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囚犯
温德洛身在一个很大、很简陋的棚子里。这棚子只有三边，根本无法挡住冬天的寒风。上面的屋顶还算牢靠，但墙壁只是凑合着用粗木板钉在横木上而已。他被关在这棚子下的一处栏位里，栏位面向走道，这走道上上下下尽是一模一样的栏位。栏位两旁简单的木板隔间只能算是名义上有了隐私感，地上散落着干草当做床铺，角落里有个木桶用来装粪溺之物。温德洛之所以没有干脆离开此地只有一个原因：墙壁上那条跟铁块一样坚硬的横木上，牢牢地钉了个沉甸甸的钩环，他脚上套着脚镣，而铁链就拴在那钩环上。他双脚脚踝的皮肤都快被铁链磨光了，不过他也得出一个结论：光凭人力是无法将那个连地钩环撼动半分的。他已经在这儿待了四天。
如果再过一天还没有人来赎他，他就会被送去当奴隶卖掉了。
这个命运，那个天性快活的管理人已经跟温德洛讲了两次。温德洛来此的第一天与第二天，他各跟温德洛讲了一次。那个管理人一天来一次，手上抱着一篮面包卷，他的弱智儿子跟在他身后，那儿子拉着推车，推车上有一桶水，每经过一个犯人，就舀起一碗水给他。那管理人第一次跟温德洛解释的时候，温德洛恳求他到莎神神庙去走一趟，把自己的困境转达给教士们知道，教士们当然会来这儿援救他的。但是管理人拒绝了，他说这是浪费时间。他跟温德洛解释，如今教士们再也不介入俗世的事情了，像是大君囚牢里关了谁这种事情，既跟莎神无关，也与祭祀莎神的仪典无关，所以教士们是不会管的。大君的囚犯若是没有人出钱赎出来，就会变成大君的奴隶，然后拿去拍卖，以便充实王家的财库。你这孩子年纪轻轻，若是此后就一辈子为奴，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总有亲人什么的，让管理人去帮你通知一下吧？温德洛从管理人的柔声哄劝看出如果他有可能借此得到赏金或是贿赂，那么他很乐于帮自己传话。你这年轻人被关到现在，总有人会为你担心吧？难道你没有哥哥什么的？赶快请他们付点赎金，好让你被放出来。
管理人再怎么哄劝，温德洛只是一味沉默。他告诉自己，他有时间，足可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难题。若是请管理人传话给他父亲，那么他也不过是回到之前的牢笼去而已，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他若是能想得透彻一点，一定会想到别的办法。
不过他的处境实在无法帮助他思考。他在这里无事可做。他可以坐，可以站，可以躺或蜷缩在干草堆上，但就算是睡下也无法休息。众多栏位传来的嘈杂声吵得他不得安宁，使他的梦中出现了以人声彼此争吵的众多海蛇与龙。醒着的时候没有人可与他交谈。这个栏位的后面是棚子的外墙，而这栏位的左右则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囚犯：有一个吵闹不休的酒鬼被嚎啕大哭的妻子救了出去，有一个拿刀子捅了客人一刀的妓女被判以烙刑作为处罚，有一个偷马贼被拖出去吊死。在大君的牢房里，正义是来得很快的——就算正义不见得被伸张，至少处罚一定来得很快。
温德洛的牢房前有一条散落着干草的走道，走道对面又是一排同样的牢房。对面那排牢房关的都是奴隶，而且都是难以管教、没人想要的那种。那些地图脸的奴隶背上有着鞭笞的疤痕，来来去去都会扣上脚镣。温德洛亲眼所见，他们的价格卖得很便宜，而买主什么粗重的工作都丢给他们去做。他们话很少，即使是奴隶彼此之间也很少交谈。温德洛评断道，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心里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一个人若是所有的决心都已被人击破，那么他可能除了抱怨之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些地图脸的奴隶也会抱怨，只不过他们连抱怨也显得无精打采，看得出他们并不指望对方会一搭一唱地聊起来。看到这些人，温德洛只能想到被链子锁住、大声咆哮的狗儿。对面那些面色阴沉的地图脸用来做农地或果园里的粗活还合适，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出路了，这是温德洛听了他们对谈之后得到的结论。待在对面栏位里的奴隶大多已经多年为奴，也认为自己会一辈子当奴隶做到死。虽说温德洛对于奴隶制度非常不屑，但他实在很难为这些人感到难过。有些人显然已经变成了使用劳力的野兽，此外什么都不是了。他们嘴里责备着身为奴隶的人生有多么苦，却再也没有反抗的意愿。温德洛观察他们数日之后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些莎神的信徒可以与这样的奴隶四目相对，却还深信这些奴隶绝非莎神所属。这是因为，你真的很难想象这些地图脸的奴隶若是身为自由人，有家室、有儿女，也有生计是什么样的情形。温德洛认为，他们绝非天生就没有灵魂，或是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当奴隶。但是他从未见过这么缺乏灵性光彩的人。每次观察他们，心底就泛起一股寒意，自己从现在这样到变成像他们那样，要花上几年，还是几个月呢？
他还剩下一天，非得在期限之前想出个办法来不可。明天一早，他们就会把他压在刺青台上，再将他的手铐脚镣锁在沉重的连地钩环上，并把他的脸按在镶着皮圈的夹头大铁钳里，在他脸上刺个小记号，以标示他为大君的奴隶。如果大君决定把他留下来，那么他脸上就只会有这么一个刺青。不过大君不会留他，因为他没什么特殊技艺，不值得大君将他留下来。所以刺青之后，他就会立刻被送去拍卖，他被卖出之后，还会被刺上新主人的徽章，所以脸上将再多一个刺青。
温德洛已经拖着脚镣来回走了好几个小时。如果他出声叫来管理人，对方就会派一个跑腿的到港口边去送信，然后他父亲就会亲自来此，或是派个人来将他领回去。这一来，他便会再度被囚禁在船上。不过，若是走这条路，至少脸上不会有刺青。而如果他不向父亲求援，那么他脸上就会被刺上刺青并遭到拍卖，之后再多刺个刺青。这一来，他就变成别人的合法财产了，除非他逃跑或是卖力工作以赚得自由。不管走哪一条路，他都永远别想成为莎神的教士了。既然他想要成为教士，且决心要达成心愿，又决心要回到修院，因此他要考虑的重点就变成：到底走哪一条路比较容易逃跑？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的思绪便停滞不前。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答案为何。
温德洛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呆呆地望着从他面前经过的买主们，那些人是看准了这些奴隶没人要，所以来捡便宜的。温德洛又饿又冷，很不舒服，不过最糟的还不在此，而在于他举棋不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沉闷地缩着身体睡觉。
有个买主慢慢地走过奴隶栏位。温德洛呆望了好几分钟之后才认出那人是屠戈。认出屠戈时，他心里近乎喜悦地雀跃起来，这使他吓了一大跳。他随后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感觉不是喜悦，而是松了一口气。屠戈必会看到他，并将自己在此的事情告诉父亲。这一来，他就不必为了要不要主动通知父亲而烦恼了，毕竟他一直认为去找父亲救援乃是懦夫的行为。屠戈自然会代他去通知父亲，既然是屠戈通知的，那么他父亲前来将自己领回时，就不能嘲笑他懦弱到要叫父亲来营救了。
他若是朝那个方向继续思索，应该就能对自己多一分了解，但是他制止自己的内心，不让自己多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不想对自己了解得那么清楚吧。他不但不想多了解，反而突然站起来走到牢房的角落，倚靠在墙壁上，像是有心跟人作对一般地交握手臂抱胸，等着屠戈注意到他。
温德洛不久便意识到，要站着不动，默默地等屠戈朝这儿望过来，实在很不容易。此时屠戈慢慢地沿着走道走过来，一个一个奴隶地细细审视，不时跟管理人稍稍议价，或是点头接受，或是摇头拒绝。管理人手里拿着一片记事用的木签，边走边画记号。过了一段时间，温德洛心里不禁纳闷起来。看来屠戈是买了不少奴隶，但这些人可不是他父亲先前声称要买的那种工匠奴隶和受过教育的奴隶。
屠戈一路走来趾高气昂，仿佛因为他现在是购买奴隶的大爷，所以就显得不可一世。他昂首阔步地走在管理人之前，严格审视奴隶的状况，并且特别不把奴隶的尊严或是舒适放在眼里，好像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温德洛看得越久就越鄙视屠戈。他这个人与那些精神萎靡的奴隶恰成强烈对比，更奇怪的是，别人越是受到羞辱与轻蔑，他就越自以为重要。
