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余波荡漾
“那么，如果我想对这些文件提出争议呢？”艾希雅缓缓问道，尽量让自己的声调听来公正且沉着，然而此时她心里却因为愤怒与伤心而颤抖不已。
柯提尔不情不愿地搔搔他那所剩无几的灰发。“这点是特别提及的。任何人若是对遗嘱提出争议，就会自动被排除于遗嘱受益人之外。”他几乎是歉然地摇了摇头。“文件上照例都会附上这个条款。”他好言劝道，“并不是你父亲针对你而特别添了这一条。”
原本望着自己交缠双手的艾希雅抬起头，坚定地迎向柯提尔的眼神。“那么，你相信这真的是我父亲的愿望吗？我父亲真的希望把薇瓦琪交给凯尔，并让我仰赖姐姐的施舍维生？”
“这个嘛，我看那恐怕不是他所想见的景况。”柯提尔审慎地说道，啜了一口茶。艾希雅纳闷，他是不是以喝茶来争取时间思索？那老人心意已定似的坐挺起来：“不过我深信他当时神志清楚。没人骗他，也没人逼他。这事若是有什么骗局，我也不肯做见证人了。你父亲希望以你姐姐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但他并不是要以此来惩罚你，他只是想要保护整个家族。”
“唔，他这两个愿望都落空了，他不但惩罚了我，也没保护到家族。”艾希雅严肃地说道。她再次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心里因为自己如此批评父亲而感到羞愧。柯提尔任她发泄。片刻之后，她再度抬起头，有感而发地说：“你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就像是吃腐肉的鸟一样，我父亲才刚去世，隔天我就为了争食一块腐肉而上门来闹了。”
柯提尔把自己的手帕递给艾希雅，她感激地接过来。“不，不，我不会那样想。人生像是一条船，若是支持主桅的缆索断了，那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一点其他东西，拼命保住残余的部分，那也是很自然的事。”他伤心地摇摇头，“不过，人终究是无法回到昨天的啊。”
“是不行。的确是回不去了。”艾希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考虑她的最后一丝希望。“柯提尔，根据缤城的法律，若是一个人指着莎神发誓，那么我们可否像是要求他履行法律合约一样地要求他实践誓言？”
柯提尔的长眉皱了起来：“这个嘛，那要看情形。假使我在盛怒之下，在酒馆里指着莎神发誓一定要去把某某人杀了，那么，因为杀人本来就是非法的行为，所以……”
艾希雅决定不再拐弯抹角了：“如果凯尔·海文当着几个见证人的面发誓，只要我能提出明证，证明我确是个合格的水手，他就把薇瓦琪交还给我；如果他指着莎神发誓，那我能不能强迫他履行诺言？”
“这个嘛，严格来说，那艘船是你姐姐的财产，不是凯尔的财产——”
“我姐姐已经把薇瓦琪号交给他管理了。”艾希雅不耐烦地说道，“这样的誓言，到底有没有法律拘束力？”
柯提尔耸耸肩：“这种事情难免要提到商会去解决，不过，我认为你应该会赢。商会的人比较保守，大多很注重旧风俗，所以他们会认为，既然是指着莎神发誓，便理应实践诺言。你有见证人，而且至少有两名？”
艾希雅叹气，往后靠在椅背上：“是有一个，这人应该愿意出面证实我句句实言的。至于另外那两个人……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对母亲和姐姐有什么指望了。”
柯提尔摇了摇头：“像这样的家庭争执不免弄得不可开交。艾希雅，我劝你别走这条路，只会使家庭的裂缝更大。”
“我们家里的裂缝都已经这么大了，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她冷峻地答道，然后才向柯提尔道别。
艾希雅不愧是艾福隆的女儿，她一出家门，立刻就去柯提尔的办公室找他。那老人家看到她来访，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办公室的人一把她带入柯提尔的房间，他便站起来，拿出几份卷好收藏起来的文件；他将文件一一展示在艾希雅面前，并以常人也听得懂的用语解释，为何她一点也站不住脚。就此而言，她不得不称赞她母亲一声：这几份文件将遗产继承的事情裹得滴水不漏，就算船上为了保住货物度过暴风雨，顶多也不过是捆扎到这个程度而已。就法律而言，她是一无所有；就法律而言，她的未来，完全得仰仗她姐姐的善意。
就法律而言？！艾希雅可不想让自己的真实生活跟那种法律拘束扯上任何关系。她才不要靠凯芙瑞雅的施舍生活，尤其如今她若要靠凯芙瑞雅施舍，就等于要看凯尔的脸色。不行。就让他们继续认为父亲死后未曾留下任何东西给她吧。然而他们若是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父亲教导的一切，父亲对于航海贸易的所有知识以及自己对于父亲往来行事的观察都仍存在她心中。要是她无法靠这个本事让自己立足，那么她是饿死活该。艾希雅顽强地告诉自己，当年，第一个来到缤城的维司奇家族祖先大概也是只带了这么一身本事就勇闯异地，结果还不是好好的？她至少得向先人看齐啊。
不，她不能以立足为满。她既然声称自己有水手的本事，就非得弄到个证明，押着凯尔履行誓言。她相信，温德洛是一定会支持她的，毕竟唯有如此，他才能逃离父亲的手掌心。不过她母亲或凯芙瑞雅呢？艾希雅想了很久。依照她的评估，母亲和姐姐大概不会心甘情愿地为她作证；但是反过来说，她们也不可能在商会里公然撒谎。她的信心更加坚定，说什么都一定要驳倒凯尔，把理应属于自己的爱船要回来。
码头上很忙碌，所以艾希雅随意地朝薇瓦琪的停泊处走去之际，不时要侧身避开人推的运货独轮车、由大汗淋漓的马匹拉着的运货篷车、为离港船只运送食粮补给的杂货商，以及赶着在抵港货物运走之前进行查验的商家等。在以前，中午时分码头的忙碌景象总令她充满活力，如今这情景却使她心情低落沉重。感觉上，她像是被这忙碌的一切排除在外，丢到了一旁，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隐形人。此时她一身商人世家之女的端庄打扮，走在码头上时，任哪个水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更不敢开怀地对她打个招呼。说来讽刺，今早她选了这套简单的黑色洋装来穿，又套上绑鞋带的凉鞋，多少是为了昨天不可取的行为向母亲表示歉意，但始料未及的是，这身衣物竟然变成她独行闯天下时的唯一财产了。
走着走着，艾希雅却丧气起来。她连要怎么养活自己都不知道。像她这一身打扮，连走上前跟船长或大副讲讲话都难了，又怎么让对方相信她真是个合格的水手呢？在缤城，女性水手并不罕见，但是也没那么多。六大公国的船进港时，船上往往有不少女水手；除此之外，三船移民之中有不少人后来是以打渔为生，而渔船总是全家大小一起出海作业。所以，虽然女人当水手在缤城并不是什么破天荒的新闻，但艾希雅不免要证明她跟男人一样强悍，甚至更强悍，才有登船的机会。不过以她这一身打扮，人家根本连谈都不会跟她谈。气温升高之后，这身衣服变得更加不舒服，这层层的黑裙与拘谨的外套，既沉重又碍手碍脚，艾希雅越来越渴望换上简单的帆布裤、棉衬衫和背心了。
最后她终于走到薇瓦琪号旁边，仰头望着那人形木雕。旁人看来，只觉得薇瓦琪像是在阳光下打盹，但是艾希雅甚至用不着接触，就知道薇瓦琪其实是在注意她船体内的卸货事宜。卸货的步调飞快，船边搭起了好几条梯板，一群专门装卸货的工人则像是蚁窝受到惊扰之后，疯狂逃出的蚂蚁一般，快步背着各式不同的货色顺着梯板走下船。卸货工人不曾多看艾希雅一眼，毕竟站在码头上看热闹的人多得是，不差她一个。艾希雅大着胆子凑近薇瓦琪号，伸出手触摸她那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船板，柔声说道：“你好。”
“艾希雅。”船以温馨的女低音应道，张开眼睛，笑着俯瞰艾希雅。薇瓦琪朝她伸出一手，但是如今船上的负重轻了，所以船浮得高，两人的手碰不到。艾希雅不敢奢望，只要能摸着船壳的木板，感受到木板传来的感觉，也就满足了。她的爱船已经有相当的自觉，她跟艾希雅讲话之际，还能同时察觉到货舱内的动静。艾希雅更领略到，薇瓦琪还有好大一份注意力贯注在温德洛身上，内心不禁一阵刺痛。那少年待在锁链收藏柜里，正在卖力地收卷绳索；收藏柜狭小封闭，颇有压迫感，而船上浓重的味道又使他恶心欲吐。温德洛郁闷的心情扩散到整条船上，所以船板紧绷，一路到帆桁都是僵硬的；此时船系在码头边，因此这样的情况还没什么要紧，不过一到了开阔的海上，船可是必须随着水与风的压力变化而灵活反应的。
“你放心，温德洛一会儿就好了。”艾希雅柔声劝道，虽说薇瓦琪那么在乎温德洛，她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对于新手而言，那种工作的确粗重又枯燥，不过久了就好了。你别老是想着他现在有多么苦。”
“恐怕没那么单纯。”薇瓦琪平静地托出心事，“他待在船上，就像是被人关在监牢里。他根本不想上船，只是一心想做教士。一开始，他跟我挺谈得来的，但现在恐怕他们是逼着他恨我了。”
“别说傻话了，谁恨得了你呢？”艾希雅鼓励道，努力找个理由让她的话听来更为可信，“温德洛的确是想去别的地方，我就算谎称他想留下来也于事无补，所以，他怨恨的是他想去却不能去。既然如此，他怎么会恨你呢？”艾希雅硬起心肠，仿佛所面对的是探火取物的难关般补了一句：“你可以做温德洛的后援，这你是知道的。你不妨让他知道你有多么重视他，以及你因为他在船上陪你而得到多少安慰。就像你以前待我那样啊。”她虽尽力控制，但讲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仍不免支离破碎。
“可是我是船，不是你的孩子。”薇瓦琪所答的并非艾希雅说出口的话，而是她心中转过，但没有明讲的思绪，“你并不是把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孩子遗弃在港边。我自己明白，就许多方面而言，我仍显得太单纯，但是我有许多记忆与知识可供我随时取用；我只是需要把这些整理一下，找到关联，理解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艾希雅，我知道你遗弃我并非出于自愿，但我是什么心情，你也很了解。所以你一定能体会我现在有多么难过，因为温德洛是被迫上船，他明明想去别的地方，却被押着来跟我作伴，与我交心。温德洛与我彼此倾心，但如今由于这个现况让他十分气恼，所以他非常抗拒，不愿与我为伍。这不免使我感到羞愧，毕竟我常常寻求他的支援。”
