上去靠墙的折叠式海图桌,这是因为她父亲一直坚持要她学会航海,甚至还叫她自己测量方位。墙上嵌了个小小的、有着衬里的铁盒子,盒子里放的就是她用来测量方位的工具。她的衣服挂在舱壁的挂钩上,房里唯一的装饰是一幅薇瓦琪号的画。画不大,不过是艾希雅自己托人绘制的。光是这画出于捷立德·派巴斯之手就价值非凡,不过艾希雅之所以对此爱如珍宝,是因为画的是薇瓦琪号。在画中,薇瓦琪号的船帆鼓满了风,破浪前进。
艾希雅伸出手,摸着自己头上薇瓦琪号主体的木料。她感觉手上传来薇瓦琪号接近有生命的颤动,那可不只是木船划过水面的晃动而已,更不是水手光脚在甲板上跑,或者海鸥呼应着大副下令的叫声,而是薇瓦琪号自己的生命律动,因为她已经快要苏醒了。
薇瓦琪号是一艘活船,也就是说,在63年前为船安置龙骨的时候用的乃是货真价实的巫木龙骨,船首的人形木雕和船壳的木料用的也是同一根巨大巫木所取出来的木料。当年托人造船的是艾希雅的曾祖母,由于活船造价高昂,曾祖母用维司奇家族的庄园作为抵押,船款直到艾希雅的父亲这一代都尚未付清。曾祖母的那个年代,女人仍可以投资立约,不会有被人传为丑闻笑柄之虞,只是后来恰斯人的风俗在缤城生根,而他们的风俗是女人应该待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这样才足以彰显家族雄厚的财力。父亲总爱说,曾祖母对于家族活船自有她的主见,从来就不会人云亦云。曾祖母驾着薇瓦琪号航行了35年,直到她过了七十大关都还在掌舵。在一个炎炎夏日里,曾祖母干脆地在前甲板上坐下来,说了句:“孩子们,这样就行了。”然后就死了。
接替曾祖母的是祖父,不过艾希雅对于祖父只有模糊的记忆。祖父壮硕得跟蛮牛一样,就连回到家里也仿佛在船上下令般扯着嗓子大吼。祖父于14年后死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过世时是62岁。当时艾希雅不过是个4岁的小女孩,不过她却与其他维司奇家族的成员站在甲板上的病榻边为祖父送终。即使她年纪那么小,却已能感觉到祖父过世的那一刹那,薇瓦琪号轻轻地、若有似无地颤抖了一下。艾希雅知道,那颤抖表达了薇瓦琪号的遗憾与接纳;一方面,薇瓦琪号会怀念这位大胆的老船长,但是另一方面,她也欢迎船长的元灵飘入她的木料之中。船长虽死,却使薇瓦琪号更接近苏醒的时机。
如今只要艾希雅的父亲一死,薇瓦琪号就会苏醒了。她每次想到这里,心情都十分矛盾。一想到父亲死去,她心里便充满了恐惧。父亲若是过世,自己必会伤心欲绝,更何况父亲若是在她未达成年之前过世,那就轮到母亲和凯尔来管她了……她匆忙将这个念头推到一边,以指节轻扣薇瓦琪号的木料,以便把想到这种不好念头的坏运气阻挡在外面。
不过,艾希雅却也不能否认,她的确一直都很期待薇瓦琪号的苏醒。长久以来,她每每在薇瓦琪号于大海上破浪前进时骑坐在船首斜桅的末端——因为这样离薇瓦琪最近——然后注视着她那阖上的眼皮。虽然是木雕的眼皮,但薇瓦琪可不是寻常船只的船头雕饰,那可是巫木啊!现在,薇瓦琪的人像的确上了漆,但是艾福隆·维司奇死于她的甲板上的那一刻,薇瓦琪那波浪般的镀金秀发就会变成真正的金色卷发,而现在上了一点粉红漆的高颧双颊则会变得像是真人脸颊般白里透红。薇瓦琪的眼睛一定是绿色的,一定是这样。当然,大家都说,除非活船因为三代船主死亡而苏醒、睁开眼睛,否则谁也无法确知活船会有什么颜色的眼睛。但艾希雅就是知道薇瓦琪的眼睛一定是绿色的。薇瓦琪的眼睛必定绿得如草海桐一般。即使现在心情这么低落,艾希雅一想到那对大大的翡翠般绿眼睁开时是什么光景,仍不禁露出笑容。
