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Ⅰ:魔法之船> 第七章 忠心耿耿

第七章 忠心耿耿

接下来那大半天都在忙着外祖父下葬的事情。他们派了人去通知城里各处的亲朋好友和邻居,并在各个市集与码头边大声通报艾福隆·维司奇的死讯。温德洛感到很讶异,因为一时三刻之间,竟然就有这么多人前来参加他外祖父的丧礼。城里的商人、各船的船长均丢下公务聚集到码头边,或是到他们的船上来。最亲近的亲友跟着家人一起上船,其余的人则搭乘友船。薇瓦琪号载着前任船长前往海葬地点时,港内所有的活船都跟随前去。
整个仪式从头到尾温德洛都很不自在。他心中是什么感受,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么多人前来向他外祖父致哀,他当然是觉得很光荣,但是许多人表示了哀悼之后,接着便恭贺薇瓦琪号苏醒,让人觉得不伦不类;他们先去对外祖父的尸体致敬,接着走到船首跟薇瓦琪打招呼,祝福她一切顺利。他外祖母竟然也是站在船首,而不是站在亡夫身旁接受来客致意,似乎也只有他外祖母注意到他不大自在。外祖母趁着空告诉他,他离开缤城太久,对这里的风俗已感陌生;来客虽恭贺薇瓦琪号有了生命,但这丝毫不损于他们对于艾福隆去世的哀悼之情。沉浸于悲情之中并非缤城人的作风——为何如此,也不难想见:最早在缤城落脚的人若是沉浸于悲情之中,恐怕早就被自己的眼泪淹死了。他听了外祖母这番解释之后点点头,但是内心对于这种风俗自有论断。
他既不喜欢站在去世的外祖父身旁,也不喜欢那一群大船紧跟在后,随同前往外祖父的海葬地点。这一切实在太过复杂,更别提那有多么危险。但是那些船不但跟来,还先排成一圈才下锚,好让船上的人挤在船栏边注视着艾福隆·维司奇裹在帆布里的尸体顺着木板滑下,落入起伏的海波之中。
接下来的仪式则令人完全不解:海葬之后,便须将薇瓦琪正式介绍给其他活船。这个仪式由他外祖母主持,她的神情非常肃穆;其他活船一一驶过薇瓦琪号的船头,他外祖母则站在前甲板上,大声地将薇瓦琪介绍给每一条活船认识。
温德洛站在怒目皱眉的父亲身边,望着那老妇人又哭又笑的脸庞。看这情形就知道,由于他顶着“海文”的姓氏出生,所以他的维司奇家族特质便注定少得可怜。就连他母亲都容光焕发地对每一条经过他们面前的船招手,他的弟妹则站在母亲身边。
至此仪式尚未结束,薇瓦琪号上还要举行性质完全不同的典礼:凯尔要让大家知道这船乃属于他所有。即使温德洛不谙海上生涯,也一看就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凯尔朝着年纪少说大上二十岁的水手大吼,并以粗话将他们数落得一无是处,嫌他们的手脚不够利落;他不止一次朗声对大副说这条船需要整顿,不能再照老规矩混下去了。他第一次提起这事时,罗妮卡·维司奇脸上闪过苦笑般的痛苦神情。温德洛默默地观察了她一下午,而他的结论是,外祖母的心情似乎越来越沉重,随着时间过去,丧夫的哀恸反而渐渐滋长并蔓延开来。
他想不出要跟家人说什么话才好,家人对他更是无话可说。他母亲光是要看管住年纪还小的瑟丹,并防着麦尔妲别跟年轻的水手眉来眼去,就已经忙不过来;他外祖母大半的时间都站在船首甲板上眺望,就算她说了什么,也是对人形木雕说的,而且声音很小。光是想到这个,温德洛便不禁背脊发凉。那个木雕艺品竟然有了生命,这实在违反自然,想必莎神也看不过去。他虽感觉不出她有什么邪恶不正之处,但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好。他很庆幸装木栓的事情不用自己动手,同时也尽量远远避开前甲板。
直到回程时,他父亲才想起他有个大儿子。说起来,这也得怪他自己不好。他听到大副对两个人吼了个语焉不详的命令,于是赶快闪开让那两个人过去,但他后退时,却撞上了第三个冲上前来的人——之前他根本没看到那个人。这一撞令两人都倒了下来,其力道之大,压得他一口气提不起来。片刻之后,那水手便跳起来朝他自己的岗位冲去了。温德洛一边揉着手肘,一边慢慢地站起来,顺顺呼吸。等到他终于站直之后,发现他父亲已站在面前瞪着他看。
“你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他父亲怒道。温德洛茫然地低头打量,心里纳闷是不是他把衣服弄脏了。接着他父亲推了他一下。
“我不是说你的教士袍,我是说你自己。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行!都有男人的岁数了,还穿着小男孩的衣服,而且脑筋跟陆地上的人一样差劲。你连自己都管不好,还待在这里碍事。过来。屠戈,你来把他带走,找点事情给他做,免得他在这里挡路。”