船内心的巨大矛盾可怕到艾希雅几乎不敢去碰触。薇瓦琪明明需要有温德洛为伴，却又挣扎着压抑这个需要，并迫使她自己杵在像浓雾一般灰蒙蒙的冰冷孤绝之中。艾希雅几乎感觉得出那是个很恐怖的境地，大雨狂泄、天气寒冷，还有无尽的灰涩，想到便毛骨悚然。她还在思索要用什么话来劝慰薇瓦琪时，突然听到一个男人大声喝令，盖过了码头上的寻常吆喝与脚步声。“你，喂，就是你！你离我们的船远一点！船长有令，不准你上船。”
艾希雅扬起头，伸手遮眼以挡住强烈的阳光。就算刚才没听出出声的是谁，至少现在她瞧见屠戈的脸了。“先生，这里可是公共的码头呢。”她平静地指出。
“哼，但这可不是公共的船，所以你还不快滚开！”
不必回溯太久，若是在两个月之前碰到这种事情，艾希雅必定当场就大发雷霆，但是她孤独地关在舱房里，只有薇瓦琪为伴的那段期间，以及这三天来的变化，使她有了转变。艾希雅心不在焉地想道，这倒不是说她被磨得没了棱角，所以不会随便发脾气，而是如今她尽管气愤不已，却学会了耐心等待。她何必浪费口舌，跟微不足道、逮住机会就要骑在别人头上的二副斗嘴？她可是母老虎啊，母老虎才不会浪费工夫，跟这种不入流的生物咆哮。一定是伺机而动，等到可以一口咬断对方的脊骨时才会出手。他在对温德洛暴力相向时，未来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此外，他还粗暴地对待艾希雅，这点到时候也会一并讨回公道。
艾希雅感到一阵晕眩，她猛然领悟到，当她的手贴在船板上时，薇瓦琪的想法与自己是合为一体的。她赶快抽回手，感觉上，像是把手从冷糖浆里抽出来似的。但是恐怕已经太迟了。“不行，薇瓦琪。”艾希雅沉静地说道，“别将我的愤怒据为己有。复仇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你无须弄脏你的手。你如此庞大，如此美丽，这种事情配不上你。”
“照这样说来，他也不配上我的甲板。”薇瓦琪以低沉苦涩的声音应道，“像他这样的毒虫在我身上乱跑，而你却只能待在岸上，我为什么要忍？你总不能跟我说，维司奇家的人对待亲族一向就是这个作风吧？”
“不，不，维司奇家当然不是这样的作风。”艾希雅劝道。
“喂，你没听到吗，我已经叫你走开了。”屠戈再度从甲板上对她吼道。她仰头望着他，见他靠在船栏边，摇着拳头对她说道：“你再不走，我就下去赶人了！”
“他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艾希雅对船劝道。但是她话还没说完，便听到货舱内传来惊叫声，然后是重重落地的响声。甲板上有个人流利地骂出一连串脏话，接着就有好几个人喊着屠戈，其中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特别响亮：“二副！横梁上的起重机绞盘掉下来了！但我敢发誓，早上开工的时候都装得好好的。”
屠戈的脑袋消失了，接着艾希雅便听到他疾奔过甲板的跑步声。薇瓦琪号上的卸货工作停顿下来，因为一半的水手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摔裂的集货板，以及散落一地的康福果。“这够他忙上一阵子了。”薇瓦琪满足地说道。
“不过我真的得走了。”艾希雅匆匆地下了决定。她若是留下来，必定得面对一个困难的课题，那就是集货板与绞盘掉落一事，薇瓦琪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霎时间，这课题变成了寒冷得令人不敢碰触的秘密，若是探究答案，恐怕十分沉重，因此她还是一直存着疑心就好，这样才不用活得那么辛苦。“你一切小心。”她对薇瓦琪说道，“还要照顾温德洛。”
“艾希雅！你会不会再来？”
“当然会。我只是有几件事情需要打点一下而已。不过你出航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我实在想象不出出航时没有你陪着是什么光景。”薇瓦琪凄凉地说道，那人形木雕举目望着遥远的海平线，仿佛此时她已不在缤城。偶尔一阵微风吹来，吹起了她那沉重的发卷。
“到时候，我站在码头边目送你远去，心里一定也很难舍。你至少有温德洛作伴啊。”
“只是温德洛恨得牙痒痒，他就是不想陪我啊。”船突然显得稚气十足且郁闷至极。
“薇瓦琪，你知道我不能久留，不过我会回来看你。我正在想办法跟你再度相聚，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我们终究会再相聚的。在那之前，你可要乖乖的。”
“好吧。”薇瓦琪叹道。
“那就好。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
艾希雅转身匆匆走开。这些虚假的话语，她差点就梗着讲不出来。她纳闷道，不晓得这番话是否骗过了船？她希望已骗过了薇瓦琪，但是她对薇瓦琪知之甚深，她的直觉是薇瓦琪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唬弄过去。这么说来，船一定知道自己有多么嫉妒温德洛取代自己在船上陪伴她；薇瓦琪一定也感觉得出事况如此发展，自己心里有多么愤慨了。可是艾希雅仍希望薇瓦琪别看穿她的心思，也希望薇瓦琪跟绞盘掉落的事情无关，并热切地对莎神祈祷，希望船别自己尝试着把事情纠正过来。
艾希雅边走边想，想到船的模样跟自己原先期待的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在她的想象中，一向认为薇瓦琪苏醒之后必定貌美又才华洋溢，具备一切自豪且美丽女人的美好特质。但是艾希雅从来也不曾静下来想想，这船不但继承了她父亲的经历，也继承了祖母的，更何况艾希雅自己也对薇瓦琪大有影响。既然如此，那她可担心了：薇瓦琪会不会像是标准的维司奇家人一样，执拗、积怨难消，而且一心要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呢？以前我拗着性子的时候，父亲总是耐心地开导，如今我若是在船上，也必能好好开导薇瓦琪，但温德洛根本就是个门外汉。她心里突然升起一个阴森的念头。就算薇瓦琪杀了凯尔，那也是他自食恶果。
艾希雅心里陡然升起轻蔑的感觉。她怎么可以冒出这么邪恶的念头呢？她赶紧弯身以手指关节叩着码头地面的木条，去一去邪，以免为薇瓦琪招来这样的命运。艾希雅挺身站直之后，目光正巧与一个女子四目相对。原来琥珀就站在那里直视着她。那浑身金黄的女子穿着一袭式样简单的棕黄长袍，头发绑成一条长辫披在身后；袍子从肩膀到裙子下摆一路打着细密的直摺，掩去了身材的线条；她戴着手套，这一定是为了遮掩工匠必有的疤痕与硬茧，同时呈现出仕女的风貌。这忙碌的码头上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琥珀却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丝毫不受周遭喧扰的影响，仿佛她是封在玻璃瓶中与众人隔绝着。在那一瞬间，她淡黄的眼睛盯着艾希雅，而艾希雅被她一盯，就立刻口干舌燥。那女子有种超乎尘世的气质。整个码头上人来人往、匆促奔忙，但在她身边却自然流露出一派静谧且专注的气氛。她脖子上戴着一条极为简单的木珠项链，每一颗木珠都因不同木质而闪耀着独特的棕黄色泽。即使艾希雅与她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仍一下子就注意到那条木珠项链，并且喜欢上了它们。她想道，那样精巧的项链，见过的人大概都免不了想要弄一串来戴戴吧？
她的目光游回琥珀的脸上。两人的目光再度相遇。琥珀没有笑，而是缓缓先把头转到这边，再转到另一边，像在邀请艾希雅鉴赏她的轮廓。但是艾希雅没多注意她的脸庞，反而只顾着看她那左右不成对的木耳环。她左右耳各戴了好几个耳环，不过艾希雅紧盯的是从她左耳垂下的闪亮盘旋的海蛇耳环，以及从她右耳垂下的亮晶晶的飞龙耳环；海蛇与飞龙差不多跟成人的拇指一样长，其雕工精巧，好像随时会活过来。
艾希雅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瞪着人家很久了。她不情不愿地再度与琥珀的目光相遇，那女子笑着以疑问的神情望着她。艾希雅努力维持面无表情，那女子则渐渐转为轻蔑的脸色，接着伸出手指修长的手，轻轻拂过那平板的肚腹。艾希雅见此，全身上下打了个寒颤，仿佛那戴着手套的手摸的不是琥珀自己，而是她的肚腹。她再度朝琥珀瞄了一眼，此时那女子的脸看来坚定且意味深长，直视着自己的模样，有如弓箭手注视着标靶一样专心。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行色匆匆，唯有她们二人突然定了下来，像是与众人全不相干。艾希雅像是真的被琥珀拉住了手而必须猛力抽出一般，费了好大的劲，转身飞奔逃往缤城市场。
艾希雅跑得很急，所以她穿过艳阳下的市场里逛街的人潮时，不但笨拙地撞上了人，还因为回头去看有没有人追来而撞倒摆着满满一桌丝巾的摊子。看来琥珀并没追来。她这才放慢脚步，怦怦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也开始感觉到自己在午后的艳阳下流了一身汗。与薇瓦琪见面，再加上撞见琥珀，使得她口干舌燥、双腿发软。真是个笨蛋，而且也太可笑了。不过是盯着我看而已，这有什么好怕的？以前她从不会那样大惊小怪，大概是因为这两天压力太大了吧，况且她已经好久没有正经地吃一餐了。想到这里，她才猛然想起，打从前天以来，除了啤酒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吃。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才会那么失态吧。