不过一想到凯尔的话,她就笑不出来了。他已经讲得很明白,他的打算就是要叫艾希雅下船,然后把他的长子或次子弄上来。除此之外,她父亲过世之后,他会设法继续指挥薇瓦琪号,他只要留个儿子在船上充场面,就可以对薇瓦琪交代过去了。凯尔一定只是在逞口舌之快而已,毕竟他那两个儿子都不合适:次子年纪太小,长子则已经被他们送去修院。瑟丹年纪小到无法在船上生活,然而就算他年纪大到可以上船也不行,因为他生来就是农人的心性。至于温德洛,凯芙瑞雅两年前就将他送到修院。温德洛对薇瓦琪号漠不关心,对于海上生活一无所知,这都要归功于姐姐凯芙瑞雅给孩子的良好教养,况且他是注定要当教士的。凯尔倒是从来就不希望儿子献身于莎神,不过艾希雅最后一次跟温德洛见面的时候,只觉得那少年绝对会成为出色的教士。个子瘦小、眼神随时都望着远方,笑起来有气无力,脑袋里想的尽是莎神的教谕。温德洛就是这样。
凯尔才不在意他儿子把心思放在哪里,他也不是因为反悔、不想把长子献给莎神,所以要借此把孩子要回来。对他而言,凯芙瑞雅帮他生的孩子不过是工具,而他要借由他与孩子的血缘关系来取得活船的控制权。嗯,这次凯尔把自己的诡计讲得太明白,等船一靠岸,她就要去找父亲,让他知道凯尔到底打什么算盘,以及他对待自己有多么凶狠。父亲之前认为自己年纪太轻,不足以担当船长的重任,但说不定父亲听了这番话之后就会重新考虑。凯尔要驾船,就让他去驾那些跑不快的死木头船好了,至于家族活船就交回自己的手里,这样薇瓦琪号才会安全,并且受到尊重。薇瓦琪号是她的船,无论凯尔耍什么诡计都不会成功的。他永远别想拥有这条船。
艾希雅在舱床上翻了个身。如今她长高了不少,这舱床已经嫌小了,应该要找船上的木匠来重新改造房间才对。如果把这个活动舱床改到舷窗那边的舱壁,那么床至少可以多出一掌的长度。虽然差别不大,不过总是会比较舒服一点。至于书桌,就改到这边墙上好了……艾希雅皱起眉头,因为她突然想起,就是那个木匠把她给害惨了。嗯,打从一开始她就觉得那家伙一无是处,而他也从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早该想到,表面上跟她交好,背过头就去向凯尔打小报告的,就是那个木匠。
而且她实在不该对贝笙起疑的。虽然凯尔看不起贝笙,但贝笙不是那种会在人后搬弄是非的人。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曾经当着艾希雅的面粗鲁无礼地告诉她,她是个幼稚无知的捣蛋鬼,如果她要闹事的时候能避开他当班的时段,那他就感激不尽了。想到这里,那天晚上在酒馆喝酒的情景突然涌上心头。当时贝笙把自己当做是生嫩的新手般狠狠地训了一顿。他说,她不该在船员面前批评船长下的决定,也不该把家务事拿出来高谈阔论。自己当场生气地顶了回去:“贝笙·特雷,你以谈及家人为耻,但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她只丢下了这么一句,便站起来大步走开。
艾希雅对自己说,就任由贝笙坐在那里咀嚼椎心之痛吧。她很清楚贝笙的来历,而她敢说,船员里有一半人知道他的过去,虽说他们不敢当着他的面讲。当年贝笙被债主逼到走投无路,幸亏她父亲出手援救。要是她父亲没伸出援手,那么贝笙唯一的出路就是立下契约偿还债务。那时,贝笙家的人对于他挥霍堕落的行径已经看得太多,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然而大家都深知立下偿债的契约之后会有什么下场:若果真如此,那么他终究免不了被转卖到恰斯国,脸上将被刺下一个又一个奴隶刺青。若不是艾福隆·维司奇,他难逃这种下场。可是贝笙竟然还敢那样训她。这个贝笙·特雷未免也自视太高了。不过特雷家的人都是这种个性。去年,在缤城商人的丰收舞会上,贝笙的弟弟竟不知轻重地邀请她跟他再跳一支舞,就算瑟云现在是特雷家的继承人,也不该这么自以为是。想到自己冷冷拒绝时他脸上的神情,艾希雅便忍不住淡淡笑了起来。在她拒绝后,瑟云客气地接受了,他教养良好,脸上却仍不免羞红起来。瑟云的风度可比贝笙好多了,只是他瘦得像是长不大的少年,不像贝笙那样一身肌肉。然而瑟云虽然年纪小,却比较机灵,知道家族的名声与财富不可以随便抛开。这点贝笙怎能比得上?