屠戈是二副。他虽不高,却很结实,短短的金发、淡灰色的眼睛。他的眉头是白色的,温德洛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个人五官都很苍白,脸上光秃无毛。而对屠戈而言,所谓的“让温德洛别挡路”就是把他带到甲板下的锁链收藏柜去,吩咐他重新卷好柜里的绳索,挂好锁链。在温德洛眼中,绳索已经收得很整齐了,但是屠戈却粗暴地吩咐他把绳索重新整齐卷好,不可偷懒。卷绳索听来简单,其实不然,因为绳索一旦拉开,便扭缠纠结在一起,怎么样也摆不平了。只一会儿工夫,他的手便被粗糙的绳索磨得通红。温德洛从未料到这一串串的绳索竟然如此沉重。锁链柜闷不通风,又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盏灯笼,他不久便开始觉得反胃,不过还是继续整理手边的绳索和锁链。感觉上,他好像在里面待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家人派麦尔妲来找他。她趾高气昂地跟他说,船已经泊在码头边,缆绳也系好了,至于他要不要下船,悉听尊便。温德洛竭力自制,并再三提醒自己应表现得像个即将成为教士,所以应该摆出教士模样的人,而非被激怒的哥哥。
他不发一语地放下正在整理的绳索。他碰过的每一条绳索都变得更加凌乱,而非更加整齐。唔,屠戈如果不满意,他大可自己动手,或是派个可怜的水手来弄。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繁琐的工作,至于他父亲为什么要派这个差事来羞辱他或惹恼他,他就不明白了。也许这跟他不肯装上木栓以便唤醒这艘船有关。当时他父亲讲了一些难听话。这个嘛,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他外祖父已经死了,长眠于大海之中,而家人也表明了他们不需要他的安慰,所以,他要尽快且尽可能体面地回家去,然后明天一早,他心里想着,明天一早跟家人辞行,应该不算太早。
他走上甲板与家人站在一起。搭乘本船前往参加海葬仪式的送葬者陆续离去,家人则一一致谢并道别。其中有不少人不但跟丧家道别,也跟那个活生生的人形木雕道别。等到最后一人离去时,夏日的薄暮已经快要化为黑夜了。家里的人又多站了一会儿,大家都累得不说话。他父亲吩咐大副,明天一大清早就继续卸货,然后便转过身对家人说是该回家的时候了。他父亲让母亲搭着手臂,而他则让外祖母搭着手臂。
他看到码头边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待,心中颇为欣慰,因为他不知道身边的老妇人还有没有力气沿着鹅卵石大街走上山回家。众人才要离开前甲板时,那人形木雕突然发话了。“你们要走了?”她焦虑地问道,“现在就要走?”“我明天一大清早就回来。”凯尔对人形木雕说道,他那口气像是在出言纠正质疑船长命令的水手。“你们都要走吗?”船又问了。于是温德洛接口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她,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有点惊慌失措,所以他才出言劝慰吧。“你别着急。”他对她说道,“你待在码头这儿很安全,缆绳都系得好好的。你用不着害怕。”“我才不要孤零零地留在这里。”这明明是小孩子的牢骚话,声音却是出自于犹豫不安的年轻女郎,“艾希雅呢?她怎么不在这里?她应该不会把我孤零零地丢在这里才对。”
“大副会在船上过夜,而且有一半水手会待在船上,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孤零零的。”凯尔不悦地说道。温德洛忆起小时候父亲常常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于是他的心一下子站到船那边去了,虽然他知道这个中是非难论。
“那不一样!”女船叫道,同时温德洛也挺身说道:“我可以留在船上过夜,如果她觉得这样可以的话。”
他父亲的眉头纠结了起来,仿佛他这样提议等于是在藐视船长的命令。不过外祖母轻轻捏了父亲的手臂一下,并对自己一笑。“血浓于水啊。”她柔声说道。
“这孩子不能留在船上过夜。”凯尔宣布道,“我今晚有话跟他说。”
“今晚?”凯芙瑞雅难以置信地问道,“噢,凯尔,改天嘛。今晚别再生事了。大家都累了,而且心里又难过。”
“我早就打算今晚大家要坐下来,谈谈未来的计划。”他父亲若有所思地指出,“就算再累再难过也一样,毕竟明天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时光可不等人。”
“不管时光等不等人,反正我会等着就是了。”外祖母插嘴道,打断了父母亲的争论。外祖母的口吻自有一股威严的气氛。一时之间,温德洛忆起了小时候外祖母印在他心中的鲜明印象。他父亲吸了一口气,想要开口驳斥,但此时外祖母又补充道:“而且,如果温德洛愿意在船上过夜,跟薇瓦琪作伴,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她转过头对那人形木雕说道:“不过我倒需要他先护送我走到马车旁再回来,你在这儿单独待一下可以吗,薇瓦琪?”
