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Ⅰ:魔法之船> 第六章 薇瓦琪苏醒

第六章 薇瓦琪苏醒

艾福隆躺在担架上,由着人们把他抬到船上。贝笙就是因为看到这个场面而热泪盈眶,心不断地往下沉。他一看到亚麻床单下那个羸弱的人形,内心就有底了。船长是上船来咽气的。他原本还暗自希望艾福隆·维司奇不是真的病得那么重,说不定那只是想象出来的病症而已,只要让船长到他爱船的甲板上走一走、吹吹海风,就可以奇迹般地复原。
他凛然站在一旁,望着凯尔指挥手下把他岳父抬过梯板送上船,安置在刚才他急中生智地用帆布搭起来的凉篷下。脸色苍白得像是象牙人像的艾希雅站在凉篷下迎接父亲。维司奇家的人如迷途的羊群般跟在维司奇船长身后走了上来,然后在担架两侧的长椅上坐下,仿佛他们是用餐的客人,而维司奇船长是摆满佳肴的餐桌。船长的妻子与大女儿都显得惊惶且哀恸。那几个孩子,包括年纪较大的少年在内,则看来颇为迷惑。凯尔站得离家人稍远,露出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就像他平常看到船帆补缀得不好,或是货物堆得很差劲时那样。过了几分钟,艾希雅似乎从恍惚出神中惊醒过来,她悄悄地走开,带了水壶和杯子回来,跪在父亲身边的甲板上喂他喝水。
维司奇船长转过头,努力地啜了几口水;这是自从他被人抬上船之后,贝笙第一次看到他有动作。接着船长用瘦得只剩骨架的手做了个模糊的手势,提醒众人必须把他从担架移到船的甲板上。贝笙发现自己一看到那个手势就走上前去——毕竟船长一下令,就立刻跳上去执行任务,已成了习惯。他尚未在维司奇船长的床榻前蹲下来,便微微察觉到凯尔皱着眉头瞪着他。
“容我来做,船长。”他柔声说。维司奇船长轻轻点头,那既是应允,也是认出了他的意思。艾希雅突然走到他身边,伸出双臂抬起她父亲那骨瘦如柴的腿。贝笙抱起老人的上半身,承受了老人身躯的重量。不过他其实已经没什么重量,而且也没那么老,他一边将那消瘦的身躯直接放在甲板上,一边这样提醒自己。维司奇船长并未因为躺在坚硬的甲板上而痛得皱眉,反而像是剧痛顿时纾解地叹了一口气。他突然睁开眼睛,望着艾希雅,接着如昔日发号施令时一般,平静地对女儿吩咐道:“艾希雅,把人形木雕的木栓拿来。”
刹那间,艾希雅因为惊恐而睁大了眼睛,然后她挺起肩膀,站了起来,依言朝船首走去。她离开父亲身边时,嘴角的线条紧绷。贝笙出于本能地开始退到一旁。若不是感觉到死亡将近,维司奇船长是绝不会叫人去拿那枝木栓的。在这个关头上,应该让他跟家人独处才是。但他才要退开,维司奇船长突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抓得很紧;船长的长指头深陷在他手腕的肌肉中,将他拖回来。船长的死亡气息已经很浓,他毫不迟疑地低下头,聆听船长的交代。
“孩子,你跟着她去。她需要你的支持,撑着她度过这一切。”船长以气音粗嗄地说道。
贝笙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维司奇船长这才放开他的手。但是贝笙才打直背脊,准备要站起来,那濒死之人又发话了:“你是个好水手,贝笙。”这次维司奇船长不但讲得很清楚,而且响亮得出人意外,像是他希望不只要让家人听到,还要让众人都知道他的心意。他吸了一口气。“不管对于你,或是你的工作,我都没什么好挑剔的。”他又吸了一口气。“要是我能再度出航,你就是我大副的第一人选。”讲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浑浊,他不再看着贝笙的脸,改而精确不差地盯着凯尔所站的位置,然后怒目而视。他挣扎着再吸一口气。“只是我再也不会出航。薇瓦琪号再也不会归我所管了。”他的嘴唇开始转青,虽然挣扎得厉害,却一口气也吸不到。他的手紧握成拳,突然做了个剧烈的手势,但那是什么意思,旁人无从得知。不过贝笙看了却跳起来,冲到船首去找艾希雅,要她赶快回去找她父亲。
人形木雕的木栓有何功用是个少有人知的秘密,但是艾福隆将贝笙升任为大副之后不久就把这个秘密托付给他。人形木雕的头发之中藏有一个机括,扳开那机括,就可拿出一枝既长且光滑的木栓,那是以建造薇瓦琪号的灰色木材雕出来的。虽然木栓非绝对必要,但是知道的人都深信,濒死之人若在生命消逝之际握住木栓,就能授予活船更多智慧与精髓。艾福隆曾把木栓的位置指给贝笙看,并教他如何扳开机括;万一船长发生什么三长两短,他就得在船长临终之前,把木栓交给船长。这虽是大副的职责之一,但是贝笙热切冀望自己永远也用不着执行这宗任务。
