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废船与运奴船
淹没在水下。不是短暂淹没，也不只是暂时被大浪盖过，而是倒挂着泡在水里，头发随着海水漂动，肺里吸进去的只有咸水。我淹死了。他心里想道。这次又是跟上次同样的下场。眼前只见绿色的鱼与水的世界。他高举双臂伸向海底，用力地拥抱这个只有鱼与水的世界，然后静待死亡。
但死亡乃是幻影，死亡一向都只是幻影。他一心只想要停止，阻断自己的生命，却求死不得。即使像现在一样泡在水里，即使他的甲板静谧无声，既无人奔跑，也无人发号施令，货舱更是装满海水、一片死寂，他却仍不得安宁。是有点枯燥，但就是不得安宁。千百条簇拥而来的银灰鱼群避着他，不敢靠近；它们像是海鸟群一般地朝他游来，凑近了之后，便照样保持队形，经由船旁离开——像是察觉到他的巫木骨架有什么邪气似的。他在无声且灰蒙蒙的世界中漂流，没有呼吸，也没睡着。
然后海蛇群来了。
看那情形，海蛇群是被他吸引过来的，而且对他爱恨交加。它们缠着他不肯走，不时拿眼睛瞄他一眼，长满利齿的大嘴开开合合，离他的脸与手臂很近。他努力将它们推开，但它们将他团团围住，任由他疯狂地用拳头槌打它们。对它们而言，他的力道似乎并不比绝望地挣扎拍动的鱼大上多少。海蛇彼此谈论着他，而他几乎能听懂它们在谈什么。这是他最害怕的，他怎么会听得懂海蛇的话呢？海蛇群凝视着他的眼睛，以蛇身将他的整个船体卷起，紧紧地裹住他。那种感觉既令人害怕，又令人想起……好像有件什么事情。那个残留的记忆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一旦浮上心头，就会变得很恐怖，所以他一直把它压抑在心底的角落里。可是海蛇群拥着他，不断将他往下拖，越拖越深，直到困在他货舱里的货物挣扎着浮出海面。海蛇群一边将他往下拖，一边愤怒地指责、质问他，仿佛它们只要借由愤怒就可以让他了解它们在讲什么。
“派拉冈？”
他猛然从处于永恒黑暗地狱的梦境中惊醒，试着睁开眼睛。即使瞎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会想要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跟他说话。此时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姿势很奇怪，赶快放下高举的手臂，然后交握手臂护胸，以遮掩胸口那个令他感到羞耻的疤痕。
“是我，艾希雅。”
“你父亲若是发现你来找我，一定气得要命，对你大吼。”
“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派拉冈。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后来我又来看了你好几次，你不记得了吗？”
“应该记得吧。可是你又不常来。况且你的事情，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父亲发现你来找我，把我们两个教训了一顿。他骂我是‘可恶的残骸’，还说我‘背运至极、倒霉透顶’。”
艾希雅用近乎羞愧的声调答道：“是啊，我也记得那一段，记得非常清楚。”
“恐怕不及我记得清楚吧。不过话说回来，你大概有各种不同的回忆可供你回想。”他悻悻然补了一句，“可是一条被人拖出水搁在沙滩上的船，是收集不到多少独特回忆的。”
“但你以前周游四方时，的确有很多难得的见闻啊。”艾希雅应道。
“大概吧，要是我记得就好了。”
派拉冈听出艾希雅凑近了些，从她声音来源的角度变化，判断她是在沙滩上找了块岩石坐下来。“你以前都会把记得的事情讲给我听。我小时候来找你，那时候你讲了好多精彩的故事。”
“那些故事十之八九都是编的。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不就是当时我真的记得，只是现在不记得了。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贝笙说，这大概是因为我的航海日志不见了。他说，现在我对于往日的事情，记得不像以前那么清楚。”
“贝笙？”她的声音听起来讶异而尖锐。
“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别的朋友啊。”派拉冈满不在乎地答道。一听到艾希雅的语气在得知他有其他朋友后竟然如此惊讶，他就觉得挺乐的。有时候他不免觉得有点气恼，他们期望他会因为他们来访而欣喜若狂，仿佛自己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别的相熟朋友似的。虽说他们的确是他唯一的相熟朋友，但也不该弄得一副他理应如此的样子，就好像他这种难以相处的残骸的确不可能交到别的朋友。
“噢。”过了一会儿，艾希雅补了一句，“我也认识贝笙，他在我父亲的船上工作。”
“啊，对了。那是……薇瓦琪号。薇瓦琪近来如何？她苏醒了吗？”
“是啊，她已经苏醒了，就在两天前。”
“真的？薇瓦琪两天前苏醒，你怎么现在就跑来找我？你应该是宁可陪着自己的船才对啊。”其实他已经从贝笙那儿听到了所有消息，只是觉得趁机逼艾希雅讲出来很好玩。
“是啊，你说得没错，问题是我不能去陪她。”那女孩不情不愿地坦承道，“我好想念她。我真的很希望现在就跟她聚在一起。”
她的真诚反而使派拉冈不知所措。他早已训练自己习惯他人将痛苦加诸于他身上。人类可以自由走动，又可以出于自己的选择来结束生命，所以他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艾希雅的声音里会有这么沉痛的苦楚。一时间，他记忆迷宫中的某处响起了想家的小男孩窝在舱床上啜泣的声音。但他硬把自己的意识从往事之中拉回当下。“告诉我嘛。”他对艾希雅说道。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很想听她的灾难，但是听听别人的灾难，至少可以挡一挡自己的苦痛回忆。
他一提，艾希雅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这倒使他有点意外。她讲了很久，从凯尔·海文辜负了维司奇家族对他的信任，讲到她对父亲无尽的哀思。派拉冈听着，并感到午后的最后一丝暖意退去，夜晚的寒意升起，而后来艾希雅也不坐石头，改而靠在他的银色船壳上讲话。据派拉冈猜测，这大概是因为他的骨架上仍残留着日光的温暖，不过与她靠得这么近，他不但更融入她话语中的情境，也更融入她的心情。那感觉，就好像自己跟艾希雅是亲人。她是不是刻意把自己当做是她的活船，以寻求体谅与安慰呢？她大概只是因为背靠着他而想起她的薇瓦琪，所以才与他互通心思的吧。应该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是艾希雅特别心系于他。
毕竟，谁会特别心系于他呢。
派拉冈强迫自己把这句话记在心里，这样他的心情才能平抚得下来。艾希雅讲完之后，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我今晚无处可去，我可以在你船上睡觉吗？”
“里面可能又臭又乱。”派拉冈警告道，“噢，我的船体仍然很坚固，但是雨水、风沙之类，那就没办法了，再说虱子臭虫的，又无所不在。”
“求求你，派拉冈。我并不在乎那些，我敢说我一定能找到个干爽的角落窝着睡一觉。”
“很好，那你就上来吧。”派拉冈退让了，他把笑容藏在大胡子之下，补了一句，“只要你不介意跟贝笙一起住船上就好。你是知道的，他每天晚上都回来这里睡。”
“是吗？”艾希雅的声音既惊讶又失望。
“他每次靠港都会来看我，然后住在我这里。每次来都是这样：第一晚睡这里，必说是因为夜深了，他又喝醉，不想付一整晚的住宿费却只睡几个小时，同时他又觉得我这里很安全。接着他之所以住下来，是因为这次他想把工资省下来，这样才能存够钱，有朝一日闯出一片天地。”派拉冈顿了一下，咀嚼艾希雅为何如此讶异且沉默，“不过当然，他总是存不够钱。他每晚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时，钱袋总是又变轻了一点，最后必喝到钱袋空空为止。等到没钱喝酒了，他才去找工作，随便哪条船让他上去干活，他就搬上他们的船去住，随船出海。”
“派拉冈。”艾希雅柔声纠正道，“如今贝笙已经在薇瓦琪号做了好几年，所以他进港的时候，总是睡在薇瓦琪号上。”
“呃，可是，对呀，可是我指的是贝笙在薇瓦琪号上做事之前。在那之前，以及现在。”派拉冈虽不是刻意要说，却自然而然地把他接下来的思绪朗声说了出来，“若是盲目且孤独，时间就会胡乱绞缠在一起。”
“大概是吧。”艾希雅把头倚在派拉冈的船壳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么，我也该上船去找个地方窝着了，趁着现在还有一丝亮光。”
“趁着现在还有一丝亮光。”派拉冈慢慢地重述道，“这么说来，现在天色还没全黑。”
“是啊。你是知道的，夏天的傍晚特别长。不过现在里头大概已经一片漆黑了，所以我要是跌跌撞撞的，你也别大惊小怪。”她顿了一下，仿佛还有话要说，但接着便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派拉冈身前。如今派拉冈斜倚在沙滩上，所以艾希雅很容易就摸到他的手。她拉起他的手，摸一摸，又握握手。“那就晚安啰，派拉冈。还有，谢谢你。”
“晚安。”派拉冈应道，“噢。贝笙一直都是睡在船长室。”
“噢，谢谢你。”
艾希雅十分艰难地从派拉冈的侧边攀上去。他听到衣料的窸窣声，听起来她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大概是因为这一身衣物而绊手绊脚，所以她走过倾斜的甲板时不太利落，最后走到货舱那里时竟然跌倒了。艾希雅小的时候手脚比较灵活。有一年夏天，她几乎天天来看他。她家住在他头顶的山坡上；她曾经对他描述，自己如何穿过她家后面的树林，爬下悬崖来找他。那时，艾希雅跟他混得很熟，她在船里、船外玩起各种游戏，假装他是她的船，她则是船长，但不幸最后消息传到她父亲耳里。于是有一天，她父亲跟踪她出门，而当她父亲发现女儿竟与他这艘遭天谴的弃船谈天说笑时，气得把他们两个骂了一顿，然后就把女儿带回家去了。在那之后，艾希雅久久没来看他，后来她终于现身，但总是在大清早或是傍晚时匆匆一聚。不过那年夏天，她的确跟他混得很熟。
