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变化无常
直到他们动手之后，温德洛才觉得事情真的不对劲了。动手的若是那个老弱的管理人，他大概还能将对方打退，但这些可都是粗壮的中年人，他们不动感情、肌肉结实，对于工作又极其熟练。“放开我！”他气愤地叫道，“我父亲就要来接我了，放开我！”事后想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很愚蠢，难不成他以为讲了这话，他们就会放开他吗？这是温德洛学到的第一个教训：奴隶嘴里讲出来的话根本不具意义。他愤怒的叫喊听在他们耳里，恐怕只跟放屁声差不多。
他们拉住他的一只手，将他的手臂扭成奇怪的角度，所以他在疼痛之余，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往前直走或转弯。当他还在因为被他们抓住而感到讶异，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牢牢地按在刺青用的架人台上了。“放松一点。”其中一人粗暴地对他吩咐道，同时将他的手铐紧扣在架人台的钩环上。温德洛赶紧将手腕抽回来，希望来得及在他们放下插鞘之前逃走。但是他这一抽，只是让双腕破皮，因为插鞘早就插下去了。接着他们迅速令他拱起背，并将他的手腕和脚踝都锁在一起。其中一人轻轻一推，温德洛的头便被送入了竖立在架人台上的镶皮颈圈中，另外一人再束紧皮带，于是他的脖子便牢牢地绷在颈圈里，紧得几乎要窒息了。像他这样拱背的姿态，就连要深呼吸一口也难，而束紧的颈圈则使他连短促地喘气呼吸都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办到。温德洛在朦胧中想道，这些人将他上架固定，就像是农庄的人在阉割小牛时那样有效率。他们不但效率高，其无情的态度与精准的力道也与阉割小牛的人无二。温德洛怀疑他们在做这种事情时大概也不会流汗吧？“大君的纹章。”有个人对刺青师说道。那刺青师点点头，将含在嘴里的辛丁换了个位置。
“我的血肉非来自于我。我绝不在我的血肉上穿洞以佩戴珠宝，绝不污染我的皮肤，且脸上绝不上妆。因为我乃是莎神所创，这乃是莎神所创的原样。我的血肉不属于我，所以不得擅加装饰。”温德洛为了以气音背诵出这一段经文，差点断了气，不过他还是尽力讲出来，并祈祷那个刺青师会听到这段话。
那刺青师朝旁边吐了一口口水，口水里含着血丝。这个人因为吃辛丁而满嘴溃疡，却仍照吃不误，这么看来，他的辛丁瘾是很重的了。“这哪是什么莎神的血肉，这是大君的血肉啊。”那人自以为幽默地说道，“好啦，大君的纹章我闭着眼睛都刺得出来。你别动，这样比较快，也不会那么痛。”
“我父亲……就要来……赎我了。”他挣扎着讲出这几个极其重要的字眼。
“你父亲太迟啦。现在别动。”
若是头没有乱动反抗，算不算是默认了刺青师的渎神言语呢？但是温德洛根本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第一针刺歪了，没刺在脸颊上，反而刺进了他的鼻子里。温德洛竭力叫喊、抽动。刺青师利落地在他后脑勺揍了一拳，粗暴地命令他：“别动！”
温德洛闭眼，咬紧下巴。
“唉，我最讨厌人把脸皱成这样子，这一脸皱纹叫我怎么下手？”那刺青师不屑地喃喃说道，但接着便迅速动手了。先刺个十几针，擦掉血，抹上刺激的绿染料，再刺个十几针，擦血，上色，如此反复。温德洛只觉得每次呼吸所吸入的空气都越来越少，他昏沉沉的，一方面怕自己会晕厥，另一方面又因为这一耻辱而感到气愤。真是奇怪，若是昏倒了，有什么好羞耻的？下手残害他面容的毕竟是他们啊！还有，他父亲到哪里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来？难道他不知道若是迟来，他儿子会有什么下场吗？
“好了。你别伸手去摸，也别伸手去抓，要不然会痛得更厉害。”有个遥远的声音在他耳边吼道。“他的做好好了。把他弄走，带下一个上来。”
好几只手解开了他的颈圈和手铐脚镣，然后再度扭着他的手臂，强迫他乖乖地走到另一个地方。温德洛的脚步踉跄，连连深呼吸。他的目的地原来是另一个棚子里的栏位。他告诉自己，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因为他父亲不可能把他丢在这里，任由他被人刺上刺青、送去拍卖。抓着温德洛的人将他丢在一个专门关新奴的栏位里，此处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五个新奴，每个人脸上都有个肿胀的绿色刺青。
那些人把温德洛的镣铐扣在地上的锁眼里之后便离去了。他们一放开他的手臂，他便举手摸脸。他小心地碰了一下，感觉到皮肤肿胀渗汁。有一道带着血丝的液体慢慢地滑过脸上，再从下巴上滴下来，但是他手边没什么东西可以按住伤处止血。
他瞪着其他的奴隶，顿时意识到，自从离开刺青师那儿之后，他就没有讲过一个字。“接下来会怎么样？”他昏沉地向他们问道。
一名高高瘦瘦、正在以肮脏的指头挖鼻子的青年以嘲讽的语调应道：“把我们送去卖掉啊，之后我们就得做一辈子奴隶。除非你杀了人，然后逃走。”那阴郁的青年说得像是要反抗命运，不过温德洛听得出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毕竟如今他唯一的抗拒手段只剩下言语。其他奴隶则消沉到连出言反抗的精力都没有了，那些不管是站着、坐着或是倚着墙壁的人均颓丧地等待接下来的进展。像他们这样的状况温德洛是见过的，受伤严重的人往往如此。如今什么指望都没有了，所以他们干脆坐着或是眼神空洞地眺望，有时候还会发抖。
“我不相信。”他听到自己低声说道，“我真不相信屠戈竟没把我的事情告诉父亲。”接着他纳闷之前自己怎么会深信屠戈必会传递消息。他是怎么了，怎么笨成这样？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命运托给那个以看人受苦为乐的粗暴白痴？为什么他不传话给父亲？为什么他不第一天就请管理人传话？想到这里，他不禁要问，当初他为什么要离船？船上真的有那么糟吗？若是在船上，那么他至少有个指望，毕竟两年的期限一到，他就不必再受父亲的管束。如今，他沦为奴隶，不但永远看不到尽头，也没有薇瓦琪支撑着他熬过去。一想到薇瓦琪，他心底便爆发出难忍的孤寂感。他背叛了薇瓦琪，所以现在才会沦为奴隶。这是真的，他现在是奴隶了。从今以后，永远都是奴隶，不得翻身。他蜷缩着躺在肮脏的干草上，将膝盖缩至胸前。他似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风的怒吼。 心情沉郁的薇瓦琪号在平静的港口里大摇特摇。今天的天气好得很，哲玛利亚城一如传说中那样白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风从南方吹来，这风吹暖了冬日，也化解了停泊在薇瓦琪身边的那些运奴船散发出来的臭味。再过不久就是春天了，由此再往南去的地方，如今果树必定都开满了一树的白花或粉花——那些地方，艾福隆曾经带着她去过，所以她知道南边有个所在，不但暖和，景色又美。偏偏此行她却得朝北走，往恰斯国去。
她货舱里的敲打、锯木等改装工程终于完成了，如今薇瓦琪号已经改装成不折不扣的运奴船了。今天是装载补给的最后一天，从明天开始，就要开始上“人货”。温德洛已经离开，那么装货之后，她便不得不孤零零地离开哲玛利亚，到时候，港口烂泥里还会浮起几条海蛇与她一起同行。从此以后，她就得与海蛇为伍了。昨天深夜，港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可是却有一条小海蛇浮起来，绕着泊在港里的运奴船游来游去。那海蛇凑近薇瓦琪时，抬头以戒备的目光盯着她，不知怎地，那海蛇的目光竟吓坏了她，吓得她连叫人来赶蛇都发不出声。要是当时温德洛在船上，那么至少他会察觉到她的恐惧，并到前甲板来察看。薇瓦琪打断自己的心思，不准自己再想温德洛。从今以后，她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她内心充满了失去亲人的伤痛，但是她当做那伤痛不存在，不愿受那影响。今天天气真是好啊。她东摇西晃，听着海浪拍打她船壳的声音。好平静哪。
“船？薇瓦琪？”
她慢慢转头，一看，原来是甘特利。他在前甲板上，倚着船栏跟她说话。
“薇瓦琪，麻烦你别再摇了，行不行？你这一摇，摇得全船人心惶惶。今天我们少了两个人手，一放他们上岸去自由活动，他们就不回来了。我猜他们大概是被你吓到了。”
吓到。孤寂隔绝的心情有这么吓人吗？除了她之外就没人看到的海蛇有这么吓人吗？
“薇瓦琪，我现在就去找芬铎来拉提琴给你听。我今天有几个小时的空闲，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会利用这个时间上岸去找温德洛的下落。我向你保证。”
难道他们认为这样就能让她高兴起来？难道他们以为，只要他们找到温德洛，把他拖回她身边，她就会变得满足又温驯？不过凯尔大概对此深信不疑。就是因为他笃信于此，所以当初才硬把温德洛带上船。凯尔只知道一味胁迫，根本不管人心的向背。
“薇瓦琪，”甘特利以绝望的声音恳求道，“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别再摇了？今天海面上平静无波，港口里的每一艘船都静止不动，只有我们例外。求求你。”
薇瓦琪觉得甘特利很可怜。他是个很不错的大副，航海的技术也是一流，这并非他的错，所以论理他不应该吃这个苦头。
但是话说回来，这也不是她的错，她也不该吃这苦头。
薇瓦琪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情。甘特利是个挺不错的水手，跟他稍微解释一下是应该的。“我快抓不住我自己了。”她开口道，然后便察觉到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她重新尝试说道：“要是我知道有人会回来，那我还不难抓住自己，但是我知道没有人会回来，所以我就越来越掌握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于是我就开始想……不，不是想，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只是我们活船又不睡觉，怎么做梦？可那就像是梦境一般，而在那个梦境里，我不是现在的我，而是成了别的……当那些海蛇一碰到我，那梦境的感觉就更为强烈。”
甘特利听了薇瓦琪的解释反而显得更加忧虑。“海蛇吗？”他怀疑地应道。
“甘特利，”薇瓦琪以弱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甘特利，港口里有海蛇，它们都藏在水底的软泥里。”
甘特利吸了一口气，叹了出来。“这你之前就跟我讲过。可是薇瓦琪，除了你之外，大家都没看到海蛇的踪影，所以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弄错了？”他停顿了一下，期待着薇瓦琪的应和。