他找到艾希雅时,她正倒挂在船首斜桅上,努力地用手去勾木栓的机括。贝笙也不多言语,便探身抓住她的腿根处,将她从船首放下去,好让她较容易扳开机括。“谢了。”她咕哝着取出木栓。贝笙轻而易举地将她抱上来,让她站在甲板上。艾希雅紧抓着木栓朝父亲奔去,贝笙也跟着跑在她身后。
再迟一刻都不行。艾福隆·维司奇的死状并不平静,他并非闭上眼睛准备安详地死去。以往他对于横阻人生的一切都全力相抗,如今他也与死亡激烈对抗。艾希雅递过木栓,艾福隆便一下子将之抓紧,仿佛那木栓拯救了他。“淹死了。”他束紧的喉咙挤出这几个字来。“甲板这么干,我却淹死了。”
一时之间,他们父女俩就那么站着,动也不动。艾希雅与她父亲分执木栓的两端。她的泪水汩汩地从脸上流下来,早已披散下来的头发黏在湿润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大睁,专注且关心地盯着父亲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任由父亲承受痛苦,但是她一点也不退缩。
艾福隆空着的那只手抠着甲板,像是想要在打磨光滑的木板上找个地方抓住。他一边咳着一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然后勉强吸了一口气,嘴角开始渗出血沫。其余家人开始聚拢。艾希雅的大姐紧抓着母亲,悲恸得讲不出话来,母亲低声对着女儿的头发讲了几句话,然后抱了她一下。小女孩则因为恐惧而抓着茫然不懂事的弟弟大哭。艾福隆的长孙站在后面,跟家人离得远远的,脸色苍白,忍受痛苦般地绷紧身体。凯尔双手抱胸,站在艾福隆的脚边。贝笙实在猜不出他面无表情的脸孔下到底是在想什么。除了这一圈人之外,凉篷外还有一大圈人,他们跟家属离了一点距离,以表示尊重;外圈的人是面色哀戚的船员,他们摘下帽子,为船长送终。
“艾希雅!”船长的妻子突然对小女儿叫道,同时又把大女儿推出去,凑上她们父亲的身边,“你非去不可。”船长妻子的声音透着古怪与果断,有如正在强迫自己执行什么非常不愉快的任务。她的大女儿——贝笙记得她名叫凯芙瑞雅——脸上,则有着因为抗命而感到羞愧的表情。凯芙瑞雅突然在妹妹身边跪下来,颤抖地伸出了苍白的手;贝笙本以为她要去摸她父亲,但最后她却坚决地抓住木栓,挡在艾希雅与父亲的手之间。虽然凯芙瑞雅已握住木栓,且手握在艾希雅上方,充分地表达了这艘船乃属于她所有,但是她母亲仍开口加强肯定这个事实。
“艾希雅,你放手。你姐姐是老大,所以这船是你姐姐的。况且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那母亲声音颤抖却清楚地说出这些话。
艾希雅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从抓着木栓的手臂一路往上看,最后盯住她姐姐的脸。“凯芙瑞雅?”她困惑地问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艾希雅的姐姐浮现出犹豫迟疑的表情,抬头望着母亲。“她没搞错!”罗妮卡·维司奇近乎粗鲁地宣布道,“船一定要给她,艾希雅。船一定要给她,这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爸爸?”艾希雅沮丧地问道。
她父亲的黑眼从头到尾都望着这个小女儿。他张口,动了动,然后说出最后一句话:“……放手……”
贝笙以前待过的船有个大副,用捕旗鱼的鱼叉打人毫不手软,他若是认定哪个水手做事不够尽心,就随时拿起那个沉重的大铁钩往人的后脑勺一敲。贝笙虽不愿多看一个人被那种铁器打中脑袋的情状,却也不免多次目睹,所以他知道一个人被重器打到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是怎样痛苦的表情。当艾希雅听到她父亲讲了这几个字的时候,脸上就是那种痛苦至昏迷的神情。她松开了木栓,转而抓住父亲削瘦的手臂,如风雨中落水的水手紧紧抓住任何片屑残骸那样的急切。她没有多看姐姐一眼,一直抓着父亲的手臂,而艾福隆则像是被人捞出水的鱼般勉强地喘气。
“爸爸。”艾希雅又轻声叫道。为了吸一口气,他的胸膛拱得很高,背也挺了起来。他转过头,好让脸正对着艾希雅,接着突然瘫倒在甲板上。这场漫长的战役已经过去了,他眼中顿时失去挣扎与生命的光彩,身体柔若无骨地靠在甲板上,像要化入船中一般,原本抓着木栓的手也松开了。艾希雅的姐姐站了起来,但艾希雅则倒了下去,她趴在父亲胸膛上,不顾颜面,绝望地痛哭起来。
