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暴风雨
“我们试试这样会不会比较好。”温德洛建议道。他握着她的脚镣，沿着她那细瘦的小腿尽量往上推，又拿了一块破布，轻轻地包住那少女赤裸的脚踝，然后才将脚镣放下来，压在破布上，“这样有没有比较好一点？”
她没回答，温德洛一放手，她就重新开始用脚踝去磨脚镣了。
“不，不。”温德洛轻声制止，伸手轻按她的脚踝，于是她就不再磨脚了。不过她从头到尾都不讲话，也不正视温德洛，打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若是像她这样再多磨个一两天，腿就永远跛掉了。但是除了海水与破布之外，温德洛什么都没有，他手上既没有药草或油膏，也没有真正的药物或绷带。那少女已经渐渐把自己的腿筋磨坏了，她像是忍不住似的，总是用脚踝去磨脚镣。
“算了吧。”黑暗中传来了一个苦涩的声音，“她已经疯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正等不到我们抵达恰斯国她就会死了。你帮她洗伤口、绑绷带，顶多只是让她多活几天罢了。你还是让她走吧，说不定这是她解脱的唯一办法。”
温德洛举起仅有的一根蜡烛，屋子里一片黑暗，他看不出刚才开口讲话的是哪一个人。这一处的船舱特别低，人根本连站都站不直，而这里的奴隶又锁得特别紧。薇瓦琪号切过水面波涛时的晃动使这些奴隶时时刻刻动个不停，不是是人撞人，就是人撞舱板。烛光非常微弱，但奴隶们还是为了躲避光线的刺激而转开头，眼睛还像是直视过太阳一样眨个不停。他沿着一排奴隶快步走下去，以避开最浓厚的臭气。他经过的时候，大部分奴隶都一言不发、动也不动，因为他们所有的力量都要被用来熬过这趟旅程。温德洛看到一位男子半坐起来，眨着眼睛，似乎是在看着他。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没有？”他轻轻地问道。
那男子没有回答，只听到他旁边的另一男子冷嘲热讽地说道：“你有没有钥匙啊？”此外又有个人质问道：“你怎么可以四处走动？”
“这样我才能帮你们保命啊。”温德洛闪烁其词。他是个懦夫，他很怕这些奴隶们知道他是船长的儿子后会杀了他。
“我有桶海水、几条湿布，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擦洗一下。”
“湿布给我。”刚才第一个讲话的人粗鲁地命令道。温德洛把布沾湿，递给他，以为他大概会用湿布擦擦脸、抹抹手，虽然这样做的效果有限，但是许多奴隶都因此而觉得舒服一点。谁知那人接过湿布之后却探身去擦拭身边那奄奄一息的男子的肩头。“老鼠饵啊，我来帮你擦擦。”那人用近乎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并轻轻擦拭着那毫无生气的男子肩膀上肿起的破皮处，可是被擦拭的男子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个活人老鼠饵前几天被咬了。我逮住那只老鼠与大家一起分吃掉。可那之后他就不大舒服了。”他朝温德洛瞄了一眼，“你能把他挪出去吗？就算他得戴着镣铐死去，至少也让他上甲板去，死在有风有亮光的地方。”
“现在是晚上。”温德洛听到自己的回答。真傻，这种回答又有什么意义？
“是吗？”那人惊叹，“不过，至少有凉风。”
“我去问问。”温德洛不安地说，但是他不一定会问。如今船员们任由他自生自灭，他既不跟船员们一起吃，也不跟船员们一起睡。那些在先前的航程中就认识温德洛的船员偶尔会打量他几眼，他们脸上的表情道出了对他竟沦落至此的怜悯与轻蔑。至于在哲玛利亚城招募来的船员，则完全把他当做奴隶看待，如果温德洛离他们太近，他们就会嫌他脏臭，然后把他推到一边或者干脆用脚踢开，所以温德洛尽量不与那些人打交道。现在他已经渐渐地把甲板和船栏视为“外面”了，而“里面”则是他的新世界。这个新世界味道又臭又闷，沾满污垢的锁链锁着一个又一个的人。他偶尔也要去甲板上打水，每当这时，他就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的人可以自由走动，彼此大吼，偶尔还会大笑，他们的脸和赤裸的手臂感受着风、雨和阳光。直到此时，温德洛才知道那一切有多么美好。他可以待在甲板上，可以逐渐重拾打杂小弟的工作、融入船员的生活中，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去过甲板下之后，他将再也无法忘却，也无法忽视那个世界。所以他每天日落时醒来，把水桶装满，带着洗过的破布走进下面的奴隶舱里。他能给他们的就是以咸水擦洗所带来的舒适感；清水会更好，但是清水太珍贵，他是拿不到的。虽是海水，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他帮助奴隶们清洗他们自己擦不到的脓肿。他没办法每天都把所有的奴隶照顾一遍，人数太多了，但是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多照顾一些人，所以每到白天他蜷缩着睡觉时都睡得很熟。
他摸摸那个带伤男子的腿，他的皮肤滚烫，恐怕是撑不久了。
“能不能麻烦你再把这布沾湿一下？”
不知怎地，那人的口音听来怪熟悉的。温德洛想着，把破布放入桶中，在剩下的水里洗了一下。其实不但破布不大干净，连水也不大干净，毫无疑问，他能做到的仅仅是把手上的破布浸湿。那人将湿布接了过去，帮他身边的人擦了擦额头和手臂，再将湿布重新叠好，擦拭自己的脸和手。“谢了。”他将湿布递回给温德洛。
温德洛打了个冷颤，因为他想起来了。“你是从马洛半岛的‘科比登修院’那儿来的，对不对？”
那人露出古怪的笑容，仿佛温德洛这话既让他感到温馨，又使他感到痛苦。“是。”他轻轻地说道，“是啊，的确如此。”然后他以更低的声音补充道，“是啊，只是我后来被送到哲玛利亚城去了。”
“我以前也在科比登修院呆过！”温德洛的声音很轻，不过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尖叫，“我以前住在修院里，本来是要做教士的。我有时候会去果园工作。”他把破布沾湿，再次递给那个人。
“啊，果园啊。”那人以更低的声音叹道，温柔地擦拭同伴的手，“春天的时候，每一棵树都开满了花，开成一片红白花海，香得像是上天的恩赐。”
“果园里，蜜蜂嗡嗡地响，听起来仿佛是果树自己在嗡嗡响似的。一个星期之后，花儿落了，地上像是铺着红白两色的毯子……”
“而树上则弥漫着绿意，并长出新叶。”那人喃喃地说道，“莎神救我。”他突然呻吟道：“你到底是来折磨我的邪魔，还是来送信的精灵？”
“都不是。”温德洛说道，他突然感到很羞愧，“我只是个有桶水、有块破布的人罢了。”
“你不是莎神的教士？”
“已经不是了。”
“成为教士的路途也许曲折难行，但无论是谁，一旦踏上这条路，就永远离不开了。”那奴隶如讲道般抑扬顿挫地说出这句话，温德洛听出他是在引述经典的格言。
“可是我已经被迫离开这条路，再也当不成教士了。”
“一旦踏上这条路，谁也无法强迫你离开，即使你自己想离开，也做不到。所有的生命都通往莎神，所以莎神在召唤众生修行。众生皆在修行啊。”
过了好一会儿，温德洛才发现自己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中，除了呼吸之外，什么也没做，连蜡烛烧光了都没注意到。这是因为他的心随着那人的一字一句而不断思索、不断问答。莎神在召唤众生修行，就连屠戈，就连凯尔·海文也受到召唤？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受到召唤时遵照神意而行，有的人是不理会的。
温德洛用不着告诉对方说他已经回来了，因为那人已经发现。“莎神的教士，你去吧。”那个人轻轻地在黑暗中说道，“尽你自己的能力，给我们一点小小的慈悲吧；为我们恳求两句，给我们一点安慰。而当机会来临时，莎神会赐给你勇气，我知道届时莎神必会将勇气赐给你。”温德洛感觉到那人将破布递回他手上。
“你以前是教士啊。”温德洛轻声说道。
“我一直都是教士，而且从不动摇，从不为假信条所惑。世上没有天生的奴隶，我相信莎神绝不会允许奴隶制度的存在。”他清了清喉咙，轻声问道，“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当然。”
那人以阴险的声音说道：“他们一天只送一次食物和饮水，你每天都来看望我们，除此之外，谁也不会走近我们。要是我有个什么铁器就好了，若有个什么铁器，就可以把这些铁链解开。随便什么工具都可以，只要别被人发现，你带什么工具来，我都能用。”