然而温德洛在等待时，心底也不禁飘起一丝恐惧：要是屠戈没有转头，因而没看到自己呢？那该怎么办？他要降低自己的身份，出声叫住屠戈吗？还是说，屠戈如果走过去就算了，日后自己若要与一大堆像屠戈这样的人打交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就在他心里考虑要出声喊叫时，就在他咬住自己的舌头，免得舌头做出违反自己原则之事时，屠戈恰巧朝他这个方向瞄了一眼。屠戈瞄了一眼，转开，又转回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眼睛睁得大大的，接着整张脸都笑开了。他立刻丢下眼前的事情，大步走到温德洛身前。
“好啊好啊，”屠戈大为满意地叫道，“我今天可赚到特大的红利啦，今天可真赚到啦。”屠戈上下打量温德洛，看着温德洛那一身黏着干草屑的破袍子、磨破了皮的脚踝和脚镣，以及因为寒冷而发白的脸庞。“好啊好啊，”他再度叫道，“看起来，你的自由并没有撑多久，小圣人。”
管理人走上来站在屠戈身边，问道：“你认识这个囚犯？”
“不但认识，还熟得很。这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生意伙伴。他这几天一直在纳闷儿子是上哪儿去了。”
“啊，这么说来，你今天找到了这孩子还真是幸运呢。因为若是明天还没收到罚金，那么他脸上就会刺上大君的标记，标示为大君的家奴，送到拍卖场去拍卖了。”
“大君的标记吗？”屠戈的笑容又回到脸上，淡色眉毛在灰色的眼珠上跳动，“哈，这还真是有趣。”温德洛几乎看得出屠戈在打某个主意。“那么，这孩子的罚金是多少？”他突然对管理人问道。
那管理人看了一下绑在手腕上的记账绳结：“十二枚银块。呃，这是因为他杀了一个大君的奴隶，所以罚金比较高一点。”
“你说他怎么了？”一时间，屠戈显得难以置信，然后他爆出了大笑，“哈，依我看，杀奴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不过你若说他跟这种故事扯在一起，我倒一点也不怀疑。好，如果我今晚来，就能以十二枚银块把他赎出来，要是我今晚没来呢？”屠戈眯着眼睛，咧嘴笑问道。接着他不像是在问管理人，反倒像是在对温德洛问道：“要真的这样，那他会卖到什么价钱？”
管理人耸耸肩。“看状况啰。新奴都送去拍卖场拍卖，有时候奴隶的家人、朋友会为了让他得到自由而竞价，不过有时候，仇家为了买进这奴隶，也会加入竞价，所以喊价的过程可能会很激烈——有时候也挺好玩的。”那管理人已经看出权力握在屠戈手上，所以他所说的都是屠戈想听的，“你可以等到拍卖时再把他买回去。到那时候，是有可能省一两个铜板，但也有可能得付更多。不过到了拍卖的时候，他脸上一定会刺上大君家奴的徽章，你或是他父亲买下之后，固然可以还他自由，但你们还必须在他脸上刺上你们的刺青标记，再给他文件或是戒指为证，才能证明他是自由人。”
“我们不能干脆烧掉大君家奴的徽章吗？”屠戈阴狠地问道，他讲话时眼睛紧盯着温德洛的脸，并等着他怕得叫出声来。温德洛不让自己露出任何恐惧的样子。屠戈绝不敢把这件事情闹得那么大，他那个人老是以出言嘲讽恐吓为乐，此时也不例外，自己若是因此而露出心忧意恼的迹象，那就正中屠戈的下怀了，所以他的眼神只是淡淡地飘向屠戈身后，仿佛他根本不把这个人，也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一般。
“把刺青烧掉是违法的。”管理人无趣地接口道，“左脸颊上有烧伤疤痕的人一律被当做脱逃的危险奴隶来看待。这种人一被逮到就会被送回这里，然后再重新刺上大君家奴的标记。”
屠戈听了，悲哀地摇摇头，不过他的笑容却很邪恶。“这么白净的小脸蛋刺上了那种记号，还真是可惜哪，是不是？呃。”屠戈突然转身抛下了温德洛，他下巴一抬，指着他还没看过的那排奴隶栏，对管理人问道，“继续看下去吧？”
那管理人皱起眉头：“要不要我派个跑腿的去送个信？把这少年的事情告诉他父亲？”
“不，不，你别劳烦了，我自会把他的下落告诉他父亲。他父亲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气得要命。好啦，那这个女人呢？她有什么技艺或是受过什么‘训练’没有？”屠戈把那两个字讲得很暧昧，他对着蹲伏在他们身前的丑老太婆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温德洛站在他的牢房里颤抖，内心的怒火几乎要撕开他的身体。屠戈会把自己留在这个脏污寒冷的地方，他会尽量让自己在这儿留得越久越好。但他还是会把这事情跟他父亲说，然后陪着父亲前来此地，以便目睹他们父子俩的冲突。温德洛一想到那时候他父亲会气成什么模样，不禁心里一沉。他父亲不但会气愤，还会倍感羞耻。凯尔·海文可不喜欢受到羞辱，他必会找机会让儿子知道他这个心情。温德洛凄苦地靠在牢房的墙壁上。说真的，他实在不该逃下船，而应该耐心地等待才对。现在离他十五岁生日已经剩下不到一年了，等他满十五岁，他就可以对众人正式宣称他已不受父亲意志的左右，并就此走下船，无论届时他在哪个港口都一样。如今他既逃跑，又逃跑不成，只会让接下来的几个月更加难以忍受。为什么当初他不肯耐心等待？温德洛慢慢地沉下身体，坐在牢房角落的干草上。他闭上眼睛想要入睡。与其思索父亲的怒火会冒得多凶，不如睡上一觉好得多。 “出去。”柯尼提再度低声吼道。依妲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嘴唇闭紧，一手捧着一盆水，另一手拿着绷带。
“换了新绷带，说不定会比较舒服一点。”她大着胆子说道，“旧绷带都硬了，因为吸收了血和——”
“出去！”柯尼提咆哮道。依妲急忙转身而逃，盆里的水都溅了出来。她出去之后，砰地关上了舱门。
柯尼提一大早就醒了，而且脑袋很清楚，不过从早上到现在他就只说了那么几个字，其余时间都瞪着墙壁思索。他无法理解，他的好运气怎么就这样抛弃了他？他怎么会碰上这种事？柯尼提船长怎么会吃到这种苦头？唔，是时候了。是该看看那婊子把他整治得多惨，并且重新掌握大权了。是时候了。他握紧盖在被单下的双拳，撑着自己半坐起来。他的伤腿从床单上拖过时，那痛楚大到他觉得自己像是病倒了。他又冒出一身大汗，已经汗臭的睡袍再度贴在他背上。是时候了。他把被单拉开，低头看看那条被她毁去的腿。
那条腿已经没了。
他的睡袍被人小心摺起、别住，以免沾到伤口。他的确有两条腿，这两条腿也跟以前一样黝黑多毛，但是其中一条变短了，在膝盖之下突然截断，用肮脏的棕黄纱布包住。这是不可能的。他伸手去摸，却摸不到腿。他的手放在断腿应在的那一处空床单上，仿佛这一切只是眼睛的错觉。
他哀恸地叫了一声，然后吸了口气、憋住。他不会再出声了，一声也不出。他努力回想事情是如何演变到这个地步的。他当初为什么要把那个发狂的婊子带上船？他们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攻击运奴船！商船才是利益所在啊。而且商船后头可不会跟着一团海蛇，随时准备蹿出来把人的腿咬走。这是他们的错，这是索科和依妲的错。要不是他们，他现在也不会少一条腿。
镇定，镇定。他一定要镇定。他得把事情想个透彻才行。如今他被困在这个船舱里，哪儿也去不成，不能走，也不能打斗，而依妲和索科两人都跟他作对。现在他必须分析他们两人会不会联手，此外他还得分析为什么他们竟做出这种事情来。为什么？莫非他们想要把玛丽耶塔号从他手上抢走吗？他吸了一口气，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为什么依妲要砍掉我的腿？”然后他又生出另外一个念头：“为什么当时她不干脆杀死我？她是怕我的手下会对付她吗？”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说不定依妲和索科并未联手……
“依妲砍腿是为了救你一命。”他手腕上有个细小的声音以难以置信的口气说道，“你怎么可以把事情说成这样？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当时有条海蛇咬住你的腿，那海蛇本想把你拔起来、丢到空中，一口吞下去。幸亏依妲及时砍断你的腿，若是不这么做，你就整个人葬身蛇腹了。”
“这实在难以置信。”柯尼提轻蔑地对护符冷笑道。
“为什么？”
“因为我认识她这个人啊。”
“我也是。就是因为我也认识她，所以我才说你的理由说不通啊。”木脸快活地评论道。
“闭嘴。”
柯尼提逼自己低头望着裹着纱布的残腿，低声对木脸问道：“有多严重？”
“唔，总结一下：反正你的腿就是没了。”木脸无情地对他说道，“依妲用小斧头砍断了你的腿，断腿的伤口倒是干净，问题在于，海蛇半是咬你，半是放毒地化掉你的腿，你腿上的肉只会令我想起融化的牛脂，而那些棕黄的东西，大多都不是血，而是脓汁。”
“闭嘴。”柯尼提有气无力地说道。他凝视着结块、染污的绷带，并纳闷绷带下不知是什么光景。他们在伤腿下垫了厚布，但是他那上好的干净亚麻床单上仍留下了一个棕黄的污渍，看起来很恶心。
那个小魔鬼咧嘴而笑：“是你问的嘛！”
柯尼提深吸了一口气，吼道：“索科！”
舱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不过站在门边的不是索科，而是涕泪纵横、心烦意乱的依妲。“噢，柯尼提，你是不是很痛？”
“我要找索科！”柯尼提叫道，就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这话像是小孩子哭闹。接着健壮的大副填满了门框。令柯尼提十分失望的是，索科竟然跟依妲一样，十分殷勤地问道：“船长，您找我有何贵干？”索科那一头乱发七横八竖，像是一直在扯头发，而他的脸除了有疤且多风霜之外，更显得无精打采。