她在街道旁的小茶馆最里面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能够躲在这阴凉的地方避太阳真是太好了。她点了葡萄酒、熏鱼和甜瓜。服务生鞠躬离去之后，她才陡然想起身上的钱不知道够不够花？她今早小心地穿上这一身衣服时，并没想到要多带钱。每当她下船回家住在自己房里，房间总是随时都保持一丝不苟。她抽屉角落里有些零钱和钞票，早上她换衣服的时候顺手把那些钱塞进入钱袋里，那是出于习惯，倒不是未雨绸缪。那些钱不多，就算够付这顿简餐吧，也必定不够付晚上找个房间住宿的钱。所以，除非她想要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回家，不然她最好做点打算，想办法过日子。
她仍在挣扎着想这些事情，但是餐点已经送来，于是她想也不想，就吩咐服务生取来蜡，然后将戴在指头上的印戒，朝收账用的木条签牌上的软蜡印了下去。她大概是最后一次签账了，往后再也不会有商家手持她的签账签牌去家里收款了。要是早想到这一点，那真该点一桌丰盛的食物来吃才是。不过香瓜又甜又脆，鱼熏得多汁又香，而酒呢，嗯，还可以入口。她以前喝过更差的，而日后必定还会吃更多低劣的东西，但是她一定要撑过去。以后情况一定会好起来。非得好起来不可。
艾希雅喝完酒时，猛然想到父亲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终其余生，她父亲都再也不会回来了。就这个部分而言，她的人生是怎么也不会变得更好的。在想到这个念头之前，她虽哀悼去世的父亲，但对于这种心情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但是一想到那么远，那种悲恸感又重新袭来，使她无力招架。用这个新的角度去看人生，真是太痛苦了。无论她能撑多久，艾福隆·维司奇都永远不会再回家，并摆平这纷乱的事务了。往后除非她自己动手，否则也不会有人帮她把事情纠正过来。据她观察，凯芙瑞雅管理家产的手腕可能不大好。好吧，若是凯芙瑞雅与她母亲一起经营，那么家业大概会有声有色，但别忘了，日后凯尔一定会搅局。如果自己完全抽身，对于家务全不插手，那么维司奇家族未来会有什么变化呢？
可能会失去一切。
甚至连薇瓦琪都保不住。
缤城还没发生过家族活船不保的事情，不过德孚榭家族曾经差之毫厘就失去活船。当时那个家族的欠债实在太多，所以商会已经同意最大债主，也就是商人康立与理许可以取得其家族活船的拥有权。德孚榭家的长子则必须以立约偿债的仆人身份继续留在活船上，直到家族债务清偿为止。但是这项安排尚未执行完毕，德孚榭家的长子就驶着家族活船，载着一船值钱到足以满足债主胃口的好货回到缤城港来。当时整个缤城都因为他载誉归来而欢欣鼓舞，并将他当做是大英雄来看待。但不知怎地，艾希雅就是无法想见凯尔会把保有家族活船看得比一切都重要。才不会呢，比较可能的发展是，他会干脆为了偿债而双手奉上活船与儿子，然后把责任推到儿子身上，跟温德洛说这都怪他不好。
艾希雅叹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思考她最不敢面对的问题。薇瓦琪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薇瓦琪才刚苏醒，根据传说，她的性格会在接下来这几周定下来。不过大家都认定，活船会有什么脾气是怎么也猜不准的；活船的个性有可能与家族极为相似，也可能差得很远。艾希雅已经注意到，薇瓦琪的性格带有坚决无情的特征，而未来这几周，到底这个特征会变得更为显著，还是会突然散发出她父亲那种讲究公正与公平竞争的特质？
艾希雅想起康德利号。这艘船因为任性偏执而恶名昭彰。康德利无法忍受货舱里有活着的东西，而且最讨厌冰霜。若驾着康德利号往南开往哲玛利亚，船倒乐意配合，不过水手们声称，若是驾船驶往六大公国或是更北的区域，那么在甲板上干活的感觉就好像是整条船冻结了，如铅铸的箱子一样怎么拖也拖不动。但是反过来说，船上的载货若是有香味，而且是往南开，那么康德利则几乎可以自动航行，并且像风一般快。这样看来，性子太强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除非船疯了。
艾希雅叉起盘里最后一块熏鱼。想到这个念头，虽然是炙热的艳阳天，却像吞了块寒冰下肚。不，薇瓦琪永远也不会变得像派拉冈那样，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是经过三代船长完完整整地将人生灌注在船上之后，才慢慢地苏醒过来，而且一切仪式和介绍欢迎都具备。大家都知道，派拉冈号就是缺了这些才会无可救药。历任家族的贪婪忮求造就了一艘发狂的活船，并将死亡与毁灭带入家门。
乌图·大运接掌派拉冈号船长职位时，船只有一世的生命而已。乌图的父亲波威克既是个好商人又是个好船长，这点有口皆碑。至于乌图，最好听的讲法是他这个人狡猾机灵且胆子很大，什么样的赌注都敢下。乌图急于在自己这一代就还完活船的船款，所以他每一趟船都超载。跟着派拉冈号跑了一趟的船员少有人愿意再跑第二趟，乌图对待属下严苛，所以船员并不好受，连他那个年纪尚小就上船打杂的儿子科尔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当时就有人谣传，尚未苏醒的派拉冈号很难驾驭，不过人们大多将此归咎于乌图太过贪婪，船上张了太多船帆，所以甲板上拥挤不堪。
不可避免的事情终于发生。那时是冬天，常有暴风雨降临，而派拉冈号又超载。瑟翠·大运天天在码头边徘徊，凡是有船入港，就问有没有派拉冈号的消息。但是没人见到派拉冈，也没人跟她丈夫或儿子说过话。
六个月之后，派拉冈号回家了。人们在缤城港入口那一带发现了随波逐流、龙骨朝天的派拉冈号。一开始，谁也认不出那条废船到底是哪条船，只是从那银色的木料看来必是活船无疑。于是一些自告奋勇的人驾着平底小渔船，把那船拖到沙滩上下锚，这样等到潮水退了之后，甲板就会露出来，并揭露这艘船所遭遇的惨祸。潮水一退，众人便看出这是派拉冈号。船的主桅已经断裂，大概是被严重的暴风雨吹断了，但是甲板上还有更惨的情状。派拉冈号最后一趟货仅剩一点残余，但却牢固地绑在船上，任凭暴风雨或是大海浪都卷不走：乌图·大运与科尔父子两人的尸体缠在货网之中，只是那残躯已经被鱼啃得差不多了。
最令人惊骇的是，船竟然已经苏醒。乌图与科尔之死完成了将船唤醒所需的三世人生。潮水一退，露出人形木雕之后，那雕得面目狰狞的大胡子战士便以男童的声音叫道：“母亲！母亲，我已经回来了！”
瑟翠尖叫一声就昏倒了，人们赶紧将她抬走，日后派拉冈号便停泊在自己的船位上，但是瑟翠此后不再踏上派拉冈号停泊的海堤。这条痛失亲人又受到惊吓的活船伤心至极，常常连日地啜泣叫喊。一开始，人们还颇感同情，并尽力劝慰派拉冈；他们将康德利号泊在他身边，停了近一个星期，看看老活船能不能稍稍舒缓他的情绪。但是派拉冈还没好起来，康德利自己倒变得既激动又难相处，最后人们不得不把康德利号挪走。派拉冈号一直哭泣下去，那个情景教人看了心神不宁；派拉冈的长相是个凶狠的战士，毛茸茸的胸膛、有着雄壮肌肉的手臂，哭起来的样子却像个受了惊吓的小男孩，成天喊着要找妈妈。人们对派拉冈的感觉从怜悯转为恐惧，最后则转变为愤怒。派拉冈的举止为他自己赢得了新的封号：“派利亚”，意为众人所弃的贱民。任哪一条船的船员都不愿自己的船停在他的周遭，以免沾染了霉运，并任由这条弃船孤寂地泊在码头边。系住船的缆索因为腐化而发软，并因为爬满藤壶而重新垂下来，派拉冈号则越来越沉默，除了偶尔忍不住情绪爆发而咒骂哭喊之外，就不发一语。
瑟翠·大运年纪轻轻就死了，派拉冈号的拥有权便转移给大运家族的债主。在众债主眼中，派拉冈号十分棘手，因为这船不能出海，又在碣头边占着昂贵的泊船位。时间一久，债主们便不情不愿地让出部分所有权给大运家族的堂亲，前提是他们得有本事让派拉冈号重新出航。凯柏和瑟吉这一对兄弟出来角逐拥有权。竞争非常激烈，最后是出生时间比弟弟早几分钟的凯柏出线。他领到了奖赏，并立誓有朝一日要将家族活船再买回来。他花了数月的工夫跟派拉冈号讲话，最后似乎跟派拉冈建立了些许默契。凯柏对外宣称，派拉冈就像是受到惊吓的孩童，所以柔声哄劝的效果最好。活船的债主们增加了凯柏的信用，提高他的赊账额度，并喃喃地抱怨这船亏得不够吗，居然还得用新的钱去垫。不过嘴上虽这样说，但还是这么做了，因为这一来说不定可以把他们的亏损弥补回来。凯柏付了天价的薪水雇佣新船员和新工人，因为谁也不愿接近那条厄运缠身的船。过了大半年，船终于装修完毕，船员也雇齐了，众人一再恭贺凯柏将派拉冈号从衰败之中拯救回来，因为开航前几天，派拉冈号看来像是个害羞但彬彬有礼的小孩子，虽然不多话，但偶尔会露出笑容，任谁看了心头都会暖暖的。船在一个明亮的春日离开缤城。从此以后，凯柏与那一船船员便再也没有了消息。
人们再度看到派拉冈号时已经是条破船了。船帆腐烂，甲板上的船栏也全部崩塌。他回来前的好几个月，消息便已传回缤城港。派拉冈号吃水很深，甲板几乎陷在海里。过往船只上的人对派拉冈号喊破了喉咙，也不见有人应声，而若是有谁大着胆子靠上去打量空无一人的甲板，表情木然的派拉冈就会冷漠地以黑色的大眼回瞪。派拉冈号终于回到缤城，回到他多年系泊的海堤。回来之后，他开口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母亲我已经回来了。”这句话很出名，在缤城传颂一时，但这到底是真有其事，抑或只是添油加醋，艾希雅就只能臆测了。
瑟吉最后终于大起胆子将船缆拉过来系在码头上，然后登船一瞧。他没看到兄长，也没看到船员；船上既无活人，也没有尸体。航海日志上记的最后一条写着，天气晴朗，预计这批货必可卖到好价钱。至于船上的人为何弃船而去，则令人百思不解。派拉冈号的货舱里仍装着泡了水的丝绸和白兰地，债主把还能利用的货物拿出来变卖了，之后把厄运缠身的船奉送给瑟吉。瑟吉接下了派拉冈号，又以宅子和地产为抵押，将船重新装修，全城的人都认为瑟吉简直是疯了。
瑟吉驾着派拉冈号成功地跑了十七趟。别人若问他如此顺利驾驭可有什么秘诀。他便答道，他根本不理会那个人形木雕，干脆把这条活船当做是一般木船来用。在那几年，派拉冈号的人形木雕缄口不语，目露凶光，有力的手臂交握抱住健壮宽广的胸膛，下巴咬得紧紧。不管船对于凯柏和船员们失踪的秘密知道多少，总之他都搁在肚子里了。艾希雅的父亲告诉她，在那几年，码头上的人们几乎接受了派拉冈号，甚至有人说，瑟吉打破了派拉冈号郁积不散的厄运；瑟吉自己则夸称他多么会驾控活船，并且勇敢地带着大儿子一起出海。瑟吉还清欠债，赎回宅子和地产，并让妻子和那几个孩子过着舒适的生活。于是之前船的旧债主开始发牢骚，说他们当初实在不必急着签下字据，将厄运之船让给瑟吉。