“可是……就算你挣脱了铁链，之后你要做什么呢？他们有那么多人，你一个人如何对付？”
“我若是截断一条长链，那就有许多人可以活动了。”
“可是你们要做什么？”温德洛惊惶地问道。
“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就看莎神的意旨。莎神已经把你带到我身边来了，不是吗？”他似乎听出温德洛的迟疑，“不要多想。你别做打算，也别担心，莎神自会把机会放在你要走的路上。到时候，你自会看到机会，并抓住它。”他顿了一下，“我只请你向他们恳求，既然这个叫凯洛的人快要死了，就让他到甲板上去死吧。如果你敢对他们说的话。”
“我敢。”温德洛听到自己的回答。虽然这里黑暗无光，空中弥漫着臭气，他却觉得内心重新燃起一抹小小的火光。他会大胆提出这个要求的，他一定会问。只不过是问问而已，他们能把他怎样？他们待他再怎么恶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勇气，温德洛想道，他的勇气又回来了。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木桶与破布。“我得走了。不过我会再回来的。”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那人平静地答道。 “怎么，你要找我？”
“事情有点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怎么？”甘特利无奈地问道，“又是海蛇的事情？薇瓦琪，我真的已经尽力了。莎神在上，我真的已经尽力驱走海蛇了。问题是，虽然每天一大早我就开始驱蛇，但是每到下午我就要把死尸推下海，所以海蛇还是会聚拢过来。我真的赶不走它们。看来只能请你视而不见了。”
“可是它们会跟我讲话。”薇瓦琪不安地说。
“海蛇群会跟你讲话？”
“不，不是所有的海蛇，只有那条白海蛇会跟我讲话。”薇瓦琪转过头，用苦恼烦闷的眼神望着甘特利，“其实，虽说是讲话，但既没有字，也没有讲话声，而且它要我……那些事情不能说。”
甘特利突然很想大笑出来。海蛇竟会讲话，但是没有字，而且讲的是不能说出来的事情！他压下这个念头，这不好笑，真的没什么好笑的。有时候他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过得枯燥无趣。
“你说我还能拿海蛇怎么办呢？”甘特利说道，“能做的我都做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得自己应付。我自己应付得来，我应该要自己应付才对。但是今天晚上不是海蛇的问题，而是别的问题。”
“怎么？”甘特利耐着性子问道。在他看来，薇瓦琪十有八九是疯了，甚至他自己就是把薇瓦琪逼疯的帮凶。有时候，甘特利认为他应该干脆不理会薇瓦琪，就把她看作是苦苦哀求着他发发慈悲的奴隶好了；有时候，他认为出于职责所在，就算薇瓦琪满口胡言，他也应该耐心听下去——因为，所谓的“薇瓦琪发疯”，其实指的是她无法对于封闭在她船舱里的那些苦难视而不见，可是她船舱里的那些苦难是他帮忙封闭进去的。毕竟当时他在船舱里钉了铁链，把奴隶带入船舱，还亲手给那些男男女女带上脚镣，将他们锁在自己踏着的甲板之下。他闻得到他们的臭味，也听得见他们的哭喊，也许真正发疯的是他，因为他腰带上挂着钥匙，可是却什么也没做。
“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是一定会出事，而且很危险。”听口气，薇瓦琪像是一个因为发高烧而想象满屋子都是鬼怪的小孩，她仿佛在恳求其他人把这些坏东西赶走。
“只是有暴风雨要来而已。这我们都感觉到了，海面越升越高。但是你别担心，你一定没事的，因为你是好船，这点坏天气伤不了你的。”甘特利鼓励道。
“不，我倒期待暴风雨的到来，这样多少可以洗掉一些臭味。我怕的不是暴风雨。”
“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了。”甘特利迟疑了一下，然后以千篇一律的老问题搪塞，“要不要我去把温德洛找来陪你？”
“不，不，让他去忙吧。”讲到温德洛的时候，薇瓦琪有点心不在焉，好像一说到这里她就伤心难过，想要赶快换个话题。
“哦。那么，等你想到我能帮什么忙的时候再告诉我吧。”甘特利转身。
“甘特利！”她连忙唤道，“甘特利，等等！”
“是，什么事？”
“我跟你提过换船的事情，这你记得吧？我曾经让你到别的船上去，别待在这里。”
“我记得。”甘特利不情不愿地应道，“这我记得。”
他再次转身想要离开，但此时突然有个轻飘飘的身影挡在他面前。甘特利吓得跳了起来，强压下自己的惊叫。片刻之后，他认出这人原来是温德洛。由于夜晚昏暗无光，一身脏污又衣衫褴褛的温德洛看来仿佛像是鬼魂一般没有实体；那少年的脸色跟寻常的奴隶一样苍白，这使爬在他脸上的刺青更加明显。他身上沾着船舱里奴隶的味道，所以甘特利想也不想地便退了一步。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不想见到温德洛，更不想在黑暗之中单独与他见面。那少年的身影仿佛在指控他的罪过，这个活生生的人令他想起所有他不愿正视的事情。“你要怎样？”他粗暴地问道，他听得出自己的声调里带着一丝哭喊的味道。
那少年简洁地答道：“有个奴隶快要死了，我想把他带到甲板上来。”
“既然都快要死了，还带到甲板上来做什么？”甘特利语调严厉，以掩盖他的害怕和无奈。
“既然都快要死了，把他带到甲板上来又有什么关系？”温德洛平静地反问道，“反正他死去之后，你们总是要把他带到甲板上，再把他的尸体投入海中。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把他带上来，至少也让他死在空气清爽干净的地方。”
“干净？你鼻子失灵啦？如今这船上还有哪个地方闻起来是干净的？”
“你也许闻不出来，但是上来后，他至少不会觉得那么闷。”
“我总不能拖着个奴隶上来，然后把他丢在甲板上。我可腾不出人手来看着他。”
“我看着他就行了，”温德洛主动说道，“他对谁都构成不了威胁。他发着高烧，所以到甲板上也只是躺着等死而已。”
“发烧？”甘特利以更严厉的语气问道，“这么说来，他是地图脸？”
“不，他在前舱。”
“那他怎么会发烧？之前发烧的都是地图脸啊。”甘特利很生气，仿佛这都是温德洛的错似的。
“他被老鼠咬了。他身边的那个人认为，他是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烧。”温德洛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道，“也许我们应该把他挪出来，跟其他人隔开，以免发生什么万一。”
甘特利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这是在吓唬我，是为了达成目的故意把事情讲得很严重。”
温德洛坚定地看着他：“我们为何不该把那个可怜的倒霉鬼带到甲板上来等死？你能不能说出个真正的理由？”
“我现在匀不出人手。这里的浪很大，暴风雨就快来了，所以我这一班人手通通要在甲板上待命。况且前头那个海峡本来就难走，所以暴风雨来袭时，我们总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
“你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去把他带到甲板上来好了。”
“凭你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把一个成年人从前舱拖到这里来。”
“我会另外找个奴隶帮忙。”
“温德洛……”甘特利开始不耐烦起来了。
“求求你，”薇瓦琪柔声插嘴道，“求求你，就把那个人带上来吧。”
但是甘特利不想让步，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错，他可以稍微发发慈悲，但他连这点小小的善行也不屑为之。为什么？因为，如果对于濒死之人略施小善的确是件该做的好事，那么……甘特利把这个念头推开。他是船上的大副，他有他的工作要做，而他的工作就是谨遵船长的命令，船长要把船上弄成什么样，就弄成什么样。至于这些是对是错，他没有自己的立场。就算他有自己的立场和想法，甚至大喊一声“这是错的”，他独自一个人又能怎样？
“你刚才说，我若是想到有什么你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请你帮忙。”船提醒他。