所以她并没有看到贝笙见到的场面。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凯芙瑞雅在站起来之后,将木栓交给站在一旁等待的丈夫,而凯尔也大方地接了下来。凯尔丢下众人,带着那根珍贵的木栓往船首走,仿佛那木栓理应属他所有。当下贝笙差点就起身跟去,但接着他便想道,那种场面不看也罢。不管有没有木栓,船反正都会活过来。此时他便已感觉到船变得有点不同了,木栓只是加快船苏醒的速度罢了。但是方才他对船长许下的诺言,突然有了新义。
“孩子,你跟着她去。她需要你的支持。撑着她度过这一切。”原来维司奇船长讲的“她”,既不是木栓,也不是他的死亡。贝笙这才领悟到自己许下了多么重的承诺,心头不禁一沉。
艾希雅一感觉到有两只手抓住她的肩膀便立刻将之甩掉。至于是谁抓住她的肩膀,她才不管。在这片刻之间她便死了父亲,又失去爱船,她还不如马上死掉算了。她仍无法会意这两者的沉重打击。这真是太不公平了,艾希雅想道,意外的事情应该一次只能发生一件才对。若是一件一件地来,那么她总能对付得了。如今她只要一想到父亲已死,并开始将此事种在心里时,失去爱船的阴影便突然开始蔓延。她真的没办法在这里,在亡父的身边想着她失去爱船的事。她每思及此,便会开始纳闷,自己一向崇拜父亲,但他怎会如此彻底地背叛她?以她现在悲恸之深,实在不敢正视内心的愤怒。况且如果任由怒火焚烧,那么最终可能会被烈火烧尽,最后只余灰烬,风一吹就散。
那一双手又回来了,手劲极大地再度抓住她下垂的肩膀。“贝笙,你走开。”她有气无力地说道,然而她已缺乏把那双手甩开的意志,因为那暖意与坚强的手劲,像极了父亲伸出双手搭住她肩膀的感觉。艾希雅轮值掌舵时,有时父亲会到甲板上来瞧瞧。全船水手都知道,维司奇船长若有心要安静地行动,就有能耐走得像鬼魅一般轻盈;大家也都知道,没有人会知道船长已经悄悄地来到自己身后,但他一点也不干涉打扰,只以经验十足的眼睛评断水手的成果。所以当艾希雅站在舵轮后面,双手掌舵把稳方向时,浑然不知船长站在身后,直到父亲坚定且颇为赞许地将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才知道他已经来到自己身旁。她父亲可能会再漫步走开,也可能会点根烟斗,望着女儿开着他的爱船穿过黑夜与大海。
这个回忆让她多少生出了点力量,原本的激烈悲痛逐渐收起棱角,变成一阵阵徐缓的抽痛。她挺起背脊,实在不解,不了解他怎能就这样死了,把她丢下来不管,更不明白他怎能把她的船抢走,交给她姐姐。“可是,你知道的,他常常吼出我怎么想都没道理的命令,但如果不多考虑,直接听令行事,就会发现结果照他讲的做就对了。照他讲的做就对了。”
她转过身,原本以为是贝笙,结果却发现这人是温德洛。她很意外,然而看到他,使她差点就发火。他以为他是谁啊,竟敢用这么熟稔的姿态碰她,还露出跟她父亲有几分神似的笑容,平静地对她说道:“所以我敢说这次一定也是这样,艾希雅阿姨。我们应当接受人生的悲情与失望,因为这不但是你父亲的旨意,也是莎神的旨意。莎神给的虽是悲情与失望,但如果我们高高兴兴地承受,那么莎神终将给我们报偿。”
“闭上你的狗嘴。”艾希雅以低沉凶狠的声音吼道。她失去的爱船落入凯尔的手里,而凯尔的大儿子竟敢站在那里大言不惭地发表高论!她看到他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几乎忍不住大声笑出来。他松手放开艾希雅的肩膀,往后一站。
“艾希雅!”她母亲讶异地斥责道。
艾希雅用袖子在泪湿的脸上一擦,转头怒视着母亲。“由凯芙瑞雅继承活船的事情,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谁在背后搞鬼。”她激烈地怒道。
“噢,艾希雅!”凯芙瑞雅叫道,从她的叫声听来似乎是真的痛苦。姐姐脸上的悲悼与惊惶几乎融化了她的心,当年她们姐妹俩好亲密……
但就在此时,凯尔大步闯入母女三人之中,气愤地宣布道:“大事不妙了,木栓插不回去。”
所有人都转过头望着他,他那不耐烦的语气,与瘫倒在他们面前甲板上的身躯太不搭调。一时之间,众人都沉默不语,最后就连凯尔也显得局促不安,他握着那根银灰色的木栓,东张西望地不知道该看哪里才好。艾希雅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她还没开口,便听到贝笙开口了,话里流露出浓浓的讥刺意味。
“唯有血亲才能让活船苏醒过来,莫非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贝笙说出这话就好比风雨欲来,人却站在旷野之中,吸引雷电打到自己身上。凯尔那张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满脸通红——艾希雅从没见过他的脸涨得那么红过。
“你有什么权利站在这里大放厥词?以后别想在这条船上待下去了!”
