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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柯尼提的婊子

秋天的雨水几乎把分赃镇冲洗得干干净净。潟湖的水位高了,水道也变深了,而玛丽耶塔号回到基地港时,船上众人的心情也比以前快活了许多。船上满载掠劫而来的宝物,不过船员之所以如此振奋倒与此无关。虽说他们的成绩颇为可观,但是以前返港时成果超过此次的例子也并不在少数。
“这是因为,如今我们返港时已是响当当的人物了。不管走到哪儿,大家都认识我们,对我们特别周到。我们在小港的时候,兰小姐把整间兰妓院都用来招待我们,而且是免费招待,这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兰小姐吩咐她手下的女孩们跟我们亲热,这还不算,更重要的是,莎神在上,她手下的女孩个个都是出于自愿,任我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索科越讲越小声,像是因为他们的好运气而惊喜不已。
柯尼提强忍着不让自己叹气。这个故事他已经听了不下十遍。“还有,就算染上性病,也是免费。”他平静地说道,但是索科误以为他是在说俏皮话,因此率真地对船长笑笑。柯尼提把头撇到一旁,朝着船栏外吐了一口口水,回头望向索科,努力挤出笑容:“记得警告我们的人,先知若是回到故乡,很少有什么好下场。”
索科听得一头雾水,眉头纠结。
柯尼提并没有因此而叹气。“我的意思是,我们让奴隶恢复自由身,把他们打点成海盗,又当是做慈善一样地把我们的地盘分一块给他们。这种事情,也许其他地方的人会看作是好事一桩,但在分赃镇这里,不免会有人把这当做是我们在挡人家的财路,而且他们会认为,遏制我们的野心,他们责无旁贷。”
“你的意思是说,别人会嫉妒我们,而且只要逮到机会,就会把我们的脸往地上抹。”
柯尼提想了一会:“一点也没错。”
索科带疤的脸上慢慢漾起笑容:“可是,船长,我们的人巴不得大干一架哩。他们这样正好让我们如愿哪。”
“哈。”
“还有一件事,船长。”
“嗯,索科,如何?”
“大家表决过了。虽然原来有人不同意,但是我们都劝得他们回心转意。所以这一次,大家都拿凭证,实物则由你整批卖掉。”索科起劲地搔着脸颊,“我向他们建议,最好让分赃镇的人知道他们都很信任船长。但我话说在前头,他们可没答应说每次都要拿凭证,不拿实物。不过这次,这整批货就任由你处置了。”
“索科!”柯尼提叫道,他的笑容微乎其微地咧开了一点点,“这算大功一件。”
“谢了,船长。我之前就想说,这样说不定能讨你高兴。”
两人又并肩多站了一会儿,望着岸边越来越近。前一天下的雨已经冲掉了所有落叶树的黄叶。倒也不是说这里的落叶树多,分赃镇周围的山丘上所长的主要是深绿色的阔叶常青树,临着水边的地方则长着茂密的匍匐藤蔓,虽然地质松软,却仍可偶尔见到高大的杉木。雨后的分赃镇显得很清新,几乎可说是宜人,空气中除了海水与海带味之外,还可闻到烧木柴的烟囱冒出的烟味。到家了,柯尼提试着在心里说出这三个字,但是没那个感觉。抵港了,嗯,这就对了。
有几个水手的动作比索科的要求差了点,所以他匆匆走上前把他们臭骂了一顿。索科在船靠港时格外挑剔,这点大家都是知道的;船进港、靠码头、系缆等动作一定要利落漂亮,要当做岸上的所有人都在看玛丽耶塔号表演一样地讲究。不过,今天的确是所有人都在看他们靠港。
柯尼提暗暗计算,自从上次系泊在此以来,他们有什么斩获:七船,其中四条是运奴船。他们追过五条活船,没有一次称得上是成功有望。他已经几乎要放弃追逐活船的打算了。说不定到头来,只要他逮住的运奴船够多,也可以照样达成目的。前几天晚上,他跟苏可用陶杯喝了一两杯朗姆酒,并且把情况计算了一下;虽说一切纯属臆测,但是无论如何推衍,结果都颇令人满意。这四条船在海上打劫的成果不论是很好还是很差,反正总有一半是要归玛丽耶塔号所有的。每次逮到运奴船,柯尼提就把新船船长的位子赏给母船上的能手,这点也对船员造成了很大的激励效果,如今仍留在母船上的人无不竞相表现,争取柯尼提的注意,以便早日脱颖而出,升任船长。唯一的缺点就是,运奴船越抓越多之后,母船上经验丰富的老手就会越来越少。柯尼提把这个担忧抛在脑后。毕竟到那时候,他就已经有个听他号令的海盗舰队了,而他手下的海盗船不但必须向自己捐输,同时又对自己感激涕零,彼此的关系将十分紧密。