甘特利抬起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夜空。要是薇瓦琪拗起来跟他们对抗，那么他这一班的人恐怕要足足花两倍的工夫才能安然度过风暴，所以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惹恼薇瓦琪。
“浪头若是高起来，甚至会打上甲板来。”甘特利对他们两个警告道。
“我看那个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温德洛说道。
“操！”甘特利懊恼地咒骂道，“孩子，我不能给你钥匙，也不能准许你把一个健康的奴隶带到甲板上。我们一起去吧，如果非得这样才能让船高高兴兴，那么我也只能陪你走一趟了。不过你我可要手脚快一点。”
甘特利拉高嗓门吼道：“康弗利！我要去下面，这里的事情你看着一点，若是有什么不对，就叫我一声！”
“是，大副！”
“带路吧。”甘特利粗声对温德洛说道，“如果前舱有人发烧，那么我最好亲自去瞧瞧。” 温德洛默默地带路。除了向甘特利提出让病弱的奴隶到甲板上去的要求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要对他讲什么。如今他痛苦且深刻地意识到甘特利与自己的身份相差甚远。甘特利是他父亲的左右手兼重要顾问，而他不但是个奴隶，还是个使家门蒙羞的儿子，所以当他领着甘特利走入拥挤的前舱时，觉得自己好像在领着个陌生人走入自己的梦魇中。
甘特利把灯笼交给温德洛提着，灯笼的亮光比温德洛已经习惯的烛光照得更亮也更远。灯笼照出一大圈苦难的人，把这个污秽的、非人道的世界照得更清楚。温德洛浅浅地呼吸，他已经学会用这个技巧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跟在他身后的甘特利则时不时地咳嗽，他甚至听到那大副似乎马上就要呕吐的声音。不过温德洛并没有回头去看。身为大副的甘特利大概早已不必深入船舱了，这种事情，他只要交代手下去做就行了。温德洛猜想，他父亲可能在离开哲玛利亚城之后就没有踏入甲板下的区域了。
他们必须弯下腰来才能走近濒死的那个人。此处的奴隶一个挨着一个，所以很难不踩到人。被灯光照到的奴隶们不安地扭动，并且指着灯笼，彼此喃喃说起话来。“就是他。”温德洛说道。不过这话是多余的，因为那个人的状况再明显不过了。“这位是大副甘特利，他已经准许让你朋友到甲板上去了。”
那奴隶坐起来，灯笼的光线对他而言算是强光，所以他不停地眨着眼睛。“莎神显灵了。”他轻轻地感叹道，“我叫莎阿达。”
对那人的感叹，甘特利没什么反应；那人在本名前冠上莎神的称号，显然是教士身份，但甘特利听了也没什么反应。温德洛觉得，大副似乎因为自己把他介绍给奴隶而颇感不满。甘特利小心翼翼地蹲伏下来，摸摸那濒死奴隶滚烫的肌肤。“发烧了。”他说道，仿佛怕有人怀疑他的话似的，“我们把他弄出去，免得他感染别人。”
薇瓦琪号的主梁上钉了一个个沉重的钩环，这钩环便是锁住人链的地方。甘特利侧身走向其中一个钩环。不过由于海风带着盐分，加上船舱里挤满了奴隶，汗水蒸发，潮湿使钩环上的锁头生锈了。甘特利花了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转动钥匙，然后又使了好大的劲将锁头扳开，人链这才掉落在脏污的地板上。“你把那人解下来。”他粗声吩咐温德洛。“再把其余的人串回去，锁在钩环上。你快一点。这儿浪这么大，我得上去看看才行。”
温德洛一下子明白了：甘特利之所以这样吩咐，是因为他不想碰触人链。长长的人链穿过脚镣上的铁环，把一个个奴隶串起来。人链很脏，不过现在的温德洛已经不会因为人类的排泄物和干掉的血迹而反感了。他一手拿着灯笼，在那一串奴隶身边蹲下来，将奴隶一个个解下来，一直解到那个病重的人为止。
“容我在你们把他带走之前，跟他讲两句话。”那教士奴隶恳求道，并探过身子，用手碰触着朋友的额头，“你是莎神的工具，莎神赐福予你。从此以后，你平静圆满。”
那教士以快如灵蛇般的动作抢过灯笼、丢了出去，他掷出灯笼时的力道强劲，又十分精准，沉重的铁灯笼打中甘特利额头的那一刻，温德洛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瞳因为恐惧而放大。玻璃灯罩碎裂，甘特利哀号一声倒在地上。灯笼落在他身边，随着船的起伏四处滚动。灯油沾了一地，幸亏火势没有蔓延开来。
“拿灯笼！”那奴隶对温德洛吼道，并抢下他手中攥着的人链，“快一点，要是起火就不好了！”
防火比什么都重要，温德洛很清楚这一点。但在地上摸索灯笼时，他感觉到周围的奴隶都骚动起来了，此外，他还听到身后传来人链穿过一个又一个脚镣铁环的声音。温德洛抓到灯笼，把它扶正，远离泼溅在地上的灯油，因为脚被灯笼的碎玻璃割到，他叫了一声，但随即因脚痛而发出的叫声转变成了恐惧的叫喊，因为他看到一个被释放出来的奴隶悠闲地用双手掐住了甘特利的脖子。
“不！”温德洛叫道，但就在此时，那奴隶抓住大副的头狠狠地往锁住人链的铁钩环上一撞。温德洛看到甘特利的头颅在猛烈的撞击后无力地垂下，心里就知道已经太迟了。大副已死，奴隶们正迅速地把人链扯开。温德洛低头看着大副的尸体时，一名奴隶对他赞许道道：“孩子，干得好。”温德洛眼睁睁地望着这个奴隶取下甘特利腰带上挂着的那把钥匙。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虽然身在其中，却说不出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可不想跟甘特利的死扯上关系。
“这人并不坏！”温德洛突然叫道，“你们不该杀他的！”
“住口！”莎阿达厉声说道，“你叫这么大声，会使别人在我们准备好之前就有所警觉。”他回头望着甘特利，“就算他不坏吧，但他默默地支持着船上的一切，也就算不上是好人。况且，以暴行制止更残暴的行为是很有必要的。”他平静地说道。温德洛从未听过莎神有这样的论调。他的目光又转回温德洛脸上。“你想想看。”那人恳求温德洛，“你会把我们重新锁回去吗？你想想看，你自己脸上也有刺青。”
莎阿达并没有等着温德洛回答，也没有逼他回答。这让温德洛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很愧疚。如果说，重新把奴隶串回人链，然后把人链锁在钩环上就能救甘特利一命，那么他会不会把奴隶锁回去呢？如果说，把人链锁回去就等于是害这些人一辈子为奴，那么他会不会把他们锁回去呢？他答不上来。他低头凝视着甘特利呆滞的脸庞，说不定大副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些问题。
那教士迅速地在船舱内走动，将其他的人链解开。获释奴隶的喃喃私语声与船壳外渐渐升高的风雨声融成一片。“检查一下那杂种的口袋，说不定他也带了脚镣的钥匙。”有个人粗声低语道，但是温德洛没有动。他动不了。他呆呆地、出神地看着两名奴隶剥下甘特利的衣服。甘特利身上没有脚镣的钥匙，不过他们迅速地把他的腰刀和其他小东西都没收了。一名奴隶还在经过时对着他的尸体吐了一口口水。而温德洛仍拿着灯笼呆呆地看着。
那教士低声对周围的人宣布道：“现在离自由还远得很，不过如果我们机灵一点，那么自由是有望的。现在大家切莫喧哗，不要莽撞行事。我们得先尽量多放些奴隶出来，在这之前，绝不能让甲板上的人察觉到我们的动静。虽然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得多，但是我们脚上有锁链，体力又不如他们，这点对我们不利，不过这场暴风雨说不定能帮我们一个大忙，他们会因为风雨而忙得不可开交，所以等到他们发现我们有所行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应对了。”
那教士朝温德洛瞄了一眼。他虽然面带微笑，但笑容却很严厉：“走吧，孩子，带上灯笼。我们要做莎神的事业呢。”
他轻声地对其他人吩咐道：“现在我们先去把别的人放出来，你们要暂时留在黑暗之中。你们要有耐心，要勇敢。祈祷吧。而且你们要记着，如果你们耐不住性子而提早行动，就等于坏了我们所有人的大事，而且这一来，这个英勇少年的心血就白费了。”接下来，他对温德洛说道：“你带路吧。我们把一舱一舱的人都放出来，再出其不意地攻上甲板。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温德洛麻木地领路。上方传来第一波风雨打在薇瓦琪甲板上的声音。船舱内外，酝酿已久的暴风雨都已袭来。 “天气怎么样我不管，那条船我是要定了。”
“是，船长。”索科吸了一口气，好像还要讲什么话，却又改变了心意。