但是瑟吉第十八次驾着派拉冈号出海之后就没有再回来。那一年暴风雨闹得特别凶，许多船只都因此而葬身海窟，所以不少人传言，瑟吉的命运大概也差不了多少，毕竟船的桅梁索具若是积了太多冰霜，那么不免会翻覆，不管是不是活船都一样。瑟吉的寡妇在码头上徘徊，以空洞的眼睛望着海平线。但是派拉冈号二十年后才归来，那时瑟吉的寡妇已经再婚，又生了几个孩子了。
派拉冈再度肚腹朝天，抗拒着海风、潮汐与海流的影响，慢吞吞地漂流回故乡。这次，人们几乎是一看到那银色的龙骨就断定那是派拉冈，不过没人自愿去把船拖回来，也没人想要把船翻正，看看船上的水手出了什么事。人们连跟派拉冈说句话都不愿意，因为人人都怕染上厄运。后来派拉冈的船桅卡在港口水底的软泥中，出入港口的船只皆得避开他的船体，因而险象环生，所以港口总管派出了自己的人手。那些人咒骂着把船从软泥中拖出来，趁着那个月潮水最高的一天，以绞盘滑车等器具将船拉到沙滩高处。潮水退了之后，派拉冈号就躺在地上，一点水也碰不到了。此时大家都看得出，原来这次不只是派拉冈号的船员惨遭不幸，就连人形木雕本身也受到了重创。派拉冈的眉、鼻之间受了粗暴的斧斫之伤；以前那一对若有所思的黑眼不见了，如今除了乱七八糟的木屑之外，什么都不剩。他胸口有个古怪的红色七角星星，像是烫伤的痕迹。更可怕的是此时他又再度胡言乱语，还伸长了手乱挥，保证谁要是走近，就会将他撕得体无完肤。
胆子较大的人最后还是上了船，之后告诉大家船上空无一物，可说是只剩下骨架了。曾经驾驭派拉冈号的水手们什么也没留下，连把小刀都没见着，就连派拉冈的航海日志也没了。这条记忆被洗劫一空的活船时而喃喃自语，时而仰头大笑，时而咒骂自己，而他说的话就像是沙漏破裂后漏出来的沙子一样毫无意义。
打从艾希雅小时候起，派拉冈就是这般光景。这条人们有时称之为“派利亚”，有时干脆称之为“死船”的船，虽然偶尔几乎要被难得的高潮托着浮起，但码头总管早就派人把他的船锚牢牢地插在沙滩的悬崖里。码头总管可不想让这条船随便漂浮出海，对其他船只造成危险。就名义上而言，现在派利亚号是艾米斯·大运的财产，不过据艾希雅看来，艾米斯大概从不曾探访过那艘搁在岸上的活船残骸。常人若是有了发狂的亲戚总是避而不谈，就算提及也只是窃窃私语，而人们看待派利亚号的态度便是如此。艾希雅一想到薇瓦琪可能也会步上派利亚的后尘，便不禁打了个冷颤。
“要不要再添点酒？”店里的伙计意有所指地问道。艾希雅赶快摇头，并领会到她占着这张桌子太久了。坐在这儿揣想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悲剧，并不会使她自己的人生变好，她必须行动才行。她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薇瓦琪的郁闷情状告诉母亲，并想个法子劝母亲，说服她一定得让自己陪着薇瓦琪出海才行。而她该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日后若再像刚才那样，想要幼稚地发牢骚，就先横刀抹了自己的脖子再说。
她离开茶馆，在熙熙攘攘的市场里乱逛。她越是想要集中心思面对自己的问题，就越无法决定要从何处下手。她必须有地方睡觉，需要食物，还要找到工作。她心爱的船落在一点都不体贴的人手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努力在脑中搜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能向她伸出援手的盟友，但是却一个也想不到。她不禁咒骂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培养一伙同党，跟其他商人世家的子女结为密友；如今她既没有可以让她寻求慰藉的男友，也没有可以让她住个几天的知交莫逆。她在薇瓦琪号上的时候有父亲作伴，要讲严肃的话题不乏对象，此外还可以跟水手们谈天说笑。回到缤城，不是待在家里，沉溺于真正柔软的床铺与新鲜热食的豪华享受，就是跟着父亲外出处理公务。柯提尔是她父亲的顾问，她是早就认识的，此外她还认识一些换钱的商家，以及许多买卖他们船上货物的商人，但是这些生意往来的对象无助于她目前的困境。
她若是回家则免不了显得像是在摇尾乞怜。更何况，就算只是为了要回去拿自己的东西而出现在家门口，也很难说凯尔会怎么对付自己。她可不会白白奉送机会，让凯尔像是处罚不听话的小孩子似的把她锁在自己房间里。不过她对薇瓦琪号有责任，即使他们声称船已经不属于她，她的责任也不会稍减。
最后她终于拦下一个愿意跑腿送信的人，这才让她的良心稍微安定。她花了一文钱，弄到一张粗糙的纸、一枝铅笔，以及日落之前送达的承诺。她匆匆地写了个字条给母亲，但是除了提起她很关切薇瓦琪，以及薇瓦琪看来郁闷不安之外，就想不出要写什么了。她没为自己提出什么要求，只请母亲亲自去跟薇瓦琪谈一谈，看看她到底为何心事重重。最后一段可能会让人觉得艾希雅小题大作，但她仍提笔提醒母亲，派拉冈号的下场很悲哀，希望他们的家族活船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艾希雅把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这文字似乎太过做作，她看了不禁皱眉。不过她对自己说，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况且她母亲是那种看了信之后，至少也会到码头边瞧瞧的人。她以些许软蜡弥封，又用印戒在软蜡上盖印，然后就交给那少女去送信了。
办完这事之后，她抬起头四下张望。原来她已经走到雨野街。她父亲和她一向最喜欢在这一带闲逛。父女俩办完公事之后，总是找个借口逛到这里来，以细数新奇而罕有的东西为乐。他们最后一次散步到这里来的时候，几乎整个下午都消磨在卖水晶的店铺里。那铺子里有种新货叫做风铃，即使是轻轻呼一口气，风铃也会奏出音乐。那音乐并非随意的音符，而是令人着迷且永无止尽的曲调，那曲调之美是只拥有短暂生命的人们哼不出来的。只要听过那乐声，就会将那曲调留在脑海中，无法忘怀。父亲为艾希雅买了沾糖浆的紫罗兰和玫瑰花瓣，满满地装了一小袋。艾希雅则帮着父亲挑了几颗香水宝石作为母亲的生日礼物，又陪他到银匠的铺子里，请人把那宝石镶成几枚戒指。那一天，他们父女俩在展示雨野河精品的铺子里进进出出，感觉真是豪奢。
据说雨野河流下来的水混杂着魔力，而雨野河家族送到缤城来的东西，毫无疑问地也沾染了魔力。有些拓荒者选择留在雨野河上最早建立的那些聚落定居，原因众说纷纭，而且有些人讲得很难听，但那些人卖出来的东西总是引起惊讶的赞叹。弗尔佳家族所买卖的艺品古意盎然，像是做工精细的织锦画，画上的人不太像人，眼睛竟是淡紫色或黄玉色。此外有设计与众不同的珠宝镶在不知是什么的金属上，以及既有香气、造型又优美的陶瓶。索夫隆家族摆出来的精品则是色泽从橙黄、红紫到蓝色不等的深色珍珠，以及冷玻璃制成的容器；这种冷玻璃容器绝不会变暖，很适合用来冰酒与水果，或是甜奶油。其他雨野河的家族出产“瓦济果”。瓦济果的果皮榨出的油具有麻痹效果，即使是严重的伤口亦可见效，而其果肉浆汁乃是麻醉药，药效可达数日之久。最吸引艾希雅的当属那些卖玩具的铺子。这里卖的娃娃眼睛水汪汪的，皮肤柔软温暖，像是真的婴儿。有那种一上发条就会动上好几个小时的玩具，有塞了药草就保证会做好梦的枕头，还有打磨光滑的宝石，摆在暗处会放出冷光，可将梦魇挡在门外。这些东西在缤城的卖价已是高得惊人，若是运到外地去，那价钱更是令人咋舌。即使如此，艾福隆之所以不肯买雨野河来的玩具，连买给他那个宠爱的外孙女麦尔妲亦不愿意，倒不是因为价格之故。艾希雅追问时，他只是摇了摇头。“人若是拿有魔法的东西来做买卖，那么就算只是多少沾上了边，也不免要付出代价。”他阴郁地对女儿说道，“我们的祖先判定那个代价实在太高，才离开雨野河到缤城定居，而我们自己也不做雨野河的生意。”艾希雅一再逼问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父亲则摇摇头说道，等她年纪大一点再说。不过，即使父亲疑虑甚深，却也没有因此而不买妻子渴望已久的香水宝石。
等她年纪大一点再说。
唔，不管等到哪一年，父亲都不会跟她说了。这个苦涩的念头将她从快乐的回忆打回漫漫的午后。她离开了雨野街，临走时仍不忘提防地瞄一眼琥珀设在街口的店铺。她几乎有点期待那女人会站在窗后凝视着她。不过窗后没人，而是在躺椅上铺了金黄色的布料，上面恰到好处地摆设着几件巧夺天工的作品。店门开着，出入的人不少。这么说来，琥珀的生意应该不错。她不禁纳闷，跟琥珀结盟的到底是哪一个雨野家族，以及她如何攀上这一层关系的？雨野街上的店铺招牌大多雕着各个贸易世家的标志，唯独琥珀的店没有。
艾希雅走到暗巷里，解下钱袋，细数里面有多少钱。果然如她所料，她的钱只够住宿一晚，兼吃一顿晚餐。或者她也可以吃省一点，多撑几天。她再度考虑要不要干脆回家，但是却很不甘心。至少不要在凯尔可能在家的时候回去。以后再说吧，如果凯尔开航之后她还没找到工作，也无处栖身，那么可能非得回家去一趟，至少拿点衣服和个人的珠宝什么的。衣服首饰都是艾希雅自己的，她若是回去拿这些物品，想必不至于折损尊严。但是凯尔还没开船之前她绝不回去。说什么都不回去。她把零钱和钞票塞回钱袋，然后将束带拉紧；她昨晚花了那么多钱喝酒，真是不知节制，要是能把那些钱叫回来就好了。不过，花出去的钱是叫不回来的，所以剩下的钱，她最好谨慎花用。她再度将钱袋绑在腰带上，塞进裙子里。
离开暗巷之后，艾希雅察觉到自己以坚定的步调沿街走下去。她得找个地方过夜，而她只想到一个地方。她父亲曾经多次严格地警告她不要去找他作伴，最后更明确地禁止她再度探访他，不过现在她努力把父亲的劝诫抛在脑后。在父亲明令禁止之前，艾希雅已经跟他做了几个月的朋友。那时她年纪还小，尚未跟父亲出海航行，所以夏日午后常常来找他作伴聊天。虽然别的城里孩子老觉得他既恐怖又恶心，但是艾希雅一下子就不怕他了。说句真心话，她还觉得他很可怜呢。他的样子的确很吓人，不过最吓人之处，是过去别人待他太坏。艾希雅一想通了这一点，就开始试着跟那条船建立友谊了。