他与索科经过仔细计算,将那些子船分散于内海路各处。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教育子船上的新成员:哪些城镇最欢迎海盗、没经验的新船应该在什么地点出手胜算最大等。柯尼提对于他们的表现颇为满意,就连那些决定不要跟着他过海盗生涯的人也一定会感激他的义行,并多说他的好话。柯尼提深信,等时机成熟,他要求这些人表露诚心之时,他们必会感念自己让他们恢复自由之身的恩德。柯尼提睿智地对自己点了点头。海盗群岛之王。嗯,这一定行得通。
至于他们打劫的那三条船倒没什么值得一提之处。其中有一条船状况实在太差,所以后来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时,他们就干脆任由船沉入海底,反正那船上容易变卖的货色早已搬空。另外那两条船和船上的船员则透过熟识的掮客去勒索赎金。想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他是不是对自己太自信了?他真该多四处走动走动,试着跟别的掮客配合看看,不然迟早有一天,被勒索的那几个商人会联起手来,想办法对柯尼提复仇。最后那一条船的船长是个脾气乖戾的混账东西,都已经被牢牢地绑住很久了,还想要踢人打人。他把柯尼提骂得无一是处,又警告他,如今不只哲玛利亚人,就连缤城人也在悬赏他。柯尼提谢过了对方,接下来的航程则将他像奴隶一样锁着,让他坐在自己船上的压舱水里,直到抵达恰斯国为止。等到柯尼提终于叫人把他提到甲板上来时,他的态度已经变得很恭谨了。柯尼提心里想道,在那之前,他一直低估了以黑暗、潮湿与锁链来打击人心的功效,嗯,又多学了一招。
玛丽耶塔号有条不紊地靠了港,接着柯尼提的手下如同来访的贵族一般,带着一口袋叮当作响的钱币下了船。柯尼提和索科也跟着离开,留下几个可靠的人手看船。这几个人既肯把自己狂欢作乐的时间往后延,那么就会得到丰厚的赏金。柯尼提与索科丝毫不睬那些大胆招揽的皮条客、妓女和迷幻药贩子,大步地沿着码头走下去。柯尼提不禁想着,不管此时谁看到他们两人,至少总看得出其中一人的打扮比较有品位。索科以他一贯的作风,把颜色浓艳到可以称之为眩目的各式衣服都穿在身上,绑成腰带的那条丝巾原来是一名金发白肤、体态丰腴的贵族妇人的披肩——附带一句,那女子还让他们赚到了大笔赎金;索科插在丝腰带里的那把刀子则来自于那女人的儿子,一名英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投降的少年;那件黄色丝衬衫倒是在恰斯国订做的,不过他这个人宽肩厚胸,穿上这种颜色浅、布料多得随风飘逸的衣裳,只令柯尼提想起大船鼓帆而行的模样。柯尼提则反其道而行,他选了比较严肃的颜色,并且深信质料与剪裁比颜色更会吸引人们的目光。在分赃镇里,没几个人能看出柯尼提的领口和袖口透出来的层层蕾丝是多么罕见的货色,但即使他们一无所知,也会觉得那样很好看;他的高筒黑靴与白色的裤子对比分明,背心和外套则恰恰衬托出他结实的肌肉与瘦长的身材。替他做这一身衣服的裁缝是个摆脱了奴隶身份的自由人,那人认为有机会替他做衣服,让他对自己的外貌更为满意,便算是特权了,所以分文不取。
法丁大爷以前收过柯尼提的货,但是像今天这样卑躬屈膝、刻意讨好的阵仗乃是前所未见。事情果真如柯尼提所预料的那样,消息早在几个星期之前便传抵分赃镇,现在大家都知道他们解放了奴隶,而且那几艘新挂了渡鸦旗的船如今皆为柯尼提效命。在法丁门口将他们迎进门的那个人并没有将他们引到法丁的办公室,而是将他们引入起居室。这起居室通风不良又闷热,由于椅垫较硬,柯尼提推测这房间较少使用。他们坐了一会儿,索科不大坐得住,因此不断以指头在大腿上弹打。后来有一名笑容可掬的妇人用托盘端了一瓶葡萄酒与一盘精致的小甜饼进来。据柯尼提猜测,这妇人八成是法丁的妻子。她默默地对他们屈膝为礼,然后迅速地退了出去。法丁本人随后便出现,从他身上浓烈的香水味与抹得油光发亮的头发就可以看出他刚才特别打扮过。出身于杜嘉镇的人特别喜欢亮丽的色彩与繁复的绣工,而法丁本人也不例外:法丁大腹便便,所以他的绣花腰带看来像是一面绣花墙,而他戴的耳环则镶金嵌银,豪华且复杂。柯尼提暗自把心里盘算的售价加了百分之五。
“柯尼提船长首先光临舍下,真使我倍感荣幸。”法丁招呼道,“我常听人说起玛丽耶塔号大副的故事,这位莫非就是索科大爷吗?”
“正是。”柯尼提抢在索科嗫嚅应声之前答道,并对法丁这番客套话微微一笑。“你说你倍感荣幸,这是从哪儿说起呢,法丁大爷?”柯尼提一本正经地问道,“我们不是做过好几次生意了吗?”