“那我们就追上去吧。”柯尼提继续说道。他站在船腰眺望着海面，两手像陆地人上船时那样紧紧地抓住船栏。他们前头有条活船，银色的船壳在切过大浪时闪闪发亮，在这暗夜之中，那活船似乎是在跟他打信号。柯尼提望着活船，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条活船，我有特别的感觉。我想她注定是要落到我们手里的。”
玛丽耶塔号闯入了大浪之中，水沫飞溅，打湿了所有人。柯尼提全身发热，冷冰冰的海水打在身上，他感到很舒服，然而以他此时的状况，即使是水沫也能差点让他跌倒。柯尼提努力抓紧船栏，用单脚站定。玛丽耶塔号上升到浪潮高处，然后便开始头朝下尾朝上地滑下去，这让他更难保持平衡，他的拐杖掉在甲板上，接着再一波海浪打来，海水漫过甲板，冲走了他的拐杖。所幸的是，只靠两手抓着船栏、单脚站立的柯尼提没有跌倒在地。“可恶，索科，你把船稳住啊！”他吼道，借此来掩饰他的困窘。
但他看出索科大概没听到这句话，因为索科已经离开他身旁，一边对甲板上的水手大声下令，一边朝船尾走去。
“让我扶你回舱房去。”那个站在柯尼提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妓女说道。柯尼提原本打算接着就让依妲扶他回舱房，可是她既抢先说了，那他就不能再说。可这么一来，他必须等到依妲深信回舱房去的确是他的本意或者等到他想出个非得回舱房去的理由，才能再提此事。这娘们真可恶！柯尼提的好腿已经快站不住了，而坏腿则挂在那里，又重又痛。
“把我的拐杖拿回来。”他对依妲下令道。看着她跑过漫水的甲板去抓回他的拐杖，柯尼提的心情变得好了一点，同时他也注意到，现在的依妲已经是一副过惯了海上生活的模样，她的举动一点也不笨拙。倘若依妲是个男人，柯尼提一定会说这人的确是块当水手的料。
在这片水域中，水流方向骤变本来就是常事，但此时除了要应付海里的状况，头顶还有大风雨打下来。水幕横扫过玛丽耶塔号，而风向却时时在变。柯尼提听到索科吼着对甲板上的水手下令。原本看来这只是一场小风小雨，如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豪瑟海峡的洋流本来就强，若碰上了潮汐交会，那就更难对付，但如今风雨与海流联手，所以玛丽耶塔号快得简直像是在飞。前面的活船飞奔而去，柯尼提望着那条活船，满心希望能追上她。索科已经叫人卷船帆了，光是这个风雨和洋流，就足以将他们迅速推送出去，无须用捉摸不定的大风来助力。前方不远处就是钩岛，钩岛东侧的水路比较好走，所以那活船必是走东路。不过，他们就非得走钩岛以西的水道不可了，因为他们要借助风雨和洋流的力量，抢到活船前面去把她拦截下来。这样走，不但难度高，而且一点都不能出错。说真的，柯尼提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好端端地通过西路。哦，说真话，说不定他是不想活了，就算他不是死在活船的甲板上，也会死在自己船的甲板上。
从玛丽耶塔号碰上大浪却反而显得优哉游哉的模样来看，现在必是索科掌舵。柯尼提眯起眼睛，努力透过滂沱大雨探望前方的猎物。连续起了三波大浪，活船也不见踪影，但接着他便再次看到活船，同时听到遥远的活船上传来尖叫声。
对那活船而言，这风雨可能不好对付；那船上的风帆无人打点，所以海流推一推，船便茫无方向地往前冲一段。柯尼提心惊胆战地看着那活船冲进浪底，消失，然后再次从水中冒出来。他眯紧的眼睛多少看得出，那活船没什么灯光的甲板上有人冲来冲去，人数很多。但是，有助于活船安然行驶的事情，那些人一件也没做。柯尼提失望地呻吟了一声。他用不了多久即可将那条活船拿下来，但此时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活船因为船员的无能而落入水中。这种事情，他怎能忍得下去？
“索科！”柯尼提叫得比咆哮的风雨还要大声。他不能等着玛丽耶塔号绕过钩岛把那活船拦下来了，照现在这光景看来，那活船难免会触礁。“索科！快追上去，再点集一队攻船人手，挑航海经验娴熟的人去。”风雨打下来，柯尼提扯破了喉咙也没人听到他的命令。他试着扶住船栏，用完好的那一条腿跳着去后甲板。每一震，他的坏腿都像是被泡到滚水中一样剧痛。突然之间，他不但觉得腿上火热，同时也被越来越高的大浪打得全身冰冷湿透。一个浪头刚过，下一波如高墙般的咸水便再度涌上前来，而除了用力抓紧船栏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最后，终于有个大浪把他那条疲倦的站腿扫倒，他只能没命地抓紧船栏，任由海水冲过身体再退到船外。接着依妲便拉住了他，也不管这个粗鲁的动作让他的伤腿痛到什么地步。依妲拉起柯尼提的一只胳膊，绕过她的双肩，而她的另一手则抱住他的胸膛，把他搀起来。
“让我带你进去！”依妲对他恳求道。
“不！扶我到舵轮那儿去。我来掌舵；这样索科就可以亲自领军登上活船了。”
“这种天气怎么可能登上别的船呢！”
“你扶我去舵轮就对了。”
“柯尼提，别说是去舵轮了，今晚你根本就不该到甲板上来的。我感觉得出你又发烧了。求你进去吧！”
柯尼提立时火冒三丈：“莫非你以为我已经不算是男人了？我的活船就在前面，唾手可得，你却希望我像残废的人似的回舱房去躺着！女人，你真是可恶！你若是不肯扶我去船尾，那你就让开，别挡我的路。”
依妲还是扶着柯尼提，在风雨肆虐之际冒险走过甲板。走到船腰与高起的后甲板相连处的短梯时，依妲像是搬粮袋一样粗鲁地把他扛了上去。因为气愤，她使出的力气特别大，即使柯尼提因为断肢撞上楼梯的横档而痛得差点晕倒，她也不肯道歉一声。到了楼梯顶上，她像拉床单一样将柯尼提拽了上来，然后拉着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双肩，并站直身体。她撑着柯尼提的体重，将他拖到了舵轮跟前。索科难以置信地将眼眶边的水甩开，瞪着他的船长。
“由我来掌舵。我们的活船有难了。你快去组织一队攻船的人手，水手的数目要跟突袭的人一样多。我们得趁着那活船尚未深入豪瑟海峡之前，赶快把她拿下来才行。”
在前方的远处，隐约可见活船被浪头高高地举了起来，此时，那活船失去了控制，任由大风大浪推挤，简直像一艘废船。风向突然改变，他们听到活船上的人在船落入波底时发出的惨叫声。
那活船竟舍东路不走，反倒去走钩岛之西的水路了。
索科摇了摇头。为了压过风雨和海浪声，他大声地吼道：“照那活船的这个走法，谁都追不上它。况且，就算我们腾得出一批水手，也不可能在这样的风雨之下登船。船长，你就放弃了吧！以后自会有别的活船，至于这条活船，就任由她去面临自己的命运吧。”
“我就是她的命运！”柯尼提对着索科吼了回去。他实在是气极了，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连他的人也想造反，“我来掌舵。这个海峡我是知道的，毕竟我以前就带领大家安然地走过西路。你吩咐下去，叫他们多装点帆，这样我们才追得上她。你就帮我逮住活船，把她逼到浅水滩去；如果这样还是不行，那我就罢手了！”
他们又听到活船上的人传出来的叫声，那叫声绝望至极，听了令人心酸，而且盘桓在空中，久久不散。那惨叫声终于淡去时，依妲打了个哆嗦，祈祷似地叹息道：“哦，谁去救救她？”她瞧瞧柯尼提，又瞧瞧索科。她的头发已经被打湿，贴在头皮上，雨水像泪水一般从脸上流下来。“我力气够，足以掌舵。”依妲说，“只要柯尼提站在我身后指引我，我们就能把玛丽耶塔号掌稳。”
“那么就可以。”索科几乎立刻就答应了。柯尼提马上明白过来，原来索科之所以一直反对，是因为他对玛丽耶塔号放心不下，他并不认为柯尼提能够凭单腿掌稳船舵。
柯尼提虽然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是仔细想想，索科的考虑的确是对的。“一点也没错。”他说道，仿佛由他来指导依妲掌舵本来就是他的主意。索科把掌舵的位置让出来给依妲和柯尼提，换手的动作颇为笨拙，但最后，依妲终于稳稳地用双手握住舵轮。柯尼提站在她身后，伸出一手扶着舵轮，帮着调整方向，另一手则扶着依妲以保持平衡。柯尼提感觉到她很紧张，但同时也感觉到她难以抑制的兴奋。他觉得，自己揽着依妲，就像把整条船都揽在怀里。
“你要告诉我该怎么做啊！”依妲转头叫道。
“你把稳就是了。”柯尼提对她说，“需要调整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他的目光追随着被风吹得疾驰的银色活船。 柯尼提将她揽得紧紧的，他的重量虽倚在她背上，但与其说他是个重负，倒不如说他为自己挡去了风雨。他的右臂揽着她，右手搭在她的左肩上，尽管如此，她还是怕得要命。她何必自告奋勇地说要掌舵呢？依妲紧紧地抓住舵轮的轮幅，紧到她的指节都发痛了。她的手臂僵硬不动，以免因为玛丽耶塔号突然转向而造成船舵的偏移。四周一片黑暗，暴雨、狂风、冲上甲板的海水……前面的海水打在长满藤壶的礁岩上时，依妲可以看到海水反射出来的银光。自己这样掌舵到底算不算合格？这个她也不知道，就算她会让玛丽耶塔号直直地撞到礁石上去，恐怕也要等船撞上去了才会知道。说不定她会害他们通通送命，害得全船无人幸存。