温德洛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船一直在听着他们的对话,此时那木雕的五官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可以可以,罗妮卡,我没问题。”接着她眼光一转,直视着温德洛的眼睛,那眼神深邃得使他惊惶。“你回船之后,能不能在前甲板这儿睡觉,好让我看得到你?”
温德洛犹豫地朝父亲瞄了一眼。全场似乎就只有他们两人察觉到,至此,他父亲仍未开口应允。他打算要表现得面面俱到。“如果我父亲应允的话。”他谨慎地应道。他仍必须仰头才能与父亲四目相对,不过他强迫自己直视着父亲,绝不躲避。
他父亲皱着眉头,不过他认为,父亲的眼中多少有一丝尊重,虽说父亲不大愿意给他这一分敬意。“可以,就这么办吧。”他父亲终于大声地说道,让大家晓得他认为唯有他说了才算数。接着他上下打量儿子。“你回船之后,去跟屠戈报到,他会帮你准备被子。”说完便朝在一旁等待的二副瞄了一眼,而二副也点头领命。
他母亲叹了一口气,听来像是一直屏住呼吸似的。“嗯,既然已经说定了,那我们就回家吧。”她讲到后来,声音突然哽咽,泪水也重新涌出。“噢,父亲啊。”她轻声说道,语气有如在斥责死者的不是。凯尔拍拍她搭在他臂上的手,护送她下船。温德洛陪着外祖母,所以走得比较慢;他的弟弟妹妹不耐烦地超过他,抢先赶到马车边。
他外祖母走得很慢,慢到他开始猜测她是不是疲倦过度,直到她开口之后,他才领略出她是故意拖延,这样才有机会私下跟自己说说话。她讲得很小声,这是只讲给他一个人听的。
“你一定觉得今天这一切既古怪又陌生,温德洛,然而刚才你却拿出身为维司奇家族一份子的风范说话,我在你脸上看到你外祖父的影子。这船要找你作伴呢。”
“外祖母,恐怕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温德洛轻声但坦白地说道。
“是吗?”她停下两人徐缓的漫步,而温德洛也转过头看着个子虽小,却站得挺直的外祖母。她仰头望着他。“你说你不明白,我看却恰恰相反。”她过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如果不是你已经明白,心里有了底,就不会那样跟船说话。你总会明白的,温德洛,时间一久,你就会明白了,别怕。”
他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真希望今晚能跟着他们回去,跟父母亲坐下来,把事情敞开来谈。看这光景,他们必定是已经谈过他的事情了。他不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然后他坚决地提醒自己,凡事应当欣然接受,不可存有“前见”。接着他扶着外祖母走过上下船的梯板,将她送上马车,而外祖母也没有再开口。其他人都已坐在车里了。
“谢谢你,温德洛。”外祖母严肃地对他说道。他也应道:“不客气。”不过他应得有点不自在,他怀疑外祖母不只是在谢自己护她上车而已。他纳闷道,她认定自己必有所作为,然而自己是否真的会乐意让她如愿以偿呢?他孤独地站在码头上。马夫一喝令,那几匹马的马蹄便打在铺就码头的木板条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他们走后,温德洛徘徊了一会,寻求宁静之夜的抚慰。
但说句实话,夜晚一点也不宁静。缤城的豪门大宅与码头边的人都还没睡着,对面的港湾仍然灯火通明,夜间市集的喧嚷依稀可闻;偶尔一阵风吹来,还会听到笛子和铃鼓的乐声。大概是婚礼吧,还开了舞会。近一点的码头上则处处可见焦黑的火炬照出一圈圈的亮光,海浪韵律有致地打在撑着码头的木桩上,而系在码头的小舟不断因摩擦而发出咯吱的声音。温德洛想道,这些船好像是木头动物,然后他猛然想起有了知觉的活船,不禁打了个冷颤。有知觉的活船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木船,而是介于动物与木船之间,不知为何物的奇怪东西。他不禁纳闷自己怎么会主动提议要陪活船过夜。
他沿着码头朝薇瓦琪停泊的船位走去,摇曳的火把亮光与浮动的海波使他的视野变得模糊,每一步都踩不稳了。还没走到船边,忙乱了大半天的疲倦感便将他团团包围。
“噢,你回来了!”