她似乎还多少记得船内的格局，因为她直接就从里舱走到昔日水手们张挂吊床的船尾艉楼。真是奇怪，有人在船内行走的感觉竟会激起这些回忆：一头红发的克伦萧总是抱怨食物太差，他死在那里，结束他生命的舱盖也在船板上留下深深的疤痕，克伦萧的血则染红了木板……
艾希雅蜷身抵着舱壁角。她今晚一定很冷。他的船壳虽坚固，却挡不住湿气入侵。他感觉得到小小的艾希雅动也不动地靠着他，但是还没睡着，她的眼睛大概是睁得大大地凝视着黑暗吧。
时间消逝。可能只过了一分钟，也可能过了大半夜，这很难说。贝笙沿着沙滩走回来。派拉冈从他走路的步调以及喃喃自语的声音，就知道他喝多了酒。今晚他的声音忧愁郁闷，所以派拉冈判断，他的钱大概快用完了。明天他一定会在自己面前长篇大论地责备自己有多么愚蠢，然后出去把最后的零钱花掉，之后他就得出海了。
到时候自己一定会想念他。有人作伴总是既有趣又刺激，但是也很啰嗦，而且令他心神不宁。心神不宁，因为贝笙和艾希雅总是令他想起最好别挖出来的往事。
“派拉冈。”贝笙走近之后对他打招呼，“可否允许我上船？”
“可以。艾希雅·维司奇在里面。”
一片寂静。派拉冈几乎感觉得出贝笙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她来找我？”贝笙口齿不清地问道。
“不。她来找我。”不知怎地，讲出这个答案让派拉冈乐不可支，“她家里的人把她赶出来，而她又无处可去，所以就到这里来啦。”
“噢。”贝笙又顿了一会儿。“这我倒不意外。这么说吧，她如果聪明的话，就该放弃挣扎，早早回家去。不过据我看来，她大概要好一阵子才会悟出这个道理。”他打了个很大的呵欠，“她知道我住船上吗？”他问得很谨慎，听起来心里是祈祷派拉冈会说不。
“当然知道啦。”派拉冈流畅地答道，“我跟她说你住船长室，所以她得住在别的地方，将就将就。”
“噢。呃，那很好，很好。那就晚安啰。我的脚都快提不起来了。”
“晚安，贝笙。祝你有个好梦。”
过了一会儿，贝笙进了船长室。再过了几分钟，派拉冈感觉到艾希雅坐了起来。她虽然尽量轻手轻脚，但她再怎么轻，他也不可能没感觉。她终于走到艉楼的船长室门口，然后就停下来。她在嵌花木门上轻轻一叩，小心翼翼地问道：“贝笙？”
“有何贵干？”贝笙立刻把他准备好的现成答案丢出去。他还没睡着，一点睡意也没有。莫非他一直在等艾希雅吗？他怎么知道艾希雅会来找他？艾希雅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与你讲讲话吗？”
“你要讲，我挡得了吗？”贝笙没好气地答道。这必定是他们熟悉的对应方式，因为艾希雅并未因此而被吓退。她伸手握住门把，又把手抽了回来，并没有开门。接着她倚在门上，对门里头问道：
“你有灯笼或是蜡烛吗？”
“没有。你要讲的就是这个吗？”贝笙的口气越来越粗鲁了。
“不是。我只是希望在讲话时能看到你。”
“何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长相。”
“你喝醉的时候真的是不可理喻啊。”
“至少就我而言，只有喝醉的时候才不可理喻。至于你，你是一天到晚都不可理喻。”
现在艾希雅有点不悦了，从声音里就可以听得出来。“我真不知道我干嘛努力要跟你讲话。”
“彼此彼此。”贝笙自言自语般地悄悄说了这几个字。派拉冈突然纳闷起来，这两个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与每一句话都逃不过自己的耳朵？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他就像是他们的观众一样，只是他们看不见而已？还是说他们以为两人真的在独处？不过据他猜测，至少贝笙知道派拉冈在场。
艾希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倚在隔开两人的嵌花木门上。“我心里有好多话，却无人可谈，况且我真的想要……喂，我能不能进来？我真的很讨厌隔着门讲话。”
“门又没锁。”贝笙忿忿地说道，他照样躺在吊床里，动都没动。
艾希雅摸黑推开了门，犹豫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摸索着走进房间。她顺着墙走，小心不让自己沿着倾斜的甲板滑落下去。“你在哪里？”
“在这里。我在吊床里。你最好坐下，免得滑倒。”
贝笙的客套话就这么几句，一个字也不多。艾希雅坐下来，背靠着舱壁，用脚抵住倾斜的地板。她深吸了一口气。“贝笙，这两天以来，我的人生突然变得支离破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家去啊。”贝笙一点也不体谅地说道，“你自己也知道，你终究非得回家去不可。你拖得越久，就越困难，所以你不如现在就回家。”
“知易行难。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吧，你自己就一直没有回家。”
贝笙苦笑两声。“我没回家吗？我试过了，但他们又把我撵了出来。因为我拖了太久才回去。所以，你现在知道我的劝告是金玉良言了。趁你现在还能回家，还是赶快回去吧；就算是爬着进家门，唯唯诺诺地应声，至少能换到个有热腾腾的食物及温暖床铺的地方。等得太久，彼此都失了颜面，而他们也会发现家里少个找麻烦的拖累还比较平静一点，那他们就不要你回去了。到时候不管你如何摇尾乞怜，都没用了。”
艾希雅沉默良久之后才说道：“你真的碰上了那种事情？”
“不，我是编出来的。”贝笙赌气道。
过了一会儿，艾希雅说道：“对不起。”她以比较果决的口气继续说道：“可是我不能回去。至少不能在凯尔开船之前回去。而即使我会在他出门之后回去，顶多也只是回去拿好我的东西就走。”
躺在吊床里的贝笙换了个姿势。“你是说，回去拿你那些漂亮的礼服和小东西？珍贵的儿时纪念品？还有你睡惯了的枕头？”
“还有我的珠宝。这一来，若有需要的话，就可以变卖应急。”
贝笙躺回吊床里。“何必多此一举？反正你是不可能扛着一大堆家当四处流浪的。至于珠宝，你何不假装你早已拿到手，又万分不舍地一件一件变卖掉，把钱花得光光，所以你现在非得想办法靠自己立足不可？这样你还比较省事些，而那些祖传之宝也不至于散佚流失，可以留在家里了。当然，说不定凯尔比你早想到，把那些东西锁了起来。”
派拉冈能看到的永远是阴郁的黑夜，而贝笙这番尖酸挖苦的话，竟比他所见的更为晦涩凄凉。艾希雅再度开口时，语气坚定，心意已决。
“你说得没错。我得想办法立足，而不是等着未来会碰上什么好事。我得找个工作才行。我唯一懂的就是航海。我若不走这一途，就无法夺回薇瓦琪。可是我穿着这一身衣服，谁也也不会雇我……”
贝笙轻蔑地哼了一声。“艾希雅，你认命吧。不管你穿什么衣服，人家都不会雇你的。对你不利的因素实在太多了。你是女的，你是艾福隆·维司奇的女儿，而任谁雇了你，凯尔·海文绝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为什么身为艾福隆·维司奇的女儿是不利因素？”艾希雅小声地说道，“我父亲人很好啊。”
“的确。他人很好。他的为人真的很好。”贝笙的语气软化下来，不过就那么一会儿而已。“可是有个道理你非懂不可：商人世家之女的身份不是随便要丢就丢得掉的——商人世家之子的身份也是一样。外人看来，缤城商人之间关系紧密、团结一致，可是你我是从圈内出来的，所以圈内的人会排斥我们。这么说吧，你出身于维司奇家。好，既然如此，必定有些家族跟你们家做生意，并且赚到了钱；有些家族跟你们家竞争，而有些家族则是你们家竞争对手的盟友……不过，倒也没有哪一家跟你们为敌就是了。但你若去求职，他们会如何待你呢？嗯，大概会跟他们待我差不多吧。‘贝笙·特雷，呃，寇尔夫·特雷的儿子？这个嘛，小子，你管自己的家业就好了，何必出来谋职？噢，跟你父亲不对头啊？唔，我可不想因为雇了你，而刺激到你父亲的伤心处。’当然，他们不会讲得那么明白，他们只会打量打量你，然后拖上一拖，说：‘过四天再来找我。’只是你再度拜访的时候，对方却出门了。至于那些跟你们家不合的家族，哈，他们也不会雇你，因为他们把你看扁了。”
贝笙的声音渐小，变得更低沉、轻柔又缓慢。派拉冈想，他大概又要讲话讲到睡着为止了，他常常这样。贝笙大概也忘了艾希雅在他房间里。他絮絮叨叨地数落众人如何错怪他，以及人家待他多么不公平的这些内容，派拉冈已经熟到几乎都背得出来了；而贝笙刻薄尖酸地指责自己太蠢、太卑微低贱的那一套，他则熟到连提都不想提了。
“那你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艾希雅忿忿地问道。
“去找不在乎我姓甚名谁的工作啊。我跑的第一条船是恰斯国来的，他们才不在乎我是谁，只要我肯卖力、工资又便宜就行了。那一船的人是苛刻吝啬且堕落的混账东西，我从没碰过那么糟糕的家伙。他们使唤起小孩子来一点也不心软，一点也不。他们才不管呢。船第一次靠港，我就跳船了，同一天就跟着另外一条船出海。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至少好一点。然后我们……”贝笙讲到后来就没了声响。一时间，派拉冈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接着派拉冈听到艾希雅变换姿势的声响，好让自己在倾斜的地板上坐得更舒服一点。“……等到我回缤城时，我已经很熟练了。呃，毕竟好好‘锻炼’过了嘛。不过事情还是老样子。可恶。这个问我是不是特雷的孩子，那个也问我是不是特雷的孩子……我本以为练就这一身本事，多少能让他们另眼相看。我真的回去找我父亲，看看能不能化解嫌隙，不过他根本就不把我的成就放在眼里。可恶的混……所以我就去港口边，一条船一条船地问过去。每一条船都问。可是没人要雇用寇尔夫·特雷的儿子。我走上薇瓦琪号的时候，故意把缠头巾压得很低，连眉毛都遮住了，眼睛只看地上。我问，请问这里有没有给老实水手做的老实工作，结果你父亲说他要让我试试看。他说他欣赏老实人。大概是因为他讲话的那个语气、那个气氛吧……我敢说当时他还没认出我来，而且我敢说，要是我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一定叫我下船，但我还是全盘托出了。我直视着他，说道：‘我是贝笙·特雷，我父亲是寇尔夫·特雷，但是他跟我断绝关系了。’而他则说：‘你不会因此而当班时间比别人短，也不会因此而当班时间比别人长。’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你是知道的。”