然后柯尼提的声音轻轻地在她左耳边响起。虽然风雨喧嚣，但是他并不是用吼的，他的声音小得有如呢喃。“这其实蛮简单的。你抬头，看前面。好，现在透过舵轮感觉船的行动。对了。手要放松，你抓得太紧，这样是一定来不及应变的。对了。现在你感觉到船了。玛丽耶塔在跟你说话，有没有感觉到？玛丽耶塔在问你呢，她在问，现在这个掌舵人的手法前所未见，这个人是谁？所以，你要把舵掌稳，让她放心。你一点一点地放开，只放开一点，别放太多。对了，这样就对了。”
柯尼提像说情话一样地在她耳边倾诉，亲切地鼓励着她。此时，他带着依妲驾船开过风雨，与她一起分享爱船，这让依妲感觉到两人前所未有地亲密。而扶着舵轮、驾着玛丽耶塔号闯入大浪之中时，她又感到自己变得更为坚强。她听到索科站在船桅高处对着甲板上的水手下令。他们正在收帆，不过为什么要收这几个船帆，而不是收那几个，这道理她还不大懂。依妲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些道理学会，因为这些都是她能够理解的。现在，柯尼提的手臂环着她、重量倚着她，并轻轻地在她耳边细语，这使她明白，自己有能耐把驾船的事情学好。寒冷与潮湿都成了驾船的一部分，这并不好受，事实上是非常难受，不过她倒不必因此而感到恐惧或是想要逃避。潮湿和寒冷已经像海风一样，成为她人生的一部分了。海流迅速地将玛丽耶塔号推送向前，同样地，新的人生也在迅速地推送着她前进，一天天地将她塑造成一个新的人，一个崭新的、连她自己都可以尊重的人。
“为什么不能永远这样呢？”她对柯尼提问道。
柯尼提假装意外，然后用比较大的声音问道：“什么？你不喜欢风平浪静的日子，反倒喜欢这种把我们推向暗礁和死亡的大风暴？”
依妲朗声大笑，任由柯尼提、这场大风雨，以及推送自己前进的新的人生将她揽在怀里。“柯尼提，你自己就是大风雨。”她对柯尼提说道，之后小声地、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而我比较喜欢你的大风鼓起我的风帆，将我推送向前。”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没回答，温德洛一放手，她就重新开始用脚踝去磨脚镣了。
“不，不。”温德洛轻声制止，伸手轻按她的脚踝，于是她就不再磨脚了。不过她从头到尾都不讲话，也不正视温德洛，打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若是像她这样再多磨个一两天，腿就永远跛掉了。但是除了海水与破布之外，温德洛什么都没有，他手上既没有药草或油膏，也没有真正的药物或绷带。那少女已经渐渐把自己的腿筋磨坏了，她像是忍不住似的，总是用脚踝去磨脚镣。
“算了吧。”黑暗中传来了一个苦涩的声音，“她已经疯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正等不到我们抵达恰斯国她就会死了。你帮她洗伤口、绑绷带，顶多只是让她多活几天罢了。你还是让她走吧，说不定这是她解脱的唯一办法。”
温德洛举起仅有的一根蜡烛，屋子里一片黑暗，他看不出刚才开口讲话的是哪一个人。这一处的船舱特别低，人根本连站都站不直，而这里的奴隶又锁得特别紧。薇瓦琪号切过水面波涛时的晃动使这些奴隶时时刻刻动个不停，不是是人撞人，就是人撞舱板。烛光非常微弱，但奴隶们还是为了躲避光线的刺激而转开头，眼睛还像是直视过太阳一样眨个不停。他沿着一排奴隶快步走下去，以避开最浓厚的臭气。他经过的时候，大部分奴隶都一言不发、动也不动，因为他们所有的力量都要被用来熬过这趟旅程。温德洛看到一位男子半坐起来，眨着眼睛，似乎是在看着他。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没有？”他轻轻地问道。
那男子没有回答，只听到他旁边的另一男子冷嘲热讽地说道：“你有没有钥匙啊？”此外又有个人质问道：“你怎么可以四处走动？”
“这样我才能帮你们保命啊。”温德洛闪烁其词。他是个懦夫，他很怕这些奴隶们知道他是船长的儿子后会杀了他。
“我有桶海水、几条湿布，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擦洗一下。”
“湿布给我。”刚才第一个讲话的人粗鲁地命令道。温德洛把布沾湿，递给他，以为他大概会用湿布擦擦脸、抹抹手，虽然这样做的效果有限，但是许多奴隶都因此而觉得舒服一点。谁知那人接过湿布之后却探身去擦拭身边那奄奄一息的男子的肩头。“老鼠饵啊，我来帮你擦擦。”那人用近乎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并轻轻擦拭着那毫无生气的男子肩膀上肿起的破皮处，可是被擦拭的男子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个活人老鼠饵前几天被咬了。我逮住那只老鼠与大家一起分吃掉。可那之后他就不大舒服了。”他朝温德洛瞄了一眼，“你能把他挪出去吗？就算他得戴着镣铐死去，至少也让他上甲板去，死在有风有亮光的地方。”
“现在是晚上。”温德洛听到自己的回答。真傻，这种回答又有什么意义？
“是吗？”那人惊叹，“不过，至少有凉风。”
“我去问问。”温德洛不安地说，但是他不一定会问。如今船员们任由他自生自灭，他既不跟船员们一起吃，也不跟船员们一起睡。那些在先前的航程中就认识温德洛的船员偶尔会打量他几眼，他们脸上的表情道出了对他竟沦落至此的怜悯与轻蔑。至于在哲玛利亚城招募来的船员，则完全把他当做奴隶看待，如果温德洛离他们太近，他们就会嫌他脏臭，然后把他推到一边或者干脆用脚踢开，所以温德洛尽量不与那些人打交道。现在他已经渐渐地把甲板和船栏视为“外面”了，而“里面”则是他的新世界。这个新世界味道又臭又闷，沾满污垢的锁链锁着一个又一个的人。他偶尔也要去甲板上打水，每当这时，他就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的人可以自由走动，彼此大吼，偶尔还会大笑，他们的脸和赤裸的手臂感受着风、雨和阳光。直到此时，温德洛才知道那一切有多么美好。他可以待在甲板上，可以逐渐重拾打杂小弟的工作、融入船员的生活中，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去过甲板下之后，他将再也无法忘却，也无法忽视那个世界。所以他每天日落时醒来，把水桶装满，带着洗过的破布走进下面的奴隶舱里。他能给他们的就是以咸水擦洗所带来的舒适感；清水会更好，但是清水太珍贵，他是拿不到的。虽是海水，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他帮助奴隶们清洗他们自己擦不到的脓肿。他没办法每天都把所有的奴隶照顾一遍，人数太多了，但是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多照顾一些人，所以每到白天他蜷缩着睡觉时都睡得很熟。
他摸摸那个带伤男子的腿，他的皮肤滚烫，恐怕是撑不久了。
“能不能麻烦你再把这布沾湿一下？”
不知怎地，那人的口音听来怪熟悉的。温德洛想着，把破布放入桶中，在剩下的水里洗了一下。其实不但破布不大干净，连水也不大干净，毫无疑问，他能做到的仅仅是把手上的破布浸湿。那人将湿布接了过去，帮他身边的人擦了擦额头和手臂，再将湿布重新叠好，擦拭自己的脸和手。“谢了。”他将湿布递回给温德洛。
温德洛打了个冷颤，因为他想起来了。“你是从马洛半岛的‘科比登修院’那儿来的，对不对？”
那人露出古怪的笑容，仿佛温德洛这话既让他感到温馨，又使他感到痛苦。“是。”他轻轻地说道，“是啊，的确如此。”然后他以更低的声音补充道，“是啊，只是我后来被送到哲玛利亚城去了。”
“我以前也在科比登修院呆过！”温德洛的声音很轻，不过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尖叫，“我以前住在修院里，本来是要做教士的。我有时候会去果园工作。”他把破布沾湿，再次递给那个人。
“啊，果园啊。”那人以更低的声音叹道，温柔地擦拭同伴的手，“春天的时候，每一棵树都开满了花，开成一片红白花海，香得像是上天的恩赐。”
“果园里，蜜蜂嗡嗡地响，听起来仿佛是果树自己在嗡嗡响似的。一个星期之后，花儿落了，地上像是铺着红白两色的毯子……”
“而树上则弥漫着绿意，并长出新叶。”那人喃喃地说道，“莎神救我。”他突然呻吟道：“你到底是来折磨我的邪魔，还是来送信的精灵？”
“都不是。”温德洛说道，他突然感到很羞愧，“我只是个有桶水、有块破布的人罢了。”