“放心吧,反正我以后也不想待了。”贝笙平静地回应道,“不过我一定把船长交代我的最后一宗任务办好才走。就一个濒死之人而言,刚才他讲的已经很清楚了,他交代我:‘撑着她度过这一切。’我敢说你一定也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我一定会实践诺言。你把木栓交给艾希雅,无论如何,至少也要由她来唤醒薇瓦琪号。”
他这个人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这就是她父亲对这个年轻大副最强烈的批评了,不过父亲总是以尊敬羡慕的口气讲出这句话。艾希雅以前一直都不懂,直到今天才领悟到那是什么意思。任何水手在长途航行的终点,衣服都不免脏污破旧,而贝笙也不例外。即使如此,他仍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跟近来统管这条船,而且日后大概也仍会继续的船长顶嘴;他听到船长公开开除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不过艾希雅知道凯尔一定不会照着贝笙所说把木栓交给自己,所以她仍强压下渴望唤醒薇瓦琪号的心情,只是贝笙说了这话,却让她有机会推论出她父亲是怎么看待这个人的。
凯尔火冒三丈。他环视着周遭前来为艾福隆送终的人,不过艾希雅知道,凯尔只是有点介意外圈的水手,甚至还有点在意那些为了来看活船苏醒而聚集在码头上的人。最后他决定将贝笙的话置于脑后。
“温德洛!”他以挥鞭般的声音喝令道,“去把木栓装上去,让船苏醒过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一起望向那少年。他的脸一下子刷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下拉,接着又坚定地闭上嘴。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没那个权利。”
他讲得并不是很大声,但是年轻人的声音清脆,所以传得远。
“他妈的,你有海文的血统,但你不是也有维司奇的血统吗?你当然有权利,这条船早晚总是要归你的。快去装上木栓,让船苏醒过来。”
那孩子听不懂似的望着他。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先是颤抖,之后高昂起来:“你们已经把我送到莎神的修院当教士了,而教士是不会有财产的。”
凯尔的太阳穴暴起青筋。“莎神?莎神去死好了。当年把你送走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母亲。如今我就此把儿子讨回来。现在还不快去装上木栓,让船苏醒过来!”他一边讲,一边走上前攫住儿子的肩膀。那少年并未躲开,但是他的苦恼显而易见。凯尔这番亵渎神明的话,使凯芙瑞雅和罗妮卡听了大惊失色,然而凯尔的确也太傲慢了。
艾希雅的悲怆心情似乎暂时退开,所以此时颇为麻木,神智却意外地清澈起来。她望着这几个陌生人争执斗嘴,在他们脚边却有个尚未下葬,身躯逐渐僵硬的死人。她突然看穿了一件事实:凯芙瑞雅到现在还不知道凯尔对于温德洛有什么打算,显然那少年也被蒙在鼓里,此时他困惑地瞪着他父亲硬把银灰木栓塞进他手里,他脸上的神情太过诧异,不是装得出来的。
“快去!”凯尔命令道,便推着温德洛转身往船首走。看那光景,他根本不承认温德洛即将成人,反而把他当做是五岁的孩童。艾希雅望着他们走远,弯下身紧抓住父亲冰冷的手,温柔地说道:“幸亏你不用见到这个场面。”她想把父亲不瞑目的眼皮拉下来,但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最后她放弃了,任由父亲继续瞪着帆布的凉篷顶。
“艾希雅,你起来。”
“为什么?”她也不转身看贝笙,便直接应道。
“因为……”贝笙停顿下来,一下子找不到话讲,之后他接口道:“因为他们虽然把应该归你的船从你手上拿走,但是唤醒薇瓦琪乃是你欠船的情分,你可不能以船不归你为由就推得一干二净。你父亲死前要我撑着你度过这一切,他一定是不希望薇瓦琪苏醒过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