女船的招呼使他吓了一跳,随即便回过神来。“我不是说我会回来吗?”他答道。站在码头上仰望她的感觉蛮奇怪的。火光在她身上映出诡异的效果,因为她虽具有人的五官,但从她皮肤反射的亮光看来,却明明就是木头。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明显地看出她比真人大上许多,那丰腴的胸部也更加突出。温德洛发现自己偏着头,不敢望着她裸露的胸部,却因此而与她四目相对。他努力提醒自己,这是木船,她只是一艘木船而已。但是她郁郁地对温德洛一笑的模样,像极了倚在窗口诱人的年轻女子。这真是太荒唐了。
“你不上船来吗?”她笑着问道。
“当然要啦。”温德洛答道,“我马上就上去陪你。”
他走上梯板,在黑暗中摸索地走到前甲板时,心里仍不断地在猜想。就他所知,活船乃是缤城特有。他所受的教士课程从未提及活船的事情,但是课程中倒是告诫学子,生命乃是神圣的,所以凡是反其道而行的东西,都要多加提防。他把那些违反生命之道的东西想了一遍。这种东西很多,例如撷取别的生命而使自己重生的魔法、撷取别的生命以辅助本身力量的魔法、以加诸痛苦于他人而增强自身生命,或是别人生命的魔法等,但是那些都与唤醒活船的魔法不大一样。不管有没有活船,他外祖父都不免一死;他总不能说活船撷取了外祖父的生命所以才苏醒过来吧!就在他心里有了这个定见之时,他脚下绊到一团绳索。他想稳住自己,却不慎踩到棕色教士袍的下摆,最后不但跌倒,整个人还平贴在甲板上。
他听到有人粗声粗气地爆出笑声。也许那不是冲着他来的,也许是守夜的水手们聚在暗处讲笑话排遣时间,所以才笑得那么开心。或许吧。他的脸涨得通红,但是他努力压抑,不想因为别人可能在嘲笑自己而发怒。他告诉自己,若是这样就发怒,那就太愚蠢了;其他人智慧未开,把他跌跤当做是趣事,他若因此而发怒,就是愚蠢了;况且别人是不是在笑他都还不能确定,他若就此发怒,可就太愚蠢了。其实不过就是今天大家都很累罢了。他小心地站起来,摸索地走到前甲板。
前甲板上丢了一条粗糙的被子,那被子的味道很重,不知道之前是谁用的,不但织得很差,还因为处处脏污而变得硬邦邦。他任由被子滑落在甲板上。一时间,他打算就这样躺下去,毕竟夏夜没那么冷,说不定根本用不着被子。人家要侮辱他?算了,反正明天之后,他就跟这些人毫无瓜葛了。他弯下身捡起被子。初秋的冰雹或是突如其来的洪水是大自然的偶发事件,只能逆来顺受,但这可不同,这是人类的恶行,而莎神的教士不该默默接受恶行,无论这恶行是施于自己,或是施于他人。
他挺起胸膛。他知道他们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他是船长的儿子,长不大的孩子,所以被送去修院,而修院里尽教他要相信真诚与善良。他知道船上有许多人把真诚与善良当做是缺点,并认为侍奉莎神的男教士或女教士都是对异性冷漠的笨蛋,竟然一生游走四方,叨叨地颂念这个世界可以变得更美好、更和平。不过他见过教士生涯的另外一面。他协助照料过不少被送回修院治疗的教士。那些教士有些是因为反抗残暴而受伤,有些是因为治疗病患而被感染。温德洛告诉自己,话要讲得明白,眼睛要看得真实。他将那条被子挂在手臂上,小心地朝只有一盏灯笼的后甲板走去。
幽暗的灯光下,三个男人围坐着,身边是散落一地的木制赌牌。温德洛闻到便宜烈酒的刺鼻味,不禁皱起眉头,心里原有的小小怒火一下子燃烧起来。他仿佛得到外祖父的元灵之助,大胆地踏入那一圈亮光之中。他将被子丢在甲板上,直率地对他们问道:“站岗守夜竟变成喝酒赌博,规矩都到哪儿去了?”
三人闻言,缩身远离温德洛,但是他们一认出来人之后就停了下来。
“是那个少年教士嘛。”其中一人不屑地说道,于是又懒散地坐下来。
温德洛更气了。“别忘了我名叫温德洛·海文,又有维司奇的血统。在这条船上,守夜的人就应该要好好看着,不能喝酒,也不能赌博!”
那三人踉跄地站起来。他们的身材都比他高大,而且都很结实,练出一身成年男子的硬肌肉。其中一人还知道要露出羞愧状,但是另外那两人喝得醉了,一点也没有悔改之意。
“看着?要看什么?”那个黑胡子倨傲地质问道,“看着凯尔把老家伙的船抢过去,又把船上的水手都换成他自己的人?看着我们自己为这条船卖力多年,还他妈的尽心尽力,结果却被踢到一边,不当一回事?”