“你不是莎神的教士？”
“已经不是了。”
“成为教士的路途也许曲折难行，但无论是谁，一旦踏上这条路，就永远离不开了。”那奴隶如讲道般抑扬顿挫地说出这句话，温德洛听出他是在引述经典的格言。
“可是我已经被迫离开这条路，再也当不成教士了。”
“一旦踏上这条路，谁也无法强迫你离开，即使你自己想离开，也做不到。所有的生命都通往莎神，所以莎神在召唤众生修行。众生皆在修行啊。”
过了好一会儿，温德洛才发现自己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中，除了呼吸之外，什么也没做，连蜡烛烧光了都没注意到。这是因为他的心随着那人的一字一句而不断思索、不断问答。莎神在召唤众生修行，就连屠戈，就连凯尔·海文也受到召唤？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受到召唤时遵照神意而行，有的人是不理会的。
温德洛用不着告诉对方说他已经回来了，因为那人已经发现。“莎神的教士，你去吧。”那个人轻轻地在黑暗中说道，“尽你自己的能力，给我们一点小小的慈悲吧；为我们恳求两句，给我们一点安慰。而当机会来临时，莎神会赐给你勇气，我知道届时莎神必会将勇气赐给你。”温德洛感觉到那人将破布递回他手上。
“你以前是教士啊。”温德洛轻声说道。
“我一直都是教士，而且从不动摇，从不为假信条所惑。世上没有天生的奴隶，我相信莎神绝不会允许奴隶制度的存在。”他清了清喉咙，轻声问道，“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当然。”
那人以阴险的声音说道：“他们一天只送一次食物和饮水，你每天都来看望我们，除此之外，谁也不会走近我们。要是我有个什么铁器就好了，若有个什么铁器，就可以把这些铁链解开。随便什么工具都可以，只要别被人发现，你带什么工具来，我都能用。”
“可是……就算你挣脱了铁链，之后你要做什么呢？他们有那么多人，你一个人如何对付？”
“我若是截断一条长链，那就有许多人可以活动了。”
“可是你们要做什么？”温德洛惊惶地问道。
“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就看莎神的意旨。莎神已经把你带到我身边来了，不是吗？”他似乎听出温德洛的迟疑，“不要多想。你别做打算，也别担心，莎神自会把机会放在你要走的路上。到时候，你自会看到机会，并抓住它。”他顿了一下，“我只请你向他们恳求，既然这个叫凯洛的人快要死了，就让他到甲板上去死吧。如果你敢对他们说的话。”
“我敢。”温德洛听到自己的回答。虽然这里黑暗无光，空中弥漫着臭气，他却觉得内心重新燃起一抹小小的火光。他会大胆提出这个要求的，他一定会问。只不过是问问而已，他们能把他怎样？他们待他再怎么恶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勇气，温德洛想道，他的勇气又回来了。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木桶与破布。“我得走了。不过我会再回来的。”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那人平静地答道。
“事情有点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怎么？”甘特利无奈地问道，“又是海蛇的事情？薇瓦琪，我真的已经尽力了。莎神在上，我真的已经尽力驱走海蛇了。问题是，虽然每天一大早我就开始驱蛇，但是每到下午我就要把死尸推下海，所以海蛇还是会聚拢过来。我真的赶不走它们。看来只能请你视而不见了。”
“可是它们会跟我讲话。”薇瓦琪不安地说。
“海蛇群会跟你讲话？”
“不，不是所有的海蛇，只有那条白海蛇会跟我讲话。”薇瓦琪转过头，用苦恼烦闷的眼神望着甘特利，“其实，虽说是讲话，但既没有字，也没有讲话声，而且它要我……那些事情不能说。”
甘特利突然很想大笑出来。海蛇竟会讲话，但是没有字，而且讲的是不能说出来的事情！他压下这个念头，这不好笑，真的没什么好笑的。有时候他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过得枯燥无趣。
“你说我还能拿海蛇怎么办呢？”甘特利说道，“能做的我都做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得自己应付。我自己应付得来，我应该要自己应付才对。但是今天晚上不是海蛇的问题，而是别的问题。”
“怎么？”甘特利耐着性子问道。在他看来，薇瓦琪十有八九是疯了，甚至他自己就是把薇瓦琪逼疯的帮凶。有时候，甘特利认为他应该干脆不理会薇瓦琪，就把她看作是苦苦哀求着他发发慈悲的奴隶好了；有时候，他认为出于职责所在，就算薇瓦琪满口胡言，他也应该耐心听下去——因为，所谓的“薇瓦琪发疯”，其实指的是她无法对于封闭在她船舱里的那些苦难视而不见，可是她船舱里的那些苦难是他帮忙封闭进去的。毕竟当时他在船舱里钉了铁链，把奴隶带入船舱，还亲手给那些男男女女带上脚镣，将他们锁在自己踏着的甲板之下。他闻得到他们的臭味，也听得见他们的哭喊，也许真正发疯的是他，因为他腰带上挂着钥匙，可是却什么也没做。
“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是一定会出事，而且很危险。”听口气，薇瓦琪像是一个因为发高烧而想象满屋子都是鬼怪的小孩，她仿佛在恳求其他人把这些坏东西赶走。
“只是有暴风雨要来而已。这我们都感觉到了，海面越升越高。但是你别担心，你一定没事的，因为你是好船，这点坏天气伤不了你的。”甘特利鼓励道。
“不，我倒期待暴风雨的到来，这样多少可以洗掉一些臭味。我怕的不是暴风雨。”
“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了。”甘特利迟疑了一下，然后以千篇一律的老问题搪塞，“要不要我去把温德洛找来陪你？”
“不，不，让他去忙吧。”讲到温德洛的时候，薇瓦琪有点心不在焉，好像一说到这里她就伤心难过，想要赶快换个话题。
“哦。那么，等你想到我能帮什么忙的时候再告诉我吧。”甘特利转身。
“甘特利！”她连忙唤道，“甘特利，等等！”
“是，什么事？”
“我跟你提过换船的事情，这你记得吧？我曾经让你到别的船上去，别待在这里。”
“我记得。”甘特利不情不愿地应道，“这我记得。”
他再次转身想要离开，但此时突然有个轻飘飘的身影挡在他面前。甘特利吓得跳了起来，强压下自己的惊叫。片刻之后，他认出这人原来是温德洛。由于夜晚昏暗无光，一身脏污又衣衫褴褛的温德洛看来仿佛像是鬼魂一般没有实体；那少年的脸色跟寻常的奴隶一样苍白，这使爬在他脸上的刺青更加明显。他身上沾着船舱里奴隶的味道，所以甘特利想也不想地便退了一步。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不想见到温德洛，更不想在黑暗之中单独与他见面。那少年的身影仿佛在指控他的罪过，这个活生生的人令他想起所有他不愿正视的事情。“你要怎样？”他粗暴地问道，他听得出自己的声调里带着一丝哭喊的味道。
那少年简洁地答道：“有个奴隶快要死了，我想把他带到甲板上来。”
“既然都快要死了，还带到甲板上来做什么？”甘特利语调严厉，以掩盖他的害怕和无奈。
“既然都快要死了，把他带到甲板上来又有什么关系？”温德洛平静地反问道，“反正他死去之后，你们总是要把他带到甲板上，再把他的尸体投入海中。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把他带上来，至少也让他死在空气清爽干净的地方。”
“干净？你鼻子失灵啦？如今这船上还有哪个地方闻起来是干净的？”
“你也许闻不出来，但是上来后，他至少不会觉得那么闷。”
“我总不能拖着个奴隶上来，然后把他丢在甲板上。我可腾不出人手来看着他。”
“我看着他就行了，”温德洛主动说道，“他对谁都构成不了威胁。他发着高烧，所以到甲板上也只是躺着等死而已。”
“发烧？”甘特利以更严厉的语气问道，“这么说来，他是地图脸？”
“不，他在前舱。”
“那他怎么会发烧？之前发烧的都是地图脸啊。”甘特利很生气，仿佛这都是温德洛的错似的。
“他被老鼠咬了。他身边的那个人认为，他是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烧。”温德洛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道，“也许我们应该把他挪出来，跟其他人隔开，以免发生什么万一。”