法丁笑笑,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啊,可是船长,恕我直言,之前你不过是众海盗之一。但如今,如果我听到的消息正确,你现在乃是‘大解放者柯尼提船长’,更别提船长现在是另外四艘海盗船的共同拥有者,比起上次我们相见时大大不同了。”
柯尼提优雅地轻轻点头。幸亏索科还知道此时必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如何应对,这让他颇为欣慰。他敢说法丁马上就要开价,于是便一语不发地等着。法丁果然开价了,他调整坐姿,深深地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里,然后拿起葡萄酒,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再给客人添酒。法丁吸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
“不过,其实这次也不过就是谈这一船的生意而已,所以我建议,在那之前,我们不妨先考虑看看,若是日后你们每一次有货进港,都是由我优先议价,那会对我们双方各有何好处。”
“如果我们每次打劫的成果都确定由你来处理的话,那么你的好处,我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我得承认,我实在看不出这对我们有什么好。”
法丁大爷用手指轮流点过他那件奢侈的背心,仁慈地笑了笑:“你看不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无论你带回什么货,你的合伙人都有能耐处置,也很乐意配合;无论你带回的货是多是少,你的合伙人都照样用最好的价钱向你收货!你想想看,你若是在陆地上有个伙伴,就不用急着在一两天之内销掉所有的货物,因为你可以把货存放在合伙人的仓库里,唯有在市价最看好的时候才拿出来卖。柯尼提船长,你若是进港来,一次就要销掉一百桶上好的朗姆酒,那么想也知道,这么大的数量,就算是再好的货色,也一下子就变得平凡无奇了。但你在陆地上的合伙人若是有仓库,就可以把这些酒一次几桶、一次几桶地慢慢卖出,这一来,就奇货可居了。况且,你若是在陆地上有个合伙人,那么这上百桶酒也用不着都在分赃镇销货。只要你的合伙人有条小船,就可以在附近诸岛以及这一带的聚落往来做生意。除此之外,更不妨派船到哲玛利亚或缤城走一两趟,把这一年最上好的货色卖给出价最高的商人。”
索科露出大为感动的神情,柯尼提很想用靴子踢他一脚,把他踢醒过来,但是再想一想还是忍住了,因为若果真如此,法丁只会断定柯尼提一定是震惊且拿不定主意。于是柯尼提不管索科,干脆往不怎么舒服的椅背一靠,做出颇为放松的模样。“这些都是简单的生意原则。”他悠闲地宣布道,“法丁大爷,你的提议并没有什么独到之处。”
法丁点点头,丝毫不以为忤。“好点子不见得独特,唯有条件俱足的人将好点子付诸实践时才会显出其独到之处。”法丁顿了一下,考虑接下来这几句话该不该讲,“分赃镇上盛传说,柯尼提船长颇有野心。容我补一句,野心这个东西亦无什么独特之处。你终有一天会变成众人之中最有权势的人物。有的人讲到‘国王’二字时暗自在胡子里偷笑,但我可不。我们在此是谈生意,我可没端出国王什么的名号。然而,如果我们联手合作,那么要取得权力、财富与威势并不是什么难事;就算不用国王的名号,也与国王无异了。人们对于国王之类的概念多少有点不安,但是我相信,你所真心期望的并非这个字眼,而是这个字眼背后的实质。”
法丁大爷话毕,便往椅背一靠。索科在讶异之余,眼睛睁得大大地,先望望法丁,又望望柯尼提;听船长谈他自己的权力欲是一回事,但是听到倍受尊敬的商人认真看待船长的论调,那就另当别论了。
柯尼提润了一下唇。他低头一瞥,发现他的护符朝他咧嘴直笑;那张邪恶的小脸对他眨了个眼,接着紧闭双唇,像要借此避免自己冒出话来。柯尼提什么也不能做,顶多也只能逼着自己不要太明显地盯着看。他发现自己已经坐挺起来。他定了定神,稳住自己的表情,并且移开目光,不再看着巫木护符,他抬起头望着法丁。“你提议的事情可不是做生意这么单纯。刚才你把‘合伙人’这三个字讲了好几遍。但是,亲爱的法丁大爷,所谓‘合伙人’,那是我的大副与我之间才有的默契。到目前为止,这合伙人的圈子仍仅限于我们两人。只有我们才知道这个字眼具有多么深刻的意义。合伙人这东西,光靠钱是买不到的。”柯尼提希望索科有将他所讲的对等忠诚这部分听进去。现在法丁看来有点警觉了。他对法丁一笑,“不过,我们还等着听你把话讲完。”他再度贴上椅背。
那商人深吸了一口气,轮流打量他们二人,像是在评估。“我知道二位的用心。二位不但在搜刮财富,也在笼络人心。众人的忠诚与好几条船的力量,这影响力不可小觑。不过,我所能提供给二位的东西可不是随便能得到的,而是非得长时间的经营才看得到成果。”讲到这里,法丁顿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道,“那就是‘名望’。”
索科和柯尼提彼此困惑地对望了一眼。柯尼提以旁人不易察觉的小小手势示意索科不动声色。“名望?”柯尼提重述这二字时,多了一丝嘲笑的意味。