另外那个也颇有同感:“凯尔偷走了本该由维司奇家的人掌舵的船,我们还守什么夜?艾希雅也许是目中无人的小母老虎,但她可是一贯的维司奇家族作风,绝不改弦易辙的;这船应该归她才对,不管她是不是女人都一样。”
温德洛心里闪过了一千个答案,他从中选了个自己认为最好的:“但这些都不是在守夜时喝酒的借口。况且以这种做法来纪念艾福隆·维司奇,未免太逊。”
那三人原本对温德洛的劝戒无动于衷,但是最后那句话却让他们心有所感。面有愧色的那人踏上前来:“值班守夜的就我一人,而且我并没有喝酒,他们只是在这儿陪我聊天而已。”
听了这话,温德洛倒不知该说什么了,所以只是严肃地点点头。他的眼睛瞄到那条脏被子,于是想起自己原先的目的:“二副在哪里?我是说屠戈。”
那个黑胡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啊,忙着把自己的东西搬进艾希雅的舱房里,顾不得其他事情了。”
温德洛轻轻点了个头,并不多加评论。他倒不是特别针对谁,而是对着夜色补了一句:“虽然这是家乡的港口,但若是让谁任意登上薇瓦琪号就不好了。然而我刚才上船的时候,一路上都无人拦阻。”
守夜那人以古怪的眼色望着温德洛:“现在船已经苏醒了。若有陌生人意图登船,薇瓦琪马上就出声大叫了。”
“你这么确定?她怎么会知道要在陌生人上船时出声大叫?”
守夜那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她怎么会不知道?维司奇船长、船长的父亲和祖母对于船上生活的知识,薇瓦琪通通记在心里啊。”那人望向他处,轻轻地摇了摇头,补了一句:“我还以为维司奇家的人都很了解活船哩。”
“谢谢你。”温德洛应道,就当做没听到那人最后那句话,“我去找屠戈。你们忙吧。”
温德洛弯身拾起那条被子,离开微弱的灯光,让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并小心地行走,来到艾希雅的舱房前。
只见门开着,灯光从房内倾泄到甲板上,而属于艾希雅所有但尚未载走的那几个木箱,随便地丢在一旁,二副正在斟酌地放置自己的物品。
温德洛用力在开着的门上砰砰地敲了两下,霎时间,屠戈感到愧疚般地惊讶跳起,温德洛则尽量抑制,不让脸上流露出开心的模样。
“怎么?”屠戈转头质问道。
“我父亲说你会给我被子。”温德洛平静地叙述道。
“瞧你手上的不就是了吗?”屠戈评道,他忍着不让心里大乐的感觉从语气中流露出来,但是不大掩饰得住,“莫非少年教士认为那条被子太差了,配不上他的身份?”
温德洛任由那条侮辱人的脏被子滑到甲板上。“这个是不行的。”他平静地说道,“太脏了。被子若是破旧,或是有补缀,我都无所谓,但任凭是谁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忍受肮脏。”
屠戈连瞄都不瞄一眼那条被子。“嫌脏,那你就去洗啊。”他做出要继续去整理东西的模样。
温德洛才不肯被他吓住。“我应该不用提醒你,等到被子晾干,都来不及用了吧?”他明白地说道,“我只是提醒你要遵照我父亲的命令。我上船来过夜,所以我需要被子。”
“我已经遵照你父亲的命令,替你准备了一条被子了。”现在他口气里那种残酷且乐不可支的感觉已经无法掩饰。温德洛直觉地针对那人的口气,而不是针对他讲话的内容做出回应。
“你为什么要以粗鲁为乐?”他对屠戈问道,他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你会认为,帮我准备一条被子,比给我一条脏被子,然后让我来找你讨一条干净的更加麻烦?”
这句话问得如此真诚,倒使得二副不知所措;他瞪着温德洛,不知该答什么才好。许多不必做作就会流露出残酷特质的人是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的,而屠戈也不例外。对他而言,只要自己有待人残暴的本事就够了,他八成是自小就凶残成性,而且直到最后他被包进裹尸布之前都不会悔改。温德洛头一次注意到屠戈的外表。这人一生的命运,都明白地写在他身上了。他的眼睛既小且圆,眼睛的颜色与白猪眼睛一样蓝,他那圆下巴底下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垮下来,垂成喉袋;脖子上系着的手帕从以前便起很肮脏,而蓝白条纹衬衫的领子内侧竟棕黄一圈——那可不是辛劳苦力的尘土汗水所致,而是懒得洗衣所造成的污渍。那个人根本连保持自身整洁都不在乎。这点从舱房里的东西塞得乱七八糟亦可见一斑,要不了两星期,这个地方就会因为散落着没洗的衣物和食物残渣而发出臭味。
想到这里,温德洛就决定不跟屠戈继续争执下去。他可以和衣睡在甲板上,虽然不舒服,但不会有什么大碍。照他的评估,跟这个人斗嘴实在没什么意义。温德洛对这条脏被子厌恶至极,认为用这被子就是侮辱人格,但就算他说破了嘴,屠戈也不会了解。他骂自己怎么没有早点看出屠戈是什么样的人物,果真如此,那么双方都可省下不少无谓的怒气。
“算了。”他突然悠闲地说道,接着便转身要离开。他眨了几次眼睛,好让眼睛适应光线,才开始迈步走开。他听到二副冲到舱房门口瞪着他。
“你这狗崽子,我敢说你一定是要去跟你老爹告状。”屠戈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不过你一定讨不了好,因为你父亲指望儿子要粗悍一点,不会因为被子上有几个污点,就去找他哭诉。”
事情大概真是如此吧,这点温德洛心里有数,不过他才不会为了验证父亲是什么想法而跑去告状。不过是一夜不好睡,为此而去把事情闹开,实在没意义。但是他沉默不语,反而使屠戈更加愤慨。