甘特利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这是在吓唬我，是为了达成目的故意把事情讲得很严重。”
温德洛坚定地看着他：“我们为何不该把那个可怜的倒霉鬼带到甲板上来等死？你能不能说出个真正的理由？”
“我现在匀不出人手。这里的浪很大，暴风雨就快来了，所以我这一班人手通通要在甲板上待命。况且前头那个海峡本来就难走，所以暴风雨来袭时，我们总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
“你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去把他带到甲板上来好了。”
“凭你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把一个成年人从前舱拖到这里来。”
“我会另外找个奴隶帮忙。”
“温德洛……”甘特利开始不耐烦起来了。
“求求你，”薇瓦琪柔声插嘴道，“求求你，就把那个人带上来吧。”
但是甘特利不想让步，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错，他可以稍微发发慈悲，但他连这点小小的善行也不屑为之。为什么？因为，如果对于濒死之人略施小善的确是件该做的好事，那么……甘特利把这个念头推开。他是船上的大副，他有他的工作要做，而他的工作就是谨遵船长的命令，船长要把船上弄成什么样，就弄成什么样。至于这些是对是错，他没有自己的立场。就算他有自己的立场和想法，甚至大喊一声“这是错的”，他独自一个人又能怎样？
“你刚才说，我若是想到有什么你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请你帮忙。”船提醒他。
甘特利抬起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夜空。要是薇瓦琪拗起来跟他们对抗，那么他这一班的人恐怕要足足花两倍的工夫才能安然度过风暴，所以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惹恼薇瓦琪。
“浪头若是高起来，甚至会打上甲板来。”甘特利对他们两个警告道。
“我看那个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温德洛说道。
“操！”甘特利懊恼地咒骂道，“孩子，我不能给你钥匙，也不能准许你把一个健康的奴隶带到甲板上。我们一起去吧，如果非得这样才能让船高高兴兴，那么我也只能陪你走一趟了。不过你我可要手脚快一点。”
甘特利拉高嗓门吼道：“康弗利！我要去下面，这里的事情你看着一点，若是有什么不对，就叫我一声！”
“是，大副！”
“带路吧。”甘特利粗声对温德洛说道，“如果前舱有人发烧，那么我最好亲自去瞧瞧。”
甘特利把灯笼交给温德洛提着，灯笼的亮光比温德洛已经习惯的烛光照得更亮也更远。灯笼照出一大圈苦难的人，把这个污秽的、非人道的世界照得更清楚。温德洛浅浅地呼吸，他已经学会用这个技巧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跟在他身后的甘特利则时不时地咳嗽，他甚至听到那大副似乎马上就要呕吐的声音。不过温德洛并没有回头去看。身为大副的甘特利大概早已不必深入船舱了，这种事情，他只要交代手下去做就行了。温德洛猜想，他父亲可能在离开哲玛利亚城之后就没有踏入甲板下的区域了。
他们必须弯下腰来才能走近濒死的那个人。此处的奴隶一个挨着一个，所以很难不踩到人。被灯光照到的奴隶们不安地扭动，并且指着灯笼，彼此喃喃说起话来。“就是他。”温德洛说道。不过这话是多余的，因为那个人的状况再明显不过了。“这位是大副甘特利，他已经准许让你朋友到甲板上去了。”
那奴隶坐起来，灯笼的光线对他而言算是强光，所以他不停地眨着眼睛。“莎神显灵了。”他轻轻地感叹道，“我叫莎阿达。”
对那人的感叹，甘特利没什么反应；那人在本名前冠上莎神的称号，显然是教士身份，但甘特利听了也没什么反应。温德洛觉得，大副似乎因为自己把他介绍给奴隶而颇感不满。甘特利小心翼翼地蹲伏下来，摸摸那濒死奴隶滚烫的肌肤。“发烧了。”他说道，仿佛怕有人怀疑他的话似的，“我们把他弄出去，免得他感染别人。”
薇瓦琪号的主梁上钉了一个个沉重的钩环，这钩环便是锁住人链的地方。甘特利侧身走向其中一个钩环。不过由于海风带着盐分，加上船舱里挤满了奴隶，汗水蒸发，潮湿使钩环上的锁头生锈了。甘特利花了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转动钥匙，然后又使了好大的劲将锁头扳开，人链这才掉落在脏污的地板上。“你把那人解下来。”他粗声吩咐温德洛。“再把其余的人串回去，锁在钩环上。你快一点。这儿浪这么大，我得上去看看才行。”
温德洛一下子明白了：甘特利之所以这样吩咐，是因为他不想碰触人链。长长的人链穿过脚镣上的铁环，把一个个奴隶串起来。人链很脏，不过现在的温德洛已经不会因为人类的排泄物和干掉的血迹而反感了。他一手拿着灯笼，在那一串奴隶身边蹲下来，将奴隶一个个解下来，一直解到那个病重的人为止。
“容我在你们把他带走之前，跟他讲两句话。”那教士奴隶恳求道，并探过身子，用手碰触着朋友的额头，“你是莎神的工具，莎神赐福予你。从此以后，你平静圆满。”
那教士以快如灵蛇般的动作抢过灯笼、丢了出去，他掷出灯笼时的力道强劲，又十分精准，沉重的铁灯笼打中甘特利额头的那一刻，温德洛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瞳因为恐惧而放大。玻璃灯罩碎裂，甘特利哀号一声倒在地上。灯笼落在他身边，随着船的起伏四处滚动。灯油沾了一地，幸亏火势没有蔓延开来。
“拿灯笼！”那奴隶对温德洛吼道，并抢下他手中攥着的人链，“快一点，要是起火就不好了！”
防火比什么都重要，温德洛很清楚这一点。但在地上摸索灯笼时，他感觉到周围的奴隶都骚动起来了，此外，他还听到身后传来人链穿过一个又一个脚镣铁环的声音。温德洛抓到灯笼，把它扶正，远离泼溅在地上的灯油，因为脚被灯笼的碎玻璃割到，他叫了一声，但随即因脚痛而发出的叫声转变成了恐惧的叫喊，因为他看到一个被释放出来的奴隶悠闲地用双手掐住了甘特利的脖子。
“不！”温德洛叫道，但就在此时，那奴隶抓住大副的头狠狠地往锁住人链的铁钩环上一撞。温德洛看到甘特利的头颅在猛烈的撞击后无力地垂下，心里就知道已经太迟了。大副已死，奴隶们正迅速地把人链扯开。温德洛低头看着大副的尸体时，一名奴隶对他赞许道道：“孩子，干得好。”温德洛眼睁睁地望着这个奴隶取下甘特利腰带上挂着的那把钥匙。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虽然身在其中，却说不出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可不想跟甘特利的死扯上关系。
“这人并不坏！”温德洛突然叫道，“你们不该杀他的！”
“住口！”莎阿达厉声说道，“你叫这么大声，会使别人在我们准备好之前就有所警觉。”他回头望着甘特利，“就算他不坏吧，但他默默地支持着船上的一切，也就算不上是好人。况且，以暴行制止更残暴的行为是很有必要的。”他平静地说道。温德洛从未听过莎神有这样的论调。他的目光又转回温德洛脸上。“你想想看。”那人恳求温德洛，“你会把我们重新锁回去吗？你想想看，你自己脸上也有刺青。”
莎阿达并没有等着温德洛回答，也没有逼他回答。这让温德洛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很愧疚。如果说，重新把奴隶串回人链，然后把人链锁在钩环上就能救甘特利一命，那么他会不会把奴隶锁回去呢？如果说，把人链锁回去就等于是害这些人一辈子为奴，那么他会不会把他们锁回去呢？他答不上来。他低头凝视着甘特利呆滞的脸庞，说不定大副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些问题。
那教士迅速地在船舱内走动，将其他的人链解开。获释奴隶的喃喃私语声与船壳外渐渐升高的风雨声融成一片。“检查一下那杂种的口袋，说不定他也带了脚镣的钥匙。”有个人粗声低语道，但是温德洛没有动。他动不了。他呆呆地、出神地看着两名奴隶剥下甘特利的衣服。甘特利身上没有脚镣的钥匙，不过他们迅速地把他的腰刀和其他小东西都没收了。一名奴隶还在经过时对着他的尸体吐了一口口水。而温德洛仍拿着灯笼呆呆地看着。