“可是恰斯人不会雇用女人。”艾希雅闷闷地说道。派拉冈不禁纳闷，贝笙的故事她到底听进了多少？
“恰斯人不会雇女人上船干活。”贝笙应和道，“他们相信船上若有女人会引来海蛇。这你知道吧，因为女人有月事的关系。很多水手都这样讲。”
“蠢。”艾希雅轻蔑地斥道。
“是啊，水手大多都很蠢，看我们两个就知道了。”贝笙被他自己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但是艾希雅并没有跟着笑。
“缤城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女水手。总有人会雇用我的。”
“也许吧，但是你以为他们雇你是为了要你做水手的工作吗？”贝笙严厉地指责道，“是啦，缤城是有其他女水手没错，但是她们大多是在家里的小船上工作，而且船上又有父亲和兄弟保护。你要是没有父亲和兄弟保护，只身跟着任何一条船出海，那就得及早决定到底要跟船上的哪个干部厮混。要是走运的话，他们会把你当做禁脔，不许别人碰你；但要是你倒霉，那么还没到下一个港口，他们就已经利用你大捞一笔了。船长和干部通常都对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才能维持船上的秩序——当然，他们说不定还要求你提供服务哩。”贝笙顿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况且这些事情你一定有所耳闻。你从小跟水手一起长大，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干嘛还考虑这条路！”
艾希雅气极了。她很想大吼，说她根本就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并质问他，男人怎么会如此可耻。但是她相信情况确是如此，而且第二个问题，贝笙的答案不见得会比她高明到哪里去。船长室里原来只是一片漆黑，此时更是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到了后来，艾希雅连怒气都消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她悲哀地问道。就派拉冈听来，她不像是在问贝笙，不过贝笙还是答了。
“重新投胎，生为男儿啊，而且重生的时候最好不要姓维司奇。”贝笙在吊床里翻了个身，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打呼。
蜷缩在墙角的艾希雅叹了一口气。她往后一靠，靠在舱壁那静止且沉默的硬木板上。
在夜空的衬托下，那条运奴船看来只是个比较暗的黑影而已。就算那船察觉到有什么危险，也一直没有流露出想要逃走的迹象。那船张了不少帆，利用的风力多，但是柯尼提灵敏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他们的甲板上并无任何足以显示出他们急需高速逃逸的急促动作。夜色正好，海上吹来稳定的和风，波浪也推着船前进。“我们就趁黎明之前将那艘船拿下。”他平静地对索科评道。
“是。”索科轻声应道。他的声调可比船长兴奋得多了。他转头轻声对掌舵的人交代道：“盯着那条船，别让它离岸太远，要像是抱住你老祖母那样包围住那条船。另外我们的位置不能太出去，如果那船上的瞭望人碰巧往我们这个方向看来，可别让他们一眼就在开阔的海面上看到我们。”接着，他以气音对打杂小弟吩咐道：“你下去，说我再提醒他们一次，大家务必安静，没下令之前不准行动。还有，下面不准有光，连个火星子都不准点。现在去传话，脚步要轻一点。”
“那船后头有好几条海蛇。”柯尼提评论道。
“那上头的奴隶一死，就被人丢下海。”索科忿恨地说道，“还有那些奄奄一息、不值得多喂一口粮食的人，也会被人丢下海，所以海蛇总是紧跟着运奴船不放，有时候甚至还会探上甲板吃人。”
“要是海蛇在两边打斗的时候探上来对付我们呢？”柯尼提问道，“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索科要他放心，“海蛇学得很快，它们会任人互相残杀，因为这一来，它们自然会有死人可吃，而且连一片鳞都不用掉。”
“在那之后呢？”
索科凶残地咧嘴而笑。“如果我们赢了，那么光是船员，就可以让那些海蛇吃得饱胀欲撑，所以它们一定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而如果我们输了……”索科不在乎地耸耸肩，“那么既然横竖要一死，怎么死还不都一样？”
柯尼提靠在船栏上，脾气乖戾，不想讲话。今日稍早，他们发现了金戒指号。金戒指号是一条老旧肥大、蹒跚迟钝的宽肚活船，吃水的深度几乎跟船桅的高度不相上下。柯尼提的优势在于出其不意，他吩咐船员们把所有的船帆都张开来迎风，但即使如此，那条活船还是一溜烟地跑掉了，仿佛有什么神秘的海风在推送他们似的。索科与柯尼提并肩而站，柯尼提一开始时还觉得难以置信而不发一语，后来则是因为这个大逆转而气得咒骂起来。等到金戒指号绕过了圆岛，并乘着海流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索科大起胆子评论道：“死木头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巫木啊，就连波浪碰上巫木都要退开，让巫木先行。”
“可恶。”柯尼提语气激烈地对索科说道。
“一点也没错，船长。”索科应道，丝毫不以为忤，他大概已经闻到运奴船行过的臭味了。
大概是索科那家伙的运气好到不行，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了这条船。典型的恰斯运奴船都长这样：船体吃水深、肚腹宽大，这样才方便装更多人。柯尼提看着索科追过无数船舰，但就数这次最为志在必得，在追踪之时也特别多费工夫，再加上风向也对索科有利，因此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时，两船便贴近到索科下令进攻的距离了。炮台已经安置妥当，装了带链子的炮弹，可以打坏对方的船梁，用以钩住猎物的铁爪钩也准备好了。用这些东西攻船是索科的新点子，而柯尼提对此则是半信半疑。
运奴船上的瞭望人还在大声警告他们船上的人时，索科便对柯尼提问道：“船长要不要亲自带人去领奖？”
“噢，我看这个荣誉应该属于你。”柯尼提讽刺地驳斥了索科。他懒懒地倚在船栏上，把追船与进攻的事情通通丢给索科去办。大副若是因为船长意兴阑珊而感到有些气馁，倒也掩饰得很好。索科跃至高处，朗声下令；众人想必是打从心里要给那条运奴船好看，因为索科一呼，大家就跳起来，于是额外的船帆便像是在夜风中绽放的花朵一般撑了开来。柯尼提心里暗暗感激这风向吹得好，这风将运奴船的臭味吹走了十之八九。
柯尼提望着两船的距离越来越近，觉得自己有点抽离了眼前的一切。那运奴船为了脱逃而张起更多风帆，甲板上的人个个像是无头苍蝇般茫然地奔忙。索科见此，更下令发炮，好教运奴船上的人更加慌乱。柯尼提心想，索科此时就行动未免太早了。但是那两颗炮弹飞得很高，后面又连着如刀刃般尖锐的铁链子，划破了船桅和船帆，再轰然落在甲板上。这两个炮弹打倒了五六个人，有些人摸索着站起来，有些人则落入海中。他们的叫声尚未止息，索科便发射了第二回合的炮弹。这一回，炮弹并未造成多大的损伤，但是此时运奴船上的水手因担心炮弹来袭，已经无心操纵船帆了，况且落下的船帆和索具把甲板弄得一团糟，又缠住了其他船帆。等到索科下令掷出铁钩爪时，运奴船的甲板已经完全失控。
柯尼提将自己完全抽离且毫不动心地旁观水手们钩住那条求助无门的运奴船。东方出现曙光时，索科已经带着众人跳过两船之间的狭窄距离，或是拉着绳索荡到运奴船上去，惊呼尖叫地砍杀起来。柯尼提以袖口遮住鼻子，透过袖子呼吸，以免吸进运奴船的恶臭。他留在玛丽耶塔号上，而船上除了他之外，只剩下几个聊胜于无的人手。留在母船上的那些人一眼即可看出他们因为自己不能参加大屠杀而颇为受挫，但是母船上总得留人，一方面是为了逐退企图攻上船的人，另一方面是为了在情势不对之时，切断铁钩爪的绳索逃逸。
柯尼提冷冷地旁观自己的手下将运奴船的船员扫清。运奴船的人压根没想到他们会受到海盗的攻击，毕竟他们带的货并不合海盗的胃口。大多数海盗都跟柯尼提一样，喜欢价值高、摆着不会坏，而且最好是容易搬运的货品。运奴船的船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用铁链锁住的奴隶；就算海盗们愿意忍受远航到恰斯国的这趟无聊航程以便卖掉奴隶，要运送这些活口也需要有人时时警戒，水手们还得要有强健的胃肠才行。这些活口除了需要严密看守之外，还得供给他们水跟食物，并提供基本的卫生条件。那运奴船本身可能有一点价值，柯尼提想道，不过目前那船臭得足以使他反胃。
运奴船水手所带的武器只够让他们的船货维持秩序，此外就没什么大用了。回想起来，柯尼提只觉得那些人很外行，好像他们连怎么跟健康且有武器的人对打都不知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于踢被铁链锁住的奴隶，所以连该怎么抵抗不是奴隶的人都忘了。
早先，他曾试着劝告索科，运奴船就算腾清了货，光是船和水手，也可勒索到不少赎金，但是索科激烈反对。“船员不留活口，船舱的人放走，船则可以拿去卖掉，但是不能卖给奴隶贩子。”索科崇高地规定道。
柯尼提已经开始后悔了，早知如此，他实在不该让索科认为他可以跟柯尼提平起平坐。索科的胃口越来越大，而他似乎没察觉到柯尼提对这种行径有多么厌恶。柯尼提眯着眼，回想索科义愤填膺地把他们要拿下运奴船的道理讲给船员们听的时候，众人的反应似乎有点热烈过度。据柯尼提猜测，他们赞同的倒不是索科讲的那一套遏止奴隶买卖的高调，反而是对于可以毫无节制地杀人感到兴奋。柯尼提望着手下两名航海技巧高超的水手一起将一个仍活着的人丢进正在船边等着的海蛇嘴里，不禁点头称许自己的确想对了。他们积极渴望的就是这种血腥杀戮的场面。也许是因为自己为了要留着活口以勒索赎金，所以把手下的人管得太紧。他把这个念头摆到一旁，等有空再深思。不管跟谁在一起都可以学到新东西，即使是跟索科也不例外。狗儿就是不能一味严管，偶尔也得松开颈圈，让他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柯尼提绝不能让手下们认为，只有索科才能提供这种乐趣。