午后太阳西沉，开始化为漫长的夏日傍晚时，艾希雅已经离开缤城闹市区，走向散落着岩石的沙滩，也就是派拉冈号的栖息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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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提尔不情不愿地搔搔他那所剩无几的灰发。“这点是特别提及的。任何人若是对遗嘱提出争议，就会自动被排除于遗嘱受益人之外。”他几乎是歉然地摇了摇头。“文件上照例都会附上这个条款。”他好言劝道，“并不是你父亲针对你而特别添了这一条。”
原本望着自己交缠双手的艾希雅抬起头，坚定地迎向柯提尔的眼神。“那么，你相信这真的是我父亲的愿望吗？我父亲真的希望把薇瓦琪交给凯尔，并让我仰赖姐姐的施舍维生？”
“这个嘛，我看那恐怕不是他所想见的景况。”柯提尔审慎地说道，啜了一口茶。艾希雅纳闷，他是不是以喝茶来争取时间思索？那老人心意已定似的坐挺起来：“不过我深信他当时神志清楚。没人骗他，也没人逼他。这事若是有什么骗局，我也不肯做见证人了。你父亲希望以你姐姐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但他并不是要以此来惩罚你，他只是想要保护整个家族。”
“唔，他这两个愿望都落空了，他不但惩罚了我，也没保护到家族。”艾希雅严肃地说道。她再次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心里因为自己如此批评父亲而感到羞愧。柯提尔任她发泄。片刻之后，她再度抬起头，有感而发地说：“你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就像是吃腐肉的鸟一样，我父亲才刚去世，隔天我就为了争食一块腐肉而上门来闹了。”
柯提尔把自己的手帕递给艾希雅，她感激地接过来。“不，不，我不会那样想。人生像是一条船，若是支持主桅的缆索断了，那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一点其他东西，拼命保住残余的部分，那也是很自然的事。”他伤心地摇摇头，“不过，人终究是无法回到昨天的啊。”
“是不行。的确是回不去了。”艾希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考虑她的最后一丝希望。“柯提尔，根据缤城的法律，若是一个人指着莎神发誓，那么我们可否像是要求他履行法律合约一样地要求他实践誓言？”
柯提尔的长眉皱了起来：“这个嘛，那要看情形。假使我在盛怒之下，在酒馆里指着莎神发誓一定要去把某某人杀了，那么，因为杀人本来就是非法的行为，所以……”
艾希雅决定不再拐弯抹角了：“如果凯尔·海文当着几个见证人的面发誓，只要我能提出明证，证明我确是个合格的水手，他就把薇瓦琪交还给我；如果他指着莎神发誓，那我能不能强迫他履行诺言？”
“这个嘛，严格来说，那艘船是你姐姐的财产，不是凯尔的财产——”
“我姐姐已经把薇瓦琪号交给他管理了。”艾希雅不耐烦地说道，“这样的誓言，到底有没有法律拘束力？”
柯提尔耸耸肩：“这种事情难免要提到商会去解决，不过，我认为你应该会赢。商会的人比较保守，大多很注重旧风俗，所以他们会认为，既然是指着莎神发誓，便理应实践诺言。你有见证人，而且至少有两名？”
艾希雅叹气，往后靠在椅背上：“是有一个，这人应该愿意出面证实我句句实言的。至于另外那两个人……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对母亲和姐姐有什么指望了。”
柯提尔摇了摇头：“像这样的家庭争执不免弄得不可开交。艾希雅，我劝你别走这条路，只会使家庭的裂缝更大。”
“我们家里的裂缝都已经这么大了，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她冷峻地答道，然后才向柯提尔道别。
艾希雅不愧是艾福隆的女儿，她一出家门，立刻就去柯提尔的办公室找他。那老人家看到她来访，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办公室的人一把她带入柯提尔的房间，他便站起来，拿出几份卷好收藏起来的文件；他将文件一一展示在艾希雅面前，并以常人也听得懂的用语解释，为何她一点也站不住脚。就此而言，她不得不称赞她母亲一声：这几份文件将遗产继承的事情裹得滴水不漏，就算船上为了保住货物度过暴风雨，顶多也不过是捆扎到这个程度而已。就法律而言，她是一无所有；就法律而言，她的未来，完全得仰仗她姐姐的善意。
就法律而言？！艾希雅可不想让自己的真实生活跟那种法律拘束扯上任何关系。她才不要靠凯芙瑞雅的施舍生活，尤其如今她若要靠凯芙瑞雅施舍，就等于要看凯尔的脸色。不行。就让他们继续认为父亲死后未曾留下任何东西给她吧。然而他们若是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父亲教导的一切，父亲对于航海贸易的所有知识以及自己对于父亲往来行事的观察都仍存在她心中。要是她无法靠这个本事让自己立足，那么她是饿死活该。艾希雅顽强地告诉自己，当年，第一个来到缤城的维司奇家族祖先大概也是只带了这么一身本事就勇闯异地，结果还不是好好的？她至少得向先人看齐啊。
不，她不能以立足为满。她既然声称自己有水手的本事，就非得弄到个证明，押着凯尔履行誓言。她相信，温德洛是一定会支持她的，毕竟唯有如此，他才能逃离父亲的手掌心。不过她母亲或凯芙瑞雅呢？艾希雅想了很久。依照她的评估，母亲和姐姐大概不会心甘情愿地为她作证；但是反过来说，她们也不可能在商会里公然撒谎。她的信心更加坚定，说什么都一定要驳倒凯尔，把理应属于自己的爱船要回来。
码头上很忙碌，所以艾希雅随意地朝薇瓦琪的停泊处走去之际，不时要侧身避开人推的运货独轮车、由大汗淋漓的马匹拉着的运货篷车、为离港船只运送食粮补给的杂货商，以及赶着在抵港货物运走之前进行查验的商家等。在以前，中午时分码头的忙碌景象总令她充满活力，如今这情景却使她心情低落沉重。感觉上，她像是被这忙碌的一切排除在外，丢到了一旁，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隐形人。此时她一身商人世家之女的端庄打扮，走在码头上时，任哪个水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更不敢开怀地对她打个招呼。说来讽刺，今早她选了这套简单的黑色洋装来穿，又套上绑鞋带的凉鞋，多少是为了昨天不可取的行为向母亲表示歉意，但始料未及的是，这身衣物竟然变成她独行闯天下时的唯一财产了。
走着走着，艾希雅却丧气起来。她连要怎么养活自己都不知道。像她这一身打扮，连走上前跟船长或大副讲讲话都难了，又怎么让对方相信她真是个合格的水手呢？在缤城，女性水手并不罕见，但是也没那么多。六大公国的船进港时，船上往往有不少女水手；除此之外，三船移民之中有不少人后来是以打渔为生，而渔船总是全家大小一起出海作业。所以，虽然女人当水手在缤城并不是什么破天荒的新闻，但艾希雅不免要证明她跟男人一样强悍，甚至更强悍，才有登船的机会。不过以她这一身打扮，人家根本连谈都不会跟她谈。气温升高之后，这身衣服变得更加不舒服，这层层的黑裙与拘谨的外套，既沉重又碍手碍脚，艾希雅越来越渴望换上简单的帆布裤、棉衬衫和背心了。
最后她终于走到薇瓦琪号旁边，仰头望着那人形木雕。旁人看来，只觉得薇瓦琪像是在阳光下打盹，但是艾希雅甚至用不着接触，就知道薇瓦琪其实是在注意她船体内的卸货事宜。卸货的步调飞快，船边搭起了好几条梯板，一群专门装卸货的工人则像是蚁窝受到惊扰之后，疯狂逃出的蚂蚁一般，快步背着各式不同的货色顺着梯板走下船。卸货工人不曾多看艾希雅一眼，毕竟站在码头上看热闹的人多得是，不差她一个。艾希雅大着胆子凑近薇瓦琪号，伸出手触摸她那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船板，柔声说道：“你好。”
“艾希雅。”船以温馨的女低音应道，张开眼睛，笑着俯瞰艾希雅。薇瓦琪朝她伸出一手，但是如今船上的负重轻了，所以船浮得高，两人的手碰不到。艾希雅不敢奢望，只要能摸着船壳的木板，感受到木板传来的感觉，也就满足了。她的爱船已经有相当的自觉，她跟艾希雅讲话之际，还能同时察觉到货舱内的动静。艾希雅更领略到，薇瓦琪还有好大一份注意力贯注在温德洛身上，内心不禁一阵刺痛。那少年待在锁链收藏柜里，正在卖力地收卷绳索；收藏柜狭小封闭，颇有压迫感，而船上浓重的味道又使他恶心欲吐。温德洛郁闷的心情扩散到整条船上，所以船板紧绷，一路到帆桁都是僵硬的；此时船系在码头边，因此这样的情况还没什么要紧，不过一到了开阔的海上，船可是必须随着水与风的压力变化而灵活反应的。
“你放心，温德洛一会儿就好了。”艾希雅柔声劝道，虽说薇瓦琪那么在乎温德洛，她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对于新手而言，那种工作的确粗重又枯燥，不过久了就好了。你别老是想着他现在有多么苦。”
“恐怕没那么单纯。”薇瓦琪平静地托出心事，“他待在船上，就像是被人关在监牢里。他根本不想上船，只是一心想做教士。一开始，他跟我挺谈得来的，但现在恐怕他们是逼着他恨我了。”
“别说傻话了，谁恨得了你呢？”艾希雅鼓励道，努力找个理由让她的话听来更为可信，“温德洛的确是想去别的地方，我就算谎称他想留下来也于事无补，所以，他怨恨的是他想去却不能去。既然如此，他怎么会恨你呢？”艾希雅硬起心肠，仿佛所面对的是探火取物的难关般补了一句：“你可以做温德洛的后援，这你是知道的。你不妨让他知道你有多么重视他，以及你因为他在船上陪你而得到多少安慰。就像你以前待我那样啊。”她虽尽力控制，但讲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仍不免支离破碎。
“可是我是船，不是你的孩子。”薇瓦琪所答的并非艾希雅说出口的话，而是她心中转过，但没有明讲的思绪，“你并不是把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孩子遗弃在港边。我自己明白，就许多方面而言，我仍显得太单纯，但是我有许多记忆与知识可供我随时取用；我只是需要把这些整理一下，找到关联，理解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艾希雅，我知道你遗弃我并非出于自愿，但我是什么心情，你也很了解。所以你一定能体会我现在有多么难过，因为温德洛是被迫上船，他明明想去别的地方，却被押着来跟我作伴，与我交心。温德洛与我彼此倾心，但如今由于这个现况让他十分气恼，所以他非常抗拒，不愿与我为伍。这不免使我感到羞愧，毕竟我常常寻求他的支援。”