薇瓦琪别过头，不再望着他：“要是温德洛在这里，他一定感觉得到这里有海蛇。他一听就知道我不是在胡说八道。”
“唔，”甘特利勉强地应道，“但恐怕他现在不在这里。我知道你因此而心情郁闷，说不定还因此而有点恐惧。”甘特利又顿了一下，现在他的语调仿佛在哄骗受到惊吓的小孩子，“好吧，也许这底下真的有海蛇。但果真如此，我们又能拿它们怎么办？海蛇又不来侵扰我们，所以我们也应该对它们置之不理，你说对不对？”
薇瓦琪转头望着甘特利，但他却不敢与她四目相对。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认为海蛇是她想象出来的？甚至认为她因为温德洛弃船而去，所以发了狂？她平静地说道：“甘特利，我并没有疯。我这样孤零零的，真的很……难受。但是我并没有发疯。不但没疯，说不定还看得比过去更为清楚。怎么说呢？现在我有自己的看法……而不只是用维司奇家的看法去看事情。”
薇瓦琪尽力解释，倒使甘特利听得更加茫然。“呃，这是当然的。唔。”他的眼睛望向别处。
“甘特利，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接下来的话，她屡屡吞了回去，但最后终于说了出来，“你应该去别的船才是。”
薇瓦琪可以闻到他因为恐惧而猛然冒出一身大汗，他匆促地对她说道：“哈，别条船哪比得上你呢？像你这样的好船，我为什么不待下去，而要换船呢？”一听就知道他那热诚的语气是装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你想要活命吧。”薇瓦琪很小声地说道，“我总觉得这趟行程的预兆不好，说不定会出事，尤其是我还得独自出航。”
“不准说那种话！”甘特利粗鲁地说道，仿佛在教训没规矩的水手，接着以较平静的声音安慰道，“你不会寂寞的，我就在这儿陪你。我这就去找芬铎来拉小提琴给你听，好不好？”
薇瓦琪不在乎地耸耸肩。反正自己已经跟他讲了，听不听在他。她定定地望着远处大君宫殿的尖锥。
过了一会儿，甘特利离开了。
艾希雅一直很担心坦尼拉船长会认出她，毕竟她曾经与船长之子在冬季宴上跳过舞，虽说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就算那个缤城商人真的看出打杂小弟艾奇亚与艾福隆·维司奇之女艾希雅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他也没有表露出什么迹象，只是挑剔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小子，你看来像是个不错的水手，但是我刚才说过了，我用不着多请人，因为我船上的员额已经补满了。”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这就是结论，再也没得商量了。
艾希雅垂下眼帘。两天前，她就注意到欧菲丽雅号停在港口里。她一看到那艘老活船的银色船壳以及带着笑容的人形木雕，心里就非常感动，那程度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惊讶。她在水边的酒馆随便问问，就问到了她需要的所有消息：那艘活船要回缤城，过不了几天就要开船。艾希雅一听到这消息就下定了决心，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一定要上船。她在码头边磨蹭着不走，用心观察，并耐心等待机会，好跟坦尼拉船长私下说几句话。她的计划很简单：首先试试看能不能请他雇她上船打杂，如果这条路行不通，那她就把真实身份告诉船长，并恳求他顺道载她回家。照她估计，坦尼拉船长应该不至于拒绝才对。但尽管如此，她还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才敢跟着他走向水边的酒馆，并等待他用餐。她站在酒馆的角落等待，直到他吃饱了才走上前。他放下叉子，并往椅背上一靠时，艾希雅便冒了出来。此时她再度鼓起勇气，说道：“阁下，容我说句话。叫我不拿薪水干活我都愿意，我只求能搭船回到缤城。”
坐在椅子上的坦尼拉船长交握双臂抱胸，转身面对着她。“为什么？”他怀疑地问道。
艾希雅低头望着赤脚之间的酒馆地板，咬住嘴唇。她抬起头，望着欧菲丽雅号的坦尼拉船长。“我离开满载号的时候领了薪水……至少现在还剩下一些。我很想早点回家，把钱交给我母亲。”她尴尬地吞了口口水，“免得父母过世，那就迟了。我向母亲保证我会带钱回家，因为爸爸的情况不太好。我一直在探听要回缤城的船，可是我每多耽搁一天不走，花出去的钱就越多。”她再度望着地板，“所以与其继续等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个肯付我薪水的工作，倒不如干脆上欧菲丽雅号干活，不拿薪水也无所谓，这样我到家的时候，钱可能还剩得多一点。”
“我懂了。”坦尼拉船长望着桌上的空盘，悠闲地推开盘子。一时间，他以舌头挑着卡在齿缝中的残屑，什么话也不说。“唔，这的确很可敬，不过我还是得负担你的食物，是吧？再加上在活船上干活跟在其他船上不大一样。活船可是活生生的，况且欧菲丽雅有时候还挺拗的。”
艾希雅咬住嘴唇以免自己笑出来。欧菲丽雅号是缤城最古老的活船之一，说起来是缤城的第一批活船。欧菲丽雅是一艘嚣张的宽肚船，兴致一来，讲话肆无忌惮、荤腥皆可，若是没兴致，则摆出一副不可一世、颐指气使的姿态。人们对欧菲丽雅的形容可多了，而将她形容为“很拗”，可以说是艾希雅听过最客气的讲法了。
“所以在欧菲丽雅号上干活的人光是手脚迅速灵巧是不够的。”坦尼拉船长开始训话了，“还得个性稳定才行。你不能怕欧菲丽雅，也不能让她欺负你。你接触过活船吗，小子？”
“多多少少。”艾希雅坦承道，“在我开始跑船以前常到缤城的北堤去，有时候还跟活船讲讲话。阁下，我很喜欢活船，我是不怕他们的。”
坦尼拉船长清了清喉咙，换了个声调说道：“除此之外，商船也跟屠宰船大不相同。我们航行得比较快，船上比屠宰船干净得多，而且大副若是叫你跑，你就不能用走的。你看你做得来吗？”
“是，我一定做得来。而且我很爱干净，我自己的环境也弄得干干净净。”艾希雅猛点头。
“这个嘛，”船长思索着说道，“你知道，我还是用不着多一个人手。许多人挤破了头，就是想上活船干活，所以就算是你要做的这个打杂小弟的工作，我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找个年纪比较大又有经验的男人来做。”
“我知道，船长。我真的非常感激。”
“既然感激，就要做好。我可是个很严格的船长艾奇亚。说不定我们还没到缤城，你就后悔了。”
“容我说句话，船长，但是我听别人说过你的事情。大家都说坦尼拉船长虽严格，却很公正。”她再度直视着他，“而我可不怕在公正的人底下做事。”
这句奉承话讲得恰到好处，坦尼拉船长听了差点就露出笑容：“那你就去向大副报到吧。大副名叫葛雷·坦尼拉，你就跟大副说，我已经决定录用你了，而且你想把船锚铁链上的铁锈刮个干净。”
“是，船长。”艾希雅答道，但是她只能皱着脸，笑不出来了。要把船锚铁链上的铁锈刮干净可是没完没了的任务，但接着她便提醒自己，能上活船，就算是刮铁锈，也比她在满载号上做过的任何工作都好得多，“多谢船长。”
“那就去吧。”坦尼拉船长和蔼地对她说道。他倾身向前，举起酒杯，挥手叫经过的酒馆小弟帮他添酒。
艾希雅一踏上外头的木板栈道，不禁宽心地吐出一大口气。虽然寒风拂面，但是她却一点也不冷。刚才坦尼拉没有认出自己，想必以后也不会认出来了。一来，像打杂小弟这么低等的帮手是不会常常跟船长打照面的，二来坦尼拉船长既然已经把她当做是“艾奇亚”，那么往后大概会继续这样认为。艾希雅深信，她必定也能通过葛雷·坦尼拉那一关，毕竟打杂小弟艾奇亚的模样跟冬季宴会上的舞伴艾希雅实在差太远了。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成功，心里乐得几乎飞起来。她就要回到缤城了，倘若别人对坦尼拉船长的传言属实，那么她这一趟航程还是可以赚几个钱的。大家都说船长很公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若是看到自己卖力工作，必定不会亏待她。如今她只要去取她的帆布袋，接着扛着帆布袋上船，找个地方挂起她的吊床，明天她就上路回家啰。
她就要再度登上活船了，这个念头使她悲喜交加。欧菲丽雅号不是薇瓦琪号，她不会跟欧菲丽雅号有什么心心相系的感觉。但是换个角度说，欧菲丽雅号也绝对不是什么任由风吹浪推滑行的死木头船。能够再度回到有着灵活反应的船上，真好，况且她也乐得赶快离开这个油腻腻的小镇。
她举步朝她住的那间三流酒馆走去。她今晚就要住在欧菲丽雅号上了，船明天就开航，所以她是没空跟贝笙道别了。何况，她也不知道他人在何处。说真的，说不定他现在都已经跟着哪条船离港了呢。再说，何必找他？她与他各有各的人生路要走，就这么简单。她跟那个男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毫无关系。老实说，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想着他的事情。她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若是看到他，也只会谈起令彼此难堪的话题。 船的经理人办公室既小又闷，对于这么小的房间而言，壁炉里烧的火未免太旺了。跟外面清爽风大的天气比较起来，只让人觉得室内烟雾弥漫。贝笙抓抓领口，强迫自己把手放在大腿上。
“春夕号的船长把找新人的事情托付给我，由此就可以看出船长多么信任我，而我也绝不能辜负船长对我的信任。要是我帮船长雇了个懒散的家伙或是酒鬼，那么春夕号就等于是浪费了时间、金钱，甚至还要赔上人命，所以我选人是很慎重的。”
说到这里，那个矮小的秃头经理人停了下来，吸了一口烟斗，看来好像在等贝笙答复，所以贝笙努力想出一句话，并大着胆子应道：“这个责任很沉重。”
经理人喷出一口黄烟，辛辣的烟雾刺得贝笙眼酸喉咙痛，但是他努力不让对方看出他的不适。办公室门外贴了一张告示，说要找大副，而他就是要拿到这个职务，此外全不在意。春夕号是一条吃水浅的小贸易船，平时在缤城与烛镇之间的水域往来，但是春夕号没有固定航线，要看在这个港口揽到什么样的货，才决定接下来要停泊什么港口——这一点，经理人解释得非常巧妙高明，不过据贝笙推测，春夕号大概跟海盗多有往来，而且买卖的是赃物。贝笙心里有点三心二意，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跟这一行扯上关系。但是说句老实话，他倒很确定自己一点都不想开始工作。不管什么工作，他都不想做。但是他没钱了，辛丁也快没了，所以他非得开始工作不可，而这个工作看起来还过得去。经理人又开始讲话，贝笙努力装出用心倾听的模样。
“……所以他就死啦。真的很可惜，因为他跟我们很多年了。不过，我敢说你一定知道……”他说着又吸了一口烟斗，把烟从鼻子里喷出来，“时间跟潮汐是不等人的，况且船上还有些经不起久存的货，春夕号必须开航，除此之外，我们需要新的大副。听起来，我们刚才谈过的那些水域你都挺熟的，不过你开的价码太高，我们不见得出得起。”
“那你们能出多少？”贝笙直率地问道，露出笑容，以此来软化话锋。他突然开始头痛，那人要是再把烟喷在自己脸上，他大概会吐出来。