“凯尔在场啊。”她钝钝地说道。苦痛又回来了,贝笙的直言直语重新激起了她内心的创伤。
“薇瓦琪怎么会认得他?他又不是薇瓦琪的血亲。走吧。”
她低头望着那具静止不动的身躯。死亡的效果来得很快,现在她父亲脸上已经出现了生前没有的线纹和凹凸了。“我不想让他孤独地留在这里。”
“艾希雅,那已经不是维司奇船长了,那不过是他的躯壳而已。船长已经走了,但是薇瓦琪还在。走吧,你自己也知道该做什么,所以你何不漂漂亮亮地把事情做好?”接着他弯下身,脸贴在她耳边。“头抬起来,孩子,船上的水手都在看呢。”
听到贝笙最后这句话,艾希雅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她低头看着父亲松弛的脸庞,想要再度与父亲相望,但如今父亲眼神已经散漫,对她视而不见了。她挺起肩膀、抬起头。那就这样了。
贝笙宛如护送女伴参加缤城的“引见舞会”般伸出一臂,艾希雅则想也不想,便依照自小的训练,轻轻将手搭在他的前臂上,由他引着她朝船首走去。不知怎地,他这些拘谨的正式仪节,倒使得她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她走近之后,逐渐听到凯尔野蛮且气愤的嗓音,原来他正在痛骂温德洛。
“这再简单不过了。这是木栓,那个是凹槽,那个是机括。你推开机括,把木栓塞入凹槽里,再松手放开机括,这就行了。你莫非是怕掉到海里去才不敢去装木栓?这你倒不用怕,我会抓住你。”
那少年的声音比较尖锐,他声音虽然高,不过挺温和的,并不软弱。“父亲,我并没说我不敢做,我是说我不愿做。此举无异于声称船乃属于我所有,但是我无此权利,况且我已献身服侍莎神,这种事情实在不宜。”唯有讲到最后时尾音的轻微颤抖,才听得出那少年是在极力维持镇定的神情。
“我叫你把木栓装上去,你就得照做。”凯尔怒道。艾希雅看见凯尔像是平常要揍人那样紧握拳头,并听到凯芙瑞雅大叫道:“噢,凯尔,不行!”
艾希雅两大步踏上前,挡在凯尔与那少年之间:“我父亲刚过世,我们不该把场面弄得太难看,况且这样对待薇瓦琪实在不好。有木栓也好,没木栓也罢,她反正都会活过来;难道你要让她苏醒过来时,正好亲眼目睹我们吵个没完吗?”
凯尔的答复充分显示出他根本不知道活船为何物。“我才不管船醒过来看到什么。船只要管得住就行了。”
艾希雅气得想痛斥他一顿。她吸了一口气,但还没开口,就听到贝笙敬畏地轻吟道:“噢,看啊,看啊!”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船首的人形木雕。艾希雅站在前甲板上,所以她不大能看见薇瓦琪的脸,倒是清楚地看到巫木木雕上的油漆开始剥落。金色的油漆涂层一脱落,便露出乌黑的头发,而打磨光滑的皮肤也开始露出红晕。巫木那种细如丝缎的纹理仍在,日后也不会消逝,巫木的肌理永远也不会像人类的肌肤那般柔软易破。如今人形木雕已有生命的悸动,这是绝对错不了的,而且在艾希雅变得更加敏锐的知觉之中,此刻船虽依然浮于港内的平静水波上,但是感觉却完全不同了。在她想来,婴儿呱呱坠地之后,母亲抱起幼儿之时,大概也就是这般心情吧。
“木栓给我。”她听见自己平静地说道,“我来叫醒薇瓦琪。”
“你怎么那么好心?”凯尔怀疑地问道,但是接着罗妮卡插嘴了。
“把木栓给她,凯尔。”她平静地命令道,“她肯叫醒薇瓦琪,是因为她深爱着这条船。”
日后艾希雅想起母亲这句话时,只觉得气愤难抑;她母亲既然深明自己会有什么感受,怎么还把船从她手中抢走?但在那当下,她只知道,此时薇瓦琪正从木料转为生命体,过程却不太顺利,所以进退两难,甚为难过。艾希雅看得于心不忍,然而她也从凯尔的表情看出他十分猜忌,不肯把木栓交给她。凯尔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她拿了木栓之后,会把木栓丢到海里吗?她一把将木栓拿过来,用腹部顶着船首斜桅,伸手去探那个人形木雕。但她这样还探不到,得再下去一点才行。穿着可笑的多层裙子的艾希雅,又颤巍巍地靠住斜桅,往下挪了一两吋,还是差了一段距离。