法丁吞了口口水,但还是继续往下讲。“大人,你若要达成目的,就必须让人们放心。容我不客气地指出,你在此地并没有什么牵系。没有房子,没有土地,没有妻子与子女,而且跟住在这镇上的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在以前,这种事情没什么重要的,毕竟老早以前,在分赃镇这儿落脚的不外乎社会的弃儿、逃跑的奴隶,或是犯了什么小罪但不想受到法律制裁的人,不然就是欠债还不出、造反和四处流浪者,不然还有什么?”法丁等到他们二人不情不愿地点头之后才接口道:“但是,柯尼提船长、索科大爷,那已经是一两代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法丁的语调中逐渐流露出兴奋的意味,“二位大人,我敢说,二位一定也看得跟我一样清楚。时间改变了我们。我自己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我妻子是这里出生的,我的孩子也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如果我们这里有可能从烂泥与茅房的小地方变成兴盛的大城市,那么我们就是这个城市的基石了——我说的‘我们’是指我们家和其他像是我们家这样的人,以及跟我们这样的家庭结为亲戚的人。”
法丁是不是发出了什么信号,柯尼提没注意到,但是这个时机配合得太好了,不可能是巧合。他话毕,法丁夫人便带着两名年轻女子进来,她们各端着托盘,托盘里是水果、面包、熏肉和起司。那两个少女的脸庞一看就知道是法丁脸孔的女性版。原来法丁的女儿就是他摆上桌的筹码,也就是通往“名望”的通行证。她们可不是分赃镇常见的娼妓。这两名少女均不敢朝柯尼提看一眼,但是其中一人大着胆子害羞地对索科一笑,还从垂下的睫毛间偷偷瞄着他。据柯尼提推测,这对姐妹说不定还是处女,而且除非有妈妈紧盯着,否则就不准走上分赃镇的大街。另外,她们长相还不赖,从那苍白的皮肤和蜂蜜色的头发仍可见杜嘉镇的风采,不过她们的眼睛是杏形,眼珠是榛色。两人的体态都丰腴成熟,裸露的手臂白皙多肉。她们为男士们与母亲设了食物和酒。
索科看似低头望着餐盘,但其实是咬着下唇在想心事,接着他突然抬头,大胆地朝姐妹中一人瞄了一眼。那女孩被索科这么一看,脸就红了。她并未与他对望,却也没把头转开。这一对姐妹之中,妹妹不超过十五,姐姐顶多十七。男人若是娶了像她们这样光滑无瑕的少女,就晋升进入了妻子温柔可人、平和恬淡,而且心甘情愿地服侍丈夫的世界。柯尼提想道,那种世界大概是许多男人的梦想吧,索科可能也不例外。对于这个刺过青、脸上有疤的海盗而言,最难到手的奖品莫过于自动投怀送抱的白皙处女。而最难到手的一定也是他最想要的。
法丁不但假装没注意到那海盗与他女儿眉目传情,反而还宣布道:“啊,食物来了。生意的事情回头再谈吧。我家人准备了些小点心,还请二位赏光。我敢说,二位一定都见过法丁夫人了,另外这两个是我女儿,庭荠与百合。”两个女孩都在父亲说到自己名字时点了个头,然后便在父母之间坐下。
柯尼提回想起来,那两个女孩不过是分赃镇的人向他们介绍的第一批对象,而且也不见得是最好的。再说,“名望”这东西也不见得非出自于分赃镇不可,其他岛上还有海盗城,再说比法丁更富有的商人也有很多,所以挑对象的事情根本就不必急于一时。
柯尼提与索科从法丁大爷那儿出来时,太阳已几乎西沉。柯尼提不但把这批货的价钱抬得很高,也没完全承诺日后要与法丁长期结盟。法丁的妻子与女儿退下之后,柯尼提便开始强调,虽说与法丁在生意上合作的价值不容置疑,但不管是谁,若是急着要提高“联盟”的其他好处,不就显得自己是别人看不上眼的吗?他离开时,法丁只拿到一个不大牢靠的保证,那就是日后不管玛丽耶塔号进港时带了什么货物,法丁有权第一个出价以显示自己的善意。法丁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所以他知道这个条件差得可以,但是他也够明智,看得出目前只能要到这么多,因此他僵硬地笑笑,然后就接受了。
“我看那人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正在计算数目,接下来这三批货他得额外多付我们多少钱,才能让我们相信他真的颇有善意?”柯尼提诙谐地跟索科讲了个俏皮话。
“那个妹妹……她是叫做庭荠,还是叫做百合?”索科谨慎地问道。
“你别担心那个。”柯尼提冷酷无情地说道,“我敢说,你若是不喜欢她的名字,法丁一定帮她改名。这个给你。”柯尼提把刚才轻轻松松赚来的收账签条交给索科。“这就托给你了。务必清点到分文不少,才能让他们开始卸货。今晚船上就让你留守吧?”
“当然。”那魁梧的海盗心不在焉地应道。
柯尼提真不知道自己该皱眉还是该笑,光是人家提议要以洁白无瑕的处女嫁予索科为妻,就让他无法招架了。柯尼提搔了搔下巴,望着索科昂首阔步地转向通往码头的路。“换作是妓女的话,那就简单得多了。”一股冷风吹来,冬天不远了,再过一个月,或者往北航行个几日就会到来。“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冷飕飕的感觉。”他轻声地自言自语。
“谁喜欢呢?”有个细小的声音以怜悯的语气说道,“就连妓女也不喜欢冷飕飕的感觉啊。”
柯尼提慢慢举起手腕,仿佛那个腕饰是个小虫子,一受惊就会飞掉似的。他张望一下街道的情景,接着便假装在扣袖扣。“那这一次你是为什么要跟我说话?”他轻声问道。
“对不起了。”木脸那嘲弄人的笑容跟他没什么两样,“我看是你先开口跟我讲话的吧?再说我也不过是应和你的话而已啊。”
“这么说来,你话里没有什么古怪的涵义?”
那小小的巫木护符噘起嘴来,仿佛在考虑。“就算有吧,也不会比你话里的古怪涵义多。”木脸答道,怜悯地望着主人,“我知道得不会比你知道得多,大人。你我没什么不同,只是我比较肯坦白道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情罢了,这你也做得到啊。来,我念,然后你跟着我说一遍:可是长期而言,一个人为妓女所付出的心思与金钱可能远高于他娶个平庸妻子所付出的代价。”
“什么?”
“呃?”一个路过的老人转头望着柯尼提,“你叫我吗?”