艾希雅把贝笙从心头赶出去,想到凯尔打算在船入港之后就叫贝笙走人,心里就觉得有点惆怅。她并不会因为他要走而特别难过,不过她父亲对此会作何感想就很难说了。她父亲总是对贝笙青眼有加,至少在岸上时是如此。特雷家族与贝笙断绝关系之后,其他缤城商人世家大多跟着拒绝让他进门,不过艾福隆·维司奇只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反正他是个挺不错的水手,不管他是不是继承人都一样。凡是在海上讨生活的,若是不够格到我家来坐坐,就不够格在我船上当水手。”其实贝笙倒也不常到维司奇家,更从未在维司奇家的餐桌边坐下来,跟大家一起用餐。而在船上时,她父亲与贝笙则严守船长与手下船员的分寸。她父亲颇为钦佩那少年浪子回头、闯出一番名堂的毅力,不过这些话大概只会对小女儿提起。艾希雅绝不会告诉凯尔她父亲对贝笙其实颇为肯定,就让凯尔在她父亲面前出糗再出糗吧。就让她父亲看看,要是他再不盯着点,凯尔会把薇瓦琪号搞成什么天翻地覆的模样。
艾希雅很想不顾一切地到甲板上去走一走,让凯尔知道她根本就不把他的命令放在眼里。他能拿她怎么样?找个水手把她押回自己的舱房吗?这条船上没有人敢伸手碰她,原因不只是因为她是艾福隆·维司奇的女儿。大部分水手都喜欢她,也尊重她,这是因为她确实有本事,而非因她冠上维司奇的姓氏。虽然凯尔把她说得不堪,但其实她比船上任何一个水手都更了解这条船。唯有从小在这条船上长大的人才能像她这样对薇瓦琪号了若指掌。她知道货仓里有哪些成年男子无法钻入的空间;其他孩子在爬树的时候,她则就着船栏荡秋千,或是爬上船桅玩耍。虽然她没有跟水手一起轮班工作,但是船上每一个人在做什么事情她都知道,也都会做。她编麻索的速度并非全船最快,不过的确编得出整齐强韧的麻索,而且她裁剪帆布、缝制船帆的工夫不输船上任何一个水手。据她猜测,父亲之所以带她上船,原因便在于想让她学会每一个水手在船上做的工作。凯尔瞧不起自己,认为她不过是个女孩,那就任由他去吧。艾希雅知道,在艾福隆眼里,这个女儿丝毫不输他那三个因为染上血瘟而过世的儿子。她不是父亲因为没有儿子才如男孩般养大的替代品,艾福隆·维司奇根本就是将她培养成继承人。
就算她反抗凯尔的命令,他也奈何不了自己,这点她清楚得很。但果真如此,那么凯尔免不了会把气出在船员身上,以他们没有遵从命令将她堵在她舱房门口为由,好好教训他们一顿。艾希雅可不能让船员们碰上这等倒霉事,这是她与凯尔在互相较劲,她要自己把事情摆平。虽然凯尔把她说成是任性自私的人,但是她所关心的可不只自己一人而已。像薇瓦琪号这样的好船,要有坚强的船员阵容才配得上她,而且,除了凯尔之外,她父亲所挑的每一个船员都相当胜任。她父亲为了网罗住有意愿留下的好手,开出了比一般行情更好的优厚薪水,艾希雅可不要让凯尔平白找到可以辞退任何一个船员的借口。她想到凯尔对贝笙之所以欲除之而后快,多少是因她之故,心里难免愧疚。
她想要抹去贝笙的影像,但是这人老是不时就冒出来。贝笙常常挺直地站在她面前,双臂抱胸,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他的个子比她高得多,因为对她不以为然,所以他的唇抿成一直线,棕眼眯得只剩条小缝,就连他嘴边的胡须都显得对她极为不满。他虽是个出色的水手,也是前途无量的大副,但还是太高傲了。他虽抛弃了特雷这个姓氏,特雷家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却一点也没变。艾希雅的确尊重贝笙一路从基层做到大副,但是他的言行举止仿佛天生就该指挥全局,让人看了就讨厌。就算以前他的确是如此,但既然他要抛开一切,那么除了家族姓氏之外,那副睥睨一切的样子也应该要抛开才是。