“你以为你发发牢骚,我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告诉你吧,你做梦!我跟你父亲熟得很。”
那人连连口出恶语,但是温德洛连回都懒得回。他一决定不要再跟屠戈吵下去之后,便把当下的种种情绪抛在脑后。他按照师长的教导,将元灵收回自己身上,并把沾染在元灵上的愤怒与反感尽皆洗去。倒不是说愤怒与反感这些情绪太过低劣或者不合时宜,纯粹是因为,这些情绪用在那人身上只是浪费而已。温德洛把自己因脏被子而起的种种反应通通抛弃,等到他走回前甲板时,不但重新恢复了平静,同时也感觉到满足。
他靠在船栏上眺望着海面。港里停泊了其他船,船上的灯笼散发出黄光。他仔细望着那些船,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意外。
他是代代相传的商人及航海世家出身的孩子,但是那些船他看了只觉得陌生。海湾里的船多是商船,其间或有几艘渔船或是屠宰船。商船多是方尾,而非尖尾,大多建了船尾的艉楼,艉楼往往大到几乎与主桅相连,每条船上都有两三根高高地指向明月的船桅。
岸边的夜间市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现在已无日间的躁热,摊贩便直接在户外烤肉,偶尔一阵风吹来,便闻得涂了香料酱汁的烤肉味,甚至还可以闻到露天烤炉的烤面包香,水面上也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或是高声大笑,不然就是一段歌声,或是惊声尖叫。波动的海面映照出夜间市集与船只的亮光,又把亮光击为碎片。“但是这一切自有其宁静。”温德洛朗声说道。
“因为这一切本该如此。”薇瓦琪应道。她的声音是成年女子的音色,如夜空一般柔如丝绒,也如夜空般带着一丝烟味。温德洛一听到这声音,心中便激起温馨的喜乐及纯粹的欢欣。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连自己都觉得好奇。
“你到底算什么呢?”他敬畏地问道,“我不在船上的时候,只觉得我应该怕你,至少也应该要对你有戒心。但如今我上了船,又听到你的声音,那感觉就像是……就像是我想象中的恋爱滋味。”
“真的吗?”薇瓦琪追问道,一点也不遮掩兴奋之情,“这么说来,你的感觉跟我挺像的。我已经苏醒很久了……很多年了,因为你外祖父和曾外祖父都把他们的人生交给我保存,还有你玄外祖母也是。然后,到了今天,我终于可以动,终于可以再度睁开眼睛望着世界,可以品尝嗅闻,也可以聆听,但却突然有些惊惶。我心里想道,你们到底算是什么呢?你们这些生于自己的身体之中,并注定要在躯壳崩坏之时湮灭的血肉之躯,到底算是什么呢?我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就怕了起来,因为你们都好陌生,我实在不知道你们会如何待我。然而,你们之中若有谁靠近我,我就会感觉到,我们彼此都是一样的,就像是用同样的线搓揉起来的绳索一般;我们都是片段生命的延伸,我们会使彼此的生命更加圆满。由于你在,所以我觉得欢欣,当我们紧靠在一起时,我感到生命变得更为壮大。”
温德洛倚在船栏上动也不动,仿佛在聆听神圣的诗人朗诵。薇瓦琪并未看着他。她用不着望着他,也能看得见他。她跟温德洛一样,都在眺望夜间市集的繁华灯火。就连我们的眼睛都在望着同样的景象,温德洛想道,然后越笑越开。这种字句深入内心并牢牢地在心中扎根的体验,他曾经有过几次;修院里最睿智的教师以简单的话语,道出在他内心萌芽多时,只是从未说出口的真相时,每每使他心生敬畏。薇瓦琪的话慢慢融入温暖的夏夜之后,温德洛回答了。
“用力拨动竖琴的琴弦,成对的另外那根相同琴弦便会颤动起来;精纯的高音或是人声,亦会使水晶杯发出嗡嗡声响,而你的言语,也同样地激起了我内心的共鸣。”他放声大笑,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因为那感觉仿佛是他心中有一只鸟儿,虽禁锢已久,却突然在此刻振翅高飞。“你说的其实没什么,你只说我们会让彼此的生命更加圆满。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听到这话会这么感动,但我就是这样觉得,就是这么感动。”
“此时此刻改变了许多事情。这我感觉得出来。”
“我也是。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你无以名之。”她纠正他,“我们两个无可抗拒,必定会知道那是什么。我们一起成长,一起成就。”
温德洛发现自己在对夜空微笑。“我们一起成就什么呢?”他对薇瓦琪问道。
薇瓦琪转过头望着他,木脸上的五官反映出远处的灯火。她对温德洛一笑,朱唇轻启,露出一口无瑕的白牙。“成就我们彼此啊。”她简单扼要地说道,“成就彼此,因为我们本应如此。”
直到今天艾希雅才体会到,原来痛苦与不幸是可以层层往上叠的。直到现在,当她瞪着眼前这个空空如也的玻璃杯时,才领略到,如今她的世界错得有多么离谱。以前事情也曾出过纰漏,也出错过,但是今天不同,因为今天她接二连三地下了错误的决定,最后竟让事情错到难以收场。她从扁扁的钱袋中摸出最后一个铜板,并举起酒杯,等着人来添酒,一边细数今天做过的错事。该退一步的时候她不但不退,反而闹大,但是该闹大的时候她又不闹,反而退让。最糟糕的是千不该万不该气得离船而去。她还没参加父亲的海葬仪式就丢下薇瓦琪走了,这真是太愚蠢、太差劲了。这就是背信,像她这样把船丢下来不管,那么她以前所言不就都是空话了吗?