“这个嘛。”那人听贝笙这样问，好像有点不高兴。“这当然还得看啰。你是有满载号的船票没错，但你声称自己之前有种种经历，却拿不出证据来。这点我还得考虑一下。”
这个意思就是说，他想再等一等，因为说不定会有那种握有数张船票的人前来应征。“我懂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决定用不用我？”又是个问得过于大胆的问题。话一说出口，贝笙就发现了，不过这些话就是骨碌碌地从他嘴里滚出来，拉都拉不住。他再度露出笑脸，并暗自希望脸上的笑容不像他心里的感觉那么黯淡。
“也许明天早上会决定吧。”
那人再度喷烟的时候，贝笙弯下腰，假装调整裤脚的摺边，直到那人把烟都喷出来之后，他才直起身子，不过眼前仍有一团黄雾在等着他。他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咙：“那么我到时候再回来问问，如何？”他的肚子纠结起来。这一来，他还得再过一天风餐露宿的生活，每多过一天，他就越不可能找到正经工作，毕竟经理人在遴选船上的干部时，对于又饿又脏又没刮胡子的人是看不上眼的。
“是啊，明早再来吧。”那人心不在焉地说道。他已经开始翻动桌上的文件，并把贝笙的事情抛在脑后，“来的时候要有出航的准备，因为如果我们要用你，你得马上上工。再见。”
贝笙慢慢地站起来。“那这不是白讲了吗？你既不肯说要不要用我，又不肯说你要出多少钱，可是一旦你跟我使个眼色，我还得随时准备上工。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这么笨，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吼道，住口，住口，住口！但是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而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若是为失言而道歉，只会使对方更觉得他愚蠢且粗鲁。他试着以较为文明的语气补了一句：“再见了，阁下。我们无法谈成生意，真是遗憾。”
船的经理人看来既受辱又担忧。“等等！”他以几乎可说是恼怒的口气叫道，“等等！”
贝笙停下脚步，转回头望着他，同时挑起一边眉毛，以疑问的眼神望着经理人。
“何必这么匆促呢？”经理人的眼神游移不定，“我看我们就这样吧，我今天就找个时间去满载号问一问，如果他们说你一切都很好，那么我们就照你在满载号上拿的薪水给你起薪，这样很公平了。”
“不，不公平。”既然已经采取强硬的立场，那么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踩住这个立场了，况且他实在不希望经理人跟满载号的任何人聊起他的事情，“之前我在满载号上是三副，可是如果我跟春夕号签了约，那我就是大副了。不是船长，也不是水手。甲板上要是哪里出了问题，大副都要负责的。春夕号也许比满载号小，但是这个工作的职责比较重。商船船员工作得比屠宰船更卖力，跑得也比屠宰船快得多。再说我敢打赌，春夕号若是真有那个身价，那么赚得必定比满载号多得多。所以如果我以大副的身份跟着春夕号出航，那么之前那个大副拿多少钱，我就该拿多少钱。”
“可是之前那个大副跟着春夕号好多年了！”经理人尖叫道。
“我之前在薇瓦琪号上当了多年大副，薇瓦琪号甚至比春夕号大上许多。就这样吧，你就照着之前那个大副的水准付我薪水。我向你保证，他能帮你们赚多少钱，我就能帮你们赚多少钱。”
经理人沉入他的椅子里。“一流的大副都不免自抬身价，你这点倒没少了。”他不情愿地坦承道，“好吧，那你就准备上船，薪水则照大副的水准给。不过我警告你，如果你本事不够，那么船长到了下一个港口就会叫你走路，不管下一个港口有多小。”
“我给你提个更好的办法吧，因为我做人诚实，工作又卖力。”贝笙说道，“我现在就去船上报到。如果春夕号明天就要离港，那么我至少得上船去瞧瞧各项货品有没有绑紧，并趁此让船员们知道往后大副就是我。而这一来，船长也足足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测试我的能耐。他若是觉得我本事不够，就马上叫我走路。这样公平吧？”
他此时让步可说是恰到好处，不早也不晚。他这一说，可让经理人稍微挽回一点自己的尊严。此时经理人深思熟虑地眯着眼睛，点了点头：“这很公平，你知道春夕号泊在哪里吗？”
贝笙咧嘴笑道：“你看我是那种还没看过船是什么模样，就敢找船上工作的人吗？我当然知道春夕号泊在哪里。如果你改变心意的话，就到春夕号来找我吧。不过我看你是不会改变心意了。”
“唔，好吧。那就再见了。”
“再见。”
贝笙离开了经理人的办公室，紧紧关上门。一到了外面，他就感到脚步轻快，因为他现在已经有着落了。他从一处牲畜栏后的干草堆里把他的帆布袋拉出来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昨晚将帆布袋藏在此处，这一袋东西若是被人偷走，那他可就头大了。他打开布袋，匆匆地检查一下，确定袋里的东西一样不少。倒不是说这里头的东西值钱，这些乃是他的家当。他将手伸到袋子最里面。他库藏的辛丁还在，不过藏量已经越来越少了，只是还够用，反正他在当班的时候不会吃辛丁。他从来不在当班的时候吃。他上船之后，大概会把辛丁摆在一边，连沾都不沾吧，毕竟他在薇瓦琪号的时候，即使在上岸自由活动时也是不吃辛丁的。
想到薇瓦琪号便激起一股麻木的痛楚。想想看，他失去了在薇瓦琪号上的职务之后一并失去了多少东西！他努力揣想，若艾福隆没生病，此时会是什么光景。若是艾福隆没生病，那么现在自己必然还在薇瓦琪号上，而艾希雅必定也在船上。一想到她，就生出椎心刺骨之痛。如今他连艾希雅在这个肮脏小镇的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自己就是这样愚蠢又顽固，说真的，那天晚上他实在不该那样大步走开。她说其实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那又如何？那只不过是嘴上讲讲而已，这点艾希雅心里明白，他也心里明白。
其实艾希雅对他认识得才清楚呢，清楚到她再也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了。
贝笙停下脚步，放下帆布袋，拿出剩下的辛丁。他掰了一小片塞到嘴里。分量不多，只够让他在好好地吃一顿船上的伙食之前看起来有精神一点而已。奇怪啊，一个人一连几天都几乎空着肚子睡觉之后，连船上的干粮饼和咸味啤酒都觉得是珍馐了。一时间，辛丁带来的感觉非常刺激，不过贝笙用舌头将它挪到比较好的位置，也就好了。他深吸一口气，让空气纾解口中的苦涩感，并觉得整个人变得更加敏锐。他再度将帆布袋背在肩头上，朝码头走去。
再度有个着落真好，况且跟着春夕号航行一定很有趣。之前他虽然常常乘着薇瓦琪号在内海路来来去去，却很少在内海路的港口停泊。这是因为维司奇船长通常是在哲玛利亚城以南的地方进货，所以贝笙去过南方的数十个颇具异国风情的小港口。如今他又要重新认识内海路的景况了，未来想必很有趣。贝笙纳闷着，不知道内海路还有人记得他这个人吗？ 在温德洛的感觉里，中午来了又过，至少他的胃是这么说的。他又摸了摸脸，低头望望指尖。新刺青渗出的液体摸起来黏黏的。他纳闷着，不知道这刺青看起来是什么模样？他虽看得到同处于此地的人脸上都刺有一式的绿色徽章，但他就是无法想象自己脸上多了这个刺青的模样。他们都是奴隶，看到他们脸上有了刺青还不至于太过意外，然而他可不是奴隶。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父亲应该会来这儿救他的。此时温德洛猛然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么离谱，梦想顿时破碎。昨天，这些人的脸庞也都跟他一样，干干净净的。他们跟他一样，都是新近才沦落至此，可他就是想象不出自己身为奴隶是什么光景。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过了一阵子，他听到声响，远处传来人群嗡嗡的响声，还有提高音调喊叫的声音，但是一直没人来看他们。最后总算有一个懒散的巡逻卫兵经过。
温德洛清了清喉咙，没人因此而转头看他，但他还是开口了：“为什么这儿都没有买主？别处都有买主来回走动、购买奴隶。”
那个肮脏的少年疲倦地说道：“你说的一定是关地图脸的地方，那些地图脸差不多只要有人肯出价就卖出去了。至于有技艺的奴隶则是一团一团地买走，日后再租出去赚钱，所以这种奴隶会整团送去拍卖，以便卖个好价钱。而新奴隶嘛，”那人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他接下去说时，声音变得有点嗄哑，“像我们这样的新奴隶也会送去拍卖，这规矩称为‘慈悲法’。有时候，家人朋友会把人买下来，再还他自由。我以前总觉得这挺好玩的，并且常常伙同朋友们到拍卖场去标新奴，我们为的不是要买人，只是为了一路哄抬价钱，然后看着新奴的父兄吓出一身汗。”他突然又清了清喉咙，转头望着牢房的角落，“以前我从没想到我会落到这个地步。”
“也许你朋友会把你买下来。”温德洛轻声劝道。
“你何不闭上嘴，免得我打落你一嘴牙齿？”那少年对他怒吼道。温德洛猜测，他大概是没有肯出价将他标下来的亲戚或朋友吧。别说是那少年，这牢房里的其他人看来也都没指望了。这其中有个年纪过了中年的女人，从那面容看来，她平常总是笑脸迎人，但今天脸却垮得笑不出来，她坐在干草上，无助地前后摇动。另外有两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来岁，穿着务农的粗布衣裳。这两人并坐在一起，默默无语，眼神空洞。据温德洛猜测，他们俩不是兄弟就是朋友。牢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的年纪难以断定，看来是梦想幻灭，过了不少苦日子。她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时时刻刻都眯着，嘴边有一处疾病造成的溃疡。
他们前来把这一栏奴隶带走时，短暂的冬日已经快要结束了。这两人都是生面孔，温德洛之前没见过。他们都带着短棒，又带来一条厚重的长铁链。他们将奴隶的镣铐从地上的锁眼中解下来，改扣到铁链上，不久便集了一串奴隶。“那边。”其中一人吩咐道，另外那人则连话都懒得说，干脆就重重地给温德洛一棒，催他走快一点。
温德洛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实在很不愿像牲口一般被人送上拍卖场，但另一方面，过去这几天来一直悬心不下，他也累了，就算他无从控制未来的命运，至少今天总算会有个着落。他将铁链抓在手里，踉跄地跟在别人身后走。他边走边张望，但是这里实在没什么看头。他们经过的奴隶栏位大多都空无一人。群众的吵闹声越来越大。突然之间，他们便走进了一处开阔的庭院里。这庭院周围尽是一个个奴隶棚子，中间有个如绞刑台一般，一阶一阶高上去的高台。高台前站了一群人，他们对台上的奴隶评头论足，并不时开怀畅饮、谈笑风生——再顺便买几个奴隶。温德洛突然闻到洒出来的啤酒，以及肉烤得肥嫩、香喷喷的味道，原来是有一些卖食物的摊贩在人群间穿梭。温德洛瞄到高台的另外一侧有一排刺青摊位，每个摊位都忙碌得很。