“没有,没事。”
那老人凑近端详了一番。“你是柯尼提船长,对不对?玛丽耶塔号来的?你就是那个四处拯救奴隶,然后叫他们跟你一起做海盗的人?”他的外套袖口已经磨损,脚上的靴子也已脱线,但是他讲话的姿态却仿佛自己是个大人物似的。
柯尼提先点了一下头,接着又点了一下,算是依序回答他的问题,至于第三个问题,他则答道:“这个嘛,有些人是这么说我没错。”
老人咳了两声,往旁边吐了口痰:“唔,有些人说,这个做法糟糕透顶。他们说,你自大得太过分了,海盗一多,收获就会变少。再说,要是海盗屡屡打劫运奴船,那可能会惹得大君在不悦之余,干脆派出税吏到我们这儿来收税。打劫富庶的商船是一回事,年轻人,但是奴隶买卖的好处,大君也有一份。他手下养了打仗的船舰,若是把手伸到他口袋里抠钱,那真是自找麻烦,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柯尼提僵硬地说道。他心里盘算着要把这老家伙杀了。
那古怪的老人又咳了两声,吐了口痰。“可是我倒觉得……”他说起话来呼噜呼噜地带着气音,“你多争点权利比较好。年轻人,你做给他看看,顺便也代我给他吃一顿排头。也该有人让大君知道,并不是你在人脸上刺青,他就再也不是人了。倒不是说我在镇上四处说这种话。镇上有些人若是听到我这番论调,一定会叫我闭上嘴。但我看到你有这一番作为,所以我要跟你讲一件事:沉默的人,不见得个个都是反对你的。就是这话。就是要说这个。”他又喘又咳,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柯尼提察觉到自己在口袋里翻找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接着,他拿出一枚银币,递给那人:“不妨喝点白兰地,看看能不能止咳,大人。那,晚安了。”
那老人讶然地望着那枚银币。柯尼提走开时,老人高举银币摇着,对着他的背影叫道:“我必饮酒以祝君健康!”
“祝我健康啊。”柯尼提喃喃地自言自语,而一旦开始自言自语之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也许这是随意行善的副作用吧。该不会是那人疯了,所以他也跟着发疯了吧?他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想得太多,只会令人消沉失望。最好是不要想,最好像索科那样——说不定此时索科已经开始想象,与脸蛋羞红的处女上床是什么光景了。但是说真的,索科若是喜欢脸蛋羞红那一套,不如买个像极了羞红了脸,而且叫床的声音颇似初夜的女人还干脆一点。
他心不在焉地走到贝朵妓院。晚上这么冷,怎么会有这么多彪型大汉在贝朵的门外闲晃,柯尼提倒有点意外。其中两个是平常帮贝朵守门的,他们那自大地咧嘴而笑的样子也一如以往。柯尼提跟自己保证,总有一天,他会叫那两个人永远别想再笑出来。“船长好。”其中一人大胆又懒散地招呼道。
“你好啊。”柯尼提清脆地答道,音调中带着绝非向人问好的意味。在附近闲晃的其中一名大汉突然爆出笑声,那热烈的笑声使其他几个也跟着窃笑起来。一群没大脑的家伙。柯尼提一边轻快地走进去,一边想道,今天的乐声比较响,歌声也比较尖。进门之后,他任由男仆帮他擦鞋端水,敷衍地点点头之后便走进内室。
到了内室,只见情况实在太不寻常,于是柯尼提不动声色地轻轻拂着系在腰带上的长剑剑柄。这房里的人太多了。顾客不会在此逗留,贝朵容不得这等行径。顾客若是上门来买妓,大可带着自己买到的货色到密室去快乐一番。若是水手经常光顾的便宜妓女户,那么顾客是可以先搂抱狎弄再掏钱购买。但是贝朵妓院可是庄重谨慎、有品位的场所。
不过今晚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辛丁味,有好几个男子大剌剌地躺坐在平常妓女们搔首弄姿的位子上。仍留在房里的妓女不是站着就是侧身跪坐着,她们的笑容短暂、笑声做作。柯尼提注意到,他一进门,她们的眼神就偷偷地往贝朵处一瞄。这一次,贝朵那黑色的卷发烫成了细卷子,闪亮且僵硬地前后晃动。虽然擦了层层脂粉,但她额头上与口鼻间仍渗出了汗珠,而且她呼气时,辛丁的味道格外浓烈。
“柯尼提船长,亲爱的!”她以一贯的虚情假意招呼道。她走上前时,双臂张开,仿佛要搂住柯尼提,但是走到他身前时,她改而兴奋地交握双手。她的指甲擦上了金色的指甲油。“你等着看我今天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我可不想等。”柯尼提烦躁地答道,以眼睛扫视全室。
“你知道吗,我早知道你就要来了!”贝朵继续叨叨地说道,“噢,玛丽耶塔号一靠码头,我们就听到消息了。而且我们在分赃镇这儿早就听说了你所有的英勇事迹,但若你果真愿意亲口跟我们说说那些故事,我们还是求之不得。”贝朵眨了眨她那浓浓的眼睫毛,紧身礼服包裹着的丰胸也起伏不已。
“你知道我的规矩,一切照旧就对了。”柯尼提直接说道,但是贝朵已经抓住他的手,爱怜地贴在身上,差点就把他的手埋在她的胸脯里了。
“哎哟,什么照旧哪!”贝朵兴高采烈地喊道,“照旧个鬼,柯尼提船长,亲爱的。客人来贝朵这里,都是为了要尝鲜,哪有人要照旧的?来来,跟我来,等你瞧瞧我帮你留了什么好东西就知道了。”
房里至少有三名男子密切地倾听柯尼提与贝朵的对话,他们关注之深,已超过一般礼貌的程度。柯尼提还注意到,当贝朵黏着他朝点着烛光的僻静凹室走去时,那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柯尼提提醒自己要多观察,并且处处留心。
那女孩要不是新来的,就是之前他来时都正好在接客。若是喜欢个子娇小的白皮肤女子的客人必会觉得她颇为迷人。她一张心形脸,大大的蓝眼,脸颊上搽了粉红的脂粉,嘴唇则涂成大红,短短的金发烫成小波浪卷。贝朵让她穿上淡蓝色的衣裳,戴上镀金的首饰。那少女原来坐在系着流苏的椅垫上,见状站了起来,甜甜地对柯尼提笑着。紧张,但是很甜。她的乳晕特别涂成粉红色,好让人一眼便看透她那薄纱衣裳里的光景。
“特别给你留的呢,柯尼提船长。”贝朵娇憨地说道,“甜得有如蜂蜜,而且漂亮得跟娃娃似的。就用我们最大的房间吧。好啦,你是不是照旧要先用餐呢?”