柯尼提努力回想他为什么要找索科进来，并低头望着床上恶心的乱象。“把这个清一清。”他刻意以坚决的语气下令，仿佛他讲的是邋遢的甲板，“找个人烧点水让我洗澡，再帮我拿件干净衬衫出来。”他抬起头，发现索科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他看，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不是在把索科当大副看待，反倒是在把他当贴身仆人来用了。“审问犯人的时候总得有个样子，这你是知道的，总不能让那几个囚犯看到我一身乱糟糟地躺在肮脏的床单里吧。”
“哪几个囚犯？”索科愚蠢地问道。
“就是那三个囚犯。”柯尼提坚定地答道，“我下令要留三个活口，不是吗？”
“是，大人，可是那……”
“难道没留三个囚犯给我讯问？”
“是有一个。”索科不自在地坦承道，“只是也不能算一个。那人被你的女人讯问过了。”
“什么？”
“这一切都错在他啊。”依妲像是咄咄逼人的虎豹般低声吼道，“要不是他，你也不会受伤。”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来颇为激愤。
“唔，你说有一个。”柯尼提补充道。他是把什么怪兽带上船了？现在别想这个，先拿到控制权比较重要，“那就等我自己打点好了，你把那个犯人带来让我问问。我现在还不想跟船员们见面。我们逮住的那条船，其他人的状况如何？”
“好得很，活蹦乱跳的呢，船长，这条船还有额外的红利。”索科虽然一脸愁容，但是讲到这儿仍咧嘴而笑。“看来这条船还挺特别的。船上有一堆寻常的奴隶，但是前舱有一群人，是哲玛利亚大君赠给恰斯国的什么高官的礼物：一团乐师、许多舞者，连乐器、漂亮的舞台装和化妆的粉彩都有。还有珠宝、好几盒亮晶晶的东西……我把那几盒珠宝塞在你舱床下了，船长。另外有各式的上好衣物、蕾丝，还有一些银雕像和酒瓶装的白兰地。货色好极了，重量倒是不重，但全都是最上选的。”他朝柯尼提的残腿瞄了一眼，“也许你现在想要亲自尝尝白兰地的口味。”
“待会儿。那些舞者和乐师……这种人容易管理吗？对于行程被迫中断，他们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没把那些人跟其他船员一起丢到海里去？
“他们都高兴得很，船长，因为他们已经是奴隶了。这个乐团欠了债，而表演团的主人还不出钱，大君就下令叫人把这些舞者和乐师都抓起来。说起来，乐团欠了钱，却把乐团的人也抓起来，这是于法不合的，不过我看大君自己倒不怎么关心律令是怎么写的。所以，走到半路上却被海盗拦截下来，他们倒真是欢天喜地。他们的团长已经吩咐他们写曲编舞，把这整个故事演出来了。不用说，这出戏的主角当然就是你。”
“当然。”写曲编舞。柯尼提突然觉得自己累得要命，“我们……下锚了。这是哪儿？为什么要下锚？”
“这是个无名的小海湾，不过这里水浅。席瑟娜号在进水。那条船进水好一阵子了，底舱的奴隶几乎时时刻刻都泡在水里，因此我看最好还是在这儿下锚，免得席瑟娜号沉得太深，同时在船上多装几个水泵抽水。接下来，我们不妨开往牛溪镇。我们的人手多，足可以在开往镇上这一路上不断抽水。”
“为什么要去牛溪镇？”柯尼提问道。
索科耸耸肩。“牛溪镇的沙滩上有个挺不错的露天干船坞。”索科摇了摇头，接口道，“席瑟娜号不经过大修是不能再出海了，况且去年牛溪镇被奴隶贩子洗劫了两次，想必他们一定很欢迎我们。”
“对，有理。”柯尼提有气无力地说道。他对自己笑笑，索科的决定很正确，他跟自己学了不少。在那里摆条船，讲些动人的好话，就又可以多拿下一个小镇了，“要是海盗群岛有个统治者……那么劫匪感到恐惧……人们就可以安全地生活了……”他突然全身打颤。
依妲冲了上来：“躺回去，躺回去。瞧你的脸白得像床单似的。索科，你去弄那些洗澡什么的事情。噢，再把我留在舱门外的水盆和绷带拿进来，我现在就帮他换绷带。”柯尼提听到依妲以难以察觉的轻蔑语气对他的大副下命令，心里颇为沮丧。
“换绷带的事情让索科来就可以了。”他不信任地说道。
“我比较在行。”依妲镇静地强调。
“索科——”柯尼提开口说道，但此时大副竟大起胆子打断了船长的话：“说真的，船长，她挺有一套的。这一次，我们的人的伤势都是她打点的，而且做得好极了。我去弄洗澡水。”然后索科就走了，独留柯尼提无助地与那个嗜血的荡妇待在一起。
“你坐好别动。”依妲对他说道，好像他能站起来跑掉似的，“我要把你的腿抬起来，下面垫布，免得沾得床单上到处都是。等我们弄好之后，我再替你换新床单。”柯尼提咬紧牙关，闭紧眼睛，不让自己在依妲抬起他的伤腿、迅速垫上厚厚的碎布时叫出声。“现在我要把旧绷带弄湿，再把它剥下来，这样相对不会扯得那么痛。”
“你对这些倒懂得不少。”柯尼提咬牙说道。
“当妓女的被人打伤是家常便饭。”依妲务实地指出，“要是妓院里的女人不互相照护，还有谁会照顾你？”
“但是我的腿是你砍掉的，我如何能相信你会把我的腿伤照顾好？”柯尼提冷冷地问道。
她停下所有动作，随即像是枯萎的花朵一般，软弱地瘫坐在床边地上。她的脸色刷白，人往前靠，最后额头顶着柯尼提的床缘。“唯有这样才能救你。如果不是砍断你的腿，而是砍断我的双手才能救你，我早就砍断自己的手了。”
这段赤裸裸的表白使柯尼提感到怪异至极，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才好，但是那个护符可有话要说：“柯尼提船长有时真是头没良心的猪，但你此举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这心意我是十分了解的，所以我很感谢你。”
这木脸竟然大胆地跟别人讲话，使柯尼提既是震惊，又是恼怒。他立刻用手盖住木脸，结果木脸的小牙齿在他的掌心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得倒抽一口气，并把手抽回来，依妲则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他。“一个男人必须扮演许多种角色。”她嗄哑地说道，“这我了解。也许没良心的猪这个角色，对柯尼提船长而言亦有其必要。”她耸耸肩，努力挤出笑容，“但我不会因此而怪罪我心爱的柯尼提。”
她的鼻子红了，泪眼更是令人看了心烦，但最糟的是，她竟相信他会因为她砍掉自己的腿而谢她。柯尼提内心咒骂那个护符太过狡诈、没安好心眼，竟将他推入如此的困境之中，虽说他也慢慢燃起一丝希望，说不定依妲真心认为这话乃是出于自己之口。“这就别再谈了吧。”他匆促地建议道，“你就尽量打点我那个乱七八糟的腿伤就是了。”
依妲用以浸泡伤口的水差不多跟体温一样热，所以柯尼提几乎没什么感觉，直到她小心地撕开层层的亚麻与软棉布时，才开始感到剧痛。痛楚一起，他便将头撇到一边，凝视着墙壁，之后痛得连视线的边缘也开始花了。他流了一身冷汗，几乎没察觉到索科进来，直到索科将打开的白兰地酒瓶递给他，他才知道大副进来了。
“没酒杯？”柯尼提不屑地问道。
索科吞了口口水。“我刚才是想，你腿上伤成那样，不先喝点下肚，还要浪费时间去拿杯子吗？”
要是索科没提，说不定柯尼提可以从头到尾都不看一眼。但如今那水手笨拙地在碗橱里搜找合适的玻璃杯，他也就慢慢转头，望着之前那条完好、健壮且肌肉结实的腿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
原来的绷带虽肮脏，倒让人看来不觉得那么触目惊心。腿的尽头是染污的厚棉垫，那是一回事，但看到断腿处是撕咬及砍伤的混乱血肉，那感觉可就大不相同了。断腿处看来像是稍微在水里烹煮过似的。柯尼提胃里翻腾，胃液逆流到咽喉，他努力将这股酸水吞下去，说什么也不肯让自己在他们二人面前出丑。索科把玻璃杯递给柯尼提的时候，手在发抖。这可怪了，索科处理过许多比他眼前看到的断腿更严重的伤势呢。柯尼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颤抖着喘了口气。呃，也许他的好运还在，只是拐了个弯而已，至少这个妓女懂得打点他的伤势。
但是连这么一点安慰依妲也要戳破，她低声对索科说道：“这真是一团糟，我们得赶快替他找个医生，绝不能拖。”
他数了三次呼吸，示意索科倒酒，但等到索科把酒杯斟满时，他已经等不及酒杯，干脆就把整个酒瓶拿了过来。喝一口，呼吸三次。再喝一口，再呼吸三次。不，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他用手一推，让自己挺直坐起。他朝着放在床上的伤腿看了一眼，开始解开喉间的睡袍系带。“洗澡水呢？”他直率地说道，“我可不想坐在自己的汗臭味之中。依妲，你先停手，等我洗过澡再弄。帮我拿套干净衣服出来，再找一套干净的床单换了。我要先好好地洗过澡、穿好衣服，之后再审问囚犯。”
索科朝依妲瞄了一眼，才轻声禀报道：“恕我直言，船长，但是瞎了眼的人是不会注意你穿什么的。”
柯尼提针锋相对地望着索科：“这囚犯是谁？”
“席瑟娜号的雷夫特船长，依妲逼着我们把他从水里捞出来。”
“他在打斗时并没有瞎眼，他掉入水里的时候还好好的。”
“是，船长。”索科瞄了依妲一眼，吞了口口水。是这样啊，怪不得现在大副对船长的妓女如此依顺且谨慎。柯尼提几乎觉得好笑。看这光景就知道，在索科眼里，在打斗中肢解敌人是一回事，但是这妓女以酷刑折磨囚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以前倒不知道索科把这些事情区分得这么清楚。