这真是个生气蓬勃的市场啊，温德洛心想。想也知道，其中必定有些人今天一大早就起床，左盼右盼地就是等待这一刻。或者是在城里待了一天，探望朋友、谈谈生意，然后就顺便散步到拍卖场来，看看今天有什么新鲜货色。
拍卖官还在处理台上的前一批人，所以他们就先待在台阶底下等着。好几个严肃的买家挤上前，好好地将他们端详了一阵，吼着向带领他们前来的那两个帮手问话，诸如年纪大小、牙齿状况、过去经历等。说来好笑，那两个帮手听了买家的问题，再照样向奴隶问上一遍，仿佛奴隶既听不见也听不懂买家在问什么似的。有个人问到温德洛的年纪。“十四。”他平静地答道。
那买家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看他只有十二。把他的袖子卷上去，让我们瞧瞧。”那帮手随即把温德洛的袖子卷上去。“唔，还有点肌肉嘛。你会做什么工作，小子？打扫厨房？切鸡肉？”
温德洛清了清喉咙。要说什么才好呢？之前他听人说，技艺好的奴隶受到的待遇会比较好，所以他最好是把所有的牌都亮出来。“我受过教士的训练，我在果园工作过，我会做镶嵌玻璃画。我既识字，也会写字，还会算术。而且我以前做过船上的打杂小弟。”他不情愿地添上最后这一句。
“自以为是。”那买家冷笑道，他对身旁的同伴摇着头说道，“这种人最难训练，还没入门，就自以为什么都懂。”
温德洛还在考虑要如何回答时，突然铁链一拉使他回过神。原来别人已经爬上台阶，于是他踉跄地跟上去。一时间，他只能专心踏上陡峭的阶梯，并小心不要因为双踝之间的铁链太短而绊倒。最后他站上了点着火炬的木制高台，与其他奴隶并肩站成一排。
“新奴隶，新鲜的奴隶，还没染上恶习，若想在他们身上看到什么坏习惯，还得劳烦各位亲自教导哪！”拍卖官流利地吹嘘道，人群中响起几声咯咯的假笑声。“好啦，瞧瞧这儿有什么货色，各位亲眼轮流瞧瞧，看看要先标哪一个。这儿有几个粗壮的人手，适合在牧场、田地或是仓库使唤；有个好心的老祖母，用来看住家里的小孩子最适合；还有这个女人，看来之前吃了点苦，但是还有好些年可用；还有几个活泼、健壮的小子，年纪还轻，要教他们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啦，各位要先从哪一个标起？别客气，叫一声，让我知道你们中意哪一个。”拍卖官说着，做了个欢迎的手势，邀请台下的群众开价。
“玫雯！那个老妇！三枚银块！”温德洛发现人群里有个脸上非常焦急的年轻女子，大概是玫雯的女儿或是年轻的朋友。站在温德洛身边的那个老妇举手掩面，看不出此举到底是羞于见人，还是她不敢大胆期望。温德洛觉得他的心脏快要爆出来了。然而就在此时，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踪影，他的心脏不但没有爆开，反而雀跃起来。他父亲身材颀长、发色漂亮，使他站在人群中时特别突出，那人形仿佛在召唤着温德洛：回家吧！回到安全的家吧！他父亲正在跟身后的谁讲话。
“父亲！”温德洛叫道。凯尔·海文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高台。温德洛看到他父亲身后的人是屠戈，他甚至以手遮口，表现出很惊讶的模样，而且还装得很像。一名帮手以短棍重击温德洛的肋骨。
“闭嘴，等轮到你再说。”那人对他吩咐道。
温德洛几乎没感觉到那重击的力道，也没听到那人讲的话，他只顾拿眼睛直盯着他父亲的脸，并且以脸色恳求父亲。在这重重叠叠的人群之中，他父亲的脸显得既小又远，再加上天色渐暗，所以看不出他父亲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眼睛盯着父亲，心里祈求莎神保佑，他心里并未形成什么字句，纯粹只是生出恳求莎神大发慈悲的意念。他见到他父亲转头匆促地跟屠戈商量什么话。温德洛不禁纳闷道，这一天都快结束了，他父亲还有余钱买下他吗？但是他一定还有钱可花，要不然他早就带着他买到的奴隶回船去了。温德洛想要挤出一个颇具信心的笑容，却笑不出来。他父亲现在是什么感觉？他是愤怒、宽心、羞愧，还是怜悯？他笃定地告诉自己，父亲现在有什么感觉都无所谓了。父亲都看到自己了，总不会不把他买回去吧。父亲真会那么狠心吗？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回家去时，他母亲会怎么说？
不过母亲大概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父亲只要一字不提就行了——这事情父亲做得出来。如此一来，母亲不但没什么好说的，可能连儿子失踪于哲玛利亚城都不会知道。
拍卖官将鞭子往身前的桌子上一甩。“成交！”他喊道，“十枚银块成交。漂亮小姐，你可以把她带走了。好，接下来要标谁？来嘛，这几个奴隶还挺像样的。瞧瞧他们这一身肌肉，用来做农庄的工作最好了。各位农家，再过几个月就要春耕了，现在准备人手绝不嫌早！”
“父亲！求求你！”温德洛喊道，然后便瑟缩了一下，因为那帮手又打了他一棍。
凯尔·海文慢慢举起一手：“五个铜板，买那个小子。”
众人听到这个价钱出得这么没行情，不禁哄堂大笑。五个铜板是用来买碗汤的水准，不是用来买奴隶的。那拍卖官缩了一下，将手捂在胸口。“五个铜板？”他假装忧郁地问道，“噢，年轻人啊，你干了什么好事，惹得老爸这么生气啊？好，有人从五个铜板开始出价，那我们就由此起跳。还有没有别人对这个‘五铜板奴隶’有兴趣？”
人群中有个声音问道：“能识字，也能写字，还会算术的是哪一个？”
温德洛噤口不语，不过一名卫兵充满希望地应道：“就是这一个。他之前受过教士的训练，还说他会做镶嵌玻璃画。”
别的倒罢了，但是年纪这么小的人竟声称自己会做镶嵌玻璃画，众人都不大相信。“一个铜板！”有个人笑着出价。
“两个铜板！”
“站好站直。”那卫兵对温德洛吩咐道，然后又用短棒一戳，要他乖乖听令。
“三个铜板。”他父亲绷着脸说道。
“四个铜板！”笑着叫出这一声的是一名站在人群边缘的少年，他一边跟同伴们推挤，一边瞧瞧温德洛，再瞧瞧他父亲，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要是他父亲察觉到他们在玩什么把戏，那可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了。
“两枚银块。”有个女人的声音叫道。她显然以为只要一下子将价钱抬高，就可以迅速成交。温德洛后来才知道，即使对于没什么前途的新奴而言，两枚银块的价码还是很低的，但这价码总算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两枚银块！”拍卖官热切地喊道，“乡亲朋友们，我们现在可把这个年轻人当一回事了。他识字，也会写字，还会算术！他还声称会做镶嵌玻璃画，但是这点就无法确定真假啰，是不是？好用的年轻人哟，日后一定会长高，因为他是不可能缩小的。好管教、好训练的少年哟。有没有人要出三枚银块的？”
是有人出价三枚银块，不过这人既不是温德洛的父亲，也不是那一群起哄的少年。价格炒高到五枚银块之后，真正有心要买的买家便摇摇头，继续去审视其他等待标售的商品了。人群边缘的那群少年继续出价，直到他父亲派屠戈去找他们为止。屠戈对他们怒目而视，不过温德洛清楚地看到屠戈给他们一把零钱，以免他们继续哄抬价格。啊，原来起哄的人是为了这个。
过了一会儿，他父亲以七枚银块外加五个铜板将他买下来。他们将他从人链中解下，然后像牵牛般地牵着他的镣铐走下台阶，交给在台阶边等待的屠戈。他父亲竟没有亲自上前领回他，使他心里顿时生出千百种疑虑。他将手腕伸向前，要屠戈解开他的镣铐，但是屠戈不但假装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意图，反而还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自己真的跟其他奴隶没什么两样，屠戈则真的像刚买下奴隶的主人似的。“镶嵌玻璃画，嗯？”屠戈讽刺道。他这么一说，站在台阶边的帮手和闲晃的人都大笑起来。接着屠戈拽起温德洛双手手铐之间的短链，拖着他往前走。温德洛走得踉踉跄跄，他的脚踝仍被铁链锁在一起。
他们一离开人群之后，温德洛便对屠戈说道：“把铁链打开。”
“好让你有机会再度逃走？才不咧。”屠戈咧嘴笑着答道。
“你没跟我父亲说我被关在这里，对不对？你要等到最后一刻，这样我脸上才会刺上刺青，然后我父亲就不得不买个奴隶回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屠戈和蔼地答道，他今天心情好得很，“换作我是你，父亲碰巧在拍卖场待了这么久，又看到你、把你买下来，就该感激涕零了。我们明天就要开航，你知道吧。船上的货舱都装满了，所以他只是想来这儿挑几个便宜划算的货色，谁料却买到了你。”
温德洛闭口不言，心里则不断争辩着到底该不该把屠戈的行径告诉父亲。他若是说了，父亲会不会怪他爱发牢骚，甚至根本就不相信他所说的呢？天色渐暗，但温德洛仍努力地在周遭人群中搜寻他父亲的脸孔。父亲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愤怒？宽心？温德洛发现自己的心情既恐惧又感激。
最后他的确找到父亲的脸了。他站得远远的，根本没有朝他与屠戈这个方向看。他好像在出价以竞标那两个农庄工人。他连朝这个身系铁链的儿子望一眼都没有。
“我父亲在那边。”温德洛对屠戈指出，顽固地站住脚，“我想在回船之前先跟他说几句话。”
“算啦，”屠戈高兴地叫温德洛打消念头，“我看他可不想跟你讲话。”说着说着，他便高兴地咧嘴笑了起来，“而且他也看出了你不是做大副的料，所以等到他叫甘特利接任船长的位子时，你也甭想升任大副了。老实说，他现在可把我当做大副的首选哩。”屠戈得意洋洋地说道，仿佛认为温德洛听了这话会很吃惊似的。
温德洛不肯再走：“我现在就要跟我父亲说话。”
“不行。”屠戈干脆地答道。他的肌肉成团，结实健壮，一下子就化解了温德洛的抵抗，“要用走的，还是用拖的，对我来说都一样。”屠戈笃定地对他说道，眼睛四处巡梭，越过一群挡住视线的人群眺望出去。“啊。”屠戈突然叫道，然后便拉着温德洛大步走出去。
他们在一个刺青的架人台之前停了一下。架人台上有个晕厥的女子，刺青师正在把她的颈圈解下来，而买下那女子的买主则不耐烦地扯着她的手铐脚镣，催促她赶快随他而去。那刺青师抬起头望着屠戈，点点头。“凯尔·海文的标志？”那人指着温德洛的方向，和蔼地问道。看这光景，就知道先前屠戈与这个刺青师做了不少生意。
“这个不刺海文的标志。”屠戈说道，温德洛顿时松了一大口气。照他看来，可能是必须在这个摊子上买个代表重获自由的饰品或是标记之类的。说起来，要额外花这个钱，他父亲一定是不高兴的。他已经开始想，能不能用什么轻柔的办法去掉脸上这个刺青。要去掉刺青，痛楚必然是少不了的，不过这一段不幸的遭遇越早抛在脑后越好。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等到父亲肯跟他一谈，他一定诚恳地向他保证，自己会好好地待在船上干活，直到他年满十六岁为止。也许他应该趁此接受莎神赋予自己的任务了。说不定他还可以趁这个机会跟父亲和解，毕竟所谓的教士生涯乃是一种人生态度，而不是非得待在什么场所不可。他可以找个办法，继续在薇瓦琪号上研究莎神的道理。况且他还发现自己其实也很想回到薇瓦琪身边。一想起她，温德洛唇边不禁浮出一抹微笑。之前自己弃她而去，现在要想个办法弥补回来才行，他得劝薇瓦琪说——