船内心的巨大矛盾可怕到艾希雅几乎不敢去碰触。薇瓦琪明明需要有温德洛为伴，却又挣扎着压抑这个需要，并迫使她自己杵在像浓雾一般灰蒙蒙的冰冷孤绝之中。艾希雅几乎感觉得出那是个很恐怖的境地，大雨狂泄、天气寒冷，还有无尽的灰涩，想到便毛骨悚然。她还在思索要用什么话来劝慰薇瓦琪时，突然听到一个男人大声喝令，盖过了码头上的寻常吆喝与脚步声。“你，喂，就是你！你离我们的船远一点！船长有令，不准你上船。”
艾希雅扬起头，伸手遮眼以挡住强烈的阳光。就算刚才没听出出声的是谁，至少现在她瞧见屠戈的脸了。“先生，这里可是公共的码头呢。”她平静地指出。
“哼，但这可不是公共的船，所以你还不快滚开！”
不必回溯太久，若是在两个月之前碰到这种事情，艾希雅必定当场就大发雷霆，但是她孤独地关在舱房里，只有薇瓦琪为伴的那段期间，以及这三天来的变化，使她有了转变。艾希雅心不在焉地想道，这倒不是说她被磨得没了棱角，所以不会随便发脾气，而是如今她尽管气愤不已，却学会了耐心等待。她何必浪费口舌，跟微不足道、逮住机会就要骑在别人头上的二副斗嘴？她可是母老虎啊，母老虎才不会浪费工夫，跟这种不入流的生物咆哮。一定是伺机而动，等到可以一口咬断对方的脊骨时才会出手。他在对温德洛暴力相向时，未来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此外，他还粗暴地对待艾希雅，这点到时候也会一并讨回公道。
艾希雅感到一阵晕眩，她猛然领悟到，当她的手贴在船板上时，薇瓦琪的想法与自己是合为一体的。她赶快抽回手，感觉上，像是把手从冷糖浆里抽出来似的。但是恐怕已经太迟了。“不行，薇瓦琪。”艾希雅沉静地说道，“别将我的愤怒据为己有。复仇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你无须弄脏你的手。你如此庞大，如此美丽，这种事情配不上你。”
“照这样说来，他也不配上我的甲板。”薇瓦琪以低沉苦涩的声音应道，“像他这样的毒虫在我身上乱跑，而你却只能待在岸上，我为什么要忍？你总不能跟我说，维司奇家的人对待亲族一向就是这个作风吧？”
“不，不，维司奇家当然不是这样的作风。”艾希雅劝道。
“喂，你没听到吗，我已经叫你走开了。”屠戈再度从甲板上对她吼道。她仰头望着他，见他靠在船栏边，摇着拳头对她说道：“你再不走，我就下去赶人了！”
“他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艾希雅对船劝道。但是她话还没说完，便听到货舱内传来惊叫声，然后是重重落地的响声。甲板上有个人流利地骂出一连串脏话，接着就有好几个人喊着屠戈，其中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特别响亮：“二副！横梁上的起重机绞盘掉下来了！但我敢发誓，早上开工的时候都装得好好的。”
屠戈的脑袋消失了，接着艾希雅便听到他疾奔过甲板的跑步声。薇瓦琪号上的卸货工作停顿下来，因为一半的水手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摔裂的集货板，以及散落一地的康福果。“这够他忙上一阵子了。”薇瓦琪满足地说道。
“不过我真的得走了。”艾希雅匆匆地下了决定。她若是留下来，必定得面对一个困难的课题，那就是集货板与绞盘掉落一事，薇瓦琪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霎时间，这课题变成了寒冷得令人不敢碰触的秘密，若是探究答案，恐怕十分沉重，因此她还是一直存着疑心就好，这样才不用活得那么辛苦。“你一切小心。”她对薇瓦琪说道，“还要照顾温德洛。”
“艾希雅！你会不会再来？”
“当然会。我只是有几件事情需要打点一下而已。不过你出航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我实在想象不出出航时没有你陪着是什么光景。”薇瓦琪凄凉地说道，那人形木雕举目望着遥远的海平线，仿佛此时她已不在缤城。偶尔一阵微风吹来，吹起了她那沉重的发卷。
“到时候，我站在码头边目送你远去，心里一定也很难舍。你至少有温德洛作伴啊。”
“只是温德洛恨得牙痒痒，他就是不想陪我啊。”船突然显得稚气十足且郁闷至极。
“薇瓦琪，你知道我不能久留，不过我会回来看你。我正在想办法跟你再度相聚，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我们终究会再相聚的。在那之前，你可要乖乖的。”
“好吧。”薇瓦琪叹道。
“那就好。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
艾希雅转身匆匆走开。这些虚假的话语，她差点就梗着讲不出来。她纳闷道，不晓得这番话是否骗过了船？她希望已骗过了薇瓦琪，但是她对薇瓦琪知之甚深，她的直觉是薇瓦琪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唬弄过去。这么说来，船一定知道自己有多么嫉妒温德洛取代自己在船上陪伴她；薇瓦琪一定也感觉得出事况如此发展，自己心里有多么愤慨了。可是艾希雅仍希望薇瓦琪别看穿她的心思，也希望薇瓦琪跟绞盘掉落的事情无关，并热切地对莎神祈祷，希望船别自己尝试着把事情纠正过来。
艾希雅边走边想，想到船的模样跟自己原先期待的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在她的想象中，一向认为薇瓦琪苏醒之后必定貌美又才华洋溢，具备一切自豪且美丽女人的美好特质。但是艾希雅从来也不曾静下来想想，这船不但继承了她父亲的经历，也继承了祖母的，更何况艾希雅自己也对薇瓦琪大有影响。既然如此，那她可担心了：薇瓦琪会不会像是标准的维司奇家人一样，执拗、积怨难消，而且一心要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呢？以前我拗着性子的时候，父亲总是耐心地开导，如今我若是在船上，也必能好好开导薇瓦琪，但温德洛根本就是个门外汉。她心里突然升起一个阴森的念头。就算薇瓦琪杀了凯尔，那也是他自食恶果。
艾希雅心里陡然升起轻蔑的感觉。她怎么可以冒出这么邪恶的念头呢？她赶紧弯身以手指关节叩着码头地面的木条，去一去邪，以免为薇瓦琪招来这样的命运。艾希雅挺身站直之后，目光正巧与一个女子四目相对。原来琥珀就站在那里直视着她。那浑身金黄的女子穿着一袭式样简单的棕黄长袍，头发绑成一条长辫披在身后；袍子从肩膀到裙子下摆一路打着细密的直摺，掩去了身材的线条；她戴着手套，这一定是为了遮掩工匠必有的疤痕与硬茧，同时呈现出仕女的风貌。这忙碌的码头上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琥珀却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丝毫不受周遭喧扰的影响，仿佛她是封在玻璃瓶中与众人隔绝着。在那一瞬间，她淡黄的眼睛盯着艾希雅，而艾希雅被她一盯，就立刻口干舌燥。那女子有种超乎尘世的气质。整个码头上人来人往、匆促奔忙，但在她身边却自然流露出一派静谧且专注的气氛。她脖子上戴着一条极为简单的木珠项链，每一颗木珠都因不同木质而闪耀着独特的棕黄色泽。即使艾希雅与她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仍一下子就注意到那条木珠项链，并且喜欢上了它们。她想道，那样精巧的项链，见过的人大概都免不了想要弄一串来戴戴吧？
她的目光游回琥珀的脸上。两人的目光再度相遇。琥珀没有笑，而是缓缓先把头转到这边，再转到另一边，像在邀请艾希雅鉴赏她的轮廓。但是艾希雅没多注意她的脸庞，反而只顾着看她那左右不成对的木耳环。她左右耳各戴了好几个耳环，不过艾希雅紧盯的是从她左耳垂下的闪亮盘旋的海蛇耳环，以及从她右耳垂下的亮晶晶的飞龙耳环；海蛇与飞龙差不多跟成人的拇指一样长，其雕工精巧，好像随时会活过来。
艾希雅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瞪着人家很久了。她不情不愿地再度与琥珀的目光相遇，那女子笑着以疑问的神情望着她。艾希雅努力维持面无表情，那女子则渐渐转为轻蔑的脸色，接着伸出手指修长的手，轻轻拂过那平板的肚腹。艾希雅见此，全身上下打了个寒颤，仿佛那戴着手套的手摸的不是琥珀自己，而是她的肚腹。她再度朝琥珀瞄了一眼，此时那女子的脸看来坚定且意味深长，直视着自己的模样，有如弓箭手注视着标靶一样专心。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行色匆匆，唯有她们二人突然定了下来，像是与众人全不相干。艾希雅像是真的被琥珀拉住了手而必须猛力抽出一般，费了好大的劲，转身飞奔逃往缤城市场。
艾希雅跑得很急，所以她穿过艳阳下的市场里逛街的人潮时，不但笨拙地撞上了人，还因为回头去看有没有人追来而撞倒摆着满满一桌丝巾的摊子。看来琥珀并没追来。她这才放慢脚步，怦怦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也开始感觉到自己在午后的艳阳下流了一身汗。与薇瓦琪见面，再加上撞见琥珀，使得她口干舌燥、双腿发软。真是个笨蛋，而且也太可笑了。不过是盯着我看而已，这有什么好怕的？以前她从不会那样大惊小怪，大概是因为这两天压力太大了吧，况且她已经好久没有正经地吃一餐了。想到这里，她才猛然想起，打从前天以来，除了啤酒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吃。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才会那么失态吧。