“贝笙。”艾希雅说道。这口气既不是在请求帮忙,也不是在下命令。她维持原来的姿势不曾回头,接着便感觉到贝笙伸手抓住她的腿根处,把她往下放,直到她可以伸出一手撑在薇瓦琪的头发上为止。艾希雅一摸,薇瓦琪的头发便卷起,绷开表面的油漆。这头发的触感真是奇怪,艾希雅摸到薇瓦琪的头发时,虽如真发般地凹陷下去,但木雕的卷发是整个连成一片,并非一根根的发丝。一时间,艾希雅感到有点不安,但接着她便感觉到自己对薇瓦琪的感知变得分外清楚,比往日更加犀利。感觉上,好像有点暖暖的,那既非皮肤触感,也不是威士忌酒入喉的热,而是一股随着呼吸与血液流动拂过全身的温热。
“艾希雅?”贝笙的声音有点紧张。她这才回神,并纳闷自己到底这样悬空倒挂了多久。从头到尾,她都是靠着贝笙托住她全身的重量。木栓还在她手里。她叹了一口气,并察觉到脸上已经因为充血而涨红。她一手推开机括,另一手将木栓送入凹槽。她放开机括,木栓便与木雕化为一体,仿佛从未存在过。
“怎么这么久?”凯尔质问道。
“好了。”艾希雅轻轻说道。这么轻的声音,大概只有她自己听到吧。不过贝笙的手劲加强并开始将她拉上去时,薇瓦琪突然转头,伸出她那强壮的手抓住艾希雅,一对绿眼紧盯着她。
“我刚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薇瓦琪娇媚地说道,对艾希雅一笑,那笑容既淘气又开心,“谢谢你叫醒我。”
“别客气。”艾希雅轻道,“噢,我原来就想象你会很美,但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美。”
“谢谢你。”大船如孩童般直率地回答。她放开艾希雅的手,像是拂开落叶那样自然地拂开头发与皮肤上的漆片。贝笙突然把艾希雅拉上来,让她的脚砰地一声落在甲板上。他的脸涨得非常红。艾希雅突然察觉到凯尔正在以邪恶且低沉的嗓音说话。
“……所以你以后再也别想上这条船来,特雷。你现在就走。”
“没错,我现在就走。”贝笙口气凛然,以致此语一出,听来不像是凯尔要撤贝笙的职,倒像是他看不起凯尔而要离船。“再会了,艾希雅。”他跟艾希雅讲话的时候,又恢复了拘谨正式的气氛。他像是要从社交场合告退似的转过身,向艾希雅的母亲正式道别。他那平静的仪表使得那妇人惊慌失措,她虽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声道别。贝笙与罗妮卡道别之后就仿佛没事一般,脚步轻快地离去。艾希雅还没从贝笙离开的刺激中恢复过来,凯尔便转头对她说道:“你怎么这么不检点!你是哪里不对劲,怎么让他那样子摸你!”
艾希雅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哪样子?”她恍惚地问道。她靠到船栏上,俯瞰着薇瓦琪。那人形木雕转过身望着她,仰头茫茫然地一笑。那是尚未完全清醒过来面对甜美夏日早晨的笑容。艾希雅忧郁地回她一笑。
“哪个样子,你自己清楚得很!他的手把你摸遍了。你这一副淫秽荡妇的模样就已经够糟了,竟然还任由那个水手抱着你倒挂着!”凯尔脸上气得通红。
“我得把木栓装回去,不叫他撑着我,我怎么装木栓?”她不看凯尔,转而望着她母亲和姐姐。“本船已经苏醒。”她轻声但正式地宣布道,“活船薇瓦琪号如今已有知觉。”
所以我父亲已经死了。她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这个事实却再度在她心头划出又深又长的伤口。她每次想到自己已经死了父亲,就会在片刻之后被这个事实重重打击。
“像她这样,以后别人会怎么看她?”凯尔意有所指地对凯芙瑞雅问道。那两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公然地瞪着她,而那个大孩子,温德洛,则望向他处,仿佛光是跟他们离得这么近,就已经令他颇不自在了。这些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得又多又快,令艾希雅无从招架;凯尔想要把她撵下船、她父亲去世、薇瓦琪活了过来,而凯尔开除了贝笙,如今又单纯因为她出于需要请贝笙支撑,就对她生气。她应付不来这些接踵而来的事情,同时又觉得心里空了一大片。她开始探讨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或是忽略了什么?
“艾希雅?”
