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麦尔妲
这个计划其实无懈可击，但就是那个又肥又笨的达弗德·重生从中作梗才坏了事。
麦尔妲在父亲离家出海的那天早上发现枕头下压着一袋钱。父亲在外经商时偶尔会寄信回家，所以她认得父亲的字迹，而这张小笺正是他亲笔所写：“给‘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女儿。附注：绿色丝料最适合你。”当时那个软布袋里装着四枚外国金币，不知是父亲在什么地方做买卖换来的。不过她立刻确定的是，这几枚金币必定够做一袭奢侈得令缤城人大开眼界的华服。
接下来的日子，每当她心生疑虑之时，便把父亲写给自己的字条拿出来看，并告诉自己，她做这衣裳可是父亲应允的。他不但应允她做新衣裳，还大力支持，这些钱便是明证。事后，她母亲郁郁地说，父亲也未免太纵容孩子了。
她母亲是个老古板，外祖母也不知变通。她外祖母以为外祖父服丧为由，拒绝参加秋季引见舞会。她母亲光是用这么一个薄弱的借口就告诉她，维司奇家的人通通不会去参加那个舞会。母亲还说，既然舞会不去了，那么到底要做女童式样的高腰裙还是做女人式样的礼服一事，也就不必吵了。此时，她已经请瑞喜给麦尔妲上跳舞课，她们也正在物色好的礼仪老师，在找到好老师之前，瑞喜也会先替麦尔妲上礼仪课。所以母亲说，对于麦尔妲这年纪的小女孩而言，已经足够了。
不过，母亲严厉的语调倒令麦尔妲颇为意外。她大着胆子提起“可是父亲说……”这几个字时，她母亲竟以近乎愤怒的眼神瞪着她。
“你父亲不在家。”她冷冷地说道，“如今在家管事的是我。我知道年轻缤城女孩该有的举止及应对进退——而你自己也应该搞清楚。麦尔妲，你要当女人，有的是时间。你对成年女子的生活感到好奇，想要穿漂亮的礼服，度过精彩的夜晚，这些都很自然，但你若是太过好奇，或是太过急切……呃，那么你就会步上你艾希雅阿姨的后尘。所以，这些事情你听我的就不会错。等到时机成熟，我一定帮你安排妥当。秋季舞会上，可不只是穿穿漂亮礼服、跟眼睛睁得大大的年轻男子跳舞这么单纯。我是缤城的女人，又身兼缤城商人，所以我清楚得很，但是你父亲对这些事情却懵懵懂懂。因此，你必须自制，要不然，将会连你已经得到的东西都保不住。”
之后母亲就大步走开了，把她独自丢在早餐室里，让她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倒不是说如果她母亲多待一会儿，自己就会出言辩驳。而且争辩多了，只会使她母亲生出疑心，然后把她看得更紧。她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
她父亲建议她用绿色丝料，幸运的是，艾希雅阿姨的海运箱里碰巧就有一批挺不错的绿色丝料。打从那个箱子送回家里来，麦尔妲就很想知道箱子装的是什么，但她母亲很早之前就疲倦地告诉她，那箱子里装什么不关她的事。不过那箱子既没上锁——艾希雅阿姨什么都懒得上锁——况且里面的东西往后阿姨一定又用不到，那么若是任由这么漂亮的丝料在箱子里摆到褪色，未免糟蹋了好东西。况且，若是用这批丝料，那么她就可多挪点钱出来找个上好的裁缝。她不过是精打细算罢了。以前父亲不是说过，精打细算乃是好女人的本色吗？
麦尔妲从黛萝·特雷那儿打听到一个上好的裁缝。连这种事情都要问朋友，令她颇感羞愧。但问题是，即使好裁缝攸关礼服的成败，她母亲和外祖母在这方面还是非常守旧。直到如今，她们的衣服仍几乎都是家中自制，由奶妈量身、裁剪与缝制，有时候连妈妈和外祖母都亲自帮忙裁缝，所以她们从来就跟不上哲玛利亚城的时髦。噢，她们偶尔在引见舞会上看到自己喜欢的式样，也会在下次做衣服时依样做一件。但即使如此，她们做出来的成品，说穿了就是两个字：模仿。社交场合中人，谁也不会因为维司奇家女人穿的衣服而感到惊艳，从来也没有人因为看到她家女人穿的衣服就兴奋地传颂，或是以扇子半遮着面，艳羡地交头接耳一番。她们的衣服太令人肃然起敬了，也乏味得要命。
唔，麦尔妲既不要像她母亲那么稳重端庄，也不要像放浪不羁的艾希雅阿姨那样穿得像个男人似的。她希望的是，这身衣服要神秘且具魔力、娴静且清纯，但仍有大胆华丽的效果。要让那个设计师达到这个目的可真是难上加难。那个令人失望的老妇人看到麦尔妲带去的绿丝料，便絮絮叨叨地摇头说道：“这颜色不行。你穿这个，脸色看起来会显得黄黄的，感觉很没精神。就你的肤色而言，要穿粉红色、红色或是橘红色，这样衬起来才好看。”那老妇人讲话有很重的杜嘉口音，所以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宣判似的。麦尔妲紧抿着嘴不发一语。她父亲可是见过世面的商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女人穿什么颜色好看！
接着斐拉开始量身，她量了很久，一边量，一边还用含着大头针的嘴不断地喃喃自语。斐拉剪了纸型，接着把一张张纸型用大头针别在麦尔妲身上。麦尔妲抗议领口太高、裙子太短，斐拉全不理睬。第三次抗议时，斐拉·卡尔特将一嘴的大头针吐在自己手里，怒视着麦尔妲，忿忿地说道：“你是想要穿得像个荡妇？而且还是脸色枯黄的荡妇？”
麦尔妲无言地摇了摇头，努力回想这个“唐芙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编注：麦尔妲听不懂裁缝的讽刺，以为“trollop”是一种花。）
“那你就要听我的话。我一定给你做一件漂亮的高腰裙，保证你爸爸妈妈看了一定会高高兴兴地付钱，好不好？”
“可是……我有钱，而且我要自己付钱啊。我要的是女人穿的礼服，不是小女孩穿的高腰裙。”麦尔妲每多说一个字，胆子就变得更大。
斐拉·卡尔特用手撑着后背，慢慢地站了起来：“女人穿的礼服？唔，那这礼服谁穿？是你，还是别的女人要穿？”
“我穿。”麦尔妲强作镇定地说道。
斐拉搔了搔下巴。她下巴上有个肉瘤般的痣，上面长着一根毛。她慢慢地摇头：“不，你年纪太小了，你穿礼服只会显得呆拙。你听我的话，我替你做件漂亮的高腰裙，保证是前所未有的式样，其他女孩不但会瞪着你看，还会拉拉妈妈的裙子，说你这样看起来有多么可爱。”
麦尔妲猛地扯下所有纸型，一脚踩下去：“其他‘女孩子’瞪着我看，我才不稀罕哩。”她高傲地说道，“再会吧。”
然后她便抱着绿丝料离开了那家裁缝店，沿着街走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肯听她差遣的裁缝。她不禁纳闷，黛萝是不是为了让她吃个闷亏，所以故意介绍这个可恶的老女人给她？黛萝是不是认为，她至今仍是穿高腰裙的小女孩？但是她不准自己多想。近来黛萝常常故作姿态并语带暗示地说话，比如她的生活变得很复杂，所以有很多事情，像麦尔妲这样的小女孩是不会懂的。这是什么话呀！难道她忘了她们两个是自学步开始就腻在一起的玩伴吗？
麦尔妲选中的是个仿佛用一条条披巾系在腰上当裙子，裙子虽长，却又露出大腿的年轻裁缝。她既没有跟麦尔妲唠叨说布料的颜色不对，也没有用纸型把她包起来。她一下子就量完了身，而且她所谈的都是蝴蝶袖要什么弧度，以及蕾丝要如何从领口溢出，好让年轻女人尚未长成的胸部看来也丰满充实之类的话题。麦尔妲从裁缝这番话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人。最后，她高高兴兴地回家，并以找不到出租马车为由，轻轻松松地把她为何迟归一事交代过去。
选对了裁缝之后，好运便不断降临。那个名叫泰莉妲的女裁缝有个堂弟，专门做平底舞鞋，所以麦尔妲第二次试穿的时候，泰莉妲就建议她去找她的堂弟做鞋。此外，泰莉妲又叮咛，这身衣服要搭配珠宝才出色。至于选购珠宝的窍门，据泰莉妲说，重点不在于宝石的真假，而在于佩戴起来之后必须要熠熠生辉，所以不必用真宝石，经过雕琢切割的玻璃效果就很好。况且这一来，麦尔妲还可以用同样的预算买到更大、更闪亮的首饰。泰莉妲另外还有个表姐在做这买卖，第三次试穿的时候，她就约表姐把货色带来给麦尔妲瞧瞧。所以到了最后定装时，不但衣服好了，连搭配的鞋子和首饰都有了。泰莉妲很热心，连最新流行的化妆方法也不藏私，都教给麦尔妲，最后甚至还把自己用的脂粉和彩妆用品卖给她。这样的好人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果然跟我梦想的一模一样，像这样一身行头，我花的每一分钱都值得。”麦尔妲对泰莉妲说道，高高兴兴地把父亲给的那袋钱递给泰莉妲。那个时候，距离秋季舞会还有两天。
不过，要把这些东西偷偷带回家，而且要藏得不让妈妈，甚至奶妈都不能知道，必须胆量与创意兼具才办得到。如今家里的孩子都大了，所以嬷嬷没多少事情好做，连瑟丹的年纪也大到要找家教教导了，用不着时时刻刻紧盯着，于是奶妈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监视她，嘴上说是要帮她“整理房间”，其实不过是以此为借口来检查她的东西罢了。不仅如此，她虽只是仆人，却常常倚老卖老地对麦尔妲问东问西：“你这身香味打哪儿来的？你母亲知道你戴着这副耳环进城吗？”
最后的解决办法很简单。麦尔妲就叫瑞喜把那一包衣服、耳环和舞鞋放在她那儿，这就成了。不久前，外祖母把毗邻池塘花园的那间小屋拨给瑞喜住，麦尔妲虽不知她积了什么功劳，竟能自己享有一个小天地，不过她有这个小屋倒是让自己方便不少。就算跟瑞喜泡在一起，也没人会多说什么，毕竟教导自己舞步、美姿与礼仪的就是瑞喜这个女奴了，不是吗？话说回来，这真让人笑掉大牙，这些事情，做奴隶的怎么会懂呢？黛萝与麦尔妲偶尔短暂相聚时，常常拿奴隶教礼仪来开玩笑。当然，现在黛萝自认为她年纪大了，已经是女人了，所以不该花太多时间跟麦尔妲这种幼稚的小女孩待在一起。唔，看着吧，等到她以女人之姿现身于秋季引见舞会，情况就不一样了。
舞会那天晚上，瑞喜必须帮麦尔妲着装。事前麦尔妲什么都没跟她提起——以免那女奴因为时间充裕想得太多，然后就冲去通知她外祖母或母亲——她突然来到瑞喜的小屋，要她把那个包裹拿出来。麦尔妲吩咐瑞喜帮她穿上礼服。那女人照做了，脸上挂着一抹古怪的笑容。现在她可看出来了：拥有一个唯命是从的奴隶的确有很大的好处。穿上礼服之后，麦尔妲坐下来，对着瑞喜的小镜子一件一件地戴上首饰，接着仔细地化妆。她按照那个女裁缝教她的方法，除了涂唇膏之外，亦将眼皮上色，并以同色的粉彩擦在耳廓和耳垂上。最后呈现的效果好极了，既有异国风味，又娇媚诱人。那女奴见麦尔妲变出这么多花样来，都看呆了，想必瑞喜一定是因为她竟知道这些女人才知道的技巧而讶异得不得了吧。
麦尔妲早先安排好的出租马车抵达时，瑞喜似乎只是有些戒备。那么小姐要上哪儿去呢？她告诉瑞喜，晚上要去小咪·苏耶夫家，小咪的父母去参加秋季舞会，所以安排了一个木偶戏表演者到家里替小咪姐弟两人解闷。大家都知道之前小咪在骑矮马时落马，脚踝直到现在都还没好，所以她要过去陪陪小咪，替她打气。既然小咪与自己都不能去参加秋季舞会，那不如就两人今晚做个伴。