她在舱床上翻个身,轻盈地站下地,走到她的海运箱旁将箱盖打开。箱里的东西足可挤开那些恼人的想法。她之前帮瑟丹和麦尔妲买了一些小东西,现在看到,心里倒有点不是滋味。艾希雅对外甥女与外甥都一样疼爱,所以不惜砸下重金给他们买礼物,只是现在她倒看不出他们有多可爱,只觉得他们是凯尔的孩子,说不定还会取代她的地位。她把为麦尔妲而买的那个穿着豪华服饰的娃娃,以及要送给瑟丹的五彩陀螺放到一边。底下有好几匹在獠牙镇买的丝料,银灰的那匹送给母亲,淡紫的送给凯芙瑞雅,最下面那匹绿色的则要留下来自用。
她以手背轻触丝料。这丝真是好,又轻又软。她把买了准备拿来镶边的奶油色蕾丝拿出来看,打算一回到缤城就到裁缝街去找紫罗兰小姐帮她缝制夏季舞会用的晚礼服。紫罗兰小姐的缝工所费不赀,不过这么好的丝料若不找个高超的师傅就浪费了。艾希雅要做一件能够彰显她的细腰圆臀的晚礼服,看看能不能吸引到比贝笙的弟弟更有男人味的舞伴。不过腰身也不能太紧,夏季舞会的舞较为轻快活泼,她可不希望被礼服勒得喘不过气;另外,由于舞步繁复,所以裙片的布要留多一点,但也不能宽得不时会绊到脚;领口不要开得太高,也不要太低,领口边再镶上这奶油色的蕾丝,说不定会使她的胸部看起来更为丰满。今年她要把头发梳高,用她的银夹子别住。她的头发跟她父亲的一样粗硬,幸亏发色浓,头发又多,稍微可以弥补不足。她跟母亲求了几年都不成,但说不定今年母亲会让她戴上祖母留给她的珍珠项链。就名义上而言,那串珍珠项链已经是她的了,不过她母亲好像挺吃醋的,以项链珍贵为由帮她收着,又常常提起这些珍珠多么罕有且价值不菲,不让她随便戴着出门。那串项链跟她在缤城买的那一对银耳环很搭。
艾希雅站起来,抖开丝料。房里的穿衣镜很小,她顶多只能看到自己那张晒成棕褐色的脸,以及披着绿丝料的肩膀。她顺着丝料拂过,手上的粗皮勾破了一点丝纱,她看了不禁摇头。她手上的茧这么厚,回家之后非得天天用浮石磨,否则是去不掉的。她的确很喜欢在薇瓦琪号上工作,也能感觉到薇瓦琪号对水手们所做的工作有所反应,但是她的皮肤和手——更别提那一双布满瘀青的腿——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就是她母亲反对她跟父亲一起出海的第二大理由:海上的生活使她的外貌大打折扣,不利于出席社交场合。她母亲反对她出海的第一大理由,是她认为艾希雅应该留在家里,帮忙管理宅子和庄园的事情。艾希雅一想到母亲说不定终会如愿以偿,心便不禁往下沉。她任由丝料滑落在地,手则伸去摸头顶上的厚重木板——也就是薇瓦琪号的甲板。
“噢,船啊,他们不能拆散我们。都过了这么多年,况且你又快要苏醒,所以他们说什么都不能把我们拆散。谁都无权把我们拆散。”她轻轻地呢喃着,知道自己根本不必大声讲出来。艾希雅与薇瓦琪号之间的联系就是如此紧密。她敢发誓,她真的感觉到薇瓦琪号轻轻震了一下作为回应。“别说是我,就连我父亲,也希望你与我紧密结合。父亲把年纪小小的我带上船,如此一来,你我到成年时,便能对彼此知之甚深了。”船上的木料又传来一震,那一震之轻,寻常人可能觉得根本没什么,但是艾希雅与薇瓦琪号认识已久,薇瓦琪号的任何细微反应都瞒不过她。她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恐惧、愤怒与希望通通灌注到木船之中,同时她也感觉到薇瓦琪号尚未苏醒的灵魂微微地骚动起来,像是在安慰她一般。