柯尼提对贝朵一笑。“是,我是要先用餐。而且我要的是老样子,原来的房间,原来的女人。我不玩娃娃,娃娃取悦不了我。”
柯尼提转开离开,朝楼梯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丢下一句:“让依妲先洗个澡。还有贝朵,记得要好酒。”
“可是船长!”贝朵抗议道,她的声音突然在紧张中带有恐惧的意味,“我求求你。至少也试试艾芙瑞塔嘛,如果试了不合你的意,我一个子儿都不收。”
柯尼提一边上楼梯,一边说道:“她就是不合我的意,所以你也别收钱了。”他的腰窝突然紧绷得近乎酸痛,因为他已经注意到,他一登上大楼梯,那几个男人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到了二楼之后,他打开一扇门,继续登上门后的窄小楼梯;他一进门,就把门关上,接着轻轻地跨了两三大步,就走到楼梯转角处挂着灯笼的地方,然后便寂静无声地待在转角后等待来人。他悄悄地拔出长剑和匕首,听到下面的门轻轻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柯尼提阴森地一笑,这儿空间狭小,位置又是居高临下,所以宁可在这里对上,也不要出了妓院后,在黑暗的街道打起来。如果走运的话,他至少可以奇袭制服其中一人。
柯尼提用不着等太久,因为他们求胜心切。第一个人刚踏过转角,他的剑尖便刺入了他的喉咙里。就这么简单。柯尼提大力一推,那人便模糊不清地嘶吼着滚下去,把正在上楼的同伴们撞得连连后退。柯尼提推人之后便追了下去,在经过转角时,顺手取下灯笼,然后把烧得火烫的玻璃和热油甩到他们身上。那几个人在黑暗中破口大骂,又因为被濒死的人压住,所以难以前进。柯尼提用剑随意地刺了几下,激着他们后退。据他推测,那个濒死之人大概是躺在他们脚下,若是以剑刺那个人,只是徒然浪费力气,所以他朝着离地稍高的地方出手,并且满意地听到两声惨叫。这儿是楼梯间,况且门又关着,别人应该听不到他们的叫声。柯尼提敢说,楼上必然还有别的阵仗在等他,他若是没去,可不是让他们大失所望了?他听到三个重物撞在门上再弹开的声音,接着便长剑匕首齐下,乱刺一阵。这样的处境对柯尼提有利,因为他只要不戳到自己,那么他刺到的任何肢体手脚,必是敌人的血肉,但在漆黑且狭窄封闭的楼梯间里,这几个敌手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的同伴。其中至少有一人已在狂乱地摸索门把,并因为摸不到而破口大骂。最后他好不容易开了门,但是门一开,他自己与另外那两个濒死的同伴便滚到二楼平台上。贝朵站在大楼梯底下,恐惧地抬头望着。
“鼠辈。”柯尼提对贝朵说道,精准地以长剑一刺,这一来,最后那人必死无疑。“你的楼梯间里竟有这种乱来的东西。你真不该放任不管的,贝朵。”
“他们逼我啊!他们逼我啊!刚才我想办法拖着不让你上去,这你是知道的啊!”那女人哭喊道,但是柯尼提已经又转身上楼梯了。他紧紧地关上门,希望顶楼的房间不至于听到这些动静。他像是猫儿一般,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并且用他的剑尖领路。他走到第二扇门前时停了下来,如果他们有一点警觉——不,如果他们够狡猾——必会在门后安排一个人突袭。柯尼提松开门闩,重新握紧长剑与匕首,顶开门,然后静悄悄地慢慢走上去。不过这儿并未躲人。
他平常所用的那间房间门是关着的。门里有男人的对话声。这么说来,至少有两个人了。听那口气,他们似乎有点不耐烦。他们必定已从窗口看到他走入贝朵妓院,那么,为什么他们没有在楼梯顶埋伏,杀他个措手不及?会不会是因为他们认定下面的同伴必定制得住他,之后将他拖到这个房间,交给他们发落?