屠戈从温德洛身后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强拉到颈圈里，而刺青师随即将颈圈锁紧。这下子温德洛慌了，他扭来扭去，结果只是使颈圈勒得更紧。这颈圈夹得太紧了，他努力地站着不动，一心只想要呼吸，却吸不到足够的空气，更无法告诉他们自己吸不到空气，就快要晕倒了。在朦胧之间，他听见屠戈说道：“照这只耳环的样子在他脸上刺个刺青，他以后就是这艘船的奴隶啰。这可是哲玛利亚城历史上第一艘替自己买了个奴隶的活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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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拉住他的一只手，将他的手臂扭成奇怪的角度，所以他在疼痛之余，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往前直走或转弯。当他还在因为被他们抓住而感到讶异，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牢牢地按在刺青用的架人台上了。“放松一点。”其中一人粗暴地对他吩咐道，同时将他的手铐紧扣在架人台的钩环上。温德洛赶紧将手腕抽回来，希望来得及在他们放下插鞘之前逃走。但是他这一抽，只是让双腕破皮，因为插鞘早就插下去了。接着他们迅速令他拱起背，并将他的手腕和脚踝都锁在一起。其中一人轻轻一推，温德洛的头便被送入了竖立在架人台上的镶皮颈圈中，另外一人再束紧皮带，于是他的脖子便牢牢地绷在颈圈里，紧得几乎要窒息了。像他这样拱背的姿态，就连要深呼吸一口也难，而束紧的颈圈则使他连短促地喘气呼吸都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办到。温德洛在朦胧中想道，这些人将他上架固定，就像是农庄的人在阉割小牛时那样有效率。他们不但效率高，其无情的态度与精准的力道也与阉割小牛的人无二。温德洛怀疑他们在做这种事情时大概也不会流汗吧？“大君的纹章。”有个人对刺青师说道。那刺青师点点头，将含在嘴里的辛丁换了个位置。
“我的血肉非来自于我。我绝不在我的血肉上穿洞以佩戴珠宝，绝不污染我的皮肤，且脸上绝不上妆。因为我乃是莎神所创，这乃是莎神所创的原样。我的血肉不属于我，所以不得擅加装饰。”温德洛为了以气音背诵出这一段经文，差点断了气，不过他还是尽力讲出来，并祈祷那个刺青师会听到这段话。
那刺青师朝旁边吐了一口口水，口水里含着血丝。这个人因为吃辛丁而满嘴溃疡，却仍照吃不误，这么看来，他的辛丁瘾是很重的了。“这哪是什么莎神的血肉，这是大君的血肉啊。”那人自以为幽默地说道，“好啦，大君的纹章我闭着眼睛都刺得出来。你别动，这样比较快，也不会那么痛。”
“我父亲……就要来……赎我了。”他挣扎着讲出这几个极其重要的字眼。
“你父亲太迟啦。现在别动。”
若是头没有乱动反抗，算不算是默认了刺青师的渎神言语呢？但是温德洛根本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第一针刺歪了，没刺在脸颊上，反而刺进了他的鼻子里。温德洛竭力叫喊、抽动。刺青师利落地在他后脑勺揍了一拳，粗暴地命令他：“别动！”
温德洛闭眼，咬紧下巴。
“唉，我最讨厌人把脸皱成这样子，这一脸皱纹叫我怎么下手？”那刺青师不屑地喃喃说道，但接着便迅速动手了。先刺个十几针，擦掉血，抹上刺激的绿染料，再刺个十几针，擦血，上色，如此反复。温德洛只觉得每次呼吸所吸入的空气都越来越少，他昏沉沉的，一方面怕自己会晕厥，另一方面又因为这一耻辱而感到气愤。真是奇怪，若是昏倒了，有什么好羞耻的？下手残害他面容的毕竟是他们啊！还有，他父亲到哪里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来？难道他不知道若是迟来，他儿子会有什么下场吗？
“好了。你别伸手去摸，也别伸手去抓，要不然会痛得更厉害。”有个遥远的声音在他耳边吼道。“他的做好好了。把他弄走，带下一个上来。”
好几只手解开了他的颈圈和手铐脚镣，然后再度扭着他的手臂，强迫他乖乖地走到另一个地方。温德洛的脚步踉跄，连连深呼吸。他的目的地原来是另一个棚子里的栏位。他告诉自己，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因为他父亲不可能把他丢在这里，任由他被人刺上刺青、送去拍卖。抓着温德洛的人将他丢在一个专门关新奴的栏位里，此处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五个新奴，每个人脸上都有个肿胀的绿色刺青。
那些人把温德洛的镣铐扣在地上的锁眼里之后便离去了。他们一放开他的手臂，他便举手摸脸。他小心地碰了一下，感觉到皮肤肿胀渗汁。有一道带着血丝的液体慢慢地滑过脸上，再从下巴上滴下来，但是他手边没什么东西可以按住伤处止血。
他瞪着其他的奴隶，顿时意识到，自从离开刺青师那儿之后，他就没有讲过一个字。“接下来会怎么样？”他昏沉地向他们问道。
一名高高瘦瘦、正在以肮脏的指头挖鼻子的青年以嘲讽的语调应道：“把我们送去卖掉啊，之后我们就得做一辈子奴隶。除非你杀了人，然后逃走。”那阴郁的青年说得像是要反抗命运，不过温德洛听得出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毕竟如今他唯一的抗拒手段只剩下言语。其他奴隶则消沉到连出言反抗的精力都没有了，那些不管是站着、坐着或是倚着墙壁的人均颓丧地等待接下来的进展。像他们这样的状况温德洛是见过的，受伤严重的人往往如此。如今什么指望都没有了，所以他们干脆坐着或是眼神空洞地眺望，有时候还会发抖。
“我不相信。”他听到自己低声说道，“我真不相信屠戈竟没把我的事情告诉父亲。”接着他纳闷之前自己怎么会深信屠戈必会传递消息。他是怎么了，怎么笨成这样？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命运托给那个以看人受苦为乐的粗暴白痴？为什么他不传话给父亲？为什么他不第一天就请管理人传话？想到这里，他不禁要问，当初他为什么要离船？船上真的有那么糟吗？若是在船上，那么他至少有个指望，毕竟两年的期限一到，他就不必再受父亲的管束。如今，他沦为奴隶，不但永远看不到尽头，也没有薇瓦琪支撑着他熬过去。一想到薇瓦琪，他心底便爆发出难忍的孤寂感。他背叛了薇瓦琪，所以现在才会沦为奴隶。这是真的，他现在是奴隶了。从今以后，永远都是奴隶，不得翻身。他蜷缩着躺在肮脏的干草上，将膝盖缩至胸前。他似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风的怒吼。
她货舱里的敲打、锯木等改装工程终于完成了，如今薇瓦琪号已经改装成不折不扣的运奴船了。今天是装载补给的最后一天，从明天开始，就要开始上“人货”。温德洛已经离开，那么装货之后，她便不得不孤零零地离开哲玛利亚，到时候，港口烂泥里还会浮起几条海蛇与她一起同行。从此以后，她就得与海蛇为伍了。昨天深夜，港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可是却有一条小海蛇浮起来，绕着泊在港里的运奴船游来游去。那海蛇凑近薇瓦琪时，抬头以戒备的目光盯着她，不知怎地，那海蛇的目光竟吓坏了她，吓得她连叫人来赶蛇都发不出声。要是当时温德洛在船上，那么至少他会察觉到她的恐惧，并到前甲板来察看。薇瓦琪打断自己的心思，不准自己再想温德洛。从今以后，她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她内心充满了失去亲人的伤痛，但是她当做那伤痛不存在，不愿受那影响。今天天气真是好啊。她东摇西晃，听着海浪拍打她船壳的声音。好平静哪。
“船？薇瓦琪？”
她慢慢转头，一看，原来是甘特利。他在前甲板上，倚着船栏跟她说话。
“薇瓦琪，麻烦你别再摇了，行不行？你这一摇，摇得全船人心惶惶。今天我们少了两个人手，一放他们上岸去自由活动，他们就不回来了。我猜他们大概是被你吓到了。”
吓到。孤寂隔绝的心情有这么吓人吗？除了她之外就没人看到的海蛇有这么吓人吗？
“薇瓦琪，我现在就去找芬铎来拉提琴给你听。我今天有几个小时的空闲，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会利用这个时间上岸去找温德洛的下落。我向你保证。”
难道他们认为这样就能让她高兴起来？难道他们以为，只要他们找到温德洛，把他拖回她身边，她就会变得满足又温驯？不过凯尔大概对此深信不疑。就是因为他笃信于此，所以当初才硬把温德洛带上船。凯尔只知道一味胁迫，根本不管人心的向背。
“薇瓦琪，”甘特利以绝望的声音恳求道，“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别再摇了？今天海面上平静无波，港口里的每一艘船都静止不动，只有我们例外。求求你。”
薇瓦琪觉得甘特利很可怜。他是个很不错的大副，航海的技术也是一流，这并非他的错，所以论理他不应该吃这个苦头。
但是话说回来，这也不是她的错，她也不该吃这苦头。
薇瓦琪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情。甘特利是个挺不错的水手，跟他稍微解释一下是应该的。“我快抓不住我自己了。”她开口道，然后便察觉到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她重新尝试说道：“要是我知道有人会回来，那我还不难抓住自己，但是我知道没有人会回来，所以我就越来越掌握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于是我就开始想……不，不是想，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只是我们活船又不睡觉，怎么做梦？可那就像是梦境一般，而在那个梦境里，我不是现在的我，而是成了别的……当那些海蛇一碰到我，那梦境的感觉就更为强烈。”
甘特利听了薇瓦琪的解释反而显得更加忧虑。“海蛇吗？”他怀疑地应道。
“甘特利，”薇瓦琪以弱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甘特利，港口里有海蛇，它们都藏在水底的软泥里。”
甘特利吸了一口气，叹了出来。“这你之前就跟我讲过。可是薇瓦琪，除了你之外，大家都没看到海蛇的踪影，所以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弄错了？”他停顿了一下，期待着薇瓦琪的应和。