麦尔妲对这个随口编出来的说辞十分有信心，瑞喜也照单全收，一边笑着点头，一边说她相信今晚小咪一定特别开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前往舞会会场的路上，麦尔妲必须罩着黑漆漆的冬季斗篷。这黑斗篷跟这一身精致的礼服实在不搭，不过若被路上的灰尘弄脏衣服就不好了，况且她也不想让别人在她进入会场之前看到她。一般人很少乘坐出租马车去参加这种盛大的舞会，大家都是搭乘自家的马车，或是骑着最傲人的坐骑前往会场。唉，这一点她就无能为力了。麦尔妲最傲人的坐骑就是他们姐弟共有的那匹肥胖矮种马。她早就嚷着自己应该有一匹大马，但她跟母亲什么都说不通，这件事情也不例外，她还说麦尔妲若想学骑马，大可用她那匹母马。问题是，她母亲那匹母马年纪比她还大。就算她今晚想用那匹母马，在这寂静的夜晚备好马具把马牵出来，恐怕免不了会惊动母亲，再说自己的裙子飘来飘去，若是骑马，恐怕不甚雅观。
尽管有种种不如意——厚重的冬季斗篷使她的脸在这温暖的晚上微微出汗，驾着出租马车的那人哼着一首他自以为幽默的粗鄙小曲，她知道事后母亲必会大发雷霆——但是这一切毕竟都很刺激。“我要去舞会了，我真的要去舞会了。”她一再对自己轻声说道。一时间，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得晕乎乎的：她终于踏出这一步，开始掌控自己的人生了。直到现在她才领悟到，这种关在家里、做母亲乖小孩的生活，她已经厌烦到无以复加。母亲实在太过稳重端庄，一味地相夫教子，全然不求变化；她母亲的表现完全符合别人对她的期待。
过去这一年来，由于外祖父病危，家里变成了全世界最无聊的地方。倒也不是说以前比较有趣，他们家就是比不上别人家。其他商人常常在家里举办聚会，他们不只邀请商人世家的人，有些还一并邀请新来者和他们的家人一起赴宴。新商的宴会常常请杂耍团来表演助兴，有一次贝克特家宴客时也安排了这样的余兴节目。宴会隔天，波莉雅·贝克特把宴会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麦尔妲，例如杂耍团的小男孩都浑身赤裸，仅缠着腰布，不但能抛棒轮转，连火炬、刀刃和玻璃球都能抛着在空中轮转等。维司奇家里从来就没有这些场面。以前外祖母会请一些年纪大的商家老夫人到家里来，但是她们来了，顶多也只是坐着一起刺刺绣、浅尝几口酒，再赞叹过去的时光有多美好。然而就连那些老夫人也很久没来了。外祖父病重之后，外祖母就不再邀请客人来家里。这一年来，家里寂静沉闷，灰暗萧瑟。如今晚上，母亲连竖琴也不弹了——倒不是说她很想念母亲的琴声，只是因为母亲每次弹竖琴的时候都会想顺便替麦尔妲上音乐课。但是对她而言，以拨弄琴弦来消磨晚上的时光未免太无趣了。
“停车！”她以气音对车夫说道，再以大一点的声音说道，“不，就这里。停车！我自己走到门口去就行了。喂，我要自己用走的，你这白痴！”
车夫停下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差不多驶入了火炬映照出来的光圈里。那个车夫甚至还厚颜无耻地笑着，让麦尔妲很生气。所以她给那车夫刚刚好的车资，一分钱也没多给。哼，就让他去笑吧。那车夫对麦尔妲的报复就是当她下车时，他没有伸手去扶。唔，她才不用别人扶。她既年轻又轻巧，可不是什么行动迟缓的老婆子。她艰难地爬下车的时候，稍微踩到了礼服的裙边，不过她既没有跌倒，也没有扯破裙子。“午夜的时候，回到这里来接我。”她傲慢地对车夫吩咐道。秋季舞会到了午夜，只能算是过了半场，但麦尔妲可不想把母亲逼急了——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自己若不适可而止，那么可能连威严的外祖母都会恼怒起来。再说，“引见仪式”总是在午夜过后不久举行，而麦尔妲对于引见仪式从来就没有多大的兴趣。那种仪式最恐怖了。麦尔妲七岁那一年，参加引见仪式的雨野原代表没有以面纱遮面，那人的身形让她看得瞠目结舌。看起来，他小时候应该是人类，但是长大之后却突破了人类的形体。他多长了额外的骨头，身材比常人高得多，皮肉之下似乎藏着人类体内前所未见的器官。她敬畏地望着外祖父走上前跟那人握手，并称他为“兄弟”。外祖父亲手将维司奇家族所准备的礼物交给那个雨野人。多年之后，每当她因为想起雨野人的模样而做噩梦时，便以外祖父有多么勇敢来劝慰自己用不着害怕这些怪兽。但她还是再度叮咛道：“准时在午夜时分到这里来接我。”
那车夫意味深长地看着掌心里那两三个铜板，讽刺地说道：“噢，那——是——一定的，小姐。”车夫拉车离去，消失在夜色中时，麦尔妲突然感到有点不安。万一那人不回来载她怎么办？晚上这么黑，真不晓得自己若必须一路走回家会是什么光景，更何况她穿的是拖地的礼服和软鞋！她毅然决然地推开这个念头，并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论什么都无法阻止她好好享受这一晚。
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进缤城商人大堂。麦尔妲来过这里很多次，但是今晚这个大堂显得特别雄伟壮观。火炬的亮光将大堂的大理石石材映成近乎琥珀般的颜色。商人们皆穿着最好的衣服，或是成双成对，或是同家人一起，乘车抵达大堂。女人拖地的长裙扑簌簌地拂过铺石地板，小女孩身上戴着时下最新绽放的鲜花，小男孩也整理得干干净净，打扮得光鲜亮丽。而男人呢……一时间，麦尔妲只是站在暗影中，贪婪地望着那些乘坐马车或骑马而来的年轻男子，完全忽略了他们的父亲或祖父。在她的眼里，只有新婚男子以及那些浮夸炫耀、显然还是单身的男子。
她望着纷纷到来的年轻男子，心里不禁纳闷起来。男人这么多，女人到底该从何选起？女人怎么知道她有没有选对人？天下男人何其多，但是女人终其一生，只能拥有一个男人——当然也有可能拥有两个，比如第一个丈夫死得早，让她在还能生育的时候就守寡。不过照麦尔妲看来，如果一个人真心爱着自己的丈夫，无论她对于别的男人有多么好奇，都不会期望碰上这种事情。不过她还是觉得这不公平。瞧，那个突然勒住骑下的黑马，使得它为了停下来而砰地重重踏在石板路上的人。他是洛伊德·凯恩，他将瀑布般的黑发拢在脑后，没有束住的头发就如黑马的鬃毛一般随风飞扬。尽管外套是量身订做的，却仍看得出其下的结实身材。他的鼻子尖、嘴唇薄，黛萝在提起他的时候打了个冷颤，“噢，可是他很残忍啊。”她一副知之甚详的样子说道，但是麦尔妲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却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麦尔妲自己茫然无知，黛萝却知道那么多，一想到这里，她便嫉妒得要命。黛萝的哥哥常常邀请朋友到家里用餐，洛依德也是他们家的常客。唉，温德洛穿着一身粗布袍子，下巴连一根胡须都没有，为什么她只有这种败兴至极的哥哥，而没有像瑟云那样，不但常常骑马打猎，还有一群英俊朋友的哥哥呢？她以目光追随着大步跨上前的洛伊德，并注意到他突然止步，深深鞠了个躬，让路给一位年轻夫人先行。那个做丈夫的看到洛伊德这副殷勤模样，不悦之情浮现在脸上。
然后又有一辆马车停下了。看车门上的纹章就知道这是崔铎家族的车。拉车的都是白马，辔头上用大量蓬松的鸵鸟羽毛装饰。麦尔妲注意望着崔铎一家人下车。最先下车的是她的父母亲，两人都穿着严肃保守的灰色服饰，接着是三个未婚的女儿。这三人皆穿着深浅不同的黄色衣饰，手拉着手，仿佛深怕哪个男人把感情如此深切的姐妹花拆散似的。看到她们那一副恐惧的模样，麦尔妲不禁轻蔑地哼了一声。克莱恩殿后，他跟他父亲一样，穿着灰色服饰，不过领口别着一条色泽比姐妹们的黄色服饰还要深的黄领巾，今晚他戴的是白色手套。克莱恩一向戴着手套，为的是要遮掩他小时候被火灼伤的伤疤。他对自己的手深感遗憾，对自己所写的诗也非常谦虚；他从不公开朗诵自己的诗，念诗与宣传是他那几个热心姐妹们的事情。他一头红发，自小就有的一脸雀斑现在仍挂在脸上，眼睛是绿色的。黛萝曾私下告诉麦尔妲，自己好像爱上克莱恩了，她还说，希望有一天能站在一群秀逸的朋友面前，大声地朗诵他的新作。黛萝呢喃道，啊，克莱恩的灵魂是如此轻柔，然后便叹了一声。
麦尔妲望着克莱恩踏上台阶，自己也不禁叹了一声。真希望赶快恋爱，她真希望赶快多结识几个男人，以便意有所指地对他们品头论足，并且在别人提到某一个名字的时候羞赧起来，或是因为某个男子目不转睛的凝视而不悦。她母亲要她耐心等待，因为有的是时间，这个观念真是大错特错。变成女人后，有权选择的时间也不过几年。而女人结婚后，一会儿就怀孕，此后就不断生育。但是麦尔妲梦想的可不是嫁个老实的丈夫，然后一年到头生孩子。她所渴望的是躲在暗处偷窥的急切、想要恋爱的饥渴，并让那些尚未与她订下婚约的男人竞相争取她的注意。
呼，若有这个心愿，那么光是站在暗处是不能成事的。她毅然决然地脱下斗篷，略微摺一下，然后丢在树丛底下，准备晚一点再来这儿取。她几乎希望母亲与外祖母陪着她一同来此，希望自己是跟她们一同搭乘马车前来，那么她们会帮麦尔妲看看她的头发有没有散乱、唇膏与彩妆画得好不好、是不是仍美艳动人。一时之间，她想象着他们全家人都前来参加舞会，而她那个英俊的父亲还让女儿挽着手臂走进会场。但是一想到这里，就不禁令人想到他们父女的身后不免跟着一个又矮又瘦、姿态笨拙、穿着一身棕色教士袍的温德洛，而母亲也必定穿着令人窒息的保守服饰。麦尔妲皱起眉头，她倒不是以家人为耻，她也乐得家人陪她一同前来，但要是他们能举止合宜且穿着落落大方就好了。难道她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她母亲带她来参加今年的秋季舞会吗？唉，可是她们不肯让她如愿。如果她想要将自己的人生推进到成年的阶段，那么她得自己来。而且她一定要勇敢，不让脸上流露出悲愁与落寞的心情。噢，她今晚一定会艳光四射并开怀大笑，不过，也许会有一两个人知道家人多么忽略她、不把她当一回事，并在她心里毫无防备时对她投以怜悯的目光……麦尔妲深吸了一口气，步向火炬的光圈，以及像是在召唤人们的会堂大门。
那几匹白马拉走崔铎家的马车，然后另外一辆马车靠了上来。麦尔妲一下子就认出这是特雷家的车，感到又兴奋又恐惧。黛萝自然在车里，但不幸的是，车上必也有她父母以及她哥哥瑟云。如果麦尔妲在他们一家人下车的时候走上前跟他们打招呼，那么黛萝的父母必会问她妈妈与外祖母在哪里，麦尔妲现在还无法面对这么尖锐的问题。不过，若能与黛萝并肩走入会堂，那么她们这一对出身缤城世家、耀眼迷人的年轻女子一定会引起众人的注目。她大着胆子往黛萝那方向走，若是黛萝的父母与她哥哥先走，那么麦尔妲说不定有机会叫住黛萝，并要黛萝等她一下。
果然如麦尔妲所料，最先下车的是黛萝的父母。黛萝的母亲美得令人屏息，她穿着式样简单的深蓝色礼服，宽大的领口露出脖子与肩膀，所以那条以香水宝石作为坠子的银项链更令她显得明艳动人。麦尔妲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也能表现出这样高雅的风采，就算只有一次也好。虽然麦尔妲站得远，但是她仍闻到香水宝石散发出的浓郁香味。黛萝的母亲挽着她父亲的手臂。黛萝的父亲既高又瘦，他穿着蓝色的亚麻外套与长裤，以衬托出妻子的礼服。这对夫妻一同走上通往大堂的台阶时，看来就像是从传奇故事中走出来的人。他们走后，瑟云仍不耐烦地站在车边，等着扶妹妹下车。瑟云跟他父亲一样，穿着蓝色服装，他的黑靴子则闪着柔和的光彩。他一边耳朵戴着一只金耳环，黑头发则又长又卷。麦尔妲虽然自小就认识瑟云，但此时见到他，却不禁触电般地颤抖了一下。在她眼里，今天的瑟云特别英俊，她很想以这一身打扮让他惊艳。