叫她的是薇瓦琪,声音颇为焦虑。艾希雅靠在船栏上,弯身探出去俯瞰着她,叹气般地应道:“什么事?”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艾希雅。”
“是啊,谢谢你,薇瓦琪。”艾希雅在那刹那之间便领悟到心里的空虚,她原本指望自己会在薇瓦琪苏醒时感到惊喜满足,如今一切却都成了泡影。她长久以来热切期待着这一刻,然而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薇瓦琪活了过来,然而,艾希雅除了刹那的胜利感之外,什么兴奋喜悦的感觉都没有。薇瓦琪虽苏醒,但这代价也未免太高了。
她一想到这里,就希望自己能消除这个念头。她站在甲板上离父亲的尸体不远处想着,这代价太高,这活船不值得她父亲一死,更不值得她曾祖母与祖父一死。这想法简直是背叛父亲、背叛船。再说往这方向去想也失之公允,艾希雅心里明白,不管有船还是没船,他们终须一死。薇瓦琪并非害死他们,而是继承了他们的智慧与知识;因为有薇瓦琪,所以他们继续在船内活了下去。想到这里,艾希雅略感放松,她弯身探出,想要讲些什么来欢迎这个新生命。“父亲若是在世,一定会大大地以你为傲。”最后她挤出了这句话。
这几个简单的字眼重新唤醒了她内心的悲恸。她很想把头埋在薇瓦琪的臂弯里痛哭,但是她不能任由自己做出这种事情,以免吓着了船。
“若是他在世,也会颇以你为傲,他早就知道这一刻对你而言十分难熬。”
船的声音已经变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薇瓦琪的声音就从尖锐的少女嗓音,变成成年女子低沉宏亮的声音。艾希雅低头一望,看到薇瓦琪那十分体谅她的表情,于是她再也忍不住了,这次她不再压抑,任由泪水从脸颊滑落下来。“我就是不懂。”她哽咽地对船说道,然后瞄了一眼旁边的家人。此时家人们也像艾希雅一样,靠在船栏上,俯瞰着薇瓦琪的脸庞。
“我就是不懂。”艾希雅说得大声了些,不过她的鼻音浓重,听来并没有比较清楚。“为什么他要这样做?难道过去多年来的一切都不算吗?为什么他要把薇瓦琪留给凯芙瑞雅,使我一无所有?”
她这些话是讲给坚决且悲痛的母亲听的,不过回答的却是凯尔。“那可能是因为他想把船交给可靠的人。他大概是认为,他不能把船托付给一向只顾自己,却不顾他人的人吧。”
“我又不是在跟你讲话!”艾希雅吼道,“你就不能闭嘴吗!”她知道这口气极其幼稚且激动,但是今天的压力实在太大,她再也管不住自己了。如果凯尔胆敢再开口跟她说话,她一定扑上前,把他抓成碎片。
“安静,凯尔。”她母亲坚定地对他吩咐道,“艾希雅,自制一点。现在不是时候,地点也不对,我们晚一点,回家之后私下谈。老实说,我早就该跟你谈一谈了,我想把你父亲的用意告诉你。不过现在我们得先将你父亲海葬,还要正式将船引见给大家;我们必须把艾福隆的死讯通知众商家与其他活船,并雇船邀请大家前来参加他的葬礼。还有……艾希雅?艾希雅!回来,你马上回来!”
直至走到上下船的梯板,低头望着梯板下的海水,艾希雅才体会到自己已经大步走开,甚至还浑然不觉地经过了父亲的尸体。她走下船,越走越远。她不会参加薇瓦琪号的首航,因此她将错过父亲在港湾外海葬的仪式。艾希雅知道,若是目睹她父亲裹在帆布之中,脚上系着多余的船锚,躺在木板上,然后木板一斜、滑入海中的情景,自己一定承受不住。不过她知道日后一定会感到遗憾,并希望自己参加了父亲的丧礼,送他最后一程。
但是在那当下,她只知道自己连多看凯尔一眼都受不了,更遑论听到她母亲以合情合理的口吻讲出那些可怕的话。她并未回头看众水手脸上那郁闷失望的表情,也没看到凯芙瑞雅如何紧抓着凯尔的手臂,免得他冲上前将她拖回来。在那当下她只知道,若是看到凯尔发号施令指挥薇瓦琪号离开码头,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会受不了的。她知道船一定会体谅她。她一直都很讨厌由凯尔来掌管家族活船,如今薇瓦琪号活了过来,有了知觉,她就更讨厌由凯尔来管事了。这简直比把孩童全权托付给你所鄙视的人还要更糟,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实在无能为力。至少目前是如此。
薇瓦琪号的经理人有间小办公室坐落于码头上。经理人看到扛着航海帆布袋的贝笙倚在他的柜台上时,似乎吓了一大跳。
“什么事?”经理人以实事求是的精明口气问道。
贝笙心里想道,瞧那经理人一脸大胡子,突然坐正起来才开口讲话的模样,真像是一只既可爱又受过良好教育的花栗鼠。“我来领薪水。”他平静地说道。
那人转身望向书架,打量了好几本书之后,才取下一本厚重的总账本。“我听人说,维司奇船长已经被人送到船上去了。”他谨慎地评论道,摊开账本,然后伸出手指指着姓名,一行一行地往下找。接着他抬起头,正视贝笙。“你已经跟了维司奇船长很久。我总以为你会一直跟着他。”
“我是一直跟着他。”贝笙应道,“不过维司奇船长已经死了。如今薇瓦琪号是海文船长的船,而海文船长与我又一直不对头。所以我就被免职了。”他发现自己竟然能维持低沉且开心的声调,与那只“花栗鼠”互相呼应。
经理人皱眉仰望着他。“不过,船应该是他女儿接掌才对吧?毕竟维司奇船长多年以来一直在栽培他那个小女儿,也就是艾希雅·维司奇?”