想到这里,柯尼提粗鲁地在门上敲了敲,粗哑地喊道:“逮到他了!”于是真有个笨蛋傻傻地把门打开。柯尼提将匕首刺入那人的肚子里,用力提刀往上一划。匕首造成的伤害没有他预期的大,更糟的是,由于那人衬衫松垮,所以卷住了匕首,逼得他不得不放弃匕首。柯尼提用力把那人往后推倒,跳上前迎接第二人的剑锋。第二人的剑锋利落地与他的剑锋碰在一起。他先将柯尼提的刺击动作格开,然后才挥剑一刺。这人这样对招未免太有绅士风度了,柯尼提一边想道,一边将那的人剑尖一拨,于是他的剑便横着朝他的脖子划过去。这人要表现英勇气度与高超剑术,也不先看看时机。
柯尼提环顾房中的景况。有一名男子以深思熟虑的姿态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虽然他手里捧着一杯紫红色的酒,但是他的剑早已出鞘,夹在双膝之间,并以另一手握着剑把。依妲全身赤裸,被人丢在床上,血迹染污了那女子和白亚麻床单。“啊,柯尼提国王来造访爱妾了。”坐着的那人懒懒地说道,以酒杯朝那妓女一指,“不过我看她现在无法接待你。我们玩乐了一天,已经把她……玩得不成样子了。”
这番话是故意要让柯尼提心神不宁的,而且差一点就奏效了。真烦。不,真让人生气。这间干净且讨人喜欢的房间、在贝朵妓院里享受无人打扰的清幽,被他们这么一闹,全都没了,往后他再也无法在这房里放松心情了。这些可恶的混账东西!
柯尼提多少听到外头街道上传来的叫声,可见这些人还有别的党羽。他得先把近处的这个解决了,再解决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但是他挥剑进击之时,方才嘲弄他的那人突然起身,挺剑朝他刺来。至少那个人没有笨到把公平的比剑与单纯的杀人混为一谈,而柯尼提也没有笨到认为自己以一敌二会有多少胜算,要是他的匕首没有卡在那人身上就好了。
这样死去未免太愚蠢了,柯尼提心想道,提剑格开其中一人的进击,同时伸出手臂挡开另一人的剑锋。幸亏他的袖子布料厚实,所以没受什么伤害。敌手们一察觉到他难以抵挡双面进击,便立刻改变策略,不使剑刺击,而是挥剑砍划。在两剑齐攻之下,柯尼提只能不断格挡、躲避并后退,此外实在无力反击。那两人一边挥剑,一边彼此大声谈笑,把国王、奴隶和妓女等事拿来取笑。柯尼提没听,他不能听,因为一个分心,他们就会将他置于死地。柯尼提的全付精神都用来对付那两把剑和那两个男人。他冷冷地想道,该下决定了:我是干脆让他们在此迅速地将我解决呢,还是要一直撑到自己无力招架,最后任由他们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时,突然一张拼布被子飞来,将其中一人蒙头盖下;不只他们惊讶,就连柯尼提也相当意外。那人仍在挣扎脱身之时,其他的床单被子迅速地罩了下来,接着塞得蓬蓬的绒毛枕,以及宽大的床单纷纷落下,既缠住了敌人的刀锋,也绊住了他们的脚。有张大床单将其中一人整个罩住,像裹尸布一般地将他包了起来。这一招真是妙啊,柯尼提心想道。他的剑锋刺入亚麻布的罩子中,再抽出来时,亚麻布上已染了一块庞大的猩红血迹。不停尖叫咒骂的依妲先将一床超大的羽毛被丢了出去,随后自己也扑到最后那个对手身上。柯尼提迅速地再送一剑,确定这人必死无疑。等到他转过身时,发现依妲虽隔着一床大被子,却仍找到了那人的头,并抓着他的头往地上猛撞。那人一边挣扎着要从厚被之下脱身,一边大叫,但是他的声音尽皆被厚被蒙住。柯尼提轻轻松松地刺了他几下,然后看准了那人心脏的位置刺进去。厚被下的人静止下来,再也不动了,但是依妲仍不住地拿那人的头往地上撞。
“我看你可以停了。”柯尼提指出,依妲猛然住手,不过响声却依然没有停。
楼梯上传来砰砰的脚步声,引得他们两人一起转过头去看。听到那声响,仍然赤裸的依妲蹲在她所捕获的猎物旁,不自觉地露出牙齿,看起来与野兽一般凶残。柯尼提跨过一地的尸体与被单,走至房门口守住。他本想关上房门,但是第一个人的尸体挡着路,所以关不上。他弯身将那尸体搬开,但是他还来不及关上门,门就被人撞得大开,而且由于力道太猛,还从墙壁上弹回来。要不是柯尼提拉住弹回来的门,那么索科的脸一定被撞了个正着。索科因为一路奔来而一脸涨红,另外那几个跟着他冲进房间里的人也是如此。“有个老人,”索科喘着说道,“来船上,说你可能遇上麻烦了。”
“那个银币可真是值得。”有个细小的声音评论道。索科以为讲话的是依妲,因此朝她瞄了一眼,然后便不好意思地转开头,避而不看那个全身赤裸又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人。依妲踉跄地直起身,朝其他那几个呆呆瞪着她的男人瞄了一眼,再困难地弯下身,抽出被子的一角,将自己遮住。她这一拉,被子下露出一条男人的手臂,接着那手臂便了无生机地落在地上。
“麻烦嘛,”柯尼提不带感情地评论道,“是有一点。”他将长剑收入剑鞘,朝门口那具尸体一指。“请把我的匕首递过来。”
索科弯身将匕首从尸体里拔了出来。“你之前说得很对,”他颇为多余地说道,“镇上好多人都批评我们的不是,有些人还因为我们这样做而气得要命。这个是勒伊吗?海霸虎号的勒伊?”