但是她还没让瑟云大吃一惊，黛萝从马车里下来时反倒让她大吃一惊。黛萝衣裳的颜色跟她母亲是一系列的，不过也就这么一点相似。黛萝的头发编成辫子，王冠状地盘在头上，并用鲜花装饰。裙摆上缀着的蕾丝才使得她的短裙长度及至小腿肚，此外领口与袖口也都用同花样的蕾丝装饰。她身上没有任何珠宝。
这下子麦尔妲再也忍不住了，她旋风般地卷到黛萝身前，一副看到仇人的模样。“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今天会穿礼服来吗？你说你母亲已经答应让你穿礼服了。”这就是麦尔妲对好友的招呼，“到底是怎么回事？”
黛萝苦着脸望着她，接着因为意外而睁大眼睛，嘴巴也讶异得合不拢，但是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瑟云仿佛要保护妹妹一般挡在黛萝身前。“我妹妹不可能认识你。”他高傲地说道。
“瑟云！”麦尔妲厌烦地叫道，歪头瞥着他身后的黛萝，又问了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黛萝的眼睛又睁得更大了点：“麦尔妲？你是麦尔妲？”
“废话！怎么，你妈妈反悔了吗？”接着麦尔妲心里逐渐怀疑起来，“可是试穿的时候，你一定就知道了啊。你一定早就知道你这次是不能穿礼服出席的！”
“我没想到你会来啊！”黛萝哭丧道，而瑟云则难以置信地问道：“麦尔妲？维司奇家的麦尔妲？”他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飘移。麦尔妲知道他那样子看人是无礼的，但是就算无礼，她仍因此而再度触电般地颤抖起来。
“特雷？”修克尔·凯弗一边下马，一边问道，“特雷，是你吗？你好，那这位是谁？”修克尔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瞧瞧麦尔妲，又瞧瞧瑟云，“我说朋友，你不能带她进去参加秋季舞会，秋季舞会仅限商人世家才能参加，这你是知道的。”不知怎地，修克尔说话的语调让麦尔妲有些不太舒服。
另外一辆马车靠了上来，驾车的男仆要开车门，却不得要领，看来车门开关大概是卡住了。麦尔妲压抑着不瞪着人看，因为那样是很不礼貌的。那男仆一瞥见她，便被她这一身打扮吓得目瞪口呆，连他应该去帮主人开车门的事情都忘了。马车里的肥胖男子以肩膀撞车门，车门忽地开了，千钧一发地从麦尔妲身边扫过，接着穿着华丽但不太得体的达弗德·重生从马车里掉出来，差点跌在路上。
车门一下子甩开时，麦尔妲连忙后退，以免被车门打到，那男仆则抓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然而要不是那个男仆抓住她，她原本是可以避开接下来的大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达弗德抓住车门避免跌倒，然后四平八稳地踏出一步时，不偏不倚地踏在麦尔妲的裙摆上。“噢，真对不起，请多见谅。”他激动地说道，但接着他上下打量着麦尔妲，而道歉的话也就消失在口中。他的脸色变得与平常完全不同，所以据麦尔妲猜测，他可能还没认出她来。麦尔妲忍不住对他笑笑。
“晚安，重生商人。”她招呼道，屈膝为礼，不过之前她没想到穿长裙行屈膝礼竟需要高度技巧，“我想你应该没事吧。”
达弗德还是瞠目结舌地瞪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他尖声问道：“麦尔妲？维司奇家的麦尔妲？”
这时候一辆马车靠上来，停在方才特雷家马车的位置上，这马车主要用绿色及金色漆成，也就是雨野原的色彩。秋季舞会里按惯例必有雨野原各家族的代表出席，并且在雨野原代表一坐定之后开始。
接着，有如回音般，站在麦尔妲身后的修克尔难以置信地叫道：“维司奇家的麦尔妲？不会吧！”
“没什么好怀疑的，就是我没错。”麦尔妲再度对达弗德笑笑。达弗德惊讶地望着她领口的项链，又往下瞧瞧她胸口的层层蕾丝，这让麦尔妲觉得很好玩。接着他突然望着她身后，她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但是她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可恶，黛萝竟然不等她就进去了！她转头望着达弗德。达弗德居然正疯狂地四下张望，当雨野原的马车车门开启之际，他突然拉住麦尔妲的肩膀，将她扯到他身后，几乎就要把她送进车门仍敞开的马车里。“你别动！”达弗德低声吼道，“一个字都别说！”
接着他转过身，向正陆续下车的雨野原代表行礼。麦尔妲透过达弗德的身体缝隙，看到今年雨野原派了三个代表来，他们都戴着兜帽、穿着斗篷，她也只能看出这三人两高一矮。不过他们黑斗篷的质料是她从未见过的，黑斗篷在他们不动时仅呈黑色，但是只要他们稍微有一点动作，斗篷上便闪着掺杂绿色、蓝色与红色的光彩。
“重生商人。”其中一人对达弗德招呼道。那是尖细的女声。
“文达格丽商人。”达弗德答道，腰弯得更低了，“欢迎莅临缤城的秋季舞会。”
“噢，谢谢你，达弗德。那，我们里头见了？”
“当然。”达弗德答道，“等我一找到我的手套就进去。我的手套好像掉在马车里了。”
“真是不小心哪！”她轻斥道，音质听来与常人不同，随即她便与同伴离去了。
在空气停滞无风的秋天夜里，达弗德突然满身大汗的身体不时飘出阵阵汗臭味。雨野原代表们一走入会堂、关上大门，他便转身面对麦尔妲，抓住她一边的手臂。
“你外祖母呢？”他质问道，麦尔妲还来不及回答，他又急切地问道，“你母亲呢？”
麦尔妲真该撒谎的。她可以跟他说，外祖母与母亲都进去了，她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可是她将此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反而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是自己来的。”她不再望着达弗德，反而望向他处，然后以比较轻柔的成年人对成年人讲话的语调说道：“外祖父过世之后，她们变得比以前更不肯出门。她们太悲伤了。但我要是再不出门走走，一定会疯掉。你一定想不出这样关在家里对我而言有多么沉闷——”
她痛得叫了一声，此时达弗德不但把她抓得更紧，还把她朝马车里推。“快进去！免得被其他人看到……除了我之外，你都没跟别人讲过话吧？”
“我……不。呃，只跟黛萝和她哥哥讲过一两句。我才刚到，而且……你放手！你把我的裙子都弄皱了。”
达弗德硬把麦尔妲推入他的马车中，自己也跟着爬上来。麦尔妲又惊又怕。达弗德存的是什么心？男人因为热情与色欲的驱使而干出来的丑事，她是听说过，但是达弗德·重生会这样吗？他很老啊！一想到就恶心！达弗德关上车门，但是这次车门开关硬是不肯扣上，所以他只得一边拉住车门，一边高声叫道：“车夫！到维司奇府去。快！”然后对麦尔妲说道，“坐下来，我送你回家。”
“不！让我出去，我要去参加秋季舞会。你没有权力挡住我。你又不是我父亲！”
重生商人一边喘着气，一边拉住门把以免车门松开。马车突然开动，麦尔妲一个踉跄，坐了下来。
“没错，我不是你父亲。”重生严厉地答道，“而且感谢莎神，今晚我很庆幸我不是你父亲，因为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可怜的罗妮卡！今年她遭遇这么多惨事，你还要给她找麻烦。光是你阿姨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够糟糕了，你还要一身哲玛利亚卖身女子的打扮去参加秋季舞会？你这个德行，你父亲看了会怎么说？”他从袖管里抽出一条大手帕，擦掉满脸的汗水。麦尔妲注意到他今天穿的这套衣裤，就是两年前出席舞会时穿的那一套。这身衣服把他勒得紧紧的，从马车里浓浓的杉木味来看，他想必是今晚要穿前才把衣裤从杉木柜子里拿出来的。像他这样的人，竟敢大言不惭地跟她谈衣着和流行！
“这套衣服是我找人特别订做的，为的正是今晚这个场合。顺便告诉你一句，做衣裳的钱还是我父亲给的呢。我父亲给我钱做礼服，我就做了礼服来穿，他有什么好气的？不过我父亲倒会问，你这样跟他的宝贝女儿拉扯，又硬把他的宝贝女儿从舞会会场门口架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到时候我父亲必不会给你好脸色。”
她已经认识达弗德很久了，而且她也知道，这个人只要被她外祖母数落两句就会畏缩。既然他对外祖母百依百顺，那么她这番话至少也可以把他唬住吧？谁知他不但没被吓到，反而还出言讥讽，令她大为意外。“他要来找我盘问，就让他来啊。到时候我就这样告诉他，我这么做是为了挽救你的名誉。麦尔妲，你这样做真是丢脸，年纪小小的女孩子，穿得像是站在路边的……还大胆地跑到秋季舞会去招摇。我只祈祷莎神保佑，今晚别人千万别认出你来。况且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相信你母亲和外祖母知道你这身衣服和你要去舞会的事情，任何好人家的女孩子，现在都应该还在为外祖父守丧。”
这话听来振振有词，但是麦尔妲绝对可以用十多种理由反驳他。早在之前一个星期之中，她便早已想出这些理由，所以她知道当下就应该把这些理论都搬出来。但在此时，她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只能气愤地任由摇晃的马车一路载她回家。
抵达之后，她并没等达弗德·重生，而是干脆越过他下了马车，匆匆地赶在他之前朝家门走去。倒霉的是，裙摆的流苏被车门的边缘勾住了，她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转头惊叫一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但那流苏扯掉了，与流苏相连的绿色丝料也被扯下一大块，仍勾在车门上飘荡着。达弗德朝那流苏瞄了一眼，接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重重关上车门，大步超越麦尔妲，走到房前大力扯动铃绳，叫仆人来开门。
来应门的是奶妈。为什么不是别人，偏是奶妈？奶妈不悦地瞪着达弗德，然后打量着站在他身后的麦尔妲，而麦尔妲也高傲地瞪了回去。一时间，奶妈看来只是有点生气而已，但接着她惊吓地倒抽一口气，尖声叫道：“麦尔妲！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这一嚷嚷，把全家人都吵醒了。第一个出来的是她母亲，她气愤地问了达弗德十多个问题，但是达弗德一个也答不上来。接着她外祖母来了，她穿着睡衣，披着宽松的便袍，头发盘起来，包在晚上睡觉用的头巾里，一副像是要出来责骂她母亲在这大半夜吵闹，弄得大惊小怪的样子。但是外祖母一看到她，脸色突然变得刷白，接着她摒退了所有仆人，只留下奶妈，并吩咐她去泡茶。她牢牢地抓住麦尔妲的手腕，拉着她走过长廊，来到外祖父以前的书房。直到达弗德、凯芙瑞雅和自己都进到房里，房门也关紧之后，外祖母才转头望着她。
“你给我说清楚。”外祖母命令道。
麦尔妲昂然地说道：“我早就说我想去秋季舞会了。爸爸说我可以去，而且可以穿礼服去参加舞会，因为年轻女人本来就该做这样的装扮。我才没做什么丢脸的事情呢。”她的尊严可说是无懈可击。