她在街道旁的小茶馆最里面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能够躲在这阴凉的地方避太阳真是太好了。她点了葡萄酒、熏鱼和甜瓜。服务生鞠躬离去之后，她才陡然想起身上的钱不知道够不够花？她今早小心地穿上这一身衣服时，并没想到要多带钱。每当她下船回家住在自己房里，房间总是随时都保持一丝不苟。她抽屉角落里有些零钱和钞票，早上她换衣服的时候顺手把那些钱塞进入钱袋里，那是出于习惯，倒不是未雨绸缪。那些钱不多，就算够付这顿简餐吧，也必定不够付晚上找个房间住宿的钱。所以，除非她想要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回家，不然她最好做点打算，想办法过日子。
她仍在挣扎着想这些事情，但是餐点已经送来，于是她想也不想，就吩咐服务生取来蜡，然后将戴在指头上的印戒，朝收账用的木条签牌上的软蜡印了下去。她大概是最后一次签账了，往后再也不会有商家手持她的签账签牌去家里收款了。要是早想到这一点，那真该点一桌丰盛的食物来吃才是。不过香瓜又甜又脆，鱼熏得多汁又香，而酒呢，嗯，还可以入口。她以前喝过更差的，而日后必定还会吃更多低劣的东西，但是她一定要撑过去。以后情况一定会好起来。非得好起来不可。
艾希雅喝完酒时，猛然想到父亲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终其余生，她父亲都再也不会回来了。就这个部分而言，她的人生是怎么也不会变得更好的。在想到这个念头之前，她虽哀悼去世的父亲，但对于这种心情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但是一想到那么远，那种悲恸感又重新袭来，使她无力招架。用这个新的角度去看人生，真是太痛苦了。无论她能撑多久，艾福隆·维司奇都永远不会再回家，并摆平这纷乱的事务了。往后除非她自己动手，否则也不会有人帮她把事情纠正过来。据她观察，凯芙瑞雅管理家产的手腕可能不大好。好吧，若是凯芙瑞雅与她母亲一起经营，那么家业大概会有声有色，但别忘了，日后凯尔一定会搅局。如果自己完全抽身，对于家务全不插手，那么维司奇家族未来会有什么变化呢？
可能会失去一切。
甚至连薇瓦琪都保不住。
缤城还没发生过家族活船不保的事情，不过德孚榭家族曾经差之毫厘就失去活船。当时那个家族的欠债实在太多，所以商会已经同意最大债主，也就是商人康立与理许可以取得其家族活船的拥有权。德孚榭家的长子则必须以立约偿债的仆人身份继续留在活船上，直到家族债务清偿为止。但是这项安排尚未执行完毕，德孚榭家的长子就驶着家族活船，载着一船值钱到足以满足债主胃口的好货回到缤城港来。当时整个缤城都因为他载誉归来而欢欣鼓舞，并将他当做是大英雄来看待。但不知怎地，艾希雅就是无法想见凯尔会把保有家族活船看得比一切都重要。才不会呢，比较可能的发展是，他会干脆为了偿债而双手奉上活船与儿子，然后把责任推到儿子身上，跟温德洛说这都怪他不好。
艾希雅叹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思考她最不敢面对的问题。薇瓦琪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薇瓦琪才刚苏醒，根据传说，她的性格会在接下来这几周定下来。不过大家都认定，活船会有什么脾气是怎么也猜不准的；活船的个性有可能与家族极为相似，也可能差得很远。艾希雅已经注意到，薇瓦琪的性格带有坚决无情的特征，而未来这几周，到底这个特征会变得更为显著，还是会突然散发出她父亲那种讲究公正与公平竞争的特质？
艾希雅想起康德利号。这艘船因为任性偏执而恶名昭彰。康德利无法忍受货舱里有活着的东西，而且最讨厌冰霜。若驾着康德利号往南开往哲玛利亚，船倒乐意配合，不过水手们声称，若是驾船驶往六大公国或是更北的区域，那么在甲板上干活的感觉就好像是整条船冻结了，如铅铸的箱子一样怎么拖也拖不动。但是反过来说，船上的载货若是有香味，而且是往南开，那么康德利则几乎可以自动航行，并且像风一般快。这样看来，性子太强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除非船疯了。
艾希雅叉起盘里最后一块熏鱼。想到这个念头，虽然是炙热的艳阳天，却像吞了块寒冰下肚。不，薇瓦琪永远也不会变得像派拉冈那样，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是经过三代船长完完整整地将人生灌注在船上之后，才慢慢地苏醒过来，而且一切仪式和介绍欢迎都具备。大家都知道，派拉冈号就是缺了这些才会无可救药。历任家族的贪婪忮求造就了一艘发狂的活船，并将死亡与毁灭带入家门。
乌图·大运接掌派拉冈号船长职位时，船只有一世的生命而已。乌图的父亲波威克既是个好商人又是个好船长，这点有口皆碑。至于乌图，最好听的讲法是他这个人狡猾机灵且胆子很大，什么样的赌注都敢下。乌图急于在自己这一代就还完活船的船款，所以他每一趟船都超载。跟着派拉冈号跑了一趟的船员少有人愿意再跑第二趟，乌图对待属下严苛，所以船员并不好受，连他那个年纪尚小就上船打杂的儿子科尔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当时就有人谣传，尚未苏醒的派拉冈号很难驾驭，不过人们大多将此归咎于乌图太过贪婪，船上张了太多船帆，所以甲板上拥挤不堪。
不可避免的事情终于发生。那时是冬天，常有暴风雨降临，而派拉冈号又超载。瑟翠·大运天天在码头边徘徊，凡是有船入港，就问有没有派拉冈号的消息。但是没人见到派拉冈，也没人跟她丈夫或儿子说过话。
六个月之后，派拉冈号回家了。人们在缤城港入口那一带发现了随波逐流、龙骨朝天的派拉冈号。一开始，谁也认不出那条废船到底是哪条船，只是从那银色的木料看来必是活船无疑。于是一些自告奋勇的人驾着平底小渔船，把那船拖到沙滩上下锚，这样等到潮水退了之后，甲板就会露出来，并揭露这艘船所遭遇的惨祸。潮水一退，众人便看出这是派拉冈号。船的主桅已经断裂，大概是被严重的暴风雨吹断了，但是甲板上还有更惨的情状。派拉冈号最后一趟货仅剩一点残余，但却牢固地绑在船上，任凭暴风雨或是大海浪都卷不走：乌图·大运与科尔父子两人的尸体缠在货网之中，只是那残躯已经被鱼啃得差不多了。
最令人惊骇的是，船竟然已经苏醒。乌图与科尔之死完成了将船唤醒所需的三世人生。潮水一退，露出人形木雕之后，那雕得面目狰狞的大胡子战士便以男童的声音叫道：“母亲！母亲，我已经回来了！”
瑟翠尖叫一声就昏倒了，人们赶紧将她抬走，日后派拉冈号便停泊在自己的船位上，但是瑟翠此后不再踏上派拉冈号停泊的海堤。这条痛失亲人又受到惊吓的活船伤心至极，常常连日地啜泣叫喊。一开始，人们还颇感同情，并尽力劝慰派拉冈；他们将康德利号泊在他身边，停了近一个星期，看看老活船能不能稍稍舒缓他的情绪。但是派拉冈还没好起来，康德利自己倒变得既激动又难相处，最后人们不得不把康德利号挪走。派拉冈号一直哭泣下去，那个情景教人看了心神不宁；派拉冈的长相是个凶狠的战士，毛茸茸的胸膛、有着雄壮肌肉的手臂，哭起来的样子却像个受了惊吓的小男孩，成天喊着要找妈妈。人们对派拉冈的感觉从怜悯转为恐惧，最后则转变为愤怒。派拉冈的举止为他自己赢得了新的封号：“派利亚”，意为众人所弃的贱民。任哪一条船的船员都不愿自己的船停在他的周遭，以免沾染了霉运，并任由这条弃船孤寂地泊在码头边。系住船的缆索因为腐化而发软，并因为爬满藤壶而重新垂下来，派拉冈号则越来越沉默，除了偶尔忍不住情绪爆发而咒骂哭喊之外，就不发一语。
瑟翠·大运年纪轻轻就死了，派拉冈号的拥有权便转移给大运家族的债主。在众债主眼中，派拉冈号十分棘手，因为这船不能出海，又在碣头边占着昂贵的泊船位。时间一久，债主们便不情不愿地让出部分所有权给大运家族的堂亲，前提是他们得有本事让派拉冈号重新出航。凯柏和瑟吉这一对兄弟出来角逐拥有权。竞争非常激烈，最后是出生时间比弟弟早几分钟的凯柏出线。他领到了奖赏，并立誓有朝一日要将家族活船再买回来。他花了数月的工夫跟派拉冈号讲话，最后似乎跟派拉冈建立了些许默契。凯柏对外宣称，派拉冈就像是受到惊吓的孩童，所以柔声哄劝的效果最好。活船的债主们增加了凯柏的信用，提高他的赊账额度，并喃喃地抱怨这船亏得不够吗，居然还得用新的钱去垫。不过嘴上虽这样说，但还是这么做了，因为这一来说不定可以把他们的亏损弥补回来。凯柏付了天价的薪水雇佣新船员和新工人，因为谁也不愿接近那条厄运缠身的船。过了大半年，船终于装修完毕，船员也雇齐了，众人一再恭贺凯柏将派拉冈号从衰败之中拯救回来，因为开航前几天，派拉冈号看来像是个害羞但彬彬有礼的小孩子，虽然不多话，但偶尔会露出笑容，任谁看了心头都会暖暖的。船在一个明亮的春日离开缤城。从此以后，凯柏与那一船船员便再也没有了消息。
人们再度看到派拉冈号时已经是条破船了。船帆腐烂，甲板上的船栏也全部崩塌。他回来前的好几个月，消息便已传回缤城港。派拉冈号吃水很深，甲板几乎陷在海里。过往船只上的人对派拉冈号喊破了喉咙，也不见有人应声，而若是有谁大着胆子靠上去打量空无一人的甲板，表情木然的派拉冈就会冷漠地以黑色的大眼回瞪。派拉冈号终于回到缤城，回到他多年系泊的海堤。回来之后，他开口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母亲我已经回来了。”这句话很出名，在缤城传颂一时，但这到底是真有其事，抑或只是添油加醋，艾希雅就只能臆测了。
瑟吉最后终于大起胆子将船缆拉过来系在码头上，然后登船一瞧。他没看到兄长，也没看到船员；船上既无活人，也没有尸体。航海日志上记的最后一条写着，天气晴朗，预计这批货必可卖到好价钱。至于船上的人为何弃船而去，则令人百思不解。派拉冈号的货舱里仍装着泡了水的丝绸和白兰地，债主把还能利用的货物拿出来变卖了，之后把厄运缠身的船奉送给瑟吉。瑟吉接下了派拉冈号，又以宅子和地产为抵押，将船重新装修，全城的人都认为瑟吉简直是疯了。
瑟吉驾着派拉冈号成功地跑了十七趟。别人若问他如此顺利驾驭可有什么秘诀。他便答道，他根本不理会那个人形木雕，干脆把这条活船当做是一般木船来用。在那几年，派拉冈号的人形木雕缄口不语，目露凶光，有力的手臂交握抱住健壮宽广的胸膛，下巴咬得紧紧。不管船对于凯柏和船员们失踪的秘密知道多少，总之他都搁在肚子里了。艾希雅的父亲告诉她，在那几年，码头上的人们几乎接受了派拉冈号，甚至有人说，瑟吉打破了派拉冈号郁积不散的厄运；瑟吉自己则夸称他多么会驾控活船，并且勇敢地带着大儿子一起出海。瑟吉还清欠债，赎回宅子和地产，并让妻子和那几个孩子过着舒适的生活。于是之前船的旧债主开始发牢骚，说他们当初实在不必急着签下字据，将厄运之船让给瑟吉。