他望着最后的杀戮场面，很快就感到厌倦了。运奴船的船员跟他的手下实在不能比；他们并未有组织地防卫自己的船，只是像散兵游勇那样反抗，生怕自己丧命，却最终还是无法保命。运奴船上人手虽多，但是海盗们一登船，就迅速所向披靡地将对手打得只剩下几小团人。结果可想而知：这次征战大获全胜，一点悬疑的气氛也没有。柯尼提转头，不再观战。人们一死再死的场面还不至于令他作呕，倒是令他感到颇为枯燥就是了。人们尖叫、血液喷出或流下、死前疯狂的挣扎、无用的乞求等，这些他早就看得不想再看，倒不如看看那两条海蛇的活动，还比较新鲜一点。
据他猜测，这两条海蛇大概已经跟了这条运奴船一段时间了。也许海蛇们还因为运奴船不断提供食料，所以对运奴船颇有好感也说不定。玛丽耶塔号开始进攻时，海蛇被人们激烈的行动吓得退开，但是战斗的吼声与将死之人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海蛇们便又迅速地靠了上来。此时海蛇们仿佛在餐桌边乞食的狗儿一般，围着这两条紧勾在一起的船绕圈子，争着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柯尼提之前从无机会如此近距离且长时间地观察海蛇。这两条海蛇看来一点也不怕人。大的那条是绚丽的深红色，并有点点的橙黄斑，当它抬起头与脖子离开水面时，可见到它喉间与头上长着触须。看在柯尼提眼里，只觉得那触须像是活生生的附属物，犹如海葵或水母那螫人的触手。那触须上有剧毒，柯尼提不意外；触须有毒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小的那条翠绿色海蛇在跟大海蛇争位子的时候，刻意避免碰触到对方的触须。
小的那条海蛇虽然身材不如同伴，却更为积极。大海蛇离船稍远，小海蛇却大胆游近，把头伸出水面，与运奴船的船栏同高，同时还张开大口，露出一排又一排尖锐的牙齿。小海蛇一边张口，一边嘶叫，喷出一阵阵带有剧毒的口沫雨罩住两人；这两人原来在打斗，但是被海蛇的口沫一喷，便立刻倒在甲板上喘气，挣扎地要把空气吸入肺中，只是徒劳无功。不久两人便静止不动，而小海蛇则气得以身体打击海面，腾起大量水沫。猎物竟留在甲板上而没有掉入海里，令它大失所望。据柯尼提猜测，小海蛇大概很年轻，经验还不够。
大海蛇看来就比较深思熟虑。它以在运奴船四周泅泳为乐，同时随时注意有没有人把尸体拖到船栏边。如果有，它就张开大嘴承接，不管掉下来的是死尸还是仍在挣扎的活人。大海蛇张口把人攫住，但并不咀嚼。海蛇的牙齿只用于撕裂猎物，而像这么小的肉块是用不着撕咬分解的。那海蛇并不咀嚼，而是把头往后一仰，嘴巴张开到柯尼提认为不可思议的程度。然后那尸体便消失在它嘴里，衣服鞋子，一切通通不见了。海蛇一将人吞下，脖子便肿了一团，柯尼提可以从那一团东西滑到哪里，得知那个人被吞到了蛇身的什么地方。那个场面既恐怖又有趣。
船长的敬畏之情似乎也感染了船员。打斗结束之后，船员们便将死尸以及投降者弄到运奴船高起的后甲板，将这些海蛇饲料轮流喂给那大小两海蛇。被绑住的还没死的囚犯哭叫得很厉害，但是众海盗在每次丢人下海时发出的欢呼叫好声掩去了囚犯的哭叫。喂到后来就成了游戏，海盗们不再直接把活人或死尸丢给某一条海蛇，而是把食物丢在两蛇之间，欣赏两蛇争食的场景。留守在玛丽耶塔号上的人都因为自己无缘参与这个余兴活动而感到非常沮丧，他们虽然仍做着船上的工作，却不时朝隔壁船上的同伴们瞄一眼。海蛇们吃饱之后，竞争性也变小了，所以只要轮流得到食物就可满足。
连最后一个囚犯也被丢弃了之后，奴隶们开始从好几个舱盖中冒出来。一见到晨曦，他们眼睛就睁不太开，还不停地咳嗽。海风仍然带着凉意，他们边抖边缩起身体——那一身破烂的衣物完全不足以挡风。等到一个个舱盖都掀起来之后，那臭气便一涌而出，且越来越浓。柯尼提一看到奴隶们脏污不堪的样子就立刻觉得反胃。他一直对疾病抱有很大的戒心，所以此时他连忙派人告诉索科说，应该要把两船分开了。那运奴船上不晓得带着多少疾病，柯尼提希望两船之间至少要隔着一片干净的海水。柯尼提看到那信差一跃而至那运奴船上，因为有机会上运奴船而高兴得不得了。他离开了甲板，回到自己的舱房。回房之后，他点起香蜡烛，借此将外头弥漫不散的臭味驱离些。
过了好一阵子，索科敏捷地敲敲他的舱门。
“进来。”柯尼提简洁地说道。
壮硕的大副走进来，手上沾满了红色的血迹，眼睛里放出光彩。“大胜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柯尼提报告道，“大大的胜利。船是我们的了，船长，我们从那卑鄙无耻的甲板下放出了三百五十名男女与孩童。”
柯尼提在索科停下来喘口气时冷冷地问道：“船上有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货物？”
索科咧嘴而笑：“那个船长倒有不少上好衣物。只是他身躯肥大，所喜欢的颜色又过于大胆了些。”
“那么，那些衣物说不定会合你的品位。”船长那不露感情的声调使索科惊讶地站直了身体。“如果你已经玩够了，那么我建议我们在那条船上摆几个人手，然后选个港口，把我们的‘奖品’开过去卖了，看看我们忙了这一夜换来的木壳船值几个钱。我们的人死伤多少？”
“二死，三人受了点皮肉伤，船长。”从那口气听来，就知道索科痛恨柯尼提问了这个问题。大副竟指望船长的态度跟他一样热切欢欣，实在笨得可以。
“还不知有多少人会因病而死。光是这个臭气，就够让人上吐下泻，更不用说那条船里还培养了什么疾病。”
“就算我们的人生病，也非被我们所救的那些人的错，船长。”索科僵硬地说道。
“我并没说错在他们。我把这错归咎于我们太过愚蠢。好了，现在我们有了一条足以证明我们闹出多少麻烦的船，而且这船说不定能值一点钱，但前提是我们得先把船舱里的货放走，并且把船上上下下洗刷干净。”他面露谨慎的笑容，眼睛直视着索科，心里思索着要如何措辞，以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我们救的那些苦命人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们要在哪儿把他们放下来？”
“我们不能就近随便找一处海岸把他们放下来，船长。果真如此，那就跟谋杀无异。他们一半的人生着病，另一半很虚弱，而我们什么工具或补给品都不能拨给他们，顶多也只能拨点干粮而已。”
“谋杀？”柯尼提和蔼地打断索科的话，“啊，瞧你说的好像你我对于这个概念颇为陌生。刚才是谁把人丢下去喂海蛇的？可不是我。”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索科开始露出气愤的模样，“有这样的下场，他们就该偷笑了，因为他们死得很干脆！”索科说着，捏起结实的拳头往另一手的手掌捶下，几乎是以怒视的眼光瞪着柯尼提。
柯尼提小小地叹了一声。“啊，索科，那没什么好争论的。我只是要提醒你，我们乃是海盗，你与我都不例外。我们海盗干的营生，不外乎是杀了穿越内海路的老百姓，夺下他们的船，并且大肆掳掠、勒索赎款。我们这样做，为的是要赚饱口袋；我们可不是照顾病弱奴隶的看护，更何况这些奴隶之中大概有一半跟被你丢下去喂海蛇的船员一样，是罪有应得。再说，我们也不是什么救世的大英雄，济弱扶倾的事情轮不到我们头上。索科，我们是海盗，海盗就是海盗啊。”
“这是我们先前讲好的。”索科顽固地指出，“我们每追一条活船之后就逮一条运奴船。这是你自己答应的。”
“我是答应了没错。但我本希望，你在经历过‘大胜’的真相之后，会看得出这个行为有多么无济于事。你瞧瞧你自己，索科。就算我们的船员少吃少用，勉强把那条脏船开到分赃镇去，你就认为当地人会因为我们把三百五十个饿得剩一把骨头、衣不蔽体、身上又带病的倒霉鬼，放上岸去当乞丐、妓女与小偷而欢天喜地，然后鸣炮欢迎我们吗？你若是把那些奴隶丢在那儿，任由他们贫穷得无法度日，这样他们还会感激你‘解救’了他们吗？”
“现在他们很感激，他们所有的人都很感激。”索科顽固地宣布道，“在我还是奴隶的时候，若是有人把我在随便什么地方放下来，就算是连一口食物都没有，也没有用来遮住身体的布，但只要我成了自由人，能够自由地呼吸干净的空气，那我就感激得要命了。”
“很好，很好。”柯尼提不得不屈服，同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既然甩不开，那我们就赶快把这棘手的事情办完。你选个港口吧，索科，你选定了地方，我们就把他们送去那里。我只求一件事：我们前往目标港口之际，那些还能动的，就得开始把船打扫干净。我们最好趁着海蛇还饱足的这个空档，尽快出发。”柯尼提悠闲地移开了目光望向他处，不再看着索科。若是让索科一直沉浸于奴隶的感激之情中，那就不妙了。“我需要你回玛丽耶塔号上来，索科。那条船叫蓝弗去管，另外再拨几个人手给他吧。”
索科挺直站起。“是，船长。”他沉重地答道，仿佛脚下有千斤重似的离开了船长室，跟刚才轻快地走进来传捷报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走时轻轻地关上了门。一时间，柯尼提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扇门。这一来，索科对他的忠诚心几乎绷到极限了。长久以来，他们两人之间之所以合作无间，主要是因为索科忠贞不二。想到这里，柯尼提不禁摇了摇头。也许这个错要怪他自己；这人只是个头脑简单、没受过什么教育，但是对于数字和航海很有一套的水手，而柯尼提把他晋升到大副的位置，让他深深体会到控制别人的感觉。把人晋升到发号施令的位置，那人不免会开始思考，不过这个索科想得未免太多了。对于柯尼提而言，到底是索科身为船上第二把交椅的角色比较有价值，还是他自己能够完全控制船与船上的人手比较有价值？再过不久，他就必须在二者之间择一了。柯尼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一行，工具怎么还没用上多久就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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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死亡乃是幻影，死亡一向都只是幻影。他一心只想要停止，阻断自己的生命，却求死不得。即使像现在一样泡在水里，即使他的甲板静谧无声，既无人奔跑，也无人发号施令，货舱更是装满海水、一片死寂，他却仍不得安宁。是有点枯燥，但就是不得安宁。千百条簇拥而来的银灰鱼群避着他，不敢靠近；它们像是海鸟群一般地朝他游来，凑近了之后，便照样保持队形，经由船旁离开——像是察觉到他的巫木骨架有什么邪气似的。他在无声且灰蒙蒙的世界中漂流，没有呼吸，也没睡着。