“瞎子不知道我穿得整不整齐，但我可知道。”柯尼提指出，“你收到命令了，快去准备吧。”
就在柯尼提说话时，门上响起了敲门声。索科让白石进来，那少年将手上提的那两木桶冒着热气的水放在地上，连看都不敢朝柯尼提看一眼，更不敢对柯尼提说话。“索科先生，大人，那些弄音乐的要在我们甲板上帮船长弄音乐。他们说，希望这……呃，‘不辱尊听’，还有，”那少年皱起眉头，努力回想那些陌生的言语，“嗯，他们要‘感佩德泽’……什么的。”
柯尼提感觉到手腕上有个小小的动静。他低头瞧瞧藏在交握双臂臂弯里的护符，那木脸疯狂地做出大为赞许的热切表情。这个混账叛贼还真以为自己会听他的谏言哩，不过他嘴巴动着，好像在跟他讲什么话。
“大人？”索科毕恭毕敬地问道。
柯尼提假装揉头，并把护符贴在耳边。“当国王的人应该要大方地接受臣民的感谢。若是拒绝了礼物，那么任谁都会硬起心肠。”
柯尼提突然认定这的确是个大好建议，不管这建议出于谁。
“告诉他们，这会给我莫大的乐趣。”他直接对白石吩咐道，“我人生虽苦，却不至于因此而鄙视高尚的艺术乐趣。”
“操！”这脏话代表着这少年无上的钦慕。他点点头，由于深以船长为傲而脸颊蒙上红晕。虽然海蛇咬掉了他的腿，但是他依然钟情于精致文化。“我会告诉他们，大人。人生虽苦，高尚艺术。”白石念着这几个字以免忘记，匆匆地离去。
那少年一离开房间，柯尼提便转向索科：“你去找那个囚犯，给他喝点水、吃点东西，让他精神好一点。依妲，请帮我擦澡。”
大副离去之后，依妲帮柯尼提解下睡袍。她拿着海绵，照着恰斯人的规矩帮他擦澡。以前柯尼提一直认为擦澡真够脏的，只不过是把汗垢和尘土混在一起，没办法真正把身体弄干净。但是依妲处理得很好，真的让他觉得自己清爽起来。依妲在帮他擦洗较为隐私之处时，他不禁想道，也许对男人而言，女人的用处不只一种。不过清洗伤口与重新包扎还是痛得他出了一身汗，所以依妲又再度把他背后、胸口和眉间的汗水擦去。外头响起轻柔的音乐，有个女人在唱歌，伴着弦乐与排钟的旋律，听来还真的挺愉快。
依妲理所当然地扯开裤子的一边裤管，好让柯尼提穿裤子的时候几乎不痛，之后再把裤管缝起来。她帮柯尼提扣上衬衫，并以贴身男仆那般熟练的技巧帮他梳理头发与胡子。她将柯尼提扶到椅子上就坐时，至少撑起了他一半的体重。她拉平床铺，又换了新床单。柯尼提从未想到她有这些才能。很显然，他从未认清依妲对自己可能有多少用处。
柯尼提浑身清爽、穿戴整齐之后，依妲出去了一下，回来时端着一托盘的食物。柯尼提一直都不觉得饿，但是他一闻到热汤和面包的香味就感到饥肠辘辘了。解决了最严重的饥饿感之后，他将汤匙放下，平静地问道：“你是受了什么启发，怎么自作主张地盘问起我的人犯了呢？”
依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好生气。”她摇头叹道，“我气他害你受伤，我气他害我伤了你。我发誓我一定要帮你弄条活船，就算我会因此而死也在所不惜。我一看就知道你要问犯人的必定是活船的事情，所以，有几次我因为照顾你而疲累至极，却怎么都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去找他们。”
“他们？”
“一开始有三个人。”依妲悠闲地耸耸肩，“我相信我已经问到了你要的消息，我小心翼翼地再三查证了。不过，我还是留了个活口，因为我想你一定会想要亲自确认消息。”
这女人的才能还真是不少，人又聪明，自己大概不久就得把她给杀了。“那么，你的发现是什么？”
“他们只知道两艘活船的消息。第一艘是宽肚船，名叫欧菲丽雅号。欧菲丽雅号比他们提早离开哲玛利亚城，不过他们船上还有一些缤城来的货要卖，所以在北行的路上还会停好几个港口。”依妲不在乎地耸耸肩，“欧菲丽雅号可能会比席瑟娜号快，也可能会比较慢，这是说不准的。除此之外，他们所见的另外唯一一条活船，碰巧在他们要离开哲玛利亚城之前进港停泊。那艘活船并不打算在哲玛利亚城久留，而是一边卸货，一边改装，以便装满一船的奴隶，然后往北，载到恰斯国去卖。”
“这不合理，没人用活船来运奴的。”柯尼提不屑地说道，“他们一定是在骗你。”
依妲轻轻耸了耸肩。“我想有可能。不过就算是撒谎，他们也说得够好了。个别讯问时问来是如此，在不同时间讯问也是如此。”她说着，一边将柯尼提汗湿的衬衫和染了污渍的床单卷成一团，“所以我相信他们的话。”
“要骗过女人，那是轻而易举的。他们只说了这些？还讲了什么？”
她竟敢用冷冷的眼神朝柯尼提看了一眼：“其余的八成也是扯谎。”
“就算是扯谎，我也要听一听。”
依妲叹了一口气：“他们知道得不多，而且大多都是传言。他们跟那条名叫薇瓦琪号的活船一起泊在港口里不到一天。据他们说，薇瓦琪号乃是姓氏为‘海文’的缤城商人世家所有。薇瓦琪号计划以最快的速度，取道内海路前往恰斯国。他们希望能多买一些匠人和有特别技艺的工人，但是也可能会来者不拒，只求把船舱填满。有一个名叫‘屠戈’的人像是掌管全局，不过看样子，他并不是船长。薇瓦琪号是新近才活过来的，这一趟是她的处女航。”
柯尼提对着依妲摇了摇头：“缤城商人世家里没有人姓海文的。”
她望着柯尼提，两手一摊。“所以你刚才说得很对，这些全是扯谎。”她转开脸，不再看着他，反而冷酷地凝视着舱壁，“抱歉我把讯问的事情搞砸了。”
依妲越来越不听话了。要是现在他仍有两条好腿，一定大步走上前，把她推倒在床，好让她确知自己的身份。可是在这状况之下，他不但不能那样做，反倒还得奉承她。柯尼提努力要跟她讲一两句好听话，好让她开心起来，可是断腿上传来的阵阵刺痛突然加剧，现在他只想躺下来睡一觉，以便逃避疼痛。但他就连要回床上去都得靠她帮忙。
“我没救了，我连自己回床上去都做不到。”他难堪地说道，接着他难得真诚地坦承，“我真不愿让你看到我这样。”外面的音乐变了，现在换了个强壮的男声，其音时而激昂，时而温柔。柯尼提偏着头倾听那有些耳熟的歌词。“啊。”他轻声对自己说道，“啊，我知道了。这是‘奇德里司致其夫人’，这一曲很美呢。”柯尼提再度思索，想要找一句话来赞美依妲，可是他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最后他提议道：“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去甲板上听这一曲。这是以前传下来的古诗，你知道吧？”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花了，痛得眼睛流泪。“你以前有没有听过？”他努力以平稳的声音问道。
“噢，柯尼提。”依妲突然转头看他，她眼里不知怎地，竟有深切的悔意。她噙着泪水朝他走来，并说道：“我在这里听歌，只觉得这歌不知比别处听来甜上多少倍。对不起，我有时候实在太没心肝了。瞧你，脸上白得像纸。来，我扶你去床上躺着。”
然后依妲便以最温柔的手法扶着他躺回床上，又沾了凉水替他擦脸。“不要。”柯尼提虚弱地抗议道，“我好冷，冷得不得了。”
依妲轻柔地帮他盖好被子，然后在他身边躺下来。有她温暖的身体靠着真的颇为舒服，只是她衬衫前襟的蕾丝会刮到他的脸。“脱掉你的衣服。”柯尼提对她吩咐道，“你没穿衣服的时候最温暖。”
依妲既开心又是意外地轻笑了一声。“你啊。”她轻斥道，不过她还是起身，并脱去衣服。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什么事？”柯尼提质问道。
索科被他这么一问，似乎颇感意外。“我带了囚犯前来，大人。”
审问犯人未免太麻烦了。“算了。”柯尼提有气无力地应道，“依妲都问过了，我用不着再问一遍。”
她的衣物落在地上，小心地爬上床，将温暖的身躯贴在他身边。他突然觉得好累。她的皮肤柔软又温暖，像是化人的油膏。
“柯尼提船长？”索科的声音颇为坚持，而且有点焦虑。
“是。”柯尼提应道。
索科砰地把门打开。在他身后是不成人形的席瑟娜号船长，撑着席瑟娜号船长的那两名水手先是直视着船长的眼睛，然后便惊讶地相视对望。柯尼提顺着他们的眼神，转头看看是什么事情让他们那么惊讶。依妲露出了裸肩，但她抓着床单，掩住了胸部的曲线。从甲板上传进房里来的音乐变得比较大声。柯尼提转头望着人犯。依妲不只弄瞎了他的双眼，还好整以暇地将那人肢解开来，恶心极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那种场面，可是他必须维持船长的样子才行。他清了清喉咙，赶快把事情完成就是了。
“囚犯，你有没有跟我的女人讲实话？”
由两个水手架起来的废人抬起脸，朝向声音的来源。“我已经讲了实话，而且讲了一次又一次，我发誓我讲的句句实言。我何必撒谎呢？”那人开始大声地啜泣，吸了一口气。因为鼻子割开了一条缝，所以他吸鼻子的声音很奇怪，“求求你，大人，别再用她来对付我了。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她了，句句实言。”
突然之间，柯尼提只觉得这些事情未免太烦人了。那人跟依妲讲的话一听就知道有假，现在竟还当着自己的面撒谎。这个犯人根本就没有用处。腿伤的痛苦开始引得他的头阵阵抽痛。“我现在……分不开身。”光是洗澡穿衣就使他累得筋疲力竭，但是这点他说什么也不愿承认，“索科，这人就由你去打点吧，你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理。”他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所以那人犯哀鸣一声以示反对。“噢，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他又吩咐道。