她不满地对自己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她怎么做得出来?她不但没参加父亲的葬礼,还任由凯尔处置她的爱船。凯尔根本不懂薇瓦琪,也不太了解什么是活船,以及如何与她相处。绝望与忏悔啃蚀着艾希雅的内心。她等待了这么多年,到了最关键的这一天,她却把薇瓦琪丢下不管!她是怎么了?她的心是到哪里去了,竟然把自己的情绪置于船的需要之前?父亲要是知道这事,他会怎么说啊?“先把船顾好,别的自然会水到渠成。”以前父亲不总是这样跟她说的吗。
酒馆的店主人突然出现,他拿起艾希雅的铜板仔细打量一番,然后添满她的酒杯,接着他讲了些虚假的好听话。艾希雅手拿着酒杯一挥,叫他走开,却差点把杯里的酒洒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四下环顾,仿佛此举可以让自己清醒。她如此痛苦,可是酒馆里的人却一点也不感伤,这实在不太对劲。看来缤城这一带的人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艾福隆·维司奇已经走了,他们照样谈着这两年来的热门话题:新来者正在摧毁缤城,大君驻在缤城的代表不但越了权,巧立名目征税,还收取贿赂,对于港里的奴隶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恰斯人向大君施压,要求缤城降低水税,而由于恰斯人赠送大君许多享乐的迷幻药草,所以大君大概会让步。艾希雅想道,其实这些都是旧伤口了,但可恶的就是,缤城的人竟然都拿不出一点办法来。
上次艾希雅跟父亲去“旧商世家商会”开会的时候,她父亲站了起来,跟大家说,办法很简单,只要将那些都列为非法行径即可。“缤城是我们的地方。”她父亲坚决地对众人说道,“可不是大君的地方。我们应该集资凑钱,组成我们自己的海上巡逻队,看到运奴船就将之挡在港外。还有,恰斯国来的运粮船,若是在缤城补给饮水、食物,却不肯缴税,也一并挡下,别让他们进港。让他们去别处,像是去海盗的城镇补给,看看待遇会不会比较好。”
她父亲一说完,在场听众先是一惊,接着便大声叫好,不过到了投票表决的时候,商会却没有采取行动。父女俩离开时,父亲对她说道:“这还要等上一两年。一个想法要在这儿生根,通常得花上那么长的时间。如果缤城要继续维持独立地位,不想臣属于恰斯国,就一定得用冲突来解决问题。这是免不了的,但大家就是不肯面对事实。恰斯人已经在测试,能不能把缤城划在他们的国界之中了,要是我们置之不理,那么他们就会慢慢渗透进来,到那时,这里的农地将由满脸刺青的奴隶做工,缤城的女人十二岁就嫁人,男人则迂腐得要命。如果我们任由事情走到那个地步,那就完了。这点所有的旧商世家都心里有数。过一两年再重提此案,到时候他们一定突然转而支持这个做法,你等着看好了。”
但是她父亲再也无法重提此案,因为他已经死了。缤城比以前更贫穷、更脆弱,而且还不自知。
她的眼睛再度涌出泪水,不过她照样用袖子的领口去擦。左右手的袖子都湿透了,她敢说脸和头发也是一团糟。凯芙瑞雅和她母亲若是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一定会觉得颜面扫地。这个嘛,颜面扫地就颜面扫地吧,她还只是使家族蒙羞哩,但是她们却更糟糕。她是冲动鲁莽,又喝得酩酊大醉没错,但是她们却老早就密图阴谋,不但要对付她,甚至还要对付家族的活船。毕竟,把薇瓦琪号交给凯尔——那个跟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男子——是什么意义,她们心里一定明白得很。艾希雅心里突然起了疑心。她母亲不是维司奇家出身的人,她就像凯尔一样,是跟维司奇家的人结婚,才变成维司奇家的人。也许她母亲也跟他一样,对于家族活船没有真感情吧。不对,不对,母亲跟父亲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她不可能对家族活船无动于衷。艾希雅严厉地禁止自己朝那个方向去想。母亲与凯尔一定知道薇瓦琪对于家族多么重要,而这个虽是暂时,却奇怪且可怕的报复,必定是冲着她而来。然而艾希雅竟不能确定这一点,也许是因为她爱父亲,远比爱家中的其他成员来得多吧!