等薇瓦琪号苏醒之后一定最爱跟自己讲话,而且一定是在自己掌舵时反应最灵敏。艾希雅知道,因为有她,所以未来薇瓦琪号会高高兴兴地驭风而行,发自内心地愿与大海对抗。她们会一起拜访各处商港,寻访就连缤城商人也觉得稀罕的奇珍,以及连雨野原的人也叹为观止的异宝;就算她过世,薇瓦琪号也会由她女儿或是儿子掌舵,凯尔休想把船弄到手。艾希雅向船,也向自己保证未来必定如此。最后,她以手背擦去泪水,再弯身将地上的丝料收起来。
 
他在沙地上打盹。“打盹”啊。人类常说他们要“打个盹”,但是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所做的行为与人类乐在其中的“睡觉”有什么相干。据他看来,活船是无法睡觉的。睡觉是奢望,他连以睡觉来逃避现实都不可得。他无法睡觉,只能躲到心灵的角落里,深深地沉溺于过去的时光,这样当下的孤寂或可稍褪一些。记忆中有一个处所,是他为了躲避现实而去的地方,然而记忆中的场景到底为何,他就说不大上来了。自从他的“航海日志”被人抢走之后,记性就越来越差。如今他的记忆无法连贯,中间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空档。不过有时候,他觉得这样也好。
所以,他就在阳光下打盹了,而他今天决定躲入“满足”与“温暖”的回忆之中。沙地轻轻磨着船壳的感觉好像跟过去的某种体验颇为类似,可他就是想不起来。不过他倒没有努力回想,只要攀住一个古老的记忆,享受记忆中那种圆满、温暖与满足的感觉,也就够了。
附近响起男子的声音,使他惊醒过来。“这就是了?这东西在这儿……嗯,你说这东西在这儿多久了?三十年?”这人讲话有口音,派拉冈想道,这人是哲玛利亚人,而且还是从哲玛利亚国的首都,也就是哲玛利亚城来的,因为该国南方各省出身的人,结尾的子音会含在嘴里不发出来。这些知识派拉冈倒记得很清楚。
“这就是了。”另外一人答道。这人的年纪比较大。
“这不可能摆了三十年之久。”较年轻者强调道,“船若是拉出水面、丢在沙滩上摆了三十年,早就被虫子蛀出了大洞,而且会长满藤壶。”
“但如果船是巫木做的就不会。”年纪较长者说道,“明思利,活船是不会腐烂的,不生蛀虫,也不长藤壶。活船之所以如此昂贵,还有人抢着要,这是原因之一。寻常的船,船壳必须经常翻修,但是活船可以代代相传,且几乎不用什么照顾。到了海上,活船会把自己打点得好好的。如果发现前面的海面有危险,他们会大声跟舵手示警。有些活船几乎不用怎么操控,自己就会走。寻常的船会提醒你船舱里的货滑掉了,或是货物已经超重了:在海上行驶的活船,那真是人间奇景哪!别的船……”
“当然当然。不过你倒是再跟我说一次,这艘活船怎么会被人拖上岸,弃置在这儿?”那个较年轻者的口气颇为狐疑。陪同前来的老导游的信用被明思利打了个大大的折扣,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派拉冈几乎感觉得到那个年纪较长者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当水手的都很迷信,想必你是知道的。他们都说这艘船倒霉透顶、噩运缠身。我就跟你直说了,因为反正我若不讲,别人也会讲。这个派拉冈号杀了很多人哪,连船主父子都被他杀了。”
“嗯。”明思利沉思道,“这么说来,如果我要买,那也不是把这东西当做船来买,所以,你也别指望我以买船的水准来出价。老实告诉你吧,我要的是木料。这艘船出的怪事,我听多了,绝对不是活船苏醒,会动会讲话那么简单。我在港口边见识过那样的场面。倒不是说像我这种新来者走到停泊活船的北堤上会大受欢迎,不过我的确听过活船讲话。看来如果你能使船首的木雕人像苏醒,那么只要是用同样的木材,就算是做成一小块木雕,必定也会动会讲话。你可知道,这种会动会讲话的木雕若是拿到哲玛利亚城去卖,那可以喊到多高的价钱啊?”