她外祖母抿紧了苍白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以冷若冰霜的声调说道：“你原本就看起来一副脑袋空空的模样，现在倒证明了你的确表里一致。”接着她移开视线，完全不理会麦尔妲，“噢，达弗德，真是太谢谢你了，幸亏你把麦尔妲送回家里来，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希望你没有为了维护我们的面子而损及自己的声誉吧？有没有很多人看到她这个样子？”
重生商人露出非常不自在的模样，“看到的人应该不多。瑟云·特雷和他妹妹，还有瑟云的几个朋友，希望就是这几个了。”他顿了一下，仿佛在考虑要撒谎，还是照实说，“她在门口的时候，正巧文达格丽一家人抵达。不过他们应该没有看到她。我这个大肚子总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他悲伤地抚摸腹部，“我把她藏在我身后，等他们一走远，就立刻揪她上车。当然，我的男仆也在那里。”他不情不愿地补充道，“门口还有其他商人世家的人来来去去，不过应该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个场面才对。”最后他困扰但犹豫地问道，“当然，想必你事先一定不知情吧？这事你一定一无所知吧？”
“我的确不知情，我可没帮她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不过这说起来也是我管教不周。”外祖母坚定地说道。她以严厉指责的目光望向麦尔妲的母亲，“凯芙瑞雅，你事先知情吗？”麦尔妲的母亲还没应声，外祖母又继续说道：“还有，如果你不知情的话，你倒说说，你怎么可以不知情？”
麦尔妲本以为她母亲会当场哭出来。她母亲总是这样，一情急就哭。但是她没哭，反而转头直视着女儿。“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我？”她质问道，“还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噢，麦尔妲，为什么？”她的声音之中透露出无限悲伤，“我不是说过，这一切，你只要等待就会拥有吗？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让你正式地踏人社交界。你是迷了心窍还是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她母亲的脸色很无奈。
一时间，麦尔妲有点动摇了，但她仍答道：“我早就想去参加秋季舞会，我跟你说过，一提再提，我甚至恳求你让我参加舞会，但你总是不理我，即使爸爸说我可以去了，即使他答应我可以穿礼服去参加舞会了，你还是不让我去。”她讲到这里停顿下来，以便等她母亲坦白承认自己要去参加舞会的事情的确是她父亲点头同意过的，但她母亲只是惊骇莫名地望着她。麦尔妲不禁大叫道：“如果你感到惊讶，那只能怪你自己！毕竟爸爸是答应让我穿礼服去参加舞会的。”
她母亲的脸色转为强硬：“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甩你一巴掌，你若是知道的话，也不敢讲话这么放肆了，丫头。”
之前她母亲从不曾用这种口气跟她讲话。她母亲竟然叫她“丫头”，好像她是佣人似的！“那你何不干脆甩我一巴掌？”麦尔妲气愤地质问道，“反正我计划得好好的这一晚全都毁了，你何不干脆当着众人的面，在这儿揍我一顿，把这事作一番了结？”一想到这个大好夜晚竟以悲剧收场，她难过得哽咽起来。
达弗德·重生一脸惊骇。“我真的该走了。”他匆忙地说道，然后就站了起来。
“噢，达弗德，坐一下嘛。”外祖母疲倦地说道，“茶马上就来了。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总不能连这一点都疏忽怠慢你。我外孙女是在虚张声势，你别理她。虽说现在把麦尔妲痛打一顿说不定会让我们大家都痛快一点，但是我们从不用蛮力管教孩子——应该说，那个手段到目前为止都还没用到。”她虚弱地对重生商人一笑，接着她真的拉起他的手，领着那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回到他的座位上，而他也真按着外祖母的意思坐了下来。麦尔妲开始觉得反胃。那个矮秃子流了满头汗，油油滑滑的，他的衣服既不合身，又跟不上潮流，这样的人，难道她们不觉得他很恶心吗？那人羞辱了自己，为什么她们还要谢他？
奶妈端着一托盘的茶食和茶壶、茶杯等走了进来，臂弯里还夹着一瓶葡萄酒，另一边挂着一条毛巾。她把酒瓶和托盘放在桌上，把毛巾递给麦尔妲，毛巾是湿的。“把你自己的脸擦干净。”奶妈严厉地对她说道。那几个成年人都转头一望，然后便转开头，他们尚且愿意让她在遵行命令之时稍微有一点隐私。一时间，她觉得颇为感激，然后突然领悟到，他们像是教训把脸弄脏的小孩子似的叫她把脸擦干净，这算什么？
“不擦！”她叫道，把湿毛巾扔到地上。
话一出口，众人反倒都默不作声。最后她外祖母聊天般地对她问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这模样看起来像妓女吗？”
“才不会呢！”麦尔妲驳斥道。她内心又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抛开这个疑虑，“我晚上碰到瑟云·特雷的时候，他可不觉得我缺乏魅力。况且现在哲玛利亚城就流行这种款式的衣服和化妆的方式。”
“这种流行恐怕是哲玛利亚城的妓女圈子传出来的吧。”外祖母毫不让步地应道，“况且我并没说你‘缺乏魅力’。你的魅力是有了，问题是，你那种魅力不是良家女子应该有的。”
“老实说，”达弗德·重生不大自在地提了个头，但是外祖母继续说道：“我们不在哲玛利亚城，再说你也不是妓女。你是声誉崇高的商人世家之女，而我们不流行在公开场合炫耀自己的体态或面貌。我在想，莫非你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吗？”
“那我真希望我是哲玛利亚城的妓女！”麦尔妲激烈地宣布道，“再怎么样，也比待在这儿，闷得喘不过气来要好。我都差不多是成年的女人了，你们还逼着我穿着举止一律比照孩童，逼着我一天到晚要安静、要有礼貌、要……默默地等到乏人问津。我才不想那样长大呢，我才不想像你或是母亲那样。我要……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受到众人瞩目，多多玩乐享受，而且要有很多男人巴不得与我结交，送我鲜花与礼物。我才不要穿去年流行过的衣服，并装得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兴奋，也不会生气的样子。我要……”
“老实说。”达弗德笨拙地打断了她的话，“呃，哲玛利亚城的确是在流行这些。这是去年起的风潮。大君的那个，呃，‘随侍大臣’之一就是这样。呃，装扮得像是站街女郎似的。不是公开场合，而是在一个人数众多的私下聚会中。这位‘随侍大臣’要借这一身装扮表明心迹。这么说好了，这为的是要表示她愿意把自己完全奉献给大君，并满足大君的需要，她是心甘情愿的，这个，让人认为她是大君的，呃……”他深吸了一口气。“通常我是不会跟你们谈及这些的。”他尴尬地指出，“但这确有其事，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这种服装也流行起来了——就像是起了回响吧，像是在耳廓上擦粉啦，还有那个，呃，以一条条不缝死的裙片为裙……”他突然说不下去了，脸涨得非常红。
外祖母只是气愤地摇着头：“我们的大君竟然沦落至此，令人难以想象。大君背弃了他祖父与他父亲所立下的承诺，又把‘大君心灵之随侍大臣’贬低为满足他肉欲的妓女。在以前，若是女儿被大君提拔为‘随侍大臣’，那么家人一定会引以为豪，这个职位不但需要智慧，也需要手腕。如今‘随侍大臣’变成什么了？变成了他的姬妾？真是令人不齿。不管这种衣服再怎么流行，我也不准我外孙女做此打扮。”
“你只希望我变得又老又邋遢，就像你和母亲那样。”麦尔妲说道，“你希望我直接从小孩子变成老女人。我才不要那样。因为我要的不止于此。”
“我这辈子。”凯芙瑞雅突然朗声说道，“跟我自己母亲讲话，从没像你那么放肆，而且我也不容你跟你外祖母顶嘴。如果——”
“如果你跟你母亲顶嘴过，说不定你的人生会不虚此行！”麦尔妲打断了母亲的话，“但是你从来就不曾这么做！我敢打赌，你一定自小就唯唯诺诺，什么都说好，什么都不违抗，就跟母牛一样。这一年现现身，隔年就结了婚，那不是跟在拍卖场拍卖母牛一样吗？只享受了一季舞会跟乐趣，然后就嫁人了，而对象则是跟你父母出价最高的那个男人。”此语一出，一室的人都愣住了，麦尔妲扫视过众人：“那可不是我的理想，母亲。我要拥有自己的人生。我要穿漂亮衣服、去各处好玩的地方走动。我才不要任你帮我挑个不错的商家小男孩，然后就嫁出去。我希望有一天能到哲玛利亚城看看，还要去晋谒大君，而且不是以身后拖着一串孩子的已婚妇女身份去那儿。那一切，我通通都要摆脱。我要——”
“你要把我们都给毁了。”外祖母平静地说道，然后开始倒茶，她一杯一杯地倒过去，倒得分毫不差，又快又好，同时嘴里还吐出狠话，“你要什么，你想也不想就说出口来，一点也不想想我们大家所需要的是什么。”轮到要倒客人的茶水了，所以她朝达弗德瞄了一下，问道：“你喝茶还是喝葡萄酒，达弗德？”
“茶。”他感激地说道，“只是我不能久留。我一定得赶回舞会去，至少也得赶上引见仪式。你是知道的，我既没有女儿，也没人把女儿托给我代为引见，我赶回去并不是为了要引见初入社会的年轻女子。只是文达格丽商人好像想跟我讲几句话，当然，他们并不会期待在舞会上与你会面，因为你还在服丧……”他越讲越小声，越来越不自在。
“茶吗？很好，那我来帮你倒茶。”她外祖母若无其事地将达弗德的茶杯注满。接着她的眼神从达弗德转到奶妈脸上，“我说奶妈，亲爱的，我实在很不愿意拿这事烦你，但是能不能请你先让麦尔妲好好地洗个干净，再安顿她上床睡觉呢？派你去做这种麻烦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没有的事，夫人。职责所在，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奶妈做起来格外尽心。她一把抓紧麦尔妲的手腕，拉着她离开房间。在麦尔妲心中，此时的奶妈仿佛又变回小时候她对奶妈的印象那样，既高大又凛然不可侵。麦尔妲默默地离开房间。她之所以不发一语，为的是维护自己的尊严，并不是她默认奶妈的强制作为。她任由奶妈装好热腾腾的洗澡水，脱下她的衣服，然后踏入浴盆中，整个过程都没有反抗。事实上，她不但一个字也没说，而且就算高大且蛮横的奶妈唠唠叨叨地数落她应该深感羞耻，她也置若罔闻。
因为她一点也不以自己为耻，麦尔妲心想道。她们才吓不了她呢。她们这样虐待她，等她父亲回来的时候，她们可有得解释了。目前而言，她只要想到这点便已心满意足。