薇瓦琪别过头，不再望着他：“要是温德洛在这里，他一定感觉得到这里有海蛇。他一听就知道我不是在胡说八道。”
“唔，”甘特利勉强地应道，“但恐怕他现在不在这里。我知道你因此而心情郁闷，说不定还因此而有点恐惧。”甘特利又顿了一下，现在他的语调仿佛在哄骗受到惊吓的小孩子，“好吧，也许这底下真的有海蛇。但果真如此，我们又能拿它们怎么办？海蛇又不来侵扰我们，所以我们也应该对它们置之不理，你说对不对？”
薇瓦琪转头望着甘特利，但他却不敢与她四目相对。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认为海蛇是她想象出来的？甚至认为她因为温德洛弃船而去，所以发了狂？她平静地说道：“甘特利，我并没有疯。我这样孤零零的，真的很……难受。但是我并没有发疯。不但没疯，说不定还看得比过去更为清楚。怎么说呢？现在我有自己的看法……而不只是用维司奇家的看法去看事情。”
薇瓦琪尽力解释，倒使甘特利听得更加茫然。“呃，这是当然的。唔。”他的眼睛望向别处。
“甘特利，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接下来的话，她屡屡吞了回去，但最后终于说了出来，“你应该去别的船才是。”
薇瓦琪可以闻到他因为恐惧而猛然冒出一身大汗，他匆促地对她说道：“哈，别条船哪比得上你呢？像你这样的好船，我为什么不待下去，而要换船呢？”一听就知道他那热诚的语气是装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你想要活命吧。”薇瓦琪很小声地说道，“我总觉得这趟行程的预兆不好，说不定会出事，尤其是我还得独自出航。”
“不准说那种话！”甘特利粗鲁地说道，仿佛在教训没规矩的水手，接着以较平静的声音安慰道，“你不会寂寞的，我就在这儿陪你。我这就去找芬铎来拉小提琴给你听，好不好？”
薇瓦琪不在乎地耸耸肩。反正自己已经跟他讲了，听不听在他。她定定地望着远处大君宫殿的尖锥。
过了一会儿，甘特利离开了。
艾希雅一直很担心坦尼拉船长会认出她，毕竟她曾经与船长之子在冬季宴上跳过舞，虽说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就算那个缤城商人真的看出打杂小弟艾奇亚与艾福隆·维司奇之女艾希雅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他也没有表露出什么迹象，只是挑剔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小子，你看来像是个不错的水手，但是我刚才说过了，我用不着多请人，因为我船上的员额已经补满了。”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这就是结论，再也没得商量了。
艾希雅垂下眼帘。两天前，她就注意到欧菲丽雅号停在港口里。她一看到那艘老活船的银色船壳以及带着笑容的人形木雕，心里就非常感动，那程度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惊讶。她在水边的酒馆随便问问，就问到了她需要的所有消息：那艘活船要回缤城，过不了几天就要开船。艾希雅一听到这消息就下定了决心，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一定要上船。她在码头边磨蹭着不走，用心观察，并耐心等待机会，好跟坦尼拉船长私下说几句话。她的计划很简单：首先试试看能不能请他雇她上船打杂，如果这条路行不通，那她就把真实身份告诉船长，并恳求他顺道载她回家。照她估计，坦尼拉船长应该不至于拒绝才对。但尽管如此，她还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才敢跟着他走向水边的酒馆，并等待他用餐。她站在酒馆的角落等待，直到他吃饱了才走上前。他放下叉子，并往椅背上一靠时，艾希雅便冒了出来。此时她再度鼓起勇气，说道：“阁下，容我说句话。叫我不拿薪水干活我都愿意，我只求能搭船回到缤城。”
坐在椅子上的坦尼拉船长交握双臂抱胸，转身面对着她。“为什么？”他怀疑地问道。
艾希雅低头望着赤脚之间的酒馆地板，咬住嘴唇。她抬起头，望着欧菲丽雅号的坦尼拉船长。“我离开满载号的时候领了薪水……至少现在还剩下一些。我很想早点回家，把钱交给我母亲。”她尴尬地吞了口口水，“免得父母过世，那就迟了。我向母亲保证我会带钱回家，因为爸爸的情况不太好。我一直在探听要回缤城的船，可是我每多耽搁一天不走，花出去的钱就越多。”她再度望着地板，“所以与其继续等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个肯付我薪水的工作，倒不如干脆上欧菲丽雅号干活，不拿薪水也无所谓，这样我到家的时候，钱可能还剩得多一点。”
“我懂了。”坦尼拉船长望着桌上的空盘，悠闲地推开盘子。一时间，他以舌头挑着卡在齿缝中的残屑，什么话也不说。“唔，这的确很可敬，不过我还是得负担你的食物，是吧？再加上在活船上干活跟在其他船上不大一样。活船可是活生生的，况且欧菲丽雅有时候还挺拗的。”
艾希雅咬住嘴唇以免自己笑出来。欧菲丽雅号是缤城最古老的活船之一，说起来是缤城的第一批活船。欧菲丽雅是一艘嚣张的宽肚船，兴致一来，讲话肆无忌惮、荤腥皆可，若是没兴致，则摆出一副不可一世、颐指气使的姿态。人们对欧菲丽雅的形容可多了，而将她形容为“很拗”，可以说是艾希雅听过最客气的讲法了。
“所以在欧菲丽雅号上干活的人光是手脚迅速灵巧是不够的。”坦尼拉船长开始训话了，“还得个性稳定才行。你不能怕欧菲丽雅，也不能让她欺负你。你接触过活船吗，小子？”
“多多少少。”艾希雅坦承道，“在我开始跑船以前常到缤城的北堤去，有时候还跟活船讲讲话。阁下，我很喜欢活船，我是不怕他们的。”
坦尼拉船长清了清喉咙，换了个声调说道：“除此之外，商船也跟屠宰船大不相同。我们航行得比较快，船上比屠宰船干净得多，而且大副若是叫你跑，你就不能用走的。你看你做得来吗？”
“是，我一定做得来。而且我很爱干净，我自己的环境也弄得干干净净。”艾希雅猛点头。
“这个嘛，”船长思索着说道，“你知道，我还是用不着多一个人手。许多人挤破了头，就是想上活船干活，所以就算是你要做的这个打杂小弟的工作，我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找个年纪比较大又有经验的男人来做。”
“我知道，船长。我真的非常感激。”
“既然感激，就要做好。我可是个很严格的船长艾奇亚。说不定我们还没到缤城，你就后悔了。”
“容我说句话，船长，但是我听别人说过你的事情。大家都说坦尼拉船长虽严格，却很公正。”她再度直视着他，“而我可不怕在公正的人底下做事。”
这句奉承话讲得恰到好处，坦尼拉船长听了差点就露出笑容：“那你就去向大副报到吧。大副名叫葛雷·坦尼拉，你就跟大副说，我已经决定录用你了，而且你想把船锚铁链上的铁锈刮个干净。”
“是，船长。”艾希雅答道，但是她只能皱着脸，笑不出来了。要把船锚铁链上的铁锈刮干净可是没完没了的任务，但接着她便提醒自己，能上活船，就算是刮铁锈，也比她在满载号上做过的任何工作都好得多，“多谢船长。”
“那就去吧。”坦尼拉船长和蔼地对她说道。他倾身向前，举起酒杯，挥手叫经过的酒馆小弟帮他添酒。
艾希雅一踏上外头的木板栈道，不禁宽心地吐出一大口气。虽然寒风拂面，但是她却一点也不冷。刚才坦尼拉没有认出自己，想必以后也不会认出来了。一来，像打杂小弟这么低等的帮手是不会常常跟船长打照面的，二来坦尼拉船长既然已经把她当做是“艾奇亚”，那么往后大概会继续这样认为。艾希雅深信，她必定也能通过葛雷·坦尼拉那一关，毕竟打杂小弟艾奇亚的模样跟冬季宴会上的舞伴艾希雅实在差太远了。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成功，心里乐得几乎飞起来。她就要回到缤城了，倘若别人对坦尼拉船长的传言属实，那么她这一趟航程还是可以赚几个钱的。大家都说船长很公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若是看到自己卖力工作，必定不会亏待她。如今她只要去取她的帆布袋，接着扛着帆布袋上船，找个地方挂起她的吊床，明天她就上路回家啰。
她就要再度登上活船了，这个念头使她悲喜交加。欧菲丽雅号不是薇瓦琪号，她不会跟欧菲丽雅号有什么心心相系的感觉。但是换个角度说，欧菲丽雅号也绝对不是什么任由风吹浪推滑行的死木头船。能够再度回到有着灵活反应的船上，真好，况且她也乐得赶快离开这个油腻腻的小镇。
她举步朝她住的那间三流酒馆走去。她今晚就要住在欧菲丽雅号上了，船明天就开航，所以她是没空跟贝笙道别了。何况，她也不知道他人在何处。说真的，说不定他现在都已经跟着哪条船离港了呢。再说，何必找他？她与他各有各的人生路要走，就这么简单。她跟那个男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毫无关系。老实说，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想着他的事情。她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若是看到他，也只会谈起令彼此难堪的话题。
“春夕号的船长把找新人的事情托付给我，由此就可以看出船长多么信任我，而我也绝不能辜负船长对我的信任。要是我帮船长雇了个懒散的家伙或是酒鬼，那么春夕号就等于是浪费了时间、金钱，甚至还要赔上人命，所以我选人是很慎重的。”
说到这里，那个矮小的秃头经理人停了下来，吸了一口烟斗，看来好像在等贝笙答复，所以贝笙努力想出一句话，并大着胆子应道：“这个责任很沉重。”
经理人喷出一口黄烟，辛辣的烟雾刺得贝笙眼酸喉咙痛，但是他努力不让对方看出他的不适。办公室门外贴了一张告示，说要找大副，而他就是要拿到这个职务，此外全不在意。春夕号是一条吃水浅的小贸易船，平时在缤城与烛镇之间的水域往来，但是春夕号没有固定航线，要看在这个港口揽到什么样的货，才决定接下来要停泊什么港口——这一点，经理人解释得非常巧妙高明，不过据贝笙推测，春夕号大概跟海盗多有往来，而且买卖的是赃物。贝笙心里有点三心二意，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跟这一行扯上关系。但是说句老实话，他倒很确定自己一点都不想开始工作。不管什么工作，他都不想做。但是他没钱了，辛丁也快没了，所以他非得开始工作不可，而这个工作看起来还过得去。经理人又开始讲话，贝笙努力装出用心倾听的模样。
“……所以他就死啦。真的很可惜，因为他跟我们很多年了。不过，我敢说你一定知道……”他说着又吸了一口烟斗，把烟从鼻子里喷出来，“时间跟潮汐是不等人的，况且船上还有些经不起久存的货，春夕号必须开航，除此之外，我们需要新的大副。听起来，我们刚才谈过的那些水域你都挺熟的，不过你开的价码太高，我们不见得出得起。”
“那你们能出多少？”贝笙直率地问道，露出笑容，以此来软化话锋。他突然开始头痛，那人要是再把烟喷在自己脸上，他大概会吐出来。