水手们拖走哭叫的犯人，并关上舱门之后，柯尼提听到门外有个人说道：“操，他已经要上她了。我看哪，任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也挡不住柯尼提船长。”
柯尼提轻轻地探向依妲温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如果再过一天还没有人来赎他，他就会被送去当奴隶卖掉了。
这个命运，那个天性快活的管理人已经跟温德洛讲了两次。温德洛来此的第一天与第二天，他各跟温德洛讲了一次。那个管理人一天来一次，手上抱着一篮面包卷，他的弱智儿子跟在他身后，那儿子拉着推车，推车上有一桶水，每经过一个犯人，就舀起一碗水给他。那管理人第一次跟温德洛解释的时候，温德洛恳求他到莎神神庙去走一趟，把自己的困境转达给教士们知道，教士们当然会来这儿援救他的。但是管理人拒绝了，他说这是浪费时间。他跟温德洛解释，如今教士们再也不介入俗世的事情了，像是大君囚牢里关了谁这种事情，既跟莎神无关，也与祭祀莎神的仪典无关，所以教士们是不会管的。大君的囚犯若是没有人出钱赎出来，就会变成大君的奴隶，然后拿去拍卖，以便充实王家的财库。你这孩子年纪轻轻，若是此后就一辈子为奴，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总有亲人什么的，让管理人去帮你通知一下吧？温德洛从管理人的柔声哄劝看出如果他有可能借此得到赏金或是贿赂，那么他很乐于帮自己传话。你这年轻人被关到现在，总有人会为你担心吧？难道你没有哥哥什么的？赶快请他们付点赎金，好让你被放出来。
管理人再怎么哄劝，温德洛只是一味沉默。他告诉自己，他有时间，足可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难题。若是请管理人传话给他父亲，那么他也不过是回到之前的牢笼去而已，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他若是能想得透彻一点，一定会想到别的办法。
不过他的处境实在无法帮助他思考。他在这里无事可做。他可以坐，可以站，可以躺或蜷缩在干草堆上，但就算是睡下也无法休息。众多栏位传来的嘈杂声吵得他不得安宁，使他的梦中出现了以人声彼此争吵的众多海蛇与龙。醒着的时候没有人可与他交谈。这个栏位的后面是棚子的外墙，而这栏位的左右则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囚犯：有一个吵闹不休的酒鬼被嚎啕大哭的妻子救了出去，有一个拿刀子捅了客人一刀的妓女被判以烙刑作为处罚，有一个偷马贼被拖出去吊死。在大君的牢房里，正义是来得很快的——就算正义不见得被伸张，至少处罚一定来得很快。
温德洛的牢房前有一条散落着干草的走道，走道对面又是一排同样的牢房。对面那排牢房关的都是奴隶，而且都是难以管教、没人想要的那种。那些地图脸的奴隶背上有着鞭笞的疤痕，来来去去都会扣上脚镣。温德洛亲眼所见，他们的价格卖得很便宜，而买主什么粗重的工作都丢给他们去做。他们话很少，即使是奴隶彼此之间也很少交谈。温德洛评断道，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心里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一个人若是所有的决心都已被人击破，那么他可能除了抱怨之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些地图脸的奴隶也会抱怨，只不过他们连抱怨也显得无精打采，看得出他们并不指望对方会一搭一唱地聊起来。看到这些人，温德洛只能想到被链子锁住、大声咆哮的狗儿。对面那些面色阴沉的地图脸用来做农地或果园里的粗活还合适，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出路了，这是温德洛听了他们对谈之后得到的结论。待在对面栏位里的奴隶大多已经多年为奴，也认为自己会一辈子当奴隶做到死。虽说温德洛对于奴隶制度非常不屑，但他实在很难为这些人感到难过。有些人显然已经变成了使用劳力的野兽，此外什么都不是了。他们嘴里责备着身为奴隶的人生有多么苦，却再也没有反抗的意愿。温德洛观察他们数日之后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些莎神的信徒可以与这样的奴隶四目相对，却还深信这些奴隶绝非莎神所属。这是因为，你真的很难想象这些地图脸的奴隶若是身为自由人，有家室、有儿女，也有生计是什么样的情形。温德洛认为，他们绝非天生就没有灵魂，或是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当奴隶。但是他从未见过这么缺乏灵性光彩的人。每次观察他们，心底就泛起一股寒意，自己从现在这样到变成像他们那样，要花上几年，还是几个月呢？
他还剩下一天，非得在期限之前想出个办法来不可。明天一早，他们就会把他压在刺青台上，再将他的手铐脚镣锁在沉重的连地钩环上，并把他的脸按在镶着皮圈的夹头大铁钳里，在他脸上刺个小记号，以标示他为大君的奴隶。如果大君决定把他留下来，那么他脸上就只会有这么一个刺青。不过大君不会留他，因为他没什么特殊技艺，不值得大君将他留下来。所以刺青之后，他就会立刻被送去拍卖，他被卖出之后，还会被刺上新主人的徽章，所以脸上将再多一个刺青。
温德洛已经拖着脚镣来回走了好几个小时。如果他出声叫来管理人，对方就会派一个跑腿的到港口边去送信，然后他父亲就会亲自来此，或是派个人来将他领回去。这一来，他便会再度被囚禁在船上。不过，若是走这条路，至少脸上不会有刺青。而如果他不向父亲求援，那么他脸上就会被刺上刺青并遭到拍卖，之后再多刺个刺青。这一来，他就变成别人的合法财产了，除非他逃跑或是卖力工作以赚得自由。不管走哪一条路，他都永远别想成为莎神的教士了。既然他想要成为教士，且决心要达成心愿，又决心要回到修院，因此他要考虑的重点就变成：到底走哪一条路比较容易逃跑？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的思绪便停滞不前。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答案为何。
温德洛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呆呆地望着从他面前经过的买主们，那些人是看准了这些奴隶没人要，所以来捡便宜的。温德洛又饿又冷，很不舒服，不过最糟的还不在此，而在于他举棋不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沉闷地缩着身体睡觉。
有个买主慢慢地走过奴隶栏位。温德洛呆望了好几分钟之后才认出那人是屠戈。认出屠戈时，他心里近乎喜悦地雀跃起来，这使他吓了一大跳。他随后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感觉不是喜悦，而是松了一口气。屠戈必会看到他，并将自己在此的事情告诉父亲。这一来，他就不必为了要不要主动通知父亲而烦恼了，毕竟他一直认为去找父亲救援乃是懦夫的行为。屠戈自然会代他去通知父亲，既然是屠戈通知的，那么他父亲前来将自己领回时，就不能嘲笑他懦弱到要叫父亲来营救了。
他若是朝那个方向继续思索，应该就能对自己多一分了解，但是他制止自己的内心，不让自己多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不想对自己了解得那么清楚吧。他不但不想多了解，反而突然站起来走到牢房的角落，倚靠在墙壁上，像是有心跟人作对一般地交握手臂抱胸，等着屠戈注意到他。
温德洛不久便意识到，要站着不动，默默地等屠戈朝这儿望过来，实在很不容易。此时屠戈慢慢地沿着走道走过来，一个一个奴隶地细细审视，不时跟管理人稍稍议价，或是点头接受，或是摇头拒绝。管理人手里拿着一片记事用的木签，边走边画记号。过了一段时间，温德洛心里不禁纳闷起来。看来屠戈是买了不少奴隶，但这些人可不是他父亲先前声称要买的那种工匠奴隶和受过教育的奴隶。
屠戈一路走来趾高气昂，仿佛因为他现在是购买奴隶的大爷，所以就显得不可一世。他昂首阔步地走在管理人之前，严格审视奴隶的状况，并且特别不把奴隶的尊严或是舒适放在眼里，好像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温德洛看得越久就越鄙视屠戈。他这个人与那些精神萎靡的奴隶恰成强烈对比，更奇怪的是，别人越是受到羞辱与轻蔑，他就越自以为重要。
然而温德洛在等待时，心底也不禁飘起一丝恐惧：要是屠戈没有转头，因而没看到自己呢？那该怎么办？他要降低自己的身份，出声叫住屠戈吗？还是说，屠戈如果走过去就算了，日后自己若要与一大堆像屠戈这样的人打交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就在他心里考虑要出声喊叫时，就在他咬住自己的舌头，免得舌头做出违反自己原则之事时，屠戈恰巧朝他这个方向瞄了一眼。屠戈瞄了一眼，转开，又转回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眼睛睁得大大的，接着整张脸都笑开了。他立刻丢下眼前的事情，大步走到温德洛身前。