泪水重新涌出。都无所谓了,通通都无所谓。他们一定要改变心意,一定要把船交还给她——即使,她坚决地对自己说道,即使她必须为此而屈居于凯尔船长之下。虽然她痛恨凯尔,极不愿与他共事,但是只要能回到薇瓦琪身边,就不必多计较了。对。他们所图的不就是这个吗?他们就是要确立船的贸易大计必须一律由凯尔来主持。嗯,事到如今,艾希雅已经不在乎运货的生意了。凯尔喜欢做腌蛋和染色用的核果生意,就让他去做吧,他爱揽多少货都没关系,只要她能够上船,跟薇瓦琪在一起就可以了。
艾希雅突然坐直起来,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感到宽心不少,仿佛突然解决了天大的问题一般。她告诉自己,一切都没什么改变。但片刻之后,她否认了那个想法,因为事情的确有了改变,而且变化很大。她以前不相信自己会这么低声下气,不过现在她不但愿意放下身段,而且只要能留在薇瓦琪号上,她什么都肯做。真的是无论什么都肯做。
她四下环顾,接着郁闷地嘟囔了一声。她喝了太多酒,又哭得太厉害,所以此时脑袋传来阵阵抽痛,她连自己身在缤城哪一家低劣的水手酒馆都不知道了。不过,一定是最卑劣的那几家酒馆之一,这是可以确定的。有个人醉倒了,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去,这种事情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竟没人把他拖开免得挡路。心地比较好的酒馆老板会把醉倒的人拖到门边,任由他们呼呼大睡,但是比较没良心的就会干脆把醉倒的人拖到街上或暗巷里,任由小偷下手。据说有些酒馆干脆就跟小偷联手,但是艾希雅总认为那不太可能。在缤城应该不会这样,但若是在别的港口,是啊,她敢说,的确是会有这种黑店。但是缤城不会这样。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裙子的蕾丝勾到粗糙的木头桌脚。她用力一拉,也不在乎裙子扯破、布条垂在地上。反正这套衣服她日后永不再穿,所以就算是破成碎布,她也无所谓。她拧拧鼻子,用手掌按摩疲惫的眼睛。该回家上床了。明天,她一定想个办法扭转局面。但不是今晚。甜蜜的莎神啊,今晚别生事,千万保佑我回家时,大家都已经入睡。
她朝门口走去,但不得不跨过一个挡在地上沉睡的水手。酒馆的木头地板好像会摇晃,要不然就是她久没上岸,还不大习惯。她往前跨了一大步以便稳住重心,却差点跌倒,幸亏抓住了门柱才没有跌在地上。她听到有人在笑她,但是她不愿回头去看,以免尊严扫地,反而把门拉开,跨入夜色之中。
漆黑夜晚的凉爽空气使她晕头转向,但也让她舒服一些。她在酒馆外的木板步道上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吸到第三口的时候突然有点想吐。她抓住栏杆,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放慢呼吸的速度,并凝视前方直到街道不再晃动为止。
她身后的酒馆门开了,又走出来一个酒客。艾希雅转过身,疲惫地瞧着那人。街道昏暗,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便招呼道:“贝笙。”
“艾希雅。”他疲倦地答道,然后不情不愿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艾希雅站在街上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要回船上去。”她冲动地把这个念头说出来之后,便认定这是首要之务。“我现在得去看看薇瓦琪。我得跟她谈谈,解释一下,免得她纳闷为什么我下午把她丢下不管。”
“明天再去吧。”他建议道,“等你睡了好觉,酒也醒了再去。你总不想让薇瓦琪看到你这个样子吧?”艾希雅听出他以若有所指的口吻补了一句:“你父亲若是看到你这模样会作何感想?而薇瓦琪的反应想必也差不了多少。”
“不。她会了解的。我跟薇瓦琪很了解彼此,不管我做什么,她都会了解。”
“真是如此的话,那么你明天一早再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地去找她,她也会了解的。”贝笙合情合理地指出。从他的声音听来,他一定是很疲倦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贝笙伸出一臂让艾希雅搭着。“走吧,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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