“这个嘛。”那人听贝笙这样问，好像有点不高兴。“这当然还得看啰。你是有满载号的船票没错，但你声称自己之前有种种经历，却拿不出证据来。这点我还得考虑一下。”
这个意思就是说，他想再等一等，因为说不定会有那种握有数张船票的人前来应征。“我懂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决定用不用我？”又是个问得过于大胆的问题。话一说出口，贝笙就发现了，不过这些话就是骨碌碌地从他嘴里滚出来，拉都拉不住。他再度露出笑脸，并暗自希望脸上的笑容不像他心里的感觉那么黯淡。
“也许明天早上会决定吧。”
那人再度喷烟的时候，贝笙弯下腰，假装调整裤脚的摺边，直到那人把烟都喷出来之后，他才直起身子，不过眼前仍有一团黄雾在等着他。他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咙：“那么我到时候再回来问问，如何？”他的肚子纠结起来。这一来，他还得再过一天风餐露宿的生活，每多过一天，他就越不可能找到正经工作，毕竟经理人在遴选船上的干部时，对于又饿又脏又没刮胡子的人是看不上眼的。
“是啊，明早再来吧。”那人心不在焉地说道。他已经开始翻动桌上的文件，并把贝笙的事情抛在脑后，“来的时候要有出航的准备，因为如果我们要用你，你得马上上工。再见。”
贝笙慢慢地站起来。“那这不是白讲了吗？你既不肯说要不要用我，又不肯说你要出多少钱，可是一旦你跟我使个眼色，我还得随时准备上工。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这么笨，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吼道，住口，住口，住口！但是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而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若是为失言而道歉，只会使对方更觉得他愚蠢且粗鲁。他试着以较为文明的语气补了一句：“再见了，阁下。我们无法谈成生意，真是遗憾。”
船的经理人看来既受辱又担忧。“等等！”他以几乎可说是恼怒的口气叫道，“等等！”
贝笙停下脚步，转回头望着他，同时挑起一边眉毛，以疑问的眼神望着经理人。
“何必这么匆促呢？”经理人的眼神游移不定，“我看我们就这样吧，我今天就找个时间去满载号问一问，如果他们说你一切都很好，那么我们就照你在满载号上拿的薪水给你起薪，这样很公平了。”
“不，不公平。”既然已经采取强硬的立场，那么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踩住这个立场了，况且他实在不希望经理人跟满载号的任何人聊起他的事情，“之前我在满载号上是三副，可是如果我跟春夕号签了约，那我就是大副了。不是船长，也不是水手。甲板上要是哪里出了问题，大副都要负责的。春夕号也许比满载号小，但是这个工作的职责比较重。商船船员工作得比屠宰船更卖力，跑得也比屠宰船快得多。再说我敢打赌，春夕号若是真有那个身价，那么赚得必定比满载号多得多。所以如果我以大副的身份跟着春夕号出航，那么之前那个大副拿多少钱，我就该拿多少钱。”
“可是之前那个大副跟着春夕号好多年了！”经理人尖叫道。
“我之前在薇瓦琪号上当了多年大副，薇瓦琪号甚至比春夕号大上许多。就这样吧，你就照着之前那个大副的水准付我薪水。我向你保证，他能帮你们赚多少钱，我就能帮你们赚多少钱。”
经理人沉入他的椅子里。“一流的大副都不免自抬身价，你这点倒没少了。”他不情愿地坦承道，“好吧，那你就准备上船，薪水则照大副的水准给。不过我警告你，如果你本事不够，那么船长到了下一个港口就会叫你走路，不管下一个港口有多小。”
“我给你提个更好的办法吧，因为我做人诚实，工作又卖力。”贝笙说道，“我现在就去船上报到。如果春夕号明天就要离港，那么我至少得上船去瞧瞧各项货品有没有绑紧，并趁此让船员们知道往后大副就是我。而这一来，船长也足足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测试我的能耐。他若是觉得我本事不够，就马上叫我走路。这样公平吧？”
他此时让步可说是恰到好处，不早也不晚。他这一说，可让经理人稍微挽回一点自己的尊严。此时经理人深思熟虑地眯着眼睛，点了点头：“这很公平，你知道春夕号泊在哪里吗？”
贝笙咧嘴笑道：“你看我是那种还没看过船是什么模样，就敢找船上工作的人吗？我当然知道春夕号泊在哪里。如果你改变心意的话，就到春夕号来找我吧。不过我看你是不会改变心意了。”
“唔，好吧。那就再见了。”
“再见。”
贝笙离开了经理人的办公室，紧紧关上门。一到了外面，他就感到脚步轻快，因为他现在已经有着落了。他从一处牲畜栏后的干草堆里把他的帆布袋拉出来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昨晚将帆布袋藏在此处，这一袋东西若是被人偷走，那他可就头大了。他打开布袋，匆匆地检查一下，确定袋里的东西一样不少。倒不是说这里头的东西值钱，这些乃是他的家当。他将手伸到袋子最里面。他库藏的辛丁还在，不过藏量已经越来越少了，只是还够用，反正他在当班的时候不会吃辛丁。他从来不在当班的时候吃。他上船之后，大概会把辛丁摆在一边，连沾都不沾吧，毕竟他在薇瓦琪号的时候，即使在上岸自由活动时也是不吃辛丁的。
想到薇瓦琪号便激起一股麻木的痛楚。想想看，他失去了在薇瓦琪号上的职务之后一并失去了多少东西！他努力揣想，若艾福隆没生病，此时会是什么光景。若是艾福隆没生病，那么现在自己必然还在薇瓦琪号上，而艾希雅必定也在船上。一想到她，就生出椎心刺骨之痛。如今他连艾希雅在这个肮脏小镇的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自己就是这样愚蠢又顽固，说真的，那天晚上他实在不该那样大步走开。她说其实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那又如何？那只不过是嘴上讲讲而已，这点艾希雅心里明白，他也心里明白。
其实艾希雅对他认识得才清楚呢，清楚到她再也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了。
贝笙停下脚步，放下帆布袋，拿出剩下的辛丁。他掰了一小片塞到嘴里。分量不多，只够让他在好好地吃一顿船上的伙食之前看起来有精神一点而已。奇怪啊，一个人一连几天都几乎空着肚子睡觉之后，连船上的干粮饼和咸味啤酒都觉得是珍馐了。一时间，辛丁带来的感觉非常刺激，不过贝笙用舌头将它挪到比较好的位置，也就好了。他深吸一口气，让空气纾解口中的苦涩感，并觉得整个人变得更加敏锐。他再度将帆布袋背在肩头上，朝码头走去。
再度有个着落真好，况且跟着春夕号航行一定很有趣。之前他虽然常常乘着薇瓦琪号在内海路来来去去，却很少在内海路的港口停泊。这是因为维司奇船长通常是在哲玛利亚城以南的地方进货，所以贝笙去过南方的数十个颇具异国风情的小港口。如今他又要重新认识内海路的景况了，未来想必很有趣。贝笙纳闷着，不知道内海路还有人记得他这个人吗？
过了一阵子，他听到声响，远处传来人群嗡嗡的响声，还有提高音调喊叫的声音，但是一直没人来看他们。最后总算有一个懒散的巡逻卫兵经过。
温德洛清了清喉咙，没人因此而转头看他，但他还是开口了：“为什么这儿都没有买主？别处都有买主来回走动、购买奴隶。”
那个肮脏的少年疲倦地说道：“你说的一定是关地图脸的地方，那些地图脸差不多只要有人肯出价就卖出去了。至于有技艺的奴隶则是一团一团地买走，日后再租出去赚钱，所以这种奴隶会整团送去拍卖，以便卖个好价钱。而新奴隶嘛，”那人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他接下去说时，声音变得有点嗄哑，“像我们这样的新奴隶也会送去拍卖，这规矩称为‘慈悲法’。有时候，家人朋友会把人买下来，再还他自由。我以前总觉得这挺好玩的，并且常常伙同朋友们到拍卖场去标新奴，我们为的不是要买人，只是为了一路哄抬价钱，然后看着新奴的父兄吓出一身汗。”他突然又清了清喉咙，转头望着牢房的角落，“以前我从没想到我会落到这个地步。”
“也许你朋友会把你买下来。”温德洛轻声劝道。
“你何不闭上嘴，免得我打落你一嘴牙齿？”那少年对他怒吼道。温德洛猜测，他大概是没有肯出价将他标下来的亲戚或朋友吧。别说是那少年，这牢房里的其他人看来也都没指望了。这其中有个年纪过了中年的女人，从那面容看来，她平常总是笑脸迎人，但今天脸却垮得笑不出来，她坐在干草上，无助地前后摇动。另外有两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来岁，穿着务农的粗布衣裳。这两人并坐在一起，默默无语，眼神空洞。据温德洛猜测，他们俩不是兄弟就是朋友。牢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的年纪难以断定，看来是梦想幻灭，过了不少苦日子。她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时时刻刻都眯着，嘴边有一处疾病造成的溃疡。
他们前来把这一栏奴隶带走时，短暂的冬日已经快要结束了。这两人都是生面孔，温德洛之前没见过。他们都带着短棒，又带来一条厚重的长铁链。他们将奴隶的镣铐从地上的锁眼中解下来，改扣到铁链上，不久便集了一串奴隶。“那边。”其中一人吩咐道，另外那人则连话都懒得说，干脆就重重地给温德洛一棒，催他走快一点。
温德洛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实在很不愿像牲口一般被人送上拍卖场，但另一方面，过去这几天来一直悬心不下，他也累了，就算他无从控制未来的命运，至少今天总算会有个着落。他将铁链抓在手里，踉跄地跟在别人身后走。他边走边张望，但是这里实在没什么看头。他们经过的奴隶栏位大多都空无一人。群众的吵闹声越来越大。突然之间，他们便走进了一处开阔的庭院里。这庭院周围尽是一个个奴隶棚子，中间有个如绞刑台一般，一阶一阶高上去的高台。高台前站了一群人，他们对台上的奴隶评头论足，并不时开怀畅饮、谈笑风生——再顺便买几个奴隶。温德洛突然闻到洒出来的啤酒，以及肉烤得肥嫩、香喷喷的味道，原来是有一些卖食物的摊贩在人群间穿梭。温德洛瞄到高台的另外一侧有一排刺青摊位，每个摊位都忙碌得很。
这真是个生气蓬勃的市场啊，温德洛心想。想也知道，其中必定有些人今天一大早就起床，左盼右盼地就是等待这一刻。或者是在城里待了一天，探望朋友、谈谈生意，然后就顺便散步到拍卖场来，看看今天有什么新鲜货色。
拍卖官还在处理台上的前一批人，所以他们就先待在台阶底下等着。好几个严肃的买家挤上前，好好地将他们端详了一阵，吼着向带领他们前来的那两个帮手问话，诸如年纪大小、牙齿状况、过去经历等。说来好笑，那两个帮手听了买家的问题，再照样向奴隶问上一遍，仿佛奴隶既听不见也听不懂买家在问什么似的。有个人问到温德洛的年纪。“十四。”他平静地答道。
那买家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看他只有十二。把他的袖子卷上去，让我们瞧瞧。”那帮手随即把温德洛的袖子卷上去。“唔，还有点肌肉嘛。你会做什么工作，小子？打扫厨房？切鸡肉？”