然后海蛇群来了。
看那情形，海蛇群是被他吸引过来的，而且对他爱恨交加。它们缠着他不肯走，不时拿眼睛瞄他一眼，长满利齿的大嘴开开合合，离他的脸与手臂很近。他努力将它们推开，但它们将他团团围住，任由他疯狂地用拳头槌打它们。对它们而言，他的力道似乎并不比绝望地挣扎拍动的鱼大上多少。海蛇彼此谈论着他，而他几乎能听懂它们在谈什么。这是他最害怕的，他怎么会听得懂海蛇的话呢？海蛇群凝视着他的眼睛，以蛇身将他的整个船体卷起，紧紧地裹住他。那种感觉既令人害怕，又令人想起……好像有件什么事情。那个残留的记忆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一旦浮上心头，就会变得很恐怖，所以他一直把它压抑在心底的角落里。可是海蛇群拥着他，不断将他往下拖，越拖越深，直到困在他货舱里的货物挣扎着浮出海面。海蛇群一边将他往下拖，一边愤怒地指责、质问他，仿佛它们只要借由愤怒就可以让他了解它们在讲什么。
“派拉冈？”
他猛然从处于永恒黑暗地狱的梦境中惊醒，试着睁开眼睛。即使瞎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会想要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跟他说话。此时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姿势很奇怪，赶快放下高举的手臂，然后交握手臂护胸，以遮掩胸口那个令他感到羞耻的疤痕。
“是我，艾希雅。”
“你父亲若是发现你来找我，一定气得要命，对你大吼。”
“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派拉冈。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后来我又来看了你好几次，你不记得了吗？”
“应该记得吧。可是你又不常来。况且你的事情，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父亲发现你来找我，把我们两个教训了一顿。他骂我是‘可恶的残骸’，还说我‘背运至极、倒霉透顶’。”
艾希雅用近乎羞愧的声调答道：“是啊，我也记得那一段，记得非常清楚。”
“恐怕不及我记得清楚吧。不过话说回来，你大概有各种不同的回忆可供你回想。”他悻悻然补了一句，“可是一条被人拖出水搁在沙滩上的船，是收集不到多少独特回忆的。”
“但你以前周游四方时，的确有很多难得的见闻啊。”艾希雅应道。
“大概吧，要是我记得就好了。”
派拉冈听出艾希雅凑近了些，从她声音来源的角度变化，判断她是在沙滩上找了块岩石坐下来。“你以前都会把记得的事情讲给我听。我小时候来找你，那时候你讲了好多精彩的故事。”
“那些故事十之八九都是编的。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不就是当时我真的记得，只是现在不记得了。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贝笙说，这大概是因为我的航海日志不见了。他说，现在我对于往日的事情，记得不像以前那么清楚。”
“贝笙？”她的声音听起来讶异而尖锐。
“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别的朋友啊。”派拉冈满不在乎地答道。一听到艾希雅的语气在得知他有其他朋友后竟然如此惊讶，他就觉得挺乐的。有时候他不免觉得有点气恼，他们期望他会因为他们来访而欣喜若狂，仿佛自己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别的相熟朋友似的。虽说他们的确是他唯一的相熟朋友，但也不该弄得一副他理应如此的样子，就好像他这种难以相处的残骸的确不可能交到别的朋友。
“噢。”过了一会儿，艾希雅补了一句，“我也认识贝笙，他在我父亲的船上工作。”
“啊，对了。那是……薇瓦琪号。薇瓦琪近来如何？她苏醒了吗？”
“是啊，她已经苏醒了，就在两天前。”
“真的？薇瓦琪两天前苏醒，你怎么现在就跑来找我？你应该是宁可陪着自己的船才对啊。”其实他已经从贝笙那儿听到了所有消息，只是觉得趁机逼艾希雅讲出来很好玩。
“是啊，你说得没错，问题是我不能去陪她。”那女孩不情不愿地坦承道，“我好想念她。我真的很希望现在就跟她聚在一起。”
她的真诚反而使派拉冈不知所措。他早已训练自己习惯他人将痛苦加诸于他身上。人类可以自由走动，又可以出于自己的选择来结束生命，所以他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艾希雅的声音里会有这么沉痛的苦楚。一时间，他记忆迷宫中的某处响起了想家的小男孩窝在舱床上啜泣的声音。但他硬把自己的意识从往事之中拉回当下。“告诉我嘛。”他对艾希雅说道。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很想听她的灾难，但是听听别人的灾难，至少可以挡一挡自己的苦痛回忆。
他一提，艾希雅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这倒使他有点意外。她讲了很久，从凯尔·海文辜负了维司奇家族对他的信任，讲到她对父亲无尽的哀思。派拉冈听着，并感到午后的最后一丝暖意退去，夜晚的寒意升起，而后来艾希雅也不坐石头，改而靠在他的银色船壳上讲话。据派拉冈猜测，这大概是因为他的骨架上仍残留着日光的温暖，不过与她靠得这么近，他不但更融入她话语中的情境，也更融入她的心情。那感觉，就好像自己跟艾希雅是亲人。她是不是刻意把自己当做是她的活船，以寻求体谅与安慰呢？她大概只是因为背靠着他而想起她的薇瓦琪，所以才与他互通心思的吧。应该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是艾希雅特别心系于他。
毕竟，谁会特别心系于他呢。
派拉冈强迫自己把这句话记在心里，这样他的心情才能平抚得下来。艾希雅讲完之后，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我今晚无处可去，我可以在你船上睡觉吗？”
“里面可能又臭又乱。”派拉冈警告道，“噢，我的船体仍然很坚固，但是雨水、风沙之类，那就没办法了，再说虱子臭虫的，又无所不在。”
“求求你，派拉冈。我并不在乎那些，我敢说我一定能找到个干爽的角落窝着睡一觉。”
“很好，那你就上来吧。”派拉冈退让了，他把笑容藏在大胡子之下，补了一句，“只要你不介意跟贝笙一起住船上就好。你是知道的，他每天晚上都回来这里睡。”
“是吗？”艾希雅的声音既惊讶又失望。
“他每次靠港都会来看我，然后住在我这里。每次来都是这样：第一晚睡这里，必说是因为夜深了，他又喝醉，不想付一整晚的住宿费却只睡几个小时，同时他又觉得我这里很安全。接着他之所以住下来，是因为这次他想把工资省下来，这样才能存够钱，有朝一日闯出一片天地。”派拉冈顿了一下，咀嚼艾希雅为何如此讶异且沉默，“不过当然，他总是存不够钱。他每晚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时，钱袋总是又变轻了一点，最后必喝到钱袋空空为止。等到没钱喝酒了，他才去找工作，随便哪条船让他上去干活，他就搬上他们的船去住，随船出海。”
“派拉冈。”艾希雅柔声纠正道，“如今贝笙已经在薇瓦琪号做了好几年，所以他进港的时候，总是睡在薇瓦琪号上。”
“呃，可是，对呀，可是我指的是贝笙在薇瓦琪号上做事之前。在那之前，以及现在。”派拉冈虽不是刻意要说，却自然而然地把他接下来的思绪朗声说了出来，“若是盲目且孤独，时间就会胡乱绞缠在一起。”
“大概是吧。”艾希雅把头倚在派拉冈的船壳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么，我也该上船去找个地方窝着了，趁着现在还有一丝亮光。”
“趁着现在还有一丝亮光。”派拉冈慢慢地重述道，“这么说来，现在天色还没全黑。”
“是啊。你是知道的，夏天的傍晚特别长。不过现在里头大概已经一片漆黑了，所以我要是跌跌撞撞的，你也别大惊小怪。”她顿了一下，仿佛还有话要说，但接着便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派拉冈身前。如今派拉冈斜倚在沙滩上，所以艾希雅很容易就摸到他的手。她拉起他的手，摸一摸，又握握手。“那就晚安啰，派拉冈。还有，谢谢你。”
“晚安。”派拉冈应道，“噢。贝笙一直都是睡在船长室。”
“噢，谢谢你。”
艾希雅十分艰难地从派拉冈的侧边攀上去。他听到衣料的窸窣声，听起来她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大概是因为这一身衣物而绊手绊脚，所以她走过倾斜的甲板时不太利落，最后走到货舱那里时竟然跌倒了。艾希雅小的时候手脚比较灵活。有一年夏天，她几乎天天来看他。她家住在他头顶的山坡上；她曾经对他描述，自己如何穿过她家后面的树林，爬下悬崖来找他。那时，艾希雅跟他混得很熟，她在船里、船外玩起各种游戏，假装他是她的船，她则是船长，但不幸最后消息传到她父亲耳里。于是有一天，她父亲跟踪她出门，而当她父亲发现女儿竟与他这艘遭天谴的弃船谈天说笑时，气得把他们两个骂了一顿，然后就把女儿带回家去了。在那之后，艾希雅久久没来看他，后来她终于现身，但总是在大清早或是傍晚时匆匆一聚。不过那年夏天，她的确跟他混得很熟。