更别忘了，瑟云·特雷那个眼神看得让她内心怦怦乱跳呢。她再度细细品味他刚才的眼神。至少，这个瑟云知道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麦尔妲在父亲离家出海的那天早上发现枕头下压着一袋钱。父亲在外经商时偶尔会寄信回家，所以她认得父亲的字迹，而这张小笺正是他亲笔所写：“给‘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女儿。附注：绿色丝料最适合你。”当时那个软布袋里装着四枚外国金币，不知是父亲在什么地方做买卖换来的。不过她立刻确定的是，这几枚金币必定够做一袭奢侈得令缤城人大开眼界的华服。
接下来的日子，每当她心生疑虑之时，便把父亲写给自己的字条拿出来看，并告诉自己，她做这衣裳可是父亲应允的。他不但应允她做新衣裳，还大力支持，这些钱便是明证。事后，她母亲郁郁地说，父亲也未免太纵容孩子了。
她母亲是个老古板，外祖母也不知变通。她外祖母以为外祖父服丧为由，拒绝参加秋季引见舞会。她母亲光是用这么一个薄弱的借口就告诉她，维司奇家的人通通不会去参加那个舞会。母亲还说，既然舞会不去了，那么到底要做女童式样的高腰裙还是做女人式样的礼服一事，也就不必吵了。此时，她已经请瑞喜给麦尔妲上跳舞课，她们也正在物色好的礼仪老师，在找到好老师之前，瑞喜也会先替麦尔妲上礼仪课。所以母亲说，对于麦尔妲这年纪的小女孩而言，已经足够了。
不过，母亲严厉的语调倒令麦尔妲颇为意外。她大着胆子提起“可是父亲说……”这几个字时，她母亲竟以近乎愤怒的眼神瞪着她。
“你父亲不在家。”她冷冷地说道，“如今在家管事的是我。我知道年轻缤城女孩该有的举止及应对进退——而你自己也应该搞清楚。麦尔妲，你要当女人，有的是时间。你对成年女子的生活感到好奇，想要穿漂亮的礼服，度过精彩的夜晚，这些都很自然，但你若是太过好奇，或是太过急切……呃，那么你就会步上你艾希雅阿姨的后尘。所以，这些事情你听我的就不会错。等到时机成熟，我一定帮你安排妥当。秋季舞会上，可不只是穿穿漂亮礼服、跟眼睛睁得大大的年轻男子跳舞这么单纯。我是缤城的女人，又身兼缤城商人，所以我清楚得很，但是你父亲对这些事情却懵懵懂懂。因此，你必须自制，要不然，将会连你已经得到的东西都保不住。”
之后母亲就大步走开了，把她独自丢在早餐室里，让她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倒不是说如果她母亲多待一会儿，自己就会出言辩驳。而且争辩多了，只会使她母亲生出疑心，然后把她看得更紧。她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
她父亲建议她用绿色丝料，幸运的是，艾希雅阿姨的海运箱里碰巧就有一批挺不错的绿色丝料。打从那个箱子送回家里来，麦尔妲就很想知道箱子装的是什么，但她母亲很早之前就疲倦地告诉她，那箱子里装什么不关她的事。不过那箱子既没上锁——艾希雅阿姨什么都懒得上锁——况且里面的东西往后阿姨一定又用不到，那么若是任由这么漂亮的丝料在箱子里摆到褪色，未免糟蹋了好东西。况且，若是用这批丝料，那么她就可多挪点钱出来找个上好的裁缝。她不过是精打细算罢了。以前父亲不是说过，精打细算乃是好女人的本色吗？
麦尔妲从黛萝·特雷那儿打听到一个上好的裁缝。连这种事情都要问朋友，令她颇感羞愧。但问题是，即使好裁缝攸关礼服的成败，她母亲和外祖母在这方面还是非常守旧。直到如今，她们的衣服仍几乎都是家中自制，由奶妈量身、裁剪与缝制，有时候连妈妈和外祖母都亲自帮忙裁缝，所以她们从来就跟不上哲玛利亚城的时髦。噢，她们偶尔在引见舞会上看到自己喜欢的式样，也会在下次做衣服时依样做一件。但即使如此，她们做出来的成品，说穿了就是两个字：模仿。社交场合中人，谁也不会因为维司奇家女人穿的衣服而感到惊艳，从来也没有人因为看到她家女人穿的衣服就兴奋地传颂，或是以扇子半遮着面，艳羡地交头接耳一番。她们的衣服太令人肃然起敬了，也乏味得要命。
唔，麦尔妲既不要像她母亲那么稳重端庄，也不要像放浪不羁的艾希雅阿姨那样穿得像个男人似的。她希望的是，这身衣服要神秘且具魔力、娴静且清纯，但仍有大胆华丽的效果。要让那个设计师达到这个目的可真是难上加难。那个令人失望的老妇人看到麦尔妲带去的绿丝料，便絮絮叨叨地摇头说道：“这颜色不行。你穿这个，脸色看起来会显得黄黄的，感觉很没精神。就你的肤色而言，要穿粉红色、红色或是橘红色，这样衬起来才好看。”那老妇人讲话有很重的杜嘉口音，所以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宣判似的。麦尔妲紧抿着嘴不发一语。她父亲可是见过世面的商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女人穿什么颜色好看！
接着斐拉开始量身，她量了很久，一边量，一边还用含着大头针的嘴不断地喃喃自语。斐拉剪了纸型，接着把一张张纸型用大头针别在麦尔妲身上。麦尔妲抗议领口太高、裙子太短，斐拉全不理睬。第三次抗议时，斐拉·卡尔特将一嘴的大头针吐在自己手里，怒视着麦尔妲，忿忿地说道：“你是想要穿得像个荡妇？而且还是脸色枯黄的荡妇？”
麦尔妲无言地摇了摇头，努力回想这个“唐芙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编注：麦尔妲听不懂裁缝的讽刺，以为“trollop”是一种花。）
“那你就要听我的话。我一定给你做一件漂亮的高腰裙，保证你爸爸妈妈看了一定会高高兴兴地付钱，好不好？”
“可是……我有钱，而且我要自己付钱啊。我要的是女人穿的礼服，不是小女孩穿的高腰裙。”麦尔妲每多说一个字，胆子就变得更大。
斐拉·卡尔特用手撑着后背，慢慢地站了起来：“女人穿的礼服？唔，那这礼服谁穿？是你，还是别的女人要穿？”
“我穿。”麦尔妲强作镇定地说道。
斐拉搔了搔下巴。她下巴上有个肉瘤般的痣，上面长着一根毛。她慢慢地摇头：“不，你年纪太小了，你穿礼服只会显得呆拙。你听我的话，我替你做件漂亮的高腰裙，保证是前所未有的式样，其他女孩不但会瞪着你看，还会拉拉妈妈的裙子，说你这样看起来有多么可爱。”
麦尔妲猛地扯下所有纸型，一脚踩下去：“其他‘女孩子’瞪着我看，我才不稀罕哩。”她高傲地说道，“再会吧。”
然后她便抱着绿丝料离开了那家裁缝店，沿着街走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肯听她差遣的裁缝。她不禁纳闷，黛萝是不是为了让她吃个闷亏，所以故意介绍这个可恶的老女人给她？黛萝是不是认为，她至今仍是穿高腰裙的小女孩？但是她不准自己多想。近来黛萝常常故作姿态并语带暗示地说话，比如她的生活变得很复杂，所以有很多事情，像麦尔妲这样的小女孩是不会懂的。这是什么话呀！难道她忘了她们两个是自学步开始就腻在一起的玩伴吗？
麦尔妲选中的是个仿佛用一条条披巾系在腰上当裙子，裙子虽长，却又露出大腿的年轻裁缝。她既没有跟麦尔妲唠叨说布料的颜色不对，也没有用纸型把她包起来。她一下子就量完了身，而且她所谈的都是蝴蝶袖要什么弧度，以及蕾丝要如何从领口溢出，好让年轻女人尚未长成的胸部看来也丰满充实之类的话题。麦尔妲从裁缝这番话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人。最后，她高高兴兴地回家，并以找不到出租马车为由，轻轻松松地把她为何迟归一事交代过去。
选对了裁缝之后，好运便不断降临。那个名叫泰莉妲的女裁缝有个堂弟，专门做平底舞鞋，所以麦尔妲第二次试穿的时候，泰莉妲就建议她去找她的堂弟做鞋。此外，泰莉妲又叮咛，这身衣服要搭配珠宝才出色。至于选购珠宝的窍门，据泰莉妲说，重点不在于宝石的真假，而在于佩戴起来之后必须要熠熠生辉，所以不必用真宝石，经过雕琢切割的玻璃效果就很好。况且这一来，麦尔妲还可以用同样的预算买到更大、更闪亮的首饰。泰莉妲另外还有个表姐在做这买卖，第三次试穿的时候，她就约表姐把货色带来给麦尔妲瞧瞧。所以到了最后定装时，不但衣服好了，连搭配的鞋子和首饰都有了。泰莉妲很热心，连最新流行的化妆方法也不藏私，都教给麦尔妲，最后甚至还把自己用的脂粉和彩妆用品卖给她。这样的好人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果然跟我梦想的一模一样，像这样一身行头，我花的每一分钱都值得。”麦尔妲对泰莉妲说道，高高兴兴地把父亲给的那袋钱递给泰莉妲。那个时候，距离秋季舞会还有两天。
不过，要把这些东西偷偷带回家，而且要藏得不让妈妈，甚至奶妈都不能知道，必须胆量与创意兼具才办得到。如今家里的孩子都大了，所以嬷嬷没多少事情好做，连瑟丹的年纪也大到要找家教教导了，用不着时时刻刻紧盯着，于是奶妈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监视她，嘴上说是要帮她“整理房间”，其实不过是以此为借口来检查她的东西罢了。不仅如此，她虽只是仆人，却常常倚老卖老地对麦尔妲问东问西：“你这身香味打哪儿来的？你母亲知道你戴着这副耳环进城吗？”
最后的解决办法很简单。麦尔妲就叫瑞喜把那一包衣服、耳环和舞鞋放在她那儿，这就成了。不久前，外祖母把毗邻池塘花园的那间小屋拨给瑞喜住，麦尔妲虽不知她积了什么功劳，竟能自己享有一个小天地，不过她有这个小屋倒是让自己方便不少。就算跟瑞喜泡在一起，也没人会多说什么，毕竟教导自己舞步、美姿与礼仪的就是瑞喜这个女奴了，不是吗？话说回来，这真让人笑掉大牙，这些事情，做奴隶的怎么会懂呢？黛萝与麦尔妲偶尔短暂相聚时，常常拿奴隶教礼仪来开玩笑。当然，现在黛萝自认为她年纪大了，已经是女人了，所以不该花太多时间跟麦尔妲这种幼稚的小女孩待在一起。唔，看着吧，等到她以女人之姿现身于秋季引见舞会，情况就不一样了。
舞会那天晚上，瑞喜必须帮麦尔妲着装。事前麦尔妲什么都没跟她提起——以免那女奴因为时间充裕想得太多，然后就冲去通知她外祖母或母亲——她突然来到瑞喜的小屋，要她把那个包裹拿出来。麦尔妲吩咐瑞喜帮她穿上礼服。那女人照做了，脸上挂着一抹古怪的笑容。现在她可看出来了：拥有一个唯命是从的奴隶的确有很大的好处。穿上礼服之后，麦尔妲坐下来，对着瑞喜的小镜子一件一件地戴上首饰，接着仔细地化妆。她按照那个女裁缝教她的方法，除了涂唇膏之外，亦将眼皮上色，并以同色的粉彩擦在耳廓和耳垂上。最后呈现的效果好极了，既有异国风味，又娇媚诱人。那女奴见麦尔妲变出这么多花样来，都看呆了，想必瑞喜一定是因为她竟知道这些女人才知道的技巧而讶异得不得了吧。
麦尔妲早先安排好的出租马车抵达时，瑞喜似乎只是有些戒备。那么小姐要上哪儿去呢？她告诉瑞喜，晚上要去小咪·苏耶夫家，小咪的父母去参加秋季舞会，所以安排了一个木偶戏表演者到家里替小咪姐弟两人解闷。大家都知道之前小咪在骑矮马时落马，脚踝直到现在都还没好，所以她要过去陪陪小咪，替她打气。既然小咪与自己都不能去参加秋季舞会，那不如就两人今晚做个伴。
麦尔妲对这个随口编出来的说辞十分有信心，瑞喜也照单全收，一边笑着点头，一边说她相信今晚小咪一定特别开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前往舞会会场的路上，麦尔妲必须罩着黑漆漆的冬季斗篷。这黑斗篷跟这一身精致的礼服实在不搭，不过若被路上的灰尘弄脏衣服就不好了，况且她也不想让别人在她进入会场之前看到她。一般人很少乘坐出租马车去参加这种盛大的舞会，大家都是搭乘自家的马车，或是骑着最傲人的坐骑前往会场。唉，这一点她就无能为力了。麦尔妲最傲人的坐骑就是他们姐弟共有的那匹肥胖矮种马。她早就嚷着自己应该有一匹大马，但她跟母亲什么都说不通，这件事情也不例外，她还说麦尔妲若想学骑马，大可用她那匹母马。问题是，她母亲那匹母马年纪比她还大。就算她今晚想用那匹母马，在这寂静的夜晚备好马具把马牵出来，恐怕免不了会惊动母亲，再说自己的裙子飘来飘去，若是骑马，恐怕不甚雅观。