贝笙不屑地哼了一声。“事情竟没有那样发展,惊讶的还不只你一个人呢。别的不说,就连维司奇小姐自己也是既悲伤又震惊。”接着贝笙突然警觉到,别人的痛苦不该说得太多,所以便补了一句:“我来这儿,为的只是要拿薪水,阁下,并不是要数落长官的不是。我刚才失态了,请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你说得完全正确,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经理人向他保证道,俯身在钱箱上数了一阵,然后在贝笙面前的柜台上堆了三叠铜板。贝笙朝那堆钱看了一眼。这比起他在维司奇船长手下担任大副时的薪水实在差得太多。唔,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
他突然想到还有一样东西该讨。“我还得讨张船票。”他缓缓地说道。他从没想到自己竟有离开这条船,并讨张薇瓦琪号的船票的时候。说句老实话,好几年前,他就把手边的那几张旧船票丢了,因为当时他深信,往后自己再也不需要用船票来证明实力,但现在他倒希望那些船票没丢。船票很简单,不过就是长长的皮条,上面盖了船的图形章——印章是钢印,所以船的图形会浮凸在皮面上——又以钢印凸印出水手名字的字母,有时候还印上职称,以证明这人能够胜任船上的工作。一个人若能攒上一把船票,就很容易找到工作,不过在缤城这里,就算只有一张活船船票,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船票?那得跟船长或是大副讨啊。”薇瓦琪号的经理人指出。
“嗯,那无异是痴人说梦。”贝笙突然有种被掏光了的感觉,他在薇瓦琪号上吃苦卖力了这么多年,结果却只换来眼前这几叠铜板。
那经理人突然清了清喉咙。“不过维司奇船长一向对你十分器重,这一点,至少我是很明白的。如果有人要问你在薇瓦琪号的工作表现,你就请他们到这儿来找奈尔·哈谢,我必定诚实地答复他们。”
“谢了,阁下。”贝笙谦虚称谢。这虽不是船票,却也颇为实在。他花了点工夫塞好钱——有些塞在钱包里,有些塞在靴子里,剩下的则包在手帕里,然后照样把手帕系在脖子上。犯不着让扒手一次通通扒去。他闷哼一声,使劲扛起那个航海帆布袋,离开了经理人的办公室。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已经想过了。首先要找个便宜的寄宿之处,弄个房间住下。在这之前,每当薇瓦琪号靠港的时候,他总是在船上过夜,如今他把一切家当都背在背上了。接着,要去找家银行。维司奇船长常常劝他,每跑一趟船回来,领了薪水,就先存点钱起来。结果他拖着拖着,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始存钱。毕竟当他跟着维司奇船长的时候,前途看来一片大好,但现在他只能怅然地责怪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把船长的好言相劝付诸执行。这个嘛,既然没有及早实行,那就从现在做起,并将这个教训牢牢记在心头上吧。
然后呢?然后他会让自己好好地在岸上睡个觉,再去找工作。吃点新鲜的肉,配上刚出炉的面包,在港口的酒馆里喝点啤酒,再找个好伴相陪过夜。莎神在上,他跑这趟船这么辛苦,如今找点乐子也是应该的。这一夜,他打算好好享乐一番,明天再开始担心生计就够了。他突然觉得有点羞愧:船长才刚死,他怎么就想着寻欢的乐趣?不过凯尔说什么也不会准许他上船去向维司奇船长致哀的,而他尽管怀念船长,如今也只能压抑着不参加葬礼,以免引起混乱不合的场面。就让船长在平静的丧礼中沉入海底吧。今天他要喝个大醉以纪念这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这就是他默默为船长致哀的方式。他坚定地朝城里走去。
他才刚从薇瓦琪号的经理人办公室走出来,便看见艾希雅气冲冲地从梯板走了下来。他瞪着她粗鲁地大步走过码头,裙摆像是被狂风吹散的帆一样拖在身后的地上。她脸上涕泪纵横、头发蓬乱,乌黑的眼里尽是令人胆寒的炽热怒火。码头上的人都转头望着她。贝笙嘟囔了一声,把肩上帆布袋的位置调整得稳当一点。他已经向船长保证说他会照顾艾希雅了。于是,他由衷地叹了一口气,跟着她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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