“好啊好啊，”屠戈大为满意地叫道，“我今天可赚到特大的红利啦，今天可真赚到啦。”屠戈上下打量温德洛，看着温德洛那一身黏着干草屑的破袍子、磨破了皮的脚踝和脚镣，以及因为寒冷而发白的脸庞。“好啊好啊，”他再度叫道，“看起来，你的自由并没有撑多久，小圣人。”
管理人走上来站在屠戈身边，问道：“你认识这个囚犯？”
“不但认识，还熟得很。这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生意伙伴。他这几天一直在纳闷儿子是上哪儿去了。”
“啊，这么说来，你今天找到了这孩子还真是幸运呢。因为若是明天还没收到罚金，那么他脸上就会刺上大君的标记，标示为大君的家奴，送到拍卖场去拍卖了。”
“大君的标记吗？”屠戈的笑容又回到脸上，淡色眉毛在灰色的眼珠上跳动，“哈，这还真是有趣。”温德洛几乎看得出屠戈在打某个主意。“那么，这孩子的罚金是多少？”他突然对管理人问道。
那管理人看了一下绑在手腕上的记账绳结：“十二枚银块。呃，这是因为他杀了一个大君的奴隶，所以罚金比较高一点。”
“你说他怎么了？”一时间，屠戈显得难以置信，然后他爆出了大笑，“哈，依我看，杀奴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不过你若说他跟这种故事扯在一起，我倒一点也不怀疑。好，如果我今晚来，就能以十二枚银块把他赎出来，要是我今晚没来呢？”屠戈眯着眼睛，咧嘴笑问道。接着他不像是在问管理人，反倒像是在对温德洛问道：“要真的这样，那他会卖到什么价钱？”
管理人耸耸肩。“看状况啰。新奴都送去拍卖场拍卖，有时候奴隶的家人、朋友会为了让他得到自由而竞价，不过有时候，仇家为了买进这奴隶，也会加入竞价，所以喊价的过程可能会很激烈——有时候也挺好玩的。”那管理人已经看出权力握在屠戈手上，所以他所说的都是屠戈想听的，“你可以等到拍卖时再把他买回去。到那时候，是有可能省一两个铜板，但也有可能得付更多。不过到了拍卖的时候，他脸上一定会刺上大君家奴的徽章，你或是他父亲买下之后，固然可以还他自由，但你们还必须在他脸上刺上你们的刺青标记，再给他文件或是戒指为证，才能证明他是自由人。”
“我们不能干脆烧掉大君家奴的徽章吗？”屠戈阴狠地问道，他讲话时眼睛紧盯着温德洛的脸，并等着他怕得叫出声来。温德洛不让自己露出任何恐惧的样子。屠戈绝不敢把这件事情闹得那么大，他那个人老是以出言嘲讽恐吓为乐，此时也不例外，自己若是因此而露出心忧意恼的迹象，那就正中屠戈的下怀了，所以他的眼神只是淡淡地飘向屠戈身后，仿佛他根本不把这个人，也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一般。
“把刺青烧掉是违法的。”管理人无趣地接口道，“左脸颊上有烧伤疤痕的人一律被当做脱逃的危险奴隶来看待。这种人一被逮到就会被送回这里，然后再重新刺上大君家奴的标记。”
屠戈听了，悲哀地摇摇头，不过他的笑容却很邪恶。“这么白净的小脸蛋刺上了那种记号，还真是可惜哪，是不是？呃。”屠戈突然转身抛下了温德洛，他下巴一抬，指着他还没看过的那排奴隶栏，对管理人问道，“继续看下去吧？”
那管理人皱起眉头：“要不要我派个跑腿的去送个信？把这少年的事情告诉他父亲？”
“不，不，你别劳烦了，我自会把他的下落告诉他父亲。他父亲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气得要命。好啦，那这个女人呢？她有什么技艺或是受过什么‘训练’没有？”屠戈把那两个字讲得很暧昧，他对着蹲伏在他们身前的丑老太婆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温德洛站在他的牢房里颤抖，内心的怒火几乎要撕开他的身体。屠戈会把自己留在这个脏污寒冷的地方，他会尽量让自己在这儿留得越久越好。但他还是会把这事情跟他父亲说，然后陪着父亲前来此地，以便目睹他们父子俩的冲突。温德洛一想到那时候他父亲会气成什么模样，不禁心里一沉。他父亲不但会气愤，还会倍感羞耻。凯尔·海文可不喜欢受到羞辱，他必会找机会让儿子知道他这个心情。温德洛凄苦地靠在牢房的墙壁上。说真的，他实在不该逃下船，而应该耐心地等待才对。现在离他十五岁生日已经剩下不到一年了，等他满十五岁，他就可以对众人正式宣称他已不受父亲意志的左右，并就此走下船，无论届时他在哪个港口都一样。如今他既逃跑，又逃跑不成，只会让接下来的几个月更加难以忍受。为什么当初他不肯耐心等待？温德洛慢慢地沉下身体，坐在牢房角落的干草上。他闭上眼睛想要入睡。与其思索父亲的怒火会冒得多凶，不如睡上一觉好得多。
“换了新绷带，说不定会比较舒服一点。”她大着胆子说道，“旧绷带都硬了，因为吸收了血和——”
“出去！”柯尼提咆哮道。依妲急忙转身而逃，盆里的水都溅了出来。她出去之后，砰地关上了舱门。
柯尼提一大早就醒了，而且脑袋很清楚，不过从早上到现在他就只说了那么几个字，其余时间都瞪着墙壁思索。他无法理解，他的好运气怎么就这样抛弃了他？他怎么会碰上这种事？柯尼提船长怎么会吃到这种苦头？唔，是时候了。是该看看那婊子把他整治得多惨，并且重新掌握大权了。是时候了。他握紧盖在被单下的双拳，撑着自己半坐起来。他的伤腿从床单上拖过时，那痛楚大到他觉得自己像是病倒了。他又冒出一身大汗，已经汗臭的睡袍再度贴在他背上。是时候了。他把被单拉开，低头看看那条被她毁去的腿。
那条腿已经没了。
他的睡袍被人小心摺起、别住，以免沾到伤口。他的确有两条腿，这两条腿也跟以前一样黝黑多毛，但是其中一条变短了，在膝盖之下突然截断，用肮脏的棕黄纱布包住。这是不可能的。他伸手去摸，却摸不到腿。他的手放在断腿应在的那一处空床单上，仿佛这一切只是眼睛的错觉。
他哀恸地叫了一声，然后吸了口气、憋住。他不会再出声了，一声也不出。他努力回想事情是如何演变到这个地步的。他当初为什么要把那个发狂的婊子带上船？他们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攻击运奴船！商船才是利益所在啊。而且商船后头可不会跟着一团海蛇，随时准备蹿出来把人的腿咬走。这是他们的错，这是索科和依妲的错。要不是他们，他现在也不会少一条腿。
镇定，镇定。他一定要镇定。他得把事情想个透彻才行。如今他被困在这个船舱里，哪儿也去不成，不能走，也不能打斗，而依妲和索科两人都跟他作对。现在他必须分析他们两人会不会联手，此外他还得分析为什么他们竟做出这种事情来。为什么？莫非他们想要把玛丽耶塔号从他手上抢走吗？他吸了一口气，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为什么依妲要砍掉我的腿？”然后他又生出另外一个念头：“为什么当时她不干脆杀死我？她是怕我的手下会对付她吗？”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说不定依妲和索科并未联手……
“依妲砍腿是为了救你一命。”他手腕上有个细小的声音以难以置信的口气说道，“你怎么可以把事情说成这样？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当时有条海蛇咬住你的腿，那海蛇本想把你拔起来、丢到空中，一口吞下去。幸亏依妲及时砍断你的腿，若是不这么做，你就整个人葬身蛇腹了。”
“这实在难以置信。”柯尼提轻蔑地对护符冷笑道。
“为什么？”
“因为我认识她这个人啊。”
“我也是。就是因为我也认识她，所以我才说你的理由说不通啊。”木脸快活地评论道。
“闭嘴。”
柯尼提逼自己低头望着裹着纱布的残腿，低声对木脸问道：“有多严重？”
“唔，总结一下：反正你的腿就是没了。”木脸无情地对他说道，“依妲用小斧头砍断了你的腿，断腿的伤口倒是干净，问题在于，海蛇半是咬你，半是放毒地化掉你的腿，你腿上的肉只会令我想起融化的牛脂，而那些棕黄的东西，大多都不是血，而是脓汁。”
“闭嘴。”柯尼提有气无力地说道。他凝视着结块、染污的绷带，并纳闷绷带下不知是什么光景。他们在伤腿下垫了厚布，但是他那上好的干净亚麻床单上仍留下了一个棕黄的污渍，看起来很恶心。
那个小魔鬼咧嘴而笑：“是你问的嘛！”
柯尼提深吸了一口气，吼道：“索科！”
舱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不过站在门边的不是索科，而是涕泪纵横、心烦意乱的依妲。“噢，柯尼提，你是不是很痛？”
“我要找索科！”柯尼提叫道，就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这话像是小孩子哭闹。接着健壮的大副填满了门框。令柯尼提十分失望的是，索科竟然跟依妲一样，十分殷勤地问道：“船长，您找我有何贵干？”索科那一头乱发七横八竖，像是一直在扯头发，而他的脸除了有疤且多风霜之外，更显得无精打采。
柯尼提努力回想他为什么要找索科进来，并低头望着床上恶心的乱象。“把这个清一清。”他刻意以坚决的语气下令，仿佛他讲的是邋遢的甲板，“找个人烧点水让我洗澡，再帮我拿件干净衬衫出来。”他抬起头，发现索科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他看，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不是在把索科当大副看待，反倒是在把他当贴身仆人来用了。“审问犯人的时候总得有个样子，这你是知道的，总不能让那几个囚犯看到我一身乱糟糟地躺在肮脏的床单里吧。”