尽管有种种不如意——厚重的冬季斗篷使她的脸在这温暖的晚上微微出汗，驾着出租马车的那人哼着一首他自以为幽默的粗鄙小曲，她知道事后母亲必会大发雷霆——但是这一切毕竟都很刺激。“我要去舞会了，我真的要去舞会了。”她一再对自己轻声说道。一时间，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得晕乎乎的：她终于踏出这一步，开始掌控自己的人生了。直到现在她才领悟到，这种关在家里、做母亲乖小孩的生活，她已经厌烦到无以复加。母亲实在太过稳重端庄，一味地相夫教子，全然不求变化；她母亲的表现完全符合别人对她的期待。
过去这一年来，由于外祖父病危，家里变成了全世界最无聊的地方。倒也不是说以前比较有趣，他们家就是比不上别人家。其他商人常常在家里举办聚会，他们不只邀请商人世家的人，有些还一并邀请新来者和他们的家人一起赴宴。新商的宴会常常请杂耍团来表演助兴，有一次贝克特家宴客时也安排了这样的余兴节目。宴会隔天，波莉雅·贝克特把宴会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麦尔妲，例如杂耍团的小男孩都浑身赤裸，仅缠着腰布，不但能抛棒轮转，连火炬、刀刃和玻璃球都能抛着在空中轮转等。维司奇家里从来就没有这些场面。以前外祖母会请一些年纪大的商家老夫人到家里来，但是她们来了，顶多也只是坐着一起刺刺绣、浅尝几口酒，再赞叹过去的时光有多美好。然而就连那些老夫人也很久没来了。外祖父病重之后，外祖母就不再邀请客人来家里。这一年来，家里寂静沉闷，灰暗萧瑟。如今晚上，母亲连竖琴也不弹了——倒不是说她很想念母亲的琴声，只是因为母亲每次弹竖琴的时候都会想顺便替麦尔妲上音乐课。但是对她而言，以拨弄琴弦来消磨晚上的时光未免太无趣了。
“停车！”她以气音对车夫说道，再以大一点的声音说道，“不，就这里。停车！我自己走到门口去就行了。喂，我要自己用走的，你这白痴！”
车夫停下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差不多驶入了火炬映照出来的光圈里。那个车夫甚至还厚颜无耻地笑着，让麦尔妲很生气。所以她给那车夫刚刚好的车资，一分钱也没多给。哼，就让他去笑吧。那车夫对麦尔妲的报复就是当她下车时，他没有伸手去扶。唔，她才不用别人扶。她既年轻又轻巧，可不是什么行动迟缓的老婆子。她艰难地爬下车的时候，稍微踩到了礼服的裙边，不过她既没有跌倒，也没有扯破裙子。“午夜的时候，回到这里来接我。”她傲慢地对车夫吩咐道。秋季舞会到了午夜，只能算是过了半场，但麦尔妲可不想把母亲逼急了——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自己若不适可而止，那么可能连威严的外祖母都会恼怒起来。再说，“引见仪式”总是在午夜过后不久举行，而麦尔妲对于引见仪式从来就没有多大的兴趣。那种仪式最恐怖了。麦尔妲七岁那一年，参加引见仪式的雨野原代表没有以面纱遮面，那人的身形让她看得瞠目结舌。看起来，他小时候应该是人类，但是长大之后却突破了人类的形体。他多长了额外的骨头，身材比常人高得多，皮肉之下似乎藏着人类体内前所未见的器官。她敬畏地望着外祖父走上前跟那人握手，并称他为“兄弟”。外祖父亲手将维司奇家族所准备的礼物交给那个雨野人。多年之后，每当她因为想起雨野人的模样而做噩梦时，便以外祖父有多么勇敢来劝慰自己用不着害怕这些怪兽。但她还是再度叮咛道：“准时在午夜时分到这里来接我。”
那车夫意味深长地看着掌心里那两三个铜板，讽刺地说道：“噢，那——是——一定的，小姐。”车夫拉车离去，消失在夜色中时，麦尔妲突然感到有点不安。万一那人不回来载她怎么办？晚上这么黑，真不晓得自己若必须一路走回家会是什么光景，更何况她穿的是拖地的礼服和软鞋！她毅然决然地推开这个念头，并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论什么都无法阻止她好好享受这一晚。
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进缤城商人大堂。麦尔妲来过这里很多次，但是今晚这个大堂显得特别雄伟壮观。火炬的亮光将大堂的大理石石材映成近乎琥珀般的颜色。商人们皆穿着最好的衣服，或是成双成对，或是同家人一起，乘车抵达大堂。女人拖地的长裙扑簌簌地拂过铺石地板，小女孩身上戴着时下最新绽放的鲜花，小男孩也整理得干干净净，打扮得光鲜亮丽。而男人呢……一时间，麦尔妲只是站在暗影中，贪婪地望着那些乘坐马车或骑马而来的年轻男子，完全忽略了他们的父亲或祖父。在她的眼里，只有新婚男子以及那些浮夸炫耀、显然还是单身的男子。
她望着纷纷到来的年轻男子，心里不禁纳闷起来。男人这么多，女人到底该从何选起？女人怎么知道她有没有选对人？天下男人何其多，但是女人终其一生，只能拥有一个男人——当然也有可能拥有两个，比如第一个丈夫死得早，让她在还能生育的时候就守寡。不过照麦尔妲看来，如果一个人真心爱着自己的丈夫，无论她对于别的男人有多么好奇，都不会期望碰上这种事情。不过她还是觉得这不公平。瞧，那个突然勒住骑下的黑马，使得它为了停下来而砰地重重踏在石板路上的人。他是洛伊德·凯恩，他将瀑布般的黑发拢在脑后，没有束住的头发就如黑马的鬃毛一般随风飞扬。尽管外套是量身订做的，却仍看得出其下的结实身材。他的鼻子尖、嘴唇薄，黛萝在提起他的时候打了个冷颤，“噢，可是他很残忍啊。”她一副知之甚详的样子说道，但是麦尔妲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却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麦尔妲自己茫然无知，黛萝却知道那么多，一想到这里，她便嫉妒得要命。黛萝的哥哥常常邀请朋友到家里用餐，洛依德也是他们家的常客。唉，温德洛穿着一身粗布袍子，下巴连一根胡须都没有，为什么她只有这种败兴至极的哥哥，而没有像瑟云那样，不但常常骑马打猎，还有一群英俊朋友的哥哥呢？她以目光追随着大步跨上前的洛伊德，并注意到他突然止步，深深鞠了个躬，让路给一位年轻夫人先行。那个做丈夫的看到洛伊德这副殷勤模样，不悦之情浮现在脸上。
然后又有一辆马车停下了。看车门上的纹章就知道这是崔铎家族的车。拉车的都是白马，辔头上用大量蓬松的鸵鸟羽毛装饰。麦尔妲注意望着崔铎一家人下车。最先下车的是她的父母亲，两人都穿着严肃保守的灰色服饰，接着是三个未婚的女儿。这三人皆穿着深浅不同的黄色衣饰，手拉着手，仿佛深怕哪个男人把感情如此深切的姐妹花拆散似的。看到她们那一副恐惧的模样，麦尔妲不禁轻蔑地哼了一声。克莱恩殿后，他跟他父亲一样，穿着灰色服饰，不过领口别着一条色泽比姐妹们的黄色服饰还要深的黄领巾，今晚他戴的是白色手套。克莱恩一向戴着手套，为的是要遮掩他小时候被火灼伤的伤疤。他对自己的手深感遗憾，对自己所写的诗也非常谦虚；他从不公开朗诵自己的诗，念诗与宣传是他那几个热心姐妹们的事情。他一头红发，自小就有的一脸雀斑现在仍挂在脸上，眼睛是绿色的。黛萝曾私下告诉麦尔妲，自己好像爱上克莱恩了，她还说，希望有一天能站在一群秀逸的朋友面前，大声地朗诵他的新作。黛萝呢喃道，啊，克莱恩的灵魂是如此轻柔，然后便叹了一声。
麦尔妲望着克莱恩踏上台阶，自己也不禁叹了一声。真希望赶快恋爱，她真希望赶快多结识几个男人，以便意有所指地对他们品头论足，并且在别人提到某一个名字的时候羞赧起来，或是因为某个男子目不转睛的凝视而不悦。她母亲要她耐心等待，因为有的是时间，这个观念真是大错特错。变成女人后，有权选择的时间也不过几年。而女人结婚后，一会儿就怀孕，此后就不断生育。但是麦尔妲梦想的可不是嫁个老实的丈夫，然后一年到头生孩子。她所渴望的是躲在暗处偷窥的急切、想要恋爱的饥渴，并让那些尚未与她订下婚约的男人竞相争取她的注意。
呼，若有这个心愿，那么光是站在暗处是不能成事的。她毅然决然地脱下斗篷，略微摺一下，然后丢在树丛底下，准备晚一点再来这儿取。她几乎希望母亲与外祖母陪着她一同来此，希望自己是跟她们一同搭乘马车前来，那么她们会帮麦尔妲看看她的头发有没有散乱、唇膏与彩妆画得好不好、是不是仍美艳动人。一时之间，她想象着他们全家人都前来参加舞会，而她那个英俊的父亲还让女儿挽着手臂走进会场。但是一想到这里，就不禁令人想到他们父女的身后不免跟着一个又矮又瘦、姿态笨拙、穿着一身棕色教士袍的温德洛，而母亲也必定穿着令人窒息的保守服饰。麦尔妲皱起眉头，她倒不是以家人为耻，她也乐得家人陪她一同前来，但要是他们能举止合宜且穿着落落大方就好了。难道她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她母亲带她来参加今年的秋季舞会吗？唉，可是她们不肯让她如愿。如果她想要将自己的人生推进到成年的阶段，那么她得自己来。而且她一定要勇敢，不让脸上流露出悲愁与落寞的心情。噢，她今晚一定会艳光四射并开怀大笑，不过，也许会有一两个人知道家人多么忽略她、不把她当一回事，并在她心里毫无防备时对她投以怜悯的目光……麦尔妲深吸了一口气，步向火炬的光圈，以及像是在召唤人们的会堂大门。
那几匹白马拉走崔铎家的马车，然后另外一辆马车靠了上来。麦尔妲一下子就认出这是特雷家的车，感到又兴奋又恐惧。黛萝自然在车里，但不幸的是，车上必也有她父母以及她哥哥瑟云。如果麦尔妲在他们一家人下车的时候走上前跟他们打招呼，那么黛萝的父母必会问她妈妈与外祖母在哪里，麦尔妲现在还无法面对这么尖锐的问题。不过，若能与黛萝并肩走入会堂，那么她们这一对出身缤城世家、耀眼迷人的年轻女子一定会引起众人的注目。她大着胆子往黛萝那方向走，若是黛萝的父母与她哥哥先走，那么麦尔妲说不定有机会叫住黛萝，并要黛萝等她一下。
果然如麦尔妲所料，最先下车的是黛萝的父母。黛萝的母亲美得令人屏息，她穿着式样简单的深蓝色礼服，宽大的领口露出脖子与肩膀，所以那条以香水宝石作为坠子的银项链更令她显得明艳动人。麦尔妲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也能表现出这样高雅的风采，就算只有一次也好。虽然麦尔妲站得远，但是她仍闻到香水宝石散发出的浓郁香味。黛萝的母亲挽着她父亲的手臂。黛萝的父亲既高又瘦，他穿着蓝色的亚麻外套与长裤，以衬托出妻子的礼服。这对夫妻一同走上通往大堂的台阶时，看来就像是从传奇故事中走出来的人。他们走后，瑟云仍不耐烦地站在车边，等着扶妹妹下车。瑟云跟他父亲一样，穿着蓝色服装，他的黑靴子则闪着柔和的光彩。他一边耳朵戴着一只金耳环，黑头发则又长又卷。麦尔妲虽然自小就认识瑟云，但此时见到他，却不禁触电般地颤抖了一下。在她眼里，今天的瑟云特别英俊，她很想以这一身打扮让他惊艳。