她似乎还多少记得船内的格局，因为她直接就从里舱走到昔日水手们张挂吊床的船尾艉楼。真是奇怪，有人在船内行走的感觉竟会激起这些回忆：一头红发的克伦萧总是抱怨食物太差，他死在那里，结束他生命的舱盖也在船板上留下深深的疤痕，克伦萧的血则染红了木板……
艾希雅蜷身抵着舱壁角。她今晚一定很冷。他的船壳虽坚固，却挡不住湿气入侵。他感觉得到小小的艾希雅动也不动地靠着他，但是还没睡着，她的眼睛大概是睁得大大地凝视着黑暗吧。
时间消逝。可能只过了一分钟，也可能过了大半夜，这很难说。贝笙沿着沙滩走回来。派拉冈从他走路的步调以及喃喃自语的声音，就知道他喝多了酒。今晚他的声音忧愁郁闷，所以派拉冈判断，他的钱大概快用完了。明天他一定会在自己面前长篇大论地责备自己有多么愚蠢，然后出去把最后的零钱花掉，之后他就得出海了。
到时候自己一定会想念他。有人作伴总是既有趣又刺激，但是也很啰嗦，而且令他心神不宁。心神不宁，因为贝笙和艾希雅总是令他想起最好别挖出来的往事。
“派拉冈。”贝笙走近之后对他打招呼，“可否允许我上船？”
“可以。艾希雅·维司奇在里面。”
一片寂静。派拉冈几乎感觉得出贝笙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她来找我？”贝笙口齿不清地问道。
“不。她来找我。”不知怎地，讲出这个答案让派拉冈乐不可支，“她家里的人把她赶出来，而她又无处可去，所以就到这里来啦。”
“噢。”贝笙又顿了一会儿。“这我倒不意外。这么说吧，她如果聪明的话，就该放弃挣扎，早早回家去。不过据我看来，她大概要好一阵子才会悟出这个道理。”他打了个很大的呵欠，“她知道我住船上吗？”他问得很谨慎，听起来心里是祈祷派拉冈会说不。
“当然知道啦。”派拉冈流畅地答道，“我跟她说你住船长室，所以她得住在别的地方，将就将就。”
“噢。呃，那很好，很好。那就晚安啰。我的脚都快提不起来了。”
“晚安，贝笙。祝你有个好梦。”
过了一会儿，贝笙进了船长室。再过了几分钟，派拉冈感觉到艾希雅坐了起来。她虽然尽量轻手轻脚，但她再怎么轻，他也不可能没感觉。她终于走到艉楼的船长室门口，然后就停下来。她在嵌花木门上轻轻一叩，小心翼翼地问道：“贝笙？”
“有何贵干？”贝笙立刻把他准备好的现成答案丢出去。他还没睡着，一点睡意也没有。莫非他一直在等艾希雅吗？他怎么知道艾希雅会来找他？艾希雅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与你讲讲话吗？”
“你要讲，我挡得了吗？”贝笙没好气地答道。这必定是他们熟悉的对应方式，因为艾希雅并未因此而被吓退。她伸手握住门把，又把手抽了回来，并没有开门。接着她倚在门上，对门里头问道：
“你有灯笼或是蜡烛吗？”
“没有。你要讲的就是这个吗？”贝笙的口气越来越粗鲁了。
“不是。我只是希望在讲话时能看到你。”
“何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长相。”
“你喝醉的时候真的是不可理喻啊。”
“至少就我而言，只有喝醉的时候才不可理喻。至于你，你是一天到晚都不可理喻。”
现在艾希雅有点不悦了，从声音里就可以听得出来。“我真不知道我干嘛努力要跟你讲话。”
“彼此彼此。”贝笙自言自语般地悄悄说了这几个字。派拉冈突然纳闷起来，这两个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与每一句话都逃不过自己的耳朵？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他就像是他们的观众一样，只是他们看不见而已？还是说他们以为两人真的在独处？不过据他猜测，至少贝笙知道派拉冈在场。
艾希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倚在隔开两人的嵌花木门上。“我心里有好多话，却无人可谈，况且我真的想要……喂，我能不能进来？我真的很讨厌隔着门讲话。”
“门又没锁。”贝笙忿忿地说道，他照样躺在吊床里，动都没动。
艾希雅摸黑推开了门，犹豫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摸索着走进房间。她顺着墙走，小心不让自己沿着倾斜的甲板滑落下去。“你在哪里？”
“在这里。我在吊床里。你最好坐下，免得滑倒。”
贝笙的客套话就这么几句，一个字也不多。艾希雅坐下来，背靠着舱壁，用脚抵住倾斜的地板。她深吸了一口气。“贝笙，这两天以来，我的人生突然变得支离破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家去啊。”贝笙一点也不体谅地说道，“你自己也知道，你终究非得回家去不可。你拖得越久，就越困难，所以你不如现在就回家。”
“知易行难。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吧，你自己就一直没有回家。”
贝笙苦笑两声。“我没回家吗？我试过了，但他们又把我撵了出来。因为我拖了太久才回去。所以，你现在知道我的劝告是金玉良言了。趁你现在还能回家，还是赶快回去吧；就算是爬着进家门，唯唯诺诺地应声，至少能换到个有热腾腾的食物及温暖床铺的地方。等得太久，彼此都失了颜面，而他们也会发现家里少个找麻烦的拖累还比较平静一点，那他们就不要你回去了。到时候不管你如何摇尾乞怜，都没用了。”
艾希雅沉默良久之后才说道：“你真的碰上了那种事情？”
“不，我是编出来的。”贝笙赌气道。
过了一会儿，艾希雅说道：“对不起。”她以比较果决的口气继续说道：“可是我不能回去。至少不能在凯尔开船之前回去。而即使我会在他出门之后回去，顶多也只是回去拿好我的东西就走。”
躺在吊床里的贝笙换了个姿势。“你是说，回去拿你那些漂亮的礼服和小东西？珍贵的儿时纪念品？还有你睡惯了的枕头？”
“还有我的珠宝。这一来，若有需要的话，就可以变卖应急。”
贝笙躺回吊床里。“何必多此一举？反正你是不可能扛着一大堆家当四处流浪的。至于珠宝，你何不假装你早已拿到手，又万分不舍地一件一件变卖掉，把钱花得光光，所以你现在非得想办法靠自己立足不可？这样你还比较省事些，而那些祖传之宝也不至于散佚流失，可以留在家里了。当然，说不定凯尔比你早想到，把那些东西锁了起来。”
派拉冈能看到的永远是阴郁的黑夜，而贝笙这番尖酸挖苦的话，竟比他所见的更为晦涩凄凉。艾希雅再度开口时，语气坚定，心意已决。
“你说得没错。我得想办法立足，而不是等着未来会碰上什么好事。我得找个工作才行。我唯一懂的就是航海。我若不走这一途，就无法夺回薇瓦琪。可是我穿着这一身衣服，谁也也不会雇我……”
贝笙轻蔑地哼了一声。“艾希雅，你认命吧。不管你穿什么衣服，人家都不会雇你的。对你不利的因素实在太多了。你是女的，你是艾福隆·维司奇的女儿，而任谁雇了你，凯尔·海文绝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为什么身为艾福隆·维司奇的女儿是不利因素？”艾希雅小声地说道，“我父亲人很好啊。”
“的确。他人很好。他的为人真的很好。”贝笙的语气软化下来，不过就那么一会儿而已。“可是有个道理你非懂不可：商人世家之女的身份不是随便要丢就丢得掉的——商人世家之子的身份也是一样。外人看来，缤城商人之间关系紧密、团结一致，可是你我是从圈内出来的，所以圈内的人会排斥我们。这么说吧，你出身于维司奇家。好，既然如此，必定有些家族跟你们家做生意，并且赚到了钱；有些家族跟你们家竞争，而有些家族则是你们家竞争对手的盟友……不过，倒也没有哪一家跟你们为敌就是了。但你若去求职，他们会如何待你呢？嗯，大概会跟他们待我差不多吧。‘贝笙·特雷，呃，寇尔夫·特雷的儿子？这个嘛，小子，你管自己的家业就好了，何必出来谋职？噢，跟你父亲不对头啊？唔，我可不想因为雇了你，而刺激到你父亲的伤心处。’当然，他们不会讲得那么明白，他们只会打量打量你，然后拖上一拖，说：‘过四天再来找我。’只是你再度拜访的时候，对方却出门了。至于那些跟你们家不合的家族，哈，他们也不会雇你，因为他们把你看扁了。”
贝笙的声音渐小，变得更低沉、轻柔又缓慢。派拉冈想，他大概又要讲话讲到睡着为止了，他常常这样。贝笙大概也忘了艾希雅在他房间里。他絮絮叨叨地数落众人如何错怪他，以及人家待他多么不公平的这些内容，派拉冈已经熟到几乎都背得出来了；而贝笙刻薄尖酸地指责自己太蠢、太卑微低贱的那一套，他则熟到连提都不想提了。
“那你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艾希雅忿忿地问道。
“去找不在乎我姓甚名谁的工作啊。我跑的第一条船是恰斯国来的，他们才不在乎我是谁，只要我肯卖力、工资又便宜就行了。那一船的人是苛刻吝啬且堕落的混账东西，我从没碰过那么糟糕的家伙。他们使唤起小孩子来一点也不心软，一点也不。他们才不管呢。船第一次靠港，我就跳船了，同一天就跟着另外一条船出海。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至少好一点。然后我们……”贝笙讲到后来就没了声响。一时间，派拉冈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接着派拉冈听到艾希雅变换姿势的声响，好让自己在倾斜的地板上坐得更舒服一点。“……等到我回缤城时，我已经很熟练了。呃，毕竟好好‘锻炼’过了嘛。不过事情还是老样子。可恶。这个问我是不是特雷的孩子，那个也问我是不是特雷的孩子……我本以为练就这一身本事，多少能让他们另眼相看。我真的回去找我父亲，看看能不能化解嫌隙，不过他根本就不把我的成就放在眼里。可恶的混……所以我就去港口边，一条船一条船地问过去。每一条船都问。可是没人要雇用寇尔夫·特雷的儿子。我走上薇瓦琪号的时候，故意把缠头巾压得很低，连眉毛都遮住了，眼睛只看地上。我问，请问这里有没有给老实水手做的老实工作，结果你父亲说他要让我试试看。他说他欣赏老实人。大概是因为他讲话的那个语气、那个气氛吧……我敢说当时他还没认出我来，而且我敢说，要是我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一定叫我下船，但我还是全盘托出了。我直视着他，说道：‘我是贝笙·特雷，我父亲是寇尔夫·特雷，但是他跟我断绝关系了。’而他则说：‘你不会因此而当班时间比别人短，也不会因此而当班时间比别人长。’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你是知道的。”