“哪几个囚犯？”索科愚蠢地问道。
“就是那三个囚犯。”柯尼提坚定地答道，“我下令要留三个活口，不是吗？”
“是，大人，可是那……”
“难道没留三个囚犯给我讯问？”
“是有一个。”索科不自在地坦承道，“只是也不能算一个。那人被你的女人讯问过了。”
“什么？”
“这一切都错在他啊。”依妲像是咄咄逼人的虎豹般低声吼道，“要不是他，你也不会受伤。”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来颇为激愤。
“唔，你说有一个。”柯尼提补充道。他是把什么怪兽带上船了？现在别想这个，先拿到控制权比较重要，“那就等我自己打点好了，你把那个犯人带来让我问问。我现在还不想跟船员们见面。我们逮住的那条船，其他人的状况如何？”
“好得很，活蹦乱跳的呢，船长，这条船还有额外的红利。”索科虽然一脸愁容，但是讲到这儿仍咧嘴而笑。“看来这条船还挺特别的。船上有一堆寻常的奴隶，但是前舱有一群人，是哲玛利亚大君赠给恰斯国的什么高官的礼物：一团乐师、许多舞者，连乐器、漂亮的舞台装和化妆的粉彩都有。还有珠宝、好几盒亮晶晶的东西……我把那几盒珠宝塞在你舱床下了，船长。另外有各式的上好衣物、蕾丝，还有一些银雕像和酒瓶装的白兰地。货色好极了，重量倒是不重，但全都是最上选的。”他朝柯尼提的残腿瞄了一眼，“也许你现在想要亲自尝尝白兰地的口味。”
“待会儿。那些舞者和乐师……这种人容易管理吗？对于行程被迫中断，他们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没把那些人跟其他船员一起丢到海里去？
“他们都高兴得很，船长，因为他们已经是奴隶了。这个乐团欠了债，而表演团的主人还不出钱，大君就下令叫人把这些舞者和乐师都抓起来。说起来，乐团欠了钱，却把乐团的人也抓起来，这是于法不合的，不过我看大君自己倒不怎么关心律令是怎么写的。所以，走到半路上却被海盗拦截下来，他们倒真是欢天喜地。他们的团长已经吩咐他们写曲编舞，把这整个故事演出来了。不用说，这出戏的主角当然就是你。”
“当然。”写曲编舞。柯尼提突然觉得自己累得要命，“我们……下锚了。这是哪儿？为什么要下锚？”
“这是个无名的小海湾，不过这里水浅。席瑟娜号在进水。那条船进水好一阵子了，底舱的奴隶几乎时时刻刻都泡在水里，因此我看最好还是在这儿下锚，免得席瑟娜号沉得太深，同时在船上多装几个水泵抽水。接下来，我们不妨开往牛溪镇。我们的人手多，足可以在开往镇上这一路上不断抽水。”
“为什么要去牛溪镇？”柯尼提问道。
索科耸耸肩。“牛溪镇的沙滩上有个挺不错的露天干船坞。”索科摇了摇头，接口道，“席瑟娜号不经过大修是不能再出海了，况且去年牛溪镇被奴隶贩子洗劫了两次，想必他们一定很欢迎我们。”
“对，有理。”柯尼提有气无力地说道。他对自己笑笑，索科的决定很正确，他跟自己学了不少。在那里摆条船，讲些动人的好话，就又可以多拿下一个小镇了，“要是海盗群岛有个统治者……那么劫匪感到恐惧……人们就可以安全地生活了……”他突然全身打颤。
依妲冲了上来：“躺回去，躺回去。瞧你的脸白得像床单似的。索科，你去弄那些洗澡什么的事情。噢，再把我留在舱门外的水盆和绷带拿进来，我现在就帮他换绷带。”柯尼提听到依妲以难以察觉的轻蔑语气对他的大副下命令，心里颇为沮丧。
“换绷带的事情让索科来就可以了。”他不信任地说道。
“我比较在行。”依妲镇静地强调。
“索科——”柯尼提开口说道，但此时大副竟大起胆子打断了船长的话：“说真的，船长，她挺有一套的。这一次，我们的人的伤势都是她打点的，而且做得好极了。我去弄洗澡水。”然后索科就走了，独留柯尼提无助地与那个嗜血的荡妇待在一起。
“你坐好别动。”依妲对他说道，好像他能站起来跑掉似的，“我要把你的腿抬起来，下面垫布，免得沾得床单上到处都是。等我们弄好之后，我再替你换新床单。”柯尼提咬紧牙关，闭紧眼睛，不让自己在依妲抬起他的伤腿、迅速垫上厚厚的碎布时叫出声。“现在我要把旧绷带弄湿，再把它剥下来，这样相对不会扯得那么痛。”
“你对这些倒懂得不少。”柯尼提咬牙说道。
“当妓女的被人打伤是家常便饭。”依妲务实地指出，“要是妓院里的女人不互相照护，还有谁会照顾你？”
“但是我的腿是你砍掉的，我如何能相信你会把我的腿伤照顾好？”柯尼提冷冷地问道。
她停下所有动作，随即像是枯萎的花朵一般，软弱地瘫坐在床边地上。她的脸色刷白，人往前靠，最后额头顶着柯尼提的床缘。“唯有这样才能救你。如果不是砍断你的腿，而是砍断我的双手才能救你，我早就砍断自己的手了。”
这段赤裸裸的表白使柯尼提感到怪异至极，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才好，但是那个护符可有话要说：“柯尼提船长有时真是头没良心的猪，但你此举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这心意我是十分了解的，所以我很感谢你。”
这木脸竟然大胆地跟别人讲话，使柯尼提既是震惊，又是恼怒。他立刻用手盖住木脸，结果木脸的小牙齿在他的掌心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得倒抽一口气，并把手抽回来，依妲则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他。“一个男人必须扮演许多种角色。”她嗄哑地说道，“这我了解。也许没良心的猪这个角色，对柯尼提船长而言亦有其必要。”她耸耸肩，努力挤出笑容，“但我不会因此而怪罪我心爱的柯尼提。”
她的鼻子红了，泪眼更是令人看了心烦，但最糟的是，她竟相信他会因为她砍掉自己的腿而谢她。柯尼提内心咒骂那个护符太过狡诈、没安好心眼，竟将他推入如此的困境之中，虽说他也慢慢燃起一丝希望，说不定依妲真心认为这话乃是出于自己之口。“这就别再谈了吧。”他匆促地建议道，“你就尽量打点我那个乱七八糟的腿伤就是了。”
依妲用以浸泡伤口的水差不多跟体温一样热，所以柯尼提几乎没什么感觉，直到她小心地撕开层层的亚麻与软棉布时，才开始感到剧痛。痛楚一起，他便将头撇到一边，凝视着墙壁，之后痛得连视线的边缘也开始花了。他流了一身冷汗，几乎没察觉到索科进来，直到索科将打开的白兰地酒瓶递给他，他才知道大副进来了。
“没酒杯？”柯尼提不屑地问道。
索科吞了口口水。“我刚才是想，你腿上伤成那样，不先喝点下肚，还要浪费时间去拿杯子吗？”
要是索科没提，说不定柯尼提可以从头到尾都不看一眼。但如今那水手笨拙地在碗橱里搜找合适的玻璃杯，他也就慢慢转头，望着之前那条完好、健壮且肌肉结实的腿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
原来的绷带虽肮脏，倒让人看来不觉得那么触目惊心。腿的尽头是染污的厚棉垫，那是一回事，但看到断腿处是撕咬及砍伤的混乱血肉，那感觉可就大不相同了。断腿处看来像是稍微在水里烹煮过似的。柯尼提胃里翻腾，胃液逆流到咽喉，他努力将这股酸水吞下去，说什么也不肯让自己在他们二人面前出丑。索科把玻璃杯递给柯尼提的时候，手在发抖。这可怪了，索科处理过许多比他眼前看到的断腿更严重的伤势呢。柯尼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颤抖着喘了口气。呃，也许他的好运还在，只是拐了个弯而已，至少这个妓女懂得打点他的伤势。
但是连这么一点安慰依妲也要戳破，她低声对索科说道：“这真是一团糟，我们得赶快替他找个医生，绝不能拖。”
他数了三次呼吸，示意索科倒酒，但等到索科把酒杯斟满时，他已经等不及酒杯，干脆就把整个酒瓶拿了过来。喝一口，呼吸三次。再喝一口，再呼吸三次。不，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他用手一推，让自己挺直坐起。他朝着放在床上的伤腿看了一眼，开始解开喉间的睡袍系带。“洗澡水呢？”他直率地说道，“我可不想坐在自己的汗臭味之中。依妲，你先停手，等我洗过澡再弄。帮我拿套干净衣服出来，再找一套干净的床单换了。我要先好好地洗过澡、穿好衣服，之后再审问囚犯。”
索科朝依妲瞄了一眼，才轻声禀报道：“恕我直言，船长，但是瞎了眼的人是不会注意你穿什么的。”
柯尼提针锋相对地望着索科：“这囚犯是谁？”
“席瑟娜号的雷夫特船长，依妲逼着我们把他从水里捞出来。”
“他在打斗时并没有瞎眼，他掉入水里的时候还好好的。”
“是，船长。”索科瞄了依妲一眼，吞了口口水。是这样啊，怪不得现在大副对船长的妓女如此依顺且谨慎。柯尼提几乎觉得好笑。看这光景就知道，在索科眼里，在打斗中肢解敌人是一回事，但是这妓女以酷刑折磨囚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以前倒不知道索科把这些事情区分得这么清楚。
“瞎子不知道我穿得整不整齐，但我可知道。”柯尼提指出，“你收到命令了，快去准备吧。”
就在柯尼提说话时，门上响起了敲门声。索科让白石进来，那少年将手上提的那两木桶冒着热气的水放在地上，连看都不敢朝柯尼提看一眼，更不敢对柯尼提说话。“索科先生，大人，那些弄音乐的要在我们甲板上帮船长弄音乐。他们说，希望这……呃，‘不辱尊听’，还有，”那少年皱起眉头，努力回想那些陌生的言语，“嗯，他们要‘感佩德泽’……什么的。”