但是她还没让瑟云大吃一惊，黛萝从马车里下来时反倒让她大吃一惊。黛萝衣裳的颜色跟她母亲是一系列的，不过也就这么一点相似。黛萝的头发编成辫子，王冠状地盘在头上，并用鲜花装饰。裙摆上缀着的蕾丝才使得她的短裙长度及至小腿肚，此外领口与袖口也都用同花样的蕾丝装饰。她身上没有任何珠宝。
这下子麦尔妲再也忍不住了，她旋风般地卷到黛萝身前，一副看到仇人的模样。“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今天会穿礼服来吗？你说你母亲已经答应让你穿礼服了。”这就是麦尔妲对好友的招呼，“到底是怎么回事？”
黛萝苦着脸望着她，接着因为意外而睁大眼睛，嘴巴也讶异得合不拢，但是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瑟云仿佛要保护妹妹一般挡在黛萝身前。“我妹妹不可能认识你。”他高傲地说道。
“瑟云！”麦尔妲厌烦地叫道，歪头瞥着他身后的黛萝，又问了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黛萝的眼睛又睁得更大了点：“麦尔妲？你是麦尔妲？”
“废话！怎么，你妈妈反悔了吗？”接着麦尔妲心里逐渐怀疑起来，“可是试穿的时候，你一定就知道了啊。你一定早就知道你这次是不能穿礼服出席的！”
“我没想到你会来啊！”黛萝哭丧道，而瑟云则难以置信地问道：“麦尔妲？维司奇家的麦尔妲？”他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飘移。麦尔妲知道他那样子看人是无礼的，但是就算无礼，她仍因此而再度触电般地颤抖起来。
“特雷？”修克尔·凯弗一边下马，一边问道，“特雷，是你吗？你好，那这位是谁？”修克尔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瞧瞧麦尔妲，又瞧瞧瑟云，“我说朋友，你不能带她进去参加秋季舞会，秋季舞会仅限商人世家才能参加，这你是知道的。”不知怎地，修克尔说话的语调让麦尔妲有些不太舒服。
另外一辆马车靠了上来，驾车的男仆要开车门，却不得要领，看来车门开关大概是卡住了。麦尔妲压抑着不瞪着人看，因为那样是很不礼貌的。那男仆一瞥见她，便被她这一身打扮吓得目瞪口呆，连他应该去帮主人开车门的事情都忘了。马车里的肥胖男子以肩膀撞车门，车门忽地开了，千钧一发地从麦尔妲身边扫过，接着穿着华丽但不太得体的达弗德·重生从马车里掉出来，差点跌在路上。
车门一下子甩开时，麦尔妲连忙后退，以免被车门打到，那男仆则抓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然而要不是那个男仆抓住她，她原本是可以避开接下来的大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达弗德抓住车门避免跌倒，然后四平八稳地踏出一步时，不偏不倚地踏在麦尔妲的裙摆上。“噢，真对不起，请多见谅。”他激动地说道，但接着他上下打量着麦尔妲，而道歉的话也就消失在口中。他的脸色变得与平常完全不同，所以据麦尔妲猜测，他可能还没认出她来。麦尔妲忍不住对他笑笑。
“晚安，重生商人。”她招呼道，屈膝为礼，不过之前她没想到穿长裙行屈膝礼竟需要高度技巧，“我想你应该没事吧。”
达弗德还是瞠目结舌地瞪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他尖声问道：“麦尔妲？维司奇家的麦尔妲？”
这时候一辆马车靠上来，停在方才特雷家马车的位置上，这马车主要用绿色及金色漆成，也就是雨野原的色彩。秋季舞会里按惯例必有雨野原各家族的代表出席，并且在雨野原代表一坐定之后开始。
接着，有如回音般，站在麦尔妲身后的修克尔难以置信地叫道：“维司奇家的麦尔妲？不会吧！”
“没什么好怀疑的，就是我没错。”麦尔妲再度对达弗德笑笑。达弗德惊讶地望着她领口的项链，又往下瞧瞧她胸口的层层蕾丝，这让麦尔妲觉得很好玩。接着他突然望着她身后，她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但是她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可恶，黛萝竟然不等她就进去了！她转头望着达弗德。达弗德居然正疯狂地四下张望，当雨野原的马车车门开启之际，他突然拉住麦尔妲的肩膀，将她扯到他身后，几乎就要把她送进车门仍敞开的马车里。“你别动！”达弗德低声吼道，“一个字都别说！”
接着他转过身，向正陆续下车的雨野原代表行礼。麦尔妲透过达弗德的身体缝隙，看到今年雨野原派了三个代表来，他们都戴着兜帽、穿着斗篷，她也只能看出这三人两高一矮。不过他们黑斗篷的质料是她从未见过的，黑斗篷在他们不动时仅呈黑色，但是只要他们稍微有一点动作，斗篷上便闪着掺杂绿色、蓝色与红色的光彩。
“重生商人。”其中一人对达弗德招呼道。那是尖细的女声。
“文达格丽商人。”达弗德答道，腰弯得更低了，“欢迎莅临缤城的秋季舞会。”
“噢，谢谢你，达弗德。那，我们里头见了？”
“当然。”达弗德答道，“等我一找到我的手套就进去。我的手套好像掉在马车里了。”
“真是不小心哪！”她轻斥道，音质听来与常人不同，随即她便与同伴离去了。
在空气停滞无风的秋天夜里，达弗德突然满身大汗的身体不时飘出阵阵汗臭味。雨野原代表们一走入会堂、关上大门，他便转身面对麦尔妲，抓住她一边的手臂。
“你外祖母呢？”他质问道，麦尔妲还来不及回答，他又急切地问道，“你母亲呢？”
麦尔妲真该撒谎的。她可以跟他说，外祖母与母亲都进去了，她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可是她将此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反而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是自己来的。”她不再望着达弗德，反而望向他处，然后以比较轻柔的成年人对成年人讲话的语调说道：“外祖父过世之后，她们变得比以前更不肯出门。她们太悲伤了。但我要是再不出门走走，一定会疯掉。你一定想不出这样关在家里对我而言有多么沉闷——”
她痛得叫了一声，此时达弗德不但把她抓得更紧，还把她朝马车里推。“快进去！免得被其他人看到……除了我之外，你都没跟别人讲过话吧？”
“我……不。呃，只跟黛萝和她哥哥讲过一两句。我才刚到，而且……你放手！你把我的裙子都弄皱了。”
达弗德硬把麦尔妲推入他的马车中，自己也跟着爬上来。麦尔妲又惊又怕。达弗德存的是什么心？男人因为热情与色欲的驱使而干出来的丑事，她是听说过，但是达弗德·重生会这样吗？他很老啊！一想到就恶心！达弗德关上车门，但是这次车门开关硬是不肯扣上，所以他只得一边拉住车门，一边高声叫道：“车夫！到维司奇府去。快！”然后对麦尔妲说道，“坐下来，我送你回家。”
“不！让我出去，我要去参加秋季舞会。你没有权力挡住我。你又不是我父亲！”
重生商人一边喘着气，一边拉住门把以免车门松开。马车突然开动，麦尔妲一个踉跄，坐了下来。
“没错，我不是你父亲。”重生严厉地答道，“而且感谢莎神，今晚我很庆幸我不是你父亲，因为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可怜的罗妮卡！今年她遭遇这么多惨事，你还要给她找麻烦。光是你阿姨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够糟糕了，你还要一身哲玛利亚卖身女子的打扮去参加秋季舞会？你这个德行，你父亲看了会怎么说？”他从袖管里抽出一条大手帕，擦掉满脸的汗水。麦尔妲注意到他今天穿的这套衣裤，就是两年前出席舞会时穿的那一套。这身衣服把他勒得紧紧的，从马车里浓浓的杉木味来看，他想必是今晚要穿前才把衣裤从杉木柜子里拿出来的。像他这样的人，竟敢大言不惭地跟她谈衣着和流行！
“这套衣服是我找人特别订做的，为的正是今晚这个场合。顺便告诉你一句，做衣裳的钱还是我父亲给的呢。我父亲给我钱做礼服，我就做了礼服来穿，他有什么好气的？不过我父亲倒会问，你这样跟他的宝贝女儿拉扯，又硬把他的宝贝女儿从舞会会场门口架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到时候我父亲必不会给你好脸色。”
她已经认识达弗德很久了，而且她也知道，这个人只要被她外祖母数落两句就会畏缩。既然他对外祖母百依百顺，那么她这番话至少也可以把他唬住吧？谁知他不但没被吓到，反而还出言讥讽，令她大为意外。“他要来找我盘问，就让他来啊。到时候我就这样告诉他，我这么做是为了挽救你的名誉。麦尔妲，你这样做真是丢脸，年纪小小的女孩子，穿得像是站在路边的……还大胆地跑到秋季舞会去招摇。我只祈祷莎神保佑，今晚别人千万别认出你来。况且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相信你母亲和外祖母知道你这身衣服和你要去舞会的事情，任何好人家的女孩子，现在都应该还在为外祖父守丧。”
这话听来振振有词，但是麦尔妲绝对可以用十多种理由反驳他。早在之前一个星期之中，她便早已想出这些理由，所以她知道当下就应该把这些理论都搬出来。但在此时，她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只能气愤地任由摇晃的马车一路载她回家。
抵达之后，她并没等达弗德·重生，而是干脆越过他下了马车，匆匆地赶在他之前朝家门走去。倒霉的是，裙摆的流苏被车门的边缘勾住了，她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转头惊叫一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但那流苏扯掉了，与流苏相连的绿色丝料也被扯下一大块，仍勾在车门上飘荡着。达弗德朝那流苏瞄了一眼，接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重重关上车门，大步超越麦尔妲，走到房前大力扯动铃绳，叫仆人来开门。
来应门的是奶妈。为什么不是别人，偏是奶妈？奶妈不悦地瞪着达弗德，然后打量着站在他身后的麦尔妲，而麦尔妲也高傲地瞪了回去。一时间，奶妈看来只是有点生气而已，但接着她惊吓地倒抽一口气，尖声叫道：“麦尔妲！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这一嚷嚷，把全家人都吵醒了。第一个出来的是她母亲，她气愤地问了达弗德十多个问题，但是达弗德一个也答不上来。接着她外祖母来了，她穿着睡衣，披着宽松的便袍，头发盘起来，包在晚上睡觉用的头巾里，一副像是要出来责骂她母亲在这大半夜吵闹，弄得大惊小怪的样子。但是外祖母一看到她，脸色突然变得刷白，接着她摒退了所有仆人，只留下奶妈，并吩咐她去泡茶。她牢牢地抓住麦尔妲的手腕，拉着她走过长廊，来到外祖父以前的书房。直到达弗德、凯芙瑞雅和自己都进到房里，房门也关紧之后，外祖母才转头望着她。
“你给我说清楚。”外祖母命令道。
麦尔妲昂然地说道：“我早就说我想去秋季舞会了。爸爸说我可以去，而且可以穿礼服去参加舞会，因为年轻女人本来就该做这样的装扮。我才没做什么丢脸的事情呢。”她的尊严可说是无懈可击。