“可是恰斯人不会雇用女人。”艾希雅闷闷地说道。派拉冈不禁纳闷，贝笙的故事她到底听进了多少？
“恰斯人不会雇女人上船干活。”贝笙应和道，“他们相信船上若有女人会引来海蛇。这你知道吧，因为女人有月事的关系。很多水手都这样讲。”
“蠢。”艾希雅轻蔑地斥道。
“是啊，水手大多都很蠢，看我们两个就知道了。”贝笙被他自己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但是艾希雅并没有跟着笑。
“缤城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女水手。总有人会雇用我的。”
“也许吧，但是你以为他们雇你是为了要你做水手的工作吗？”贝笙严厉地指责道，“是啦，缤城是有其他女水手没错，但是她们大多是在家里的小船上工作，而且船上又有父亲和兄弟保护。你要是没有父亲和兄弟保护，只身跟着任何一条船出海，那就得及早决定到底要跟船上的哪个干部厮混。要是走运的话，他们会把你当做禁脔，不许别人碰你；但要是你倒霉，那么还没到下一个港口，他们就已经利用你大捞一笔了。船长和干部通常都对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才能维持船上的秩序——当然，他们说不定还要求你提供服务哩。”贝笙顿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况且这些事情你一定有所耳闻。你从小跟水手一起长大，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干嘛还考虑这条路！”
艾希雅气极了。她很想大吼，说她根本就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并质问他，男人怎么会如此可耻。但是她相信情况确是如此，而且第二个问题，贝笙的答案不见得会比她高明到哪里去。船长室里原来只是一片漆黑，此时更是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到了后来，艾希雅连怒气都消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她悲哀地问道。就派拉冈听来，她不像是在问贝笙，不过贝笙还是答了。
“重新投胎，生为男儿啊，而且重生的时候最好不要姓维司奇。”贝笙在吊床里翻了个身，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打呼。
蜷缩在墙角的艾希雅叹了一口气。她往后一靠，靠在舱壁那静止且沉默的硬木板上。
在夜空的衬托下，那条运奴船看来只是个比较暗的黑影而已。就算那船察觉到有什么危险，也一直没有流露出想要逃走的迹象。那船张了不少帆，利用的风力多，但是柯尼提灵敏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他们的甲板上并无任何足以显示出他们急需高速逃逸的急促动作。夜色正好，海上吹来稳定的和风，波浪也推着船前进。“我们就趁黎明之前将那艘船拿下。”他平静地对索科评道。
“是。”索科轻声应道。他的声调可比船长兴奋得多了。他转头轻声对掌舵的人交代道：“盯着那条船，别让它离岸太远，要像是抱住你老祖母那样包围住那条船。另外我们的位置不能太出去，如果那船上的瞭望人碰巧往我们这个方向看来，可别让他们一眼就在开阔的海面上看到我们。”接着，他以气音对打杂小弟吩咐道：“你下去，说我再提醒他们一次，大家务必安静，没下令之前不准行动。还有，下面不准有光，连个火星子都不准点。现在去传话，脚步要轻一点。”
“那船后头有好几条海蛇。”柯尼提评论道。
“那上头的奴隶一死，就被人丢下海。”索科忿恨地说道，“还有那些奄奄一息、不值得多喂一口粮食的人，也会被人丢下海，所以海蛇总是紧跟着运奴船不放，有时候甚至还会探上甲板吃人。”
“要是海蛇在两边打斗的时候探上来对付我们呢？”柯尼提问道，“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索科要他放心，“海蛇学得很快，它们会任人互相残杀，因为这一来，它们自然会有死人可吃，而且连一片鳞都不用掉。”
“在那之后呢？”
索科凶残地咧嘴而笑。“如果我们赢了，那么光是船员，就可以让那些海蛇吃得饱胀欲撑，所以它们一定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而如果我们输了……”索科不在乎地耸耸肩，“那么既然横竖要一死，怎么死还不都一样？”
柯尼提靠在船栏上，脾气乖戾，不想讲话。今日稍早，他们发现了金戒指号。金戒指号是一条老旧肥大、蹒跚迟钝的宽肚活船，吃水的深度几乎跟船桅的高度不相上下。柯尼提的优势在于出其不意，他吩咐船员们把所有的船帆都张开来迎风，但即使如此，那条活船还是一溜烟地跑掉了，仿佛有什么神秘的海风在推送他们似的。索科与柯尼提并肩而站，柯尼提一开始时还觉得难以置信而不发一语，后来则是因为这个大逆转而气得咒骂起来。等到金戒指号绕过了圆岛，并乘着海流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索科大起胆子评论道：“死木头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巫木啊，就连波浪碰上巫木都要退开，让巫木先行。”
“可恶。”柯尼提语气激烈地对索科说道。
“一点也没错，船长。”索科应道，丝毫不以为忤，他大概已经闻到运奴船行过的臭味了。
大概是索科那家伙的运气好到不行，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了这条船。典型的恰斯运奴船都长这样：船体吃水深、肚腹宽大，这样才方便装更多人。柯尼提看着索科追过无数船舰，但就数这次最为志在必得，在追踪之时也特别多费工夫，再加上风向也对索科有利，因此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时，两船便贴近到索科下令进攻的距离了。炮台已经安置妥当，装了带链子的炮弹，可以打坏对方的船梁，用以钩住猎物的铁爪钩也准备好了。用这些东西攻船是索科的新点子，而柯尼提对此则是半信半疑。
运奴船上的瞭望人还在大声警告他们船上的人时，索科便对柯尼提问道：“船长要不要亲自带人去领奖？”
“噢，我看这个荣誉应该属于你。”柯尼提讽刺地驳斥了索科。他懒懒地倚在船栏上，把追船与进攻的事情通通丢给索科去办。大副若是因为船长意兴阑珊而感到有些气馁，倒也掩饰得很好。索科跃至高处，朗声下令；众人想必是打从心里要给那条运奴船好看，因为索科一呼，大家就跳起来，于是额外的船帆便像是在夜风中绽放的花朵一般撑了开来。柯尼提心里暗暗感激这风向吹得好，这风将运奴船的臭味吹走了十之八九。
柯尼提望着两船的距离越来越近，觉得自己有点抽离了眼前的一切。那运奴船为了脱逃而张起更多风帆，甲板上的人个个像是无头苍蝇般茫然地奔忙。索科见此，更下令发炮，好教运奴船上的人更加慌乱。柯尼提心想，索科此时就行动未免太早了。但是那两颗炮弹飞得很高，后面又连着如刀刃般尖锐的铁链子，划破了船桅和船帆，再轰然落在甲板上。这两个炮弹打倒了五六个人，有些人摸索着站起来，有些人则落入海中。他们的叫声尚未止息，索科便发射了第二回合的炮弹。这一回，炮弹并未造成多大的损伤，但是此时运奴船上的水手因担心炮弹来袭，已经无心操纵船帆了，况且落下的船帆和索具把甲板弄得一团糟，又缠住了其他船帆。等到索科下令掷出铁钩爪时，运奴船的甲板已经完全失控。
柯尼提将自己完全抽离且毫不动心地旁观水手们钩住那条求助无门的运奴船。东方出现曙光时，索科已经带着众人跳过两船之间的狭窄距离，或是拉着绳索荡到运奴船上去，惊呼尖叫地砍杀起来。柯尼提以袖口遮住鼻子，透过袖子呼吸，以免吸进运奴船的恶臭。他留在玛丽耶塔号上，而船上除了他之外，只剩下几个聊胜于无的人手。留在母船上的那些人一眼即可看出他们因为自己不能参加大屠杀而颇为受挫，但是母船上总得留人，一方面是为了逐退企图攻上船的人，另一方面是为了在情势不对之时，切断铁钩爪的绳索逃逸。
柯尼提冷冷地旁观自己的手下将运奴船的船员扫清。运奴船的人压根没想到他们会受到海盗的攻击，毕竟他们带的货并不合海盗的胃口。大多数海盗都跟柯尼提一样，喜欢价值高、摆着不会坏，而且最好是容易搬运的货品。运奴船的船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用铁链锁住的奴隶；就算海盗们愿意忍受远航到恰斯国的这趟无聊航程以便卖掉奴隶，要运送这些活口也需要有人时时警戒，水手们还得要有强健的胃肠才行。这些活口除了需要严密看守之外，还得供给他们水跟食物，并提供基本的卫生条件。那运奴船本身可能有一点价值，柯尼提想道，不过目前那船臭得足以使他反胃。
运奴船水手所带的武器只够让他们的船货维持秩序，此外就没什么大用了。回想起来，柯尼提只觉得那些人很外行，好像他们连怎么跟健康且有武器的人对打都不知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于踢被铁链锁住的奴隶，所以连该怎么抵抗不是奴隶的人都忘了。
早先，他曾试着劝告索科，运奴船就算腾清了货，光是船和水手，也可勒索到不少赎金，但是索科激烈反对。“船员不留活口，船舱的人放走，船则可以拿去卖掉，但是不能卖给奴隶贩子。”索科崇高地规定道。
柯尼提已经开始后悔了，早知如此，他实在不该让索科认为他可以跟柯尼提平起平坐。索科的胃口越来越大，而他似乎没察觉到柯尼提对这种行径有多么厌恶。柯尼提眯着眼，回想索科义愤填膺地把他们要拿下运奴船的道理讲给船员们听的时候，众人的反应似乎有点热烈过度。据柯尼提猜测，他们赞同的倒不是索科讲的那一套遏止奴隶买卖的高调，反而是对于可以毫无节制地杀人感到兴奋。柯尼提望着手下两名航海技巧高超的水手一起将一个仍活着的人丢进正在船边等着的海蛇嘴里，不禁点头称许自己的确想对了。他们积极渴望的就是这种血腥杀戮的场面。也许是因为自己为了要留着活口以勒索赎金，所以把手下的人管得太紧。他把这个念头摆到一旁，等有空再深思。不管跟谁在一起都可以学到新东西，即使是跟索科也不例外。狗儿就是不能一味严管，偶尔也得松开颈圈，让他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柯尼提绝不能让手下们认为，只有索科才能提供这种乐趣。