“我不知道,他并没有自我介绍。”柯尼提弯下身,拉开盖住另外那个死人的被单。
“那是勒伊。”嘴唇瘀青的依妲低声说道,“我跟他够熟的了,绝对错不了。”她吸了一口气。“这些都是海霸虎号的人。”她指着刚才自己拿对方的头撞地的人说道,“那是海霸虎号的船长斯凯特。”接着又低声补充道:“他们一直说,他们要让你知道,每个海盗都是国王,还说他们不需要你,你别想统治他们。”
“那就是六个人了。”柯尼提的一名手下敬畏地计算道,“船长独力收拾了六个人。”
“外面有几个?”柯尼提好奇地问道,把索科递给他的匕首收入刀鞘。“四个。他们十个对付你一个。这些混账东西还真是勇敢啊,是不?”
柯尼提不在乎地耸耸肩。“要是我非将某个人置于死地不可,我也会这样。”他对索科微微一笑,“不过他们还是输了。十个人啊。可见他们非常怕我,怕得非得将我杀死,而且说什么都不能失手。”然后柯尼提笑开了。“这都是因为权力之故,索科。其他人看见我们将权力揽于一身,所以眼红了。他们今天这样出手,正好证明我们正在朝目标前进。”他察觉到其他手下也在望着自己,“而且我们是带着我们的手下一起朝目标迈进。”他肯定地说道,笑着对那几个人点头,随着索科而来的那五个海盗亦咧嘴而笑。
索科收起他的剑。“唔。那现在呢?”他沉重地问道。
柯尼提考虑了一下,然后指着他的人说道:“你,和你,你们两个一起,到镇上所有的酒馆和妓院去走一圈,若看到我们的人,就警告他们一声,但是切莫声张。我的建议是,今晚最好所有人都回船上过夜,而且晚上要派人轮班严守。索科与我今晚就睡船上。不过我们回船之前,会先公开到镇上四处走走,让大家都看见我们两个活生生、好端端的。还有,你们大家听着,我现在警告你们了:这件事情不必张扬。这没什么,懂吗?这种事情根本不值得提起。要讲,就让别人代我们去讲,这样事情会传得比较快。”众人赞赏地点点头,又彼此相视而笑。“你,和你,索科与我公开在镇上四处走走时,你们两个就跟在我们后面看状况,但不要跟我们走在一道,懂吗?一方面要注意我们后面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另一方面要多听、多看别人谈起我们时是怎么说的。注意听,而且要牢牢记住,因为我回头是要叫你们仔细报告的。”
众人都点点头。柯尼提四下环顾房间。好像还有一件事情该做,除了那几件之外,他好像还有别的打算。依妲站着,静静地望着他,耳垂上的袖珍红宝石耳环轻轻一闪。“噢,还有你。”柯尼提对最后那人吩咐道,“你负责打点我的女人。”
那水手的脸马上羞红起来,然后又变得刷白:“是,船长。呃,可是怎么打点,船长?”
柯尼提生气地摇了摇头,他有正事要办,他们还拿细枝末节的问题来烦他。“噢,带她去船上,把她安顿在我舱房里。”如果镇上的人都认定依妲是他的女人,那么他一定得把她照顾好,不能让人随便就可以对她下手。绝不能让别人认为柯尼提有其弱点,并趁虚而入。就这些理由吗?对。
依妲扯出盖住最后那具尸体的床单,然后像王后一样站得直挺挺的,将染血的床单披在肩上,把自己裹起来。柯尼提最后一次环顾房间,发现他的手下骄傲且难以置信地咧嘴大笑,就连索科的脸上都带着微笑。为什么?噢,那个女人。他们原来一定以为他在这一番血腥杀戮之后必定会对女人兴趣全消;如今这种事情对船长的胃口一点影响也没有,更令他们深信船长的确是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汉。然而,柯尼提并不为肉欲所驱使。他一点也不觉得女人若是遍体鳞伤会很撩人。不过手下们认为他色欲熏心,因而对他更为钦佩。唔,他们要这么想,就由他们去吧。柯尼提朝那个羞红脸的男子望了一眼。“你打点一下,让她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另外再找些合适的衣服给她穿。”柯尼提的考虑是,既然他必须将她留在自己的舱房里,那么至少要让她干干净净的。
他的眼睛望向索科。“呃,你们都听到命令了,”他的大副粗声粗气地对那几个笑得合不拢嘴的人吩咐道,“还不行动?”
众人连连应声之后,那两个派去通报周知的人便忙不迭地砰砰奔下楼去。被分配去打点依妲的人走到她身旁,尴尬地迟疑了一下,然后弯身将她抱了起来,仿佛她不过是个大孩子。令柯尼提感到意外的是,接着依妲便十分感激地放松身体,软弱地偎在那人怀里。柯尼提、索科和那两个卫兵走下楼梯,抱着依妲的那人殿后。他们在二楼平台遇上贝朵。贝朵的手护着胸,抽搐地颤抖着,叫道:“噢!你还活着!”
“对。”柯尼提应道。
下一刻,贝朵便气愤地叫道:“怎么,你要把依妲带走啊?”
柯尼提继续走下楼梯,同时回头对她应道:“对。”
“那这些死人怎么办?”贝朵在他们大步走出妓院时尖叫道。
“那就送给你了。”柯尼提答道。
抱着依妲的人从前门走出妓院时,依妲伸出手,将门紧紧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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