柯尼提感觉到手腕上有个小小的动静。他低头瞧瞧藏在交握双臂臂弯里的护符，那木脸疯狂地做出大为赞许的热切表情。这个混账叛贼还真以为自己会听他的谏言哩，不过他嘴巴动着，好像在跟他讲什么话。
“大人？”索科毕恭毕敬地问道。
柯尼提假装揉头，并把护符贴在耳边。“当国王的人应该要大方地接受臣民的感谢。若是拒绝了礼物，那么任谁都会硬起心肠。”
柯尼提突然认定这的确是个大好建议，不管这建议出于谁。
“告诉他们，这会给我莫大的乐趣。”他直接对白石吩咐道，“我人生虽苦，却不至于因此而鄙视高尚的艺术乐趣。”
“操！”这脏话代表着这少年无上的钦慕。他点点头，由于深以船长为傲而脸颊蒙上红晕。虽然海蛇咬掉了他的腿，但是他依然钟情于精致文化。“我会告诉他们，大人。人生虽苦，高尚艺术。”白石念着这几个字以免忘记，匆匆地离去。
那少年一离开房间，柯尼提便转向索科：“你去找那个囚犯，给他喝点水、吃点东西，让他精神好一点。依妲，请帮我擦澡。”
大副离去之后，依妲帮柯尼提解下睡袍。她拿着海绵，照着恰斯人的规矩帮他擦澡。以前柯尼提一直认为擦澡真够脏的，只不过是把汗垢和尘土混在一起，没办法真正把身体弄干净。但是依妲处理得很好，真的让他觉得自己清爽起来。依妲在帮他擦洗较为隐私之处时，他不禁想道，也许对男人而言，女人的用处不只一种。不过清洗伤口与重新包扎还是痛得他出了一身汗，所以依妲又再度把他背后、胸口和眉间的汗水擦去。外头响起轻柔的音乐，有个女人在唱歌，伴着弦乐与排钟的旋律，听来还真的挺愉快。
依妲理所当然地扯开裤子的一边裤管，好让柯尼提穿裤子的时候几乎不痛，之后再把裤管缝起来。她帮柯尼提扣上衬衫，并以贴身男仆那般熟练的技巧帮他梳理头发与胡子。她将柯尼提扶到椅子上就坐时，至少撑起了他一半的体重。她拉平床铺，又换了新床单。柯尼提从未想到她有这些才能。很显然，他从未认清依妲对自己可能有多少用处。
柯尼提浑身清爽、穿戴整齐之后，依妲出去了一下，回来时端着一托盘的食物。柯尼提一直都不觉得饿，但是他一闻到热汤和面包的香味就感到饥肠辘辘了。解决了最严重的饥饿感之后，他将汤匙放下，平静地问道：“你是受了什么启发，怎么自作主张地盘问起我的人犯了呢？”
依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好生气。”她摇头叹道，“我气他害你受伤，我气他害我伤了你。我发誓我一定要帮你弄条活船，就算我会因此而死也在所不惜。我一看就知道你要问犯人的必定是活船的事情，所以，有几次我因为照顾你而疲累至极，却怎么都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去找他们。”
“他们？”
“一开始有三个人。”依妲悠闲地耸耸肩，“我相信我已经问到了你要的消息，我小心翼翼地再三查证了。不过，我还是留了个活口，因为我想你一定会想要亲自确认消息。”
这女人的才能还真是不少，人又聪明，自己大概不久就得把她给杀了。“那么，你的发现是什么？”
“他们只知道两艘活船的消息。第一艘是宽肚船，名叫欧菲丽雅号。欧菲丽雅号比他们提早离开哲玛利亚城，不过他们船上还有一些缤城来的货要卖，所以在北行的路上还会停好几个港口。”依妲不在乎地耸耸肩，“欧菲丽雅号可能会比席瑟娜号快，也可能会比较慢，这是说不准的。除此之外，他们所见的另外唯一一条活船，碰巧在他们要离开哲玛利亚城之前进港停泊。那艘活船并不打算在哲玛利亚城久留，而是一边卸货，一边改装，以便装满一船的奴隶，然后往北，载到恰斯国去卖。”
“这不合理，没人用活船来运奴的。”柯尼提不屑地说道，“他们一定是在骗你。”
依妲轻轻耸了耸肩。“我想有可能。不过就算是撒谎，他们也说得够好了。个别讯问时问来是如此，在不同时间讯问也是如此。”她说着，一边将柯尼提汗湿的衬衫和染了污渍的床单卷成一团，“所以我相信他们的话。”
“要骗过女人，那是轻而易举的。他们只说了这些？还讲了什么？”
她竟敢用冷冷的眼神朝柯尼提看了一眼：“其余的八成也是扯谎。”
“就算是扯谎，我也要听一听。”
依妲叹了一口气：“他们知道得不多，而且大多都是传言。他们跟那条名叫薇瓦琪号的活船一起泊在港口里不到一天。据他们说，薇瓦琪号乃是姓氏为‘海文’的缤城商人世家所有。薇瓦琪号计划以最快的速度，取道内海路前往恰斯国。他们希望能多买一些匠人和有特别技艺的工人，但是也可能会来者不拒，只求把船舱填满。有一个名叫‘屠戈’的人像是掌管全局，不过看样子，他并不是船长。薇瓦琪号是新近才活过来的，这一趟是她的处女航。”
柯尼提对着依妲摇了摇头：“缤城商人世家里没有人姓海文的。”
她望着柯尼提，两手一摊。“所以你刚才说得很对，这些全是扯谎。”她转开脸，不再看着他，反而冷酷地凝视着舱壁，“抱歉我把讯问的事情搞砸了。”
依妲越来越不听话了。要是现在他仍有两条好腿，一定大步走上前，把她推倒在床，好让她确知自己的身份。可是在这状况之下，他不但不能那样做，反倒还得奉承她。柯尼提努力要跟她讲一两句好听话，好让她开心起来，可是断腿上传来的阵阵刺痛突然加剧，现在他只想躺下来睡一觉，以便逃避疼痛。但他就连要回床上去都得靠她帮忙。
“我没救了，我连自己回床上去都做不到。”他难堪地说道，接着他难得真诚地坦承，“我真不愿让你看到我这样。”外面的音乐变了，现在换了个强壮的男声，其音时而激昂，时而温柔。柯尼提偏着头倾听那有些耳熟的歌词。“啊。”他轻声对自己说道，“啊，我知道了。这是‘奇德里司致其夫人’，这一曲很美呢。”柯尼提再度思索，想要找一句话来赞美依妲，可是他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最后他提议道：“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去甲板上听这一曲。这是以前传下来的古诗，你知道吧？”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花了，痛得眼睛流泪。“你以前有没有听过？”他努力以平稳的声音问道。
“噢，柯尼提。”依妲突然转头看他，她眼里不知怎地，竟有深切的悔意。她噙着泪水朝他走来，并说道：“我在这里听歌，只觉得这歌不知比别处听来甜上多少倍。对不起，我有时候实在太没心肝了。瞧你，脸上白得像纸。来，我扶你去床上躺着。”
然后依妲便以最温柔的手法扶着他躺回床上，又沾了凉水替他擦脸。“不要。”柯尼提虚弱地抗议道，“我好冷，冷得不得了。”
依妲轻柔地帮他盖好被子，然后在他身边躺下来。有她温暖的身体靠着真的颇为舒服，只是她衬衫前襟的蕾丝会刮到他的脸。“脱掉你的衣服。”柯尼提对她吩咐道，“你没穿衣服的时候最温暖。”
依妲既开心又是意外地轻笑了一声。“你啊。”她轻斥道，不过她还是起身，并脱去衣服。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什么事？”柯尼提质问道。
索科被他这么一问，似乎颇感意外。“我带了囚犯前来，大人。”
审问犯人未免太麻烦了。“算了。”柯尼提有气无力地应道，“依妲都问过了，我用不着再问一遍。”
她的衣物落在地上，小心地爬上床，将温暖的身躯贴在他身边。他突然觉得好累。她的皮肤柔软又温暖，像是化人的油膏。
“柯尼提船长？”索科的声音颇为坚持，而且有点焦虑。
“是。”柯尼提应道。
索科砰地把门打开。在他身后是不成人形的席瑟娜号船长，撑着席瑟娜号船长的那两名水手先是直视着船长的眼睛，然后便惊讶地相视对望。柯尼提顺着他们的眼神，转头看看是什么事情让他们那么惊讶。依妲露出了裸肩，但她抓着床单，掩住了胸部的曲线。从甲板上传进房里来的音乐变得比较大声。柯尼提转头望着人犯。依妲不只弄瞎了他的双眼，还好整以暇地将那人肢解开来，恶心极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那种场面，可是他必须维持船长的样子才行。他清了清喉咙，赶快把事情完成就是了。
“囚犯，你有没有跟我的女人讲实话？”
由两个水手架起来的废人抬起脸，朝向声音的来源。“我已经讲了实话，而且讲了一次又一次，我发誓我讲的句句实言。我何必撒谎呢？”那人开始大声地啜泣，吸了一口气。因为鼻子割开了一条缝，所以他吸鼻子的声音很奇怪，“求求你，大人，别再用她来对付我了。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她了，句句实言。”
突然之间，柯尼提只觉得这些事情未免太烦人了。那人跟依妲讲的话一听就知道有假，现在竟还当着自己的面撒谎。这个犯人根本就没有用处。腿伤的痛苦开始引得他的头阵阵抽痛。“我现在……分不开身。”光是洗澡穿衣就使他累得筋疲力竭，但是这点他说什么也不愿承认，“索科，这人就由你去打点吧，你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理。”他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所以那人犯哀鸣一声以示反对。“噢，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他又吩咐道。
水手们拖走哭叫的犯人，并关上舱门之后，柯尼提听到门外有个人说道：“操，他已经要上她了。我看哪，任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也挡不住柯尼提船长。”
柯尼提轻轻地探向依妲温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