“不知道。”年纪较长者说道。
较年轻者讽刺地哈哈大笑:“你当然不知道!你从没想到要这样做,对不对?来,你老实跟我说说,为什么之前没人把会动会讲话的木雕拿到市面上去卖钱呢?”
“我不知道。”年纪较长者措手不及地应道,但是他的语气太匆促,一听就知道他肚里藏了话。
“是哦。”明思利狐疑地应道,“缤城人在天谴海岸立足了这么多年,却从未想过要把巫木拿到外面去卖?为什么巫木总是只卖给缤城当地人,而且一定是拿来造船?这里面有什么不传之秘?是不是一定要做成像船这么大的东西,巫木才会苏醒?还是说,巫木必须在海水里泡上一段时间?到底是什么原因?”
“其实只是……只是因为之前没人试过。缤城是个古怪的地方啊,明思利。我们这边的人有我们自己的传统、风俗和固执的迷信。我们的祖先之所以在多年前离开哲玛利亚国,来到天谴海岸,想要在这儿落地生根,嗯……大多都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有些人犯了罪,有些人使家族蒙羞,或是彻底毁了家族的名声,还有些根本就是大君的眼中钉。我们名义上是殖民,其实跟放逐差不多。当年大君跟先人们说,若是侥幸未死,就赏给每一家族200亩地,过去的记录也一笔勾销。大君还允诺让先人们保有垄断货物的专卖权——如果他们能在此找到什么值得做买卖的东西的话。大君既给了这个好处,先人们也就同意让大君课税,税率则是获利的五成。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各蒙其利。”
“但是现在不行了。”明思利轻蔑地大笑道,“世上哪有事情一讲定就永久不会变的?大君也是人啊。况且克司戈大君在等待他父亲过世时养成了一种所费不赀的嗜好,所以老是嫌自己的钱箱不够充实。恰斯国的迷幻药草不便宜啊,何况一旦养成习惯,嗯,那么次级的货色就看不上眼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克司戈大君才把缤城与天谴海岸新的贸易权和特许地卖给我和我那些朋友。可是,我们来到此地之后却发现你们非常排挤我们。你们的反应仿佛我们是把你们入口的面包抢过来吃了,但其实大家都知道,生意是越多人做,才会越做越大。怎么,这艘船就是个例子啊。这艘船弃置在此,一摆就是30年,别说是船主,别人也没办法把船拿来利用。但如果我买下,船主必会拿到好价钱,你也可赚到丰厚的佣金,而我则能得到大量的神秘木料。”明思利顿了一下,派拉冈听得出他的同伴越来越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明思利不满地接口道:“不过,我得老实说我有点失望。你先前不是说这艘船已经活过来了吗?我本以为船会跟我们讲讲话的。原来这个木雕被人砍伤得不成样,这点你倒一字不提。怎么,他是死了吗?”