他望着最后的杀戮场面，很快就感到厌倦了。运奴船的船员跟他的手下实在不能比；他们并未有组织地防卫自己的船，只是像散兵游勇那样反抗，生怕自己丧命，却最终还是无法保命。运奴船上人手虽多，但是海盗们一登船，就迅速所向披靡地将对手打得只剩下几小团人。结果可想而知：这次征战大获全胜，一点悬疑的气氛也没有。柯尼提转头，不再观战。人们一死再死的场面还不至于令他作呕，倒是令他感到颇为枯燥就是了。人们尖叫、血液喷出或流下、死前疯狂的挣扎、无用的乞求等，这些他早就看得不想再看，倒不如看看那两条海蛇的活动，还比较新鲜一点。
据他猜测，这两条海蛇大概已经跟了这条运奴船一段时间了。也许海蛇们还因为运奴船不断提供食料，所以对运奴船颇有好感也说不定。玛丽耶塔号开始进攻时，海蛇被人们激烈的行动吓得退开，但是战斗的吼声与将死之人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海蛇们便又迅速地靠了上来。此时海蛇们仿佛在餐桌边乞食的狗儿一般，围着这两条紧勾在一起的船绕圈子，争着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柯尼提之前从无机会如此近距离且长时间地观察海蛇。这两条海蛇看来一点也不怕人。大的那条是绚丽的深红色，并有点点的橙黄斑，当它抬起头与脖子离开水面时，可见到它喉间与头上长着触须。看在柯尼提眼里，只觉得那触须像是活生生的附属物，犹如海葵或水母那螫人的触手。那触须上有剧毒，柯尼提不意外；触须有毒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小的那条翠绿色海蛇在跟大海蛇争位子的时候，刻意避免碰触到对方的触须。
小的那条海蛇虽然身材不如同伴，却更为积极。大海蛇离船稍远，小海蛇却大胆游近，把头伸出水面，与运奴船的船栏同高，同时还张开大口，露出一排又一排尖锐的牙齿。小海蛇一边张口，一边嘶叫，喷出一阵阵带有剧毒的口沫雨罩住两人；这两人原来在打斗，但是被海蛇的口沫一喷，便立刻倒在甲板上喘气，挣扎地要把空气吸入肺中，只是徒劳无功。不久两人便静止不动，而小海蛇则气得以身体打击海面，腾起大量水沫。猎物竟留在甲板上而没有掉入海里，令它大失所望。据柯尼提猜测，小海蛇大概很年轻，经验还不够。
大海蛇看来就比较深思熟虑。它以在运奴船四周泅泳为乐，同时随时注意有没有人把尸体拖到船栏边。如果有，它就张开大嘴承接，不管掉下来的是死尸还是仍在挣扎的活人。大海蛇张口把人攫住，但并不咀嚼。海蛇的牙齿只用于撕裂猎物，而像这么小的肉块是用不着撕咬分解的。那海蛇并不咀嚼，而是把头往后一仰，嘴巴张开到柯尼提认为不可思议的程度。然后那尸体便消失在它嘴里，衣服鞋子，一切通通不见了。海蛇一将人吞下，脖子便肿了一团，柯尼提可以从那一团东西滑到哪里，得知那个人被吞到了蛇身的什么地方。那个场面既恐怖又有趣。
船长的敬畏之情似乎也感染了船员。打斗结束之后，船员们便将死尸以及投降者弄到运奴船高起的后甲板，将这些海蛇饲料轮流喂给那大小两海蛇。被绑住的还没死的囚犯哭叫得很厉害，但是众海盗在每次丢人下海时发出的欢呼叫好声掩去了囚犯的哭叫。喂到后来就成了游戏，海盗们不再直接把活人或死尸丢给某一条海蛇，而是把食物丢在两蛇之间，欣赏两蛇争食的场景。留守在玛丽耶塔号上的人都因为自己无缘参与这个余兴活动而感到非常沮丧，他们虽然仍做着船上的工作，却不时朝隔壁船上的同伴们瞄一眼。海蛇们吃饱之后，竞争性也变小了，所以只要轮流得到食物就可满足。
连最后一个囚犯也被丢弃了之后，奴隶们开始从好几个舱盖中冒出来。一见到晨曦，他们眼睛就睁不太开，还不停地咳嗽。海风仍然带着凉意，他们边抖边缩起身体——那一身破烂的衣物完全不足以挡风。等到一个个舱盖都掀起来之后，那臭气便一涌而出，且越来越浓。柯尼提一看到奴隶们脏污不堪的样子就立刻觉得反胃。他一直对疾病抱有很大的戒心，所以此时他连忙派人告诉索科说，应该要把两船分开了。那运奴船上不晓得带着多少疾病，柯尼提希望两船之间至少要隔着一片干净的海水。柯尼提看到那信差一跃而至那运奴船上，因为有机会上运奴船而高兴得不得了。他离开了甲板，回到自己的舱房。回房之后，他点起香蜡烛，借此将外头弥漫不散的臭味驱离些。
过了好一阵子，索科敏捷地敲敲他的舱门。
“进来。”柯尼提简洁地说道。
壮硕的大副走进来，手上沾满了红色的血迹，眼睛里放出光彩。“大胜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柯尼提报告道，“大大的胜利。船是我们的了，船长，我们从那卑鄙无耻的甲板下放出了三百五十名男女与孩童。”
柯尼提在索科停下来喘口气时冷冷地问道：“船上有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货物？”
索科咧嘴而笑：“那个船长倒有不少上好衣物。只是他身躯肥大，所喜欢的颜色又过于大胆了些。”
“那么，那些衣物说不定会合你的品位。”船长那不露感情的声调使索科惊讶地站直了身体。“如果你已经玩够了，那么我建议我们在那条船上摆几个人手，然后选个港口，把我们的‘奖品’开过去卖了，看看我们忙了这一夜换来的木壳船值几个钱。我们的人死伤多少？”
“二死，三人受了点皮肉伤，船长。”从那口气听来，就知道索科痛恨柯尼提问了这个问题。大副竟指望船长的态度跟他一样热切欢欣，实在笨得可以。
“还不知有多少人会因病而死。光是这个臭气，就够让人上吐下泻，更不用说那条船里还培养了什么疾病。”
“就算我们的人生病，也非被我们所救的那些人的错，船长。”索科僵硬地说道。
“我并没说错在他们。我把这错归咎于我们太过愚蠢。好了，现在我们有了一条足以证明我们闹出多少麻烦的船，而且这船说不定能值一点钱，但前提是我们得先把船舱里的货放走，并且把船上上下下洗刷干净。”他面露谨慎的笑容，眼睛直视着索科，心里思索着要如何措辞，以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我们救的那些苦命人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们要在哪儿把他们放下来？”
“我们不能就近随便找一处海岸把他们放下来，船长。果真如此，那就跟谋杀无异。他们一半的人生着病，另一半很虚弱，而我们什么工具或补给品都不能拨给他们，顶多也只能拨点干粮而已。”
“谋杀？”柯尼提和蔼地打断索科的话，“啊，瞧你说的好像你我对于这个概念颇为陌生。刚才是谁把人丢下去喂海蛇的？可不是我。”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索科开始露出气愤的模样，“有这样的下场，他们就该偷笑了，因为他们死得很干脆！”索科说着，捏起结实的拳头往另一手的手掌捶下，几乎是以怒视的眼光瞪着柯尼提。
柯尼提小小地叹了一声。“啊，索科，那没什么好争论的。我只是要提醒你，我们乃是海盗，你与我都不例外。我们海盗干的营生，不外乎是杀了穿越内海路的老百姓，夺下他们的船，并且大肆掳掠、勒索赎款。我们这样做，为的是要赚饱口袋；我们可不是照顾病弱奴隶的看护，更何况这些奴隶之中大概有一半跟被你丢下去喂海蛇的船员一样，是罪有应得。再说，我们也不是什么救世的大英雄，济弱扶倾的事情轮不到我们头上。索科，我们是海盗，海盗就是海盗啊。”
“这是我们先前讲好的。”索科顽固地指出，“我们每追一条活船之后就逮一条运奴船。这是你自己答应的。”
“我是答应了没错。但我本希望，你在经历过‘大胜’的真相之后，会看得出这个行为有多么无济于事。你瞧瞧你自己，索科。就算我们的船员少吃少用，勉强把那条脏船开到分赃镇去，你就认为当地人会因为我们把三百五十个饿得剩一把骨头、衣不蔽体、身上又带病的倒霉鬼，放上岸去当乞丐、妓女与小偷而欢天喜地，然后鸣炮欢迎我们吗？你若是把那些奴隶丢在那儿，任由他们贫穷得无法度日，这样他们还会感激你‘解救’了他们吗？”
“现在他们很感激，他们所有的人都很感激。”索科顽固地宣布道，“在我还是奴隶的时候，若是有人把我在随便什么地方放下来，就算是连一口食物都没有，也没有用来遮住身体的布，但只要我成了自由人，能够自由地呼吸干净的空气，那我就感激得要命了。”
“很好，很好。”柯尼提不得不屈服，同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既然甩不开，那我们就赶快把这棘手的事情办完。你选个港口吧，索科，你选定了地方，我们就把他们送去那里。我只求一件事：我们前往目标港口之际，那些还能动的，就得开始把船打扫干净。我们最好趁着海蛇还饱足的这个空档，尽快出发。”柯尼提悠闲地移开了目光望向他处，不再看着索科。若是让索科一直沉浸于奴隶的感激之情中，那就不妙了。“我需要你回玛丽耶塔号上来，索科。那条船叫蓝弗去管，另外再拨几个人手给他吧。”
索科挺直站起。“是，船长。”他沉重地答道，仿佛脚下有千斤重似的离开了船长室，跟刚才轻快地走进来传捷报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走时轻轻地关上了门。一时间，柯尼提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扇门。这一来，索科对他的忠诚心几乎绷到极限了。长久以来，他们两人之间之所以合作无间，主要是因为索科忠贞不二。想到这里，柯尼提不禁摇了摇头。也许这个错要怪他自己；这人只是个头脑简单、没受过什么教育，但是对于数字和航海很有一套的水手，而柯尼提把他晋升到大副的位置，让他深深体会到控制别人的感觉。把人晋升到发号施令的位置，那人不免会开始思考，不过这个索科想得未免太多了。对于柯尼提而言，到底是索科身为船上第二把交椅的角色比较有价值，还是他自己能够完全控制船与船上的人手比较有价值？再过不久，他就必须在二者之间择一了。柯尼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一行，工具怎么还没用上多久就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