她外祖母抿紧了苍白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以冷若冰霜的声调说道：“你原本就看起来一副脑袋空空的模样，现在倒证明了你的确表里一致。”接着她移开视线，完全不理会麦尔妲，“噢，达弗德，真是太谢谢你了，幸亏你把麦尔妲送回家里来，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希望你没有为了维护我们的面子而损及自己的声誉吧？有没有很多人看到她这个样子？”
重生商人露出非常不自在的模样，“看到的人应该不多。瑟云·特雷和他妹妹，还有瑟云的几个朋友，希望就是这几个了。”他顿了一下，仿佛在考虑要撒谎，还是照实说，“她在门口的时候，正巧文达格丽一家人抵达。不过他们应该没有看到她。我这个大肚子总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他悲伤地抚摸腹部，“我把她藏在我身后，等他们一走远，就立刻揪她上车。当然，我的男仆也在那里。”他不情不愿地补充道，“门口还有其他商人世家的人来来去去，不过应该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个场面才对。”最后他困扰但犹豫地问道，“当然，想必你事先一定不知情吧？这事你一定一无所知吧？”
“我的确不知情，我可没帮她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不过这说起来也是我管教不周。”外祖母坚定地说道。她以严厉指责的目光望向麦尔妲的母亲，“凯芙瑞雅，你事先知情吗？”麦尔妲的母亲还没应声，外祖母又继续说道：“还有，如果你不知情的话，你倒说说，你怎么可以不知情？”
麦尔妲本以为她母亲会当场哭出来。她母亲总是这样，一情急就哭。但是她没哭，反而转头直视着女儿。“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我？”她质问道，“还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噢，麦尔妲，为什么？”她的声音之中透露出无限悲伤，“我不是说过，这一切，你只要等待就会拥有吗？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让你正式地踏人社交界。你是迷了心窍还是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她母亲的脸色很无奈。
一时间，麦尔妲有点动摇了，但她仍答道：“我早就想去参加秋季舞会，我跟你说过，一提再提，我甚至恳求你让我参加舞会，但你总是不理我，即使爸爸说我可以去了，即使他答应我可以穿礼服去参加舞会了，你还是不让我去。”她讲到这里停顿下来，以便等她母亲坦白承认自己要去参加舞会的事情的确是她父亲点头同意过的，但她母亲只是惊骇莫名地望着她。麦尔妲不禁大叫道：“如果你感到惊讶，那只能怪你自己！毕竟爸爸是答应让我穿礼服去参加舞会的。”
她母亲的脸色转为强硬：“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甩你一巴掌，你若是知道的话，也不敢讲话这么放肆了，丫头。”
之前她母亲从不曾用这种口气跟她讲话。她母亲竟然叫她“丫头”，好像她是佣人似的！“那你何不干脆甩我一巴掌？”麦尔妲气愤地质问道，“反正我计划得好好的这一晚全都毁了，你何不干脆当着众人的面，在这儿揍我一顿，把这事作一番了结？”一想到这个大好夜晚竟以悲剧收场，她难过得哽咽起来。
达弗德·重生一脸惊骇。“我真的该走了。”他匆忙地说道，然后就站了起来。
“噢，达弗德，坐一下嘛。”外祖母疲倦地说道，“茶马上就来了。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总不能连这一点都疏忽怠慢你。我外孙女是在虚张声势，你别理她。虽说现在把麦尔妲痛打一顿说不定会让我们大家都痛快一点，但是我们从不用蛮力管教孩子——应该说，那个手段到目前为止都还没用到。”她虚弱地对重生商人一笑，接着她真的拉起他的手，领着那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回到他的座位上，而他也真按着外祖母的意思坐了下来。麦尔妲开始觉得反胃。那个矮秃子流了满头汗，油油滑滑的，他的衣服既不合身，又跟不上潮流，这样的人，难道她们不觉得他很恶心吗？那人羞辱了自己，为什么她们还要谢他？
奶妈端着一托盘的茶食和茶壶、茶杯等走了进来，臂弯里还夹着一瓶葡萄酒，另一边挂着一条毛巾。她把酒瓶和托盘放在桌上，把毛巾递给麦尔妲，毛巾是湿的。“把你自己的脸擦干净。”奶妈严厉地对她说道。那几个成年人都转头一望，然后便转开头，他们尚且愿意让她在遵行命令之时稍微有一点隐私。一时间，她觉得颇为感激，然后突然领悟到，他们像是教训把脸弄脏的小孩子似的叫她把脸擦干净，这算什么？
“不擦！”她叫道，把湿毛巾扔到地上。
话一出口，众人反倒都默不作声。最后她外祖母聊天般地对她问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这模样看起来像妓女吗？”
“才不会呢！”麦尔妲驳斥道。她内心又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抛开这个疑虑，“我晚上碰到瑟云·特雷的时候，他可不觉得我缺乏魅力。况且现在哲玛利亚城就流行这种款式的衣服和化妆的方式。”
“这种流行恐怕是哲玛利亚城的妓女圈子传出来的吧。”外祖母毫不让步地应道，“况且我并没说你‘缺乏魅力’。你的魅力是有了，问题是，你那种魅力不是良家女子应该有的。”
“老实说，”达弗德·重生不大自在地提了个头，但是外祖母继续说道：“我们不在哲玛利亚城，再说你也不是妓女。你是声誉崇高的商人世家之女，而我们不流行在公开场合炫耀自己的体态或面貌。我在想，莫非你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吗？”
“那我真希望我是哲玛利亚城的妓女！”麦尔妲激烈地宣布道，“再怎么样，也比待在这儿，闷得喘不过气来要好。我都差不多是成年的女人了，你们还逼着我穿着举止一律比照孩童，逼着我一天到晚要安静、要有礼貌、要……默默地等到乏人问津。我才不想那样长大呢，我才不想像你或是母亲那样。我要……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受到众人瞩目，多多玩乐享受，而且要有很多男人巴不得与我结交，送我鲜花与礼物。我才不要穿去年流行过的衣服，并装得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兴奋，也不会生气的样子。我要……”
“老实说。”达弗德笨拙地打断了她的话，“呃，哲玛利亚城的确是在流行这些。这是去年起的风潮。大君的那个，呃，‘随侍大臣’之一就是这样。呃，装扮得像是站街女郎似的。不是公开场合，而是在一个人数众多的私下聚会中。这位‘随侍大臣’要借这一身装扮表明心迹。这么说好了，这为的是要表示她愿意把自己完全奉献给大君，并满足大君的需要，她是心甘情愿的，这个，让人认为她是大君的，呃……”他深吸了一口气。“通常我是不会跟你们谈及这些的。”他尴尬地指出，“但这确有其事，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这种服装也流行起来了——就像是起了回响吧，像是在耳廓上擦粉啦，还有那个，呃，以一条条不缝死的裙片为裙……”他突然说不下去了，脸涨得非常红。
外祖母只是气愤地摇着头：“我们的大君竟然沦落至此，令人难以想象。大君背弃了他祖父与他父亲所立下的承诺，又把‘大君心灵之随侍大臣’贬低为满足他肉欲的妓女。在以前，若是女儿被大君提拔为‘随侍大臣’，那么家人一定会引以为豪，这个职位不但需要智慧，也需要手腕。如今‘随侍大臣’变成什么了？变成了他的姬妾？真是令人不齿。不管这种衣服再怎么流行，我也不准我外孙女做此打扮。”
“你只希望我变得又老又邋遢，就像你和母亲那样。”麦尔妲说道，“你希望我直接从小孩子变成老女人。我才不要那样。因为我要的不止于此。”
“我这辈子。”凯芙瑞雅突然朗声说道，“跟我自己母亲讲话，从没像你那么放肆，而且我也不容你跟你外祖母顶嘴。如果——”
“如果你跟你母亲顶嘴过，说不定你的人生会不虚此行！”麦尔妲打断了母亲的话，“但是你从来就不曾这么做！我敢打赌，你一定自小就唯唯诺诺，什么都说好，什么都不违抗，就跟母牛一样。这一年现现身，隔年就结了婚，那不是跟在拍卖场拍卖母牛一样吗？只享受了一季舞会跟乐趣，然后就嫁人了，而对象则是跟你父母出价最高的那个男人。”此语一出，一室的人都愣住了，麦尔妲扫视过众人：“那可不是我的理想，母亲。我要拥有自己的人生。我要穿漂亮衣服、去各处好玩的地方走动。我才不要任你帮我挑个不错的商家小男孩，然后就嫁出去。我希望有一天能到哲玛利亚城看看，还要去晋谒大君，而且不是以身后拖着一串孩子的已婚妇女身份去那儿。那一切，我通通都要摆脱。我要——”
“你要把我们都给毁了。”外祖母平静地说道，然后开始倒茶，她一杯一杯地倒过去，倒得分毫不差，又快又好，同时嘴里还吐出狠话，“你要什么，你想也不想就说出口来，一点也不想想我们大家所需要的是什么。”轮到要倒客人的茶水了，所以她朝达弗德瞄了一下，问道：“你喝茶还是喝葡萄酒，达弗德？”
“茶。”他感激地说道，“只是我不能久留。我一定得赶回舞会去，至少也得赶上引见仪式。你是知道的，我既没有女儿，也没人把女儿托给我代为引见，我赶回去并不是为了要引见初入社会的年轻女子。只是文达格丽商人好像想跟我讲几句话，当然，他们并不会期待在舞会上与你会面，因为你还在服丧……”他越讲越小声，越来越不自在。
“茶吗？很好，那我来帮你倒茶。”她外祖母若无其事地将达弗德的茶杯注满。接着她的眼神从达弗德转到奶妈脸上，“我说奶妈，亲爱的，我实在很不愿意拿这事烦你，但是能不能请你先让麦尔妲好好地洗个干净，再安顿她上床睡觉呢？派你去做这种麻烦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没有的事，夫人。职责所在，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奶妈做起来格外尽心。她一把抓紧麦尔妲的手腕，拉着她离开房间。在麦尔妲心中，此时的奶妈仿佛又变回小时候她对奶妈的印象那样，既高大又凛然不可侵。麦尔妲默默地离开房间。她之所以不发一语，为的是维护自己的尊严，并不是她默认奶妈的强制作为。她任由奶妈装好热腾腾的洗澡水，脱下她的衣服，然后踏入浴盆中，整个过程都没有反抗。事实上，她不但一个字也没说，而且就算高大且蛮横的奶妈唠唠叨叨地数落她应该深感羞耻，她也置若罔闻。
因为她一点也不以自己为耻，麦尔妲心想道。她们才吓不了她呢。她们这样虐待她，等她父亲回来的时候，她们可有得解释了。目前而言，她只要想到这点便已心满意足。
更别忘了，瑟云·特雷那个眼神看得让她内心怦怦乱跳呢。她再度细细品味他刚才的眼神。至少，这个瑟云知道她已经不是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