温德洛清了清喉咙。要说什么才好呢？之前他听人说，技艺好的奴隶受到的待遇会比较好，所以他最好是把所有的牌都亮出来。“我受过教士的训练，我在果园工作过，我会做镶嵌玻璃画。我既识字，也会写字，还会算术。而且我以前做过船上的打杂小弟。”他不情愿地添上最后这一句。
“自以为是。”那买家冷笑道，他对身旁的同伴摇着头说道，“这种人最难训练，还没入门，就自以为什么都懂。”
温德洛还在考虑要如何回答时，突然铁链一拉使他回过神。原来别人已经爬上台阶，于是他踉跄地跟上去。一时间，他只能专心踏上陡峭的阶梯，并小心不要因为双踝之间的铁链太短而绊倒。最后他站上了点着火炬的木制高台，与其他奴隶并肩站成一排。
“新奴隶，新鲜的奴隶，还没染上恶习，若想在他们身上看到什么坏习惯，还得劳烦各位亲自教导哪！”拍卖官流利地吹嘘道，人群中响起几声咯咯的假笑声。“好啦，瞧瞧这儿有什么货色，各位亲眼轮流瞧瞧，看看要先标哪一个。这儿有几个粗壮的人手，适合在牧场、田地或是仓库使唤；有个好心的老祖母，用来看住家里的小孩子最适合；还有这个女人，看来之前吃了点苦，但是还有好些年可用；还有几个活泼、健壮的小子，年纪还轻，要教他们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啦，各位要先从哪一个标起？别客气，叫一声，让我知道你们中意哪一个。”拍卖官说着，做了个欢迎的手势，邀请台下的群众开价。
“玫雯！那个老妇！三枚银块！”温德洛发现人群里有个脸上非常焦急的年轻女子，大概是玫雯的女儿或是年轻的朋友。站在温德洛身边的那个老妇举手掩面，看不出此举到底是羞于见人，还是她不敢大胆期望。温德洛觉得他的心脏快要爆出来了。然而就在此时，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踪影，他的心脏不但没有爆开，反而雀跃起来。他父亲身材颀长、发色漂亮，使他站在人群中时特别突出，那人形仿佛在召唤着温德洛：回家吧！回到安全的家吧！他父亲正在跟身后的谁讲话。
“父亲！”温德洛叫道。凯尔·海文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高台。温德洛看到他父亲身后的人是屠戈，他甚至以手遮口，表现出很惊讶的模样，而且还装得很像。一名帮手以短棍重击温德洛的肋骨。
“闭嘴，等轮到你再说。”那人对他吩咐道。
温德洛几乎没感觉到那重击的力道，也没听到那人讲的话，他只顾拿眼睛直盯着他父亲的脸，并且以脸色恳求父亲。在这重重叠叠的人群之中，他父亲的脸显得既小又远，再加上天色渐暗，所以看不出他父亲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眼睛盯着父亲，心里祈求莎神保佑，他心里并未形成什么字句，纯粹只是生出恳求莎神大发慈悲的意念。他见到他父亲转头匆促地跟屠戈商量什么话。温德洛不禁纳闷道，这一天都快结束了，他父亲还有余钱买下他吗？但是他一定还有钱可花，要不然他早就带着他买到的奴隶回船去了。温德洛想要挤出一个颇具信心的笑容，却笑不出来。他父亲现在是什么感觉？他是愤怒、宽心、羞愧，还是怜悯？他笃定地告诉自己，父亲现在有什么感觉都无所谓了。父亲都看到自己了，总不会不把他买回去吧。父亲真会那么狠心吗？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回家去时，他母亲会怎么说？
不过母亲大概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父亲只要一字不提就行了——这事情父亲做得出来。如此一来，母亲不但没什么好说的，可能连儿子失踪于哲玛利亚城都不会知道。
拍卖官将鞭子往身前的桌子上一甩。“成交！”他喊道，“十枚银块成交。漂亮小姐，你可以把她带走了。好，接下来要标谁？来嘛，这几个奴隶还挺像样的。瞧瞧他们这一身肌肉，用来做农庄的工作最好了。各位农家，再过几个月就要春耕了，现在准备人手绝不嫌早！”
“父亲！求求你！”温德洛喊道，然后便瑟缩了一下，因为那帮手又打了他一棍。
凯尔·海文慢慢举起一手：“五个铜板，买那个小子。”
众人听到这个价钱出得这么没行情，不禁哄堂大笑。五个铜板是用来买碗汤的水准，不是用来买奴隶的。那拍卖官缩了一下，将手捂在胸口。“五个铜板？”他假装忧郁地问道，“噢，年轻人啊，你干了什么好事，惹得老爸这么生气啊？好，有人从五个铜板开始出价，那我们就由此起跳。还有没有别人对这个‘五铜板奴隶’有兴趣？”
人群中有个声音问道：“能识字，也能写字，还会算术的是哪一个？”
温德洛噤口不语，不过一名卫兵充满希望地应道：“就是这一个。他之前受过教士的训练，还说他会做镶嵌玻璃画。”
别的倒罢了，但是年纪这么小的人竟声称自己会做镶嵌玻璃画，众人都不大相信。“一个铜板！”有个人笑着出价。
“两个铜板！”
“站好站直。”那卫兵对温德洛吩咐道，然后又用短棒一戳，要他乖乖听令。
“三个铜板。”他父亲绷着脸说道。
“四个铜板！”笑着叫出这一声的是一名站在人群边缘的少年，他一边跟同伴们推挤，一边瞧瞧温德洛，再瞧瞧他父亲，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要是他父亲察觉到他们在玩什么把戏，那可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了。
“两枚银块。”有个女人的声音叫道。她显然以为只要一下子将价钱抬高，就可以迅速成交。温德洛后来才知道，即使对于没什么前途的新奴而言，两枚银块的价码还是很低的，但这价码总算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两枚银块！”拍卖官热切地喊道，“乡亲朋友们，我们现在可把这个年轻人当一回事了。他识字，也会写字，还会算术！他还声称会做镶嵌玻璃画，但是这点就无法确定真假啰，是不是？好用的年轻人哟，日后一定会长高，因为他是不可能缩小的。好管教、好训练的少年哟。有没有人要出三枚银块的？”
是有人出价三枚银块，不过这人既不是温德洛的父亲，也不是那一群起哄的少年。价格炒高到五枚银块之后，真正有心要买的买家便摇摇头，继续去审视其他等待标售的商品了。人群边缘的那群少年继续出价，直到他父亲派屠戈去找他们为止。屠戈对他们怒目而视，不过温德洛清楚地看到屠戈给他们一把零钱，以免他们继续哄抬价格。啊，原来起哄的人是为了这个。
过了一会儿，他父亲以七枚银块外加五个铜板将他买下来。他们将他从人链中解下，然后像牵牛般地牵着他的镣铐走下台阶，交给在台阶边等待的屠戈。他父亲竟没有亲自上前领回他，使他心里顿时生出千百种疑虑。他将手腕伸向前，要屠戈解开他的镣铐，但是屠戈不但假装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意图，反而还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自己真的跟其他奴隶没什么两样，屠戈则真的像刚买下奴隶的主人似的。“镶嵌玻璃画，嗯？”屠戈讽刺道。他这么一说，站在台阶边的帮手和闲晃的人都大笑起来。接着屠戈拽起温德洛双手手铐之间的短链，拖着他往前走。温德洛走得踉踉跄跄，他的脚踝仍被铁链锁在一起。
他们一离开人群之后，温德洛便对屠戈说道：“把铁链打开。”
“好让你有机会再度逃走？才不咧。”屠戈咧嘴笑着答道。
“你没跟我父亲说我被关在这里，对不对？你要等到最后一刻，这样我脸上才会刺上刺青，然后我父亲就不得不买个奴隶回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屠戈和蔼地答道，他今天心情好得很，“换作我是你，父亲碰巧在拍卖场待了这么久，又看到你、把你买下来，就该感激涕零了。我们明天就要开航，你知道吧。船上的货舱都装满了，所以他只是想来这儿挑几个便宜划算的货色，谁料却买到了你。”
温德洛闭口不言，心里则不断争辩着到底该不该把屠戈的行径告诉父亲。他若是说了，父亲会不会怪他爱发牢骚，甚至根本就不相信他所说的呢？天色渐暗，但温德洛仍努力地在周遭人群中搜寻他父亲的脸孔。父亲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愤怒？宽心？温德洛发现自己的心情既恐惧又感激。
最后他的确找到父亲的脸了。他站得远远的，根本没有朝他与屠戈这个方向看。他好像在出价以竞标那两个农庄工人。他连朝这个身系铁链的儿子望一眼都没有。
“我父亲在那边。”温德洛对屠戈指出，顽固地站住脚，“我想在回船之前先跟他说几句话。”
“算啦，”屠戈高兴地叫温德洛打消念头，“我看他可不想跟你讲话。”说着说着，他便高兴地咧嘴笑了起来，“而且他也看出了你不是做大副的料，所以等到他叫甘特利接任船长的位子时，你也甭想升任大副了。老实说，他现在可把我当做大副的首选哩。”屠戈得意洋洋地说道，仿佛认为温德洛听了这话会很吃惊似的。
温德洛不肯再走：“我现在就要跟我父亲说话。”
“不行。”屠戈干脆地答道。他的肌肉成团，结实健壮，一下子就化解了温德洛的抵抗，“要用走的，还是用拖的，对我来说都一样。”屠戈笃定地对他说道，眼睛四处巡梭，越过一群挡住视线的人群眺望出去。“啊。”屠戈突然叫道，然后便拉着温德洛大步走出去。
他们在一个刺青的架人台之前停了一下。架人台上有个晕厥的女子，刺青师正在把她的颈圈解下来，而买下那女子的买主则不耐烦地扯着她的手铐脚镣，催促她赶快随他而去。那刺青师抬起头望着屠戈，点点头。“凯尔·海文的标志？”那人指着温德洛的方向，和蔼地问道。看这光景，就知道先前屠戈与这个刺青师做了不少生意。
“这个不刺海文的标志。”屠戈说道，温德洛顿时松了一大口气。照他看来，可能是必须在这个摊子上买个代表重获自由的饰品或是标记之类的。说起来，要额外花这个钱，他父亲一定是不高兴的。他已经开始想，能不能用什么轻柔的办法去掉脸上这个刺青。要去掉刺青，痛楚必然是少不了的，不过这一段不幸的遭遇越早抛在脑后越好。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等到父亲肯跟他一谈，他一定诚恳地向他保证，自己会好好地待在船上干活，直到他年满十六岁为止。也许他应该趁此接受莎神赋予自己的任务了。说不定他还可以趁这个机会跟父亲和解，毕竟所谓的教士生涯乃是一种人生态度，而不是非得待在什么场所不可。他可以找个办法，继续在薇瓦琪号上研究莎神的道理。况且他还发现自己其实也很想回到薇瓦琪身边。一想起她，温德洛唇边不禁浮出一抹微笑。之前自己弃她而去，现在要想个办法弥补回来才行，他得劝薇瓦琪说——
屠戈从温德洛身后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强拉到颈圈里，而刺青师随即将颈圈锁紧。这下子温德洛慌了，他扭来扭去，结果只是使颈圈勒得更紧。这颈圈夹得太紧了，他努力地站着不动，一心只想要呼吸，却吸不到足够的空气，更无法告诉他们自己吸不到空气，就快要晕倒了。在朦胧之间，他听见屠戈说道：“照这只耳环的样子在他脸上刺个刺青，他以后就是这艘船的奴隶啰。这可是哲玛利亚城历史上第一艘替自己买了个奴隶的活船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