但是瑟吉第十八次驾着派拉冈号出海之后就没有再回来。那一年暴风雨闹得特别凶，许多船只都因此而葬身海窟，所以不少人传言，瑟吉的命运大概也差不了多少，毕竟船的桅梁索具若是积了太多冰霜，那么不免会翻覆，不管是不是活船都一样。瑟吉的寡妇在码头上徘徊，以空洞的眼睛望着海平线。但是派拉冈号二十年后才归来，那时瑟吉的寡妇已经再婚，又生了几个孩子了。
派拉冈再度肚腹朝天，抗拒着海风、潮汐与海流的影响，慢吞吞地漂流回故乡。这次，人们几乎是一看到那银色的龙骨就断定那是派拉冈，不过没人自愿去把船拖回来，也没人想要把船翻正，看看船上的水手出了什么事。人们连跟派拉冈说句话都不愿意，因为人人都怕染上厄运。后来派拉冈的船桅卡在港口水底的软泥中，出入港口的船只皆得避开他的船体，因而险象环生，所以港口总管派出了自己的人手。那些人咒骂着把船从软泥中拖出来，趁着那个月潮水最高的一天，以绞盘滑车等器具将船拉到沙滩高处。潮水退了之后，派拉冈号就躺在地上，一点水也碰不到了。此时大家都看得出，原来这次不只是派拉冈号的船员惨遭不幸，就连人形木雕本身也受到了重创。派拉冈的眉、鼻之间受了粗暴的斧斫之伤；以前那一对若有所思的黑眼不见了，如今除了乱七八糟的木屑之外，什么都不剩。他胸口有个古怪的红色七角星星，像是烫伤的痕迹。更可怕的是此时他又再度胡言乱语，还伸长了手乱挥，保证谁要是走近，就会将他撕得体无完肤。
胆子较大的人最后还是上了船，之后告诉大家船上空无一物，可说是只剩下骨架了。曾经驾驭派拉冈号的水手们什么也没留下，连把小刀都没见着，就连派拉冈的航海日志也没了。这条记忆被洗劫一空的活船时而喃喃自语，时而仰头大笑，时而咒骂自己，而他说的话就像是沙漏破裂后漏出来的沙子一样毫无意义。
打从艾希雅小时候起，派拉冈就是这般光景。这条人们有时称之为“派利亚”，有时干脆称之为“死船”的船，虽然偶尔几乎要被难得的高潮托着浮起，但码头总管早就派人把他的船锚牢牢地插在沙滩的悬崖里。码头总管可不想让这条船随便漂浮出海，对其他船只造成危险。就名义上而言，现在派利亚号是艾米斯·大运的财产，不过据艾希雅看来，艾米斯大概从不曾探访过那艘搁在岸上的活船残骸。常人若是有了发狂的亲戚总是避而不谈，就算提及也只是窃窃私语，而人们看待派利亚号的态度便是如此。艾希雅一想到薇瓦琪可能也会步上派利亚的后尘，便不禁打了个冷颤。
“要不要再添点酒？”店里的伙计意有所指地问道。艾希雅赶快摇头，并领会到她占着这张桌子太久了。坐在这儿揣想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悲剧，并不会使她自己的人生变好，她必须行动才行。她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薇瓦琪的郁闷情状告诉母亲，并想个法子劝母亲，说服她一定得让自己陪着薇瓦琪出海才行。而她该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日后若再像刚才那样，想要幼稚地发牢骚，就先横刀抹了自己的脖子再说。
她离开茶馆，在熙熙攘攘的市场里乱逛。她越是想要集中心思面对自己的问题，就越无法决定要从何处下手。她必须有地方睡觉，需要食物，还要找到工作。她心爱的船落在一点都不体贴的人手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努力在脑中搜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能向她伸出援手的盟友，但是却一个也想不到。她不禁咒骂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培养一伙同党，跟其他商人世家的子女结为密友；如今她既没有可以让她寻求慰藉的男友，也没有可以让她住个几天的知交莫逆。她在薇瓦琪号上的时候有父亲作伴，要讲严肃的话题不乏对象，此外还可以跟水手们谈天说笑。回到缤城，不是待在家里，沉溺于真正柔软的床铺与新鲜热食的豪华享受，就是跟着父亲外出处理公务。柯提尔是她父亲的顾问，她是早就认识的，此外她还认识一些换钱的商家，以及许多买卖他们船上货物的商人，但是这些生意往来的对象无助于她目前的困境。
她若是回家则免不了显得像是在摇尾乞怜。更何况，就算只是为了要回去拿自己的东西而出现在家门口，也很难说凯尔会怎么对付自己。她可不会白白奉送机会，让凯尔像是处罚不听话的小孩子似的把她锁在自己房间里。不过她对薇瓦琪号有责任，即使他们声称船已经不属于她，她的责任也不会稍减。
最后她终于拦下一个愿意跑腿送信的人，这才让她的良心稍微安定。她花了一文钱，弄到一张粗糙的纸、一枝铅笔，以及日落之前送达的承诺。她匆匆地写了个字条给母亲，但是除了提起她很关切薇瓦琪，以及薇瓦琪看来郁闷不安之外，就想不出要写什么了。她没为自己提出什么要求，只请母亲亲自去跟薇瓦琪谈一谈，看看她到底为何心事重重。最后一段可能会让人觉得艾希雅小题大作，但她仍提笔提醒母亲，派拉冈号的下场很悲哀，希望他们的家族活船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艾希雅把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这文字似乎太过做作，她看了不禁皱眉。不过她对自己说，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况且她母亲是那种看了信之后，至少也会到码头边瞧瞧的人。她以些许软蜡弥封，又用印戒在软蜡上盖印，然后就交给那少女去送信了。
办完这事之后，她抬起头四下张望。原来她已经走到雨野街。她父亲和她一向最喜欢在这一带闲逛。父女俩办完公事之后，总是找个借口逛到这里来，以细数新奇而罕有的东西为乐。他们最后一次散步到这里来的时候，几乎整个下午都消磨在卖水晶的店铺里。那铺子里有种新货叫做风铃，即使是轻轻呼一口气，风铃也会奏出音乐。那音乐并非随意的音符，而是令人着迷且永无止尽的曲调，那曲调之美是只拥有短暂生命的人们哼不出来的。只要听过那乐声，就会将那曲调留在脑海中，无法忘怀。父亲为艾希雅买了沾糖浆的紫罗兰和玫瑰花瓣，满满地装了一小袋。艾希雅则帮着父亲挑了几颗香水宝石作为母亲的生日礼物，又陪他到银匠的铺子里，请人把那宝石镶成几枚戒指。那一天，他们父女俩在展示雨野河精品的铺子里进进出出，感觉真是豪奢。
据说雨野河流下来的水混杂着魔力，而雨野河家族送到缤城来的东西，毫无疑问地也沾染了魔力。有些拓荒者选择留在雨野河上最早建立的那些聚落定居，原因众说纷纭，而且有些人讲得很难听，但那些人卖出来的东西总是引起惊讶的赞叹。弗尔佳家族所买卖的艺品古意盎然，像是做工精细的织锦画，画上的人不太像人，眼睛竟是淡紫色或黄玉色。此外有设计与众不同的珠宝镶在不知是什么的金属上，以及既有香气、造型又优美的陶瓶。索夫隆家族摆出来的精品则是色泽从橙黄、红紫到蓝色不等的深色珍珠，以及冷玻璃制成的容器；这种冷玻璃容器绝不会变暖，很适合用来冰酒与水果，或是甜奶油。其他雨野河的家族出产“瓦济果”。瓦济果的果皮榨出的油具有麻痹效果，即使是严重的伤口亦可见效，而其果肉浆汁乃是麻醉药，药效可达数日之久。最吸引艾希雅的当属那些卖玩具的铺子。这里卖的娃娃眼睛水汪汪的，皮肤柔软温暖，像是真的婴儿。有那种一上发条就会动上好几个小时的玩具，有塞了药草就保证会做好梦的枕头，还有打磨光滑的宝石，摆在暗处会放出冷光，可将梦魇挡在门外。这些东西在缤城的卖价已是高得惊人，若是运到外地去，那价钱更是令人咋舌。即使如此，艾福隆之所以不肯买雨野河来的玩具，连买给他那个宠爱的外孙女麦尔妲亦不愿意，倒不是因为价格之故。艾希雅追问时，他只是摇了摇头。“人若是拿有魔法的东西来做买卖，那么就算只是多少沾上了边，也不免要付出代价。”他阴郁地对女儿说道，“我们的祖先判定那个代价实在太高，才离开雨野河到缤城定居，而我们自己也不做雨野河的生意。”艾希雅一再逼问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父亲则摇摇头说道，等她年纪大一点再说。不过，即使父亲疑虑甚深，却也没有因此而不买妻子渴望已久的香水宝石。
等她年纪大一点再说。
唔，不管等到哪一年，父亲都不会跟她说了。这个苦涩的念头将她从快乐的回忆打回漫漫的午后。她离开了雨野街，临走时仍不忘提防地瞄一眼琥珀设在街口的店铺。她几乎有点期待那女人会站在窗后凝视着她。不过窗后没人，而是在躺椅上铺了金黄色的布料，上面恰到好处地摆设着几件巧夺天工的作品。店门开着，出入的人不少。这么说来，琥珀的生意应该不错。她不禁纳闷，跟琥珀结盟的到底是哪一个雨野家族，以及她如何攀上这一层关系的？雨野街上的店铺招牌大多雕着各个贸易世家的标志，唯独琥珀的店没有。
艾希雅走到暗巷里，解下钱袋，细数里面有多少钱。果然如她所料，她的钱只够住宿一晚，兼吃一顿晚餐。或者她也可以吃省一点，多撑几天。她再度考虑要不要干脆回家，但是却很不甘心。至少不要在凯尔可能在家的时候回去。以后再说吧，如果凯尔开航之后她还没找到工作，也无处栖身，那么可能非得回家去一趟，至少拿点衣服和个人的珠宝什么的。衣服首饰都是艾希雅自己的，她若是回去拿这些物品，想必不至于折损尊严。但是凯尔还没开船之前她绝不回去。说什么都不回去。她把零钱和钞票塞回钱袋，然后将束带拉紧；她昨晚花了那么多钱喝酒，真是不知节制，要是能把那些钱叫回来就好了。不过，花出去的钱是叫不回来的，所以剩下的钱，她最好谨慎花用。她再度将钱袋绑在腰带上，塞进裙子里。
离开暗巷之后，艾希雅察觉到自己以坚定的步调沿街走下去。她得找个地方过夜，而她只想到一个地方。她父亲曾经多次严格地警告她不要去找他作伴，最后更明确地禁止她再度探访他，不过现在她努力把父亲的劝诫抛在脑后。在父亲明令禁止之前，艾希雅已经跟他做了几个月的朋友。那时她年纪还小，尚未跟父亲出海航行，所以夏日午后常常来找他作伴聊天。虽然别的城里孩子老觉得他既恐怖又恶心，但是艾希雅一下子就不怕他了。说句真心话，她还觉得他很可怜呢。他的样子的确很吓人，不过最吓人之处，是过去别人待他太坏。艾希雅一想通了这一点，就开始试着跟那条船建立友谊了。
午后太阳西沉，开始化为漫长的夏日傍晚时，艾希雅已经离开缤城闹市区，走向散落着岩石的沙滩，也就是派拉冈号的栖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