“派拉冈号唯有在自己想讲话的时候才会开口。不过我敢说,我们讲的一字一句,他都听进去了。”
“哦,真的吗,船?你真的把我们讲的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
派拉冈想不出他有什么非答不可的理由。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那个较年轻者轻蔑地嗤了一声,那人开始在沙地迈步,绕着船慢慢地走了一圈,而他的同伴则以沉重、迟滞的步伐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明思利又开口了:“这个嘛,朋友啊,我看船价至少要折一半。我之前估那个价钱,是因为我本以为可以把人形木雕砍下来,当做是已经活过来的巫木送到哲玛利亚城去卖个高价——不,说不定就把它‘送给’大君,以便多换点特许地。可是这个样子……管它是不是巫木做的,这个木雕实在太丑了。怎么会有人把那张脸砍得不成样?能不能找个木匠来,把那张脸重新弄得好看一点?”
“也许可以吧。”他的同伴不安地应道,“但是此举是否明智,我就不知道了。我原本以为你之所以对派拉冈号有兴趣,是因为你想把派拉冈号当船来用,我没料到你竟只想把船当做是巫木木料的来源。不过你一定记得,毕竟我已经先跟你说过了,我还没问过大运家族的人,所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想要卖船。除非你感兴趣,否则我是不会去跟他们提的。”
“达弗德,你少来这套,你当我那么好骗啊。这又不是人,也称不上是船了,不过就是一堆搁在岸上的破船板而已。船主若能把这东西摆脱掉,想必一定很高兴。这东西要是能出海,一定早就四海飘游了,怎么还会被人用铁链铐住,晾在沙滩上?”
“唔,”停了良久之后,达弗德才接口道,“据我看来,如果将来派拉冈号会被人削为碎片,那么大运家族是不可能卖船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明思利,我警告你,你还是别那样做的好。你要是把船买来,并且重新整修一番,那是一回事,但是你这种打算根本就不是要买‘船’。如果你抱着那个打算,那么任哪个旧商世家的人都不可能跟你谈下去。而我,就信誉扫地了。”
“所以说,你去帮我提价钱的时候,措辞要慎重一点。就像我,我在买这个废船壳的时候,也很慎重啊。”明思利耐着性子谆谆善诱地说道,“我知道缤城商人有很多毫无道理的迷信,不过我也不想让大家下不了台,如果这生意谈得成,那么我一定先把船拖到别的地方再拆解。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这样总可以了吧?”
“非得这样不可。”那人不满地喃喃说道,“非得这样不可。”
“你别这么无精打采嘛。走,回城里去,我请你到苏斯卡的店去吃一顿。好啦,你总承认这给足你面子了,因为我知道他店里的菜色是天价,也看过你在他店里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比较年轻的那人自认为很幽默地大笑起来,但是年纪较长者并没有跟着笑。“而今天晚上呢,你就到大运的府上,把我开的价钱告诉他们,而且措辞要‘慎重’些,这样子大家都有好处。大运家的人拿到钱,你拿到佣金,而我那些赞助人的手上则多了一大批珍贵的木料,皆大欢喜。达弗德,你倒说说看,这样子哪里倒霉了?”
“我说不上来。”年纪较长者平静地答道,“不过哪里倒霉,恐怕你日后才会知道。派拉冈说话也好,不说话也罢,反正他已经活了过来,而且有他自己的心思。你要是把他砍成碎片,那么他可能就不会一直保持沉默了。”
年轻者开心地大笑起来:“达弗德,你这是在说反话,你故意讲得很不堪,好勾起我的兴趣,瞧你还真有一套。走吧,我们回城里去,到苏斯卡的店里去大吃一顿。让我帮你引荐引荐,我那些赞助人一定很乐于认识你。”
“你刚保证说要慎重其事的!”年长者反驳道。
“哦,我说话算话,你尽管放心。但你总不能指望我光凭一张嘴就筹足这笔钱吧?他们总想知道出钱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来历。不过他们个个都是慎重的人,这我可以向你担保。”
派拉冈听着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那轻碎的声音被无时无刻都不间断的海浪声与海鸥的叫声掩盖掉了。
“砍成碎片。”派拉冈试着把这个词大声讲出来,“嗯,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不但没什么不好,反而还比呆呆地躺在这儿有趣得多,而且这一来,说不定我就如愿一死了。”这个远景使他大乐,他任由自己随便东想西想,以各种角度来考量这个新概念。反正除此之外,他心里也没别的事情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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