那教士低声对周围的人宣布道：“现在离自由还远得很，不过如果我们机灵一点，那么自由是有望的。现在大家切莫喧哗，不要莽撞行事。我们得先尽量多放些奴隶出来，在这之前，绝不能让甲板上的人察觉到我们的动静。虽然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得多，但是我们脚上有锁链，体力又不如他们，这点对我们不利，不过这场暴风雨说不定能帮我们一个大忙，他们会因为风雨而忙得不可开交，所以等到他们发现我们有所行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应对了。”
那教士朝温德洛瞄了一眼。他虽然面带微笑，但笑容却很严厉：“走吧，孩子，带上灯笼。我们要做莎神的事业呢。”
他轻声地对其他人吩咐道：“现在我们先去把别的人放出来，你们要暂时留在黑暗之中。你们要有耐心，要勇敢。祈祷吧。而且你们要记着，如果你们耐不住性子而提早行动，就等于坏了我们所有人的大事，而且这一来，这个英勇少年的心血就白费了。”接下来，他对温德洛说道：“你带路吧。我们把一舱一舱的人都放出来，再出其不意地攻上甲板。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温德洛麻木地领路。上方传来第一波风雨打在薇瓦琪甲板上的声音。船舱内外，酝酿已久的暴风雨都已袭来。
“是，船长。”索科吸了一口气，好像还要讲什么话，却又改变了心意。
“那我们就追上去吧。”柯尼提继续说道。他站在船腰眺望着海面，两手像陆地人上船时那样紧紧地抓住船栏。他们前头有条活船，银色的船壳在切过大浪时闪闪发亮，在这暗夜之中，那活船似乎是在跟他打信号。柯尼提望着活船，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条活船，我有特别的感觉。我想她注定是要落到我们手里的。”
玛丽耶塔号闯入了大浪之中，水沫飞溅，打湿了所有人。柯尼提全身发热，冷冰冰的海水打在身上，他感到很舒服，然而以他此时的状况，即使是水沫也能差点让他跌倒。柯尼提努力抓紧船栏，用单脚站定。玛丽耶塔号上升到浪潮高处，然后便开始头朝下尾朝上地滑下去，这让他更难保持平衡，他的拐杖掉在甲板上，接着再一波海浪打来，海水漫过甲板，冲走了他的拐杖。所幸的是，只靠两手抓着船栏、单脚站立的柯尼提没有跌倒在地。“可恶，索科，你把船稳住啊！”他吼道，借此来掩饰他的困窘。
但他看出索科大概没听到这句话，因为索科已经离开他身旁，一边对甲板上的水手大声下令，一边朝船尾走去。
“让我扶你回舱房去。”那个站在柯尼提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妓女说道。柯尼提原本打算接着就让依妲扶他回舱房，可是她既抢先说了，那他就不能再说。可这么一来，他必须等到依妲深信回舱房去的确是他的本意或者等到他想出个非得回舱房去的理由，才能再提此事。这娘们真可恶！柯尼提的好腿已经快站不住了，而坏腿则挂在那里，又重又痛。
“把我的拐杖拿回来。”他对依妲下令道。看着她跑过漫水的甲板去抓回他的拐杖，柯尼提的心情变得好了一点，同时他也注意到，现在的依妲已经是一副过惯了海上生活的模样，她的举动一点也不笨拙。倘若依妲是个男人，柯尼提一定会说这人的确是块当水手的料。
在这片水域中，水流方向骤变本来就是常事，但此时除了要应付海里的状况，头顶还有大风雨打下来。水幕横扫过玛丽耶塔号，而风向却时时在变。柯尼提听到索科吼着对甲板上的水手下令。原本看来这只是一场小风小雨，如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豪瑟海峡的洋流本来就强，若碰上了潮汐交会，那就更难对付，但如今风雨与海流联手，所以玛丽耶塔号快得简直像是在飞。前面的活船飞奔而去，柯尼提望着那条活船，满心希望能追上她。索科已经叫人卷船帆了，光是这个风雨和洋流，就足以将他们迅速推送出去，无须用捉摸不定的大风来助力。前方不远处就是钩岛，钩岛东侧的水路比较好走，所以那活船必是走东路。不过，他们就非得走钩岛以西的水道不可了，因为他们要借助风雨和洋流的力量，抢到活船前面去把她拦截下来。这样走，不但难度高，而且一点都不能出错。说真的，柯尼提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好端端地通过西路。哦，说真话，说不定他是不想活了，就算他不是死在活船的甲板上，也会死在自己船的甲板上。
从玛丽耶塔号碰上大浪却反而显得优哉游哉的模样来看，现在必是索科掌舵。柯尼提眯起眼睛，努力透过滂沱大雨探望前方的猎物。连续起了三波大浪，活船也不见踪影，但接着他便再次看到活船，同时听到遥远的活船上传来尖叫声。
对那活船而言，这风雨可能不好对付；那船上的风帆无人打点，所以海流推一推，船便茫无方向地往前冲一段。柯尼提心惊胆战地看着那活船冲进浪底，消失，然后再次从水中冒出来。他眯紧的眼睛多少看得出，那活船没什么灯光的甲板上有人冲来冲去，人数很多。但是，有助于活船安然行驶的事情，那些人一件也没做。柯尼提失望地呻吟了一声。他用不了多久即可将那条活船拿下来，但此时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活船因为船员的无能而落入水中。这种事情，他怎能忍得下去？
“索科！”柯尼提叫得比咆哮的风雨还要大声。他不能等着玛丽耶塔号绕过钩岛把那活船拦下来了，照现在这光景看来，那活船难免会触礁。“索科！快追上去，再点集一队攻船人手，挑航海经验娴熟的人去。”风雨打下来，柯尼提扯破了喉咙也没人听到他的命令。他试着扶住船栏，用完好的那一条腿跳着去后甲板。每一震，他的坏腿都像是被泡到滚水中一样剧痛。突然之间，他不但觉得腿上火热，同时也被越来越高的大浪打得全身冰冷湿透。一个浪头刚过，下一波如高墙般的咸水便再度涌上前来，而除了用力抓紧船栏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最后，终于有个大浪把他那条疲倦的站腿扫倒，他只能没命地抓紧船栏，任由海水冲过身体再退到船外。接着依妲便拉住了他，也不管这个粗鲁的动作让他的伤腿痛到什么地步。依妲拉起柯尼提的一只胳膊，绕过她的双肩，而她的另一手则抱住他的胸膛，把他搀起来。
“让我带你进去！”依妲对他恳求道。
“不！扶我到舵轮那儿去。我来掌舵；这样索科就可以亲自领军登上活船了。”
“这种天气怎么可能登上别的船呢！”
“你扶我去舵轮就对了。”
“柯尼提，别说是去舵轮了，今晚你根本就不该到甲板上来的。我感觉得出你又发烧了。求你进去吧！”
柯尼提立时火冒三丈：“莫非你以为我已经不算是男人了？我的活船就在前面，唾手可得，你却希望我像残废的人似的回舱房去躺着！女人，你真是可恶！你若是不肯扶我去船尾，那你就让开，别挡我的路。”
依妲还是扶着柯尼提，在风雨肆虐之际冒险走过甲板。走到船腰与高起的后甲板相连处的短梯时，依妲像是搬粮袋一样粗鲁地把他扛了上去。因为气愤，她使出的力气特别大，即使柯尼提因为断肢撞上楼梯的横档而痛得差点晕倒，她也不肯道歉一声。到了楼梯顶上，她像拉床单一样将柯尼提拽了上来，然后拉着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双肩，并站直身体。她撑着柯尼提的体重，将他拖到了舵轮跟前。索科难以置信地将眼眶边的水甩开，瞪着他的船长。
“由我来掌舵。我们的活船有难了。你快去组织一队攻船的人手，水手的数目要跟突袭的人一样多。我们得趁着那活船尚未深入豪瑟海峡之前，赶快把她拿下来才行。”
在前方的远处，隐约可见活船被浪头高高地举了起来，此时，那活船失去了控制，任由大风大浪推挤，简直像一艘废船。风向突然改变，他们听到活船上的人在船落入波底时发出的惨叫声。
那活船竟舍东路不走，反倒去走钩岛之西的水路了。
索科摇了摇头。为了压过风雨和海浪声，他大声地吼道：“照那活船的这个走法，谁都追不上它。况且，就算我们腾得出一批水手，也不可能在这样的风雨之下登船。船长，你就放弃了吧！以后自会有别的活船，至于这条活船，就任由她去面临自己的命运吧。”
“我就是她的命运！”柯尼提对着索科吼了回去。他实在是气极了，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连他的人也想造反，“我来掌舵。这个海峡我是知道的，毕竟我以前就带领大家安然地走过西路。你吩咐下去，叫他们多装点帆，这样我们才追得上她。你就帮我逮住活船，把她逼到浅水滩去；如果这样还是不行，那我就罢手了！”
他们又听到活船上的人传出来的叫声，那叫声绝望至极，听了令人心酸，而且盘桓在空中，久久不散。那惨叫声终于淡去时，依妲打了个哆嗦，祈祷似地叹息道：“哦，谁去救救她？”她瞧瞧柯尼提，又瞧瞧索科。她的头发已经被打湿，贴在头皮上，雨水像泪水一般从脸上流下来。“我力气够，足以掌舵。”依妲说，“只要柯尼提站在我身后指引我，我们就能把玛丽耶塔号掌稳。”
“那么就可以。”索科几乎立刻就答应了。柯尼提马上明白过来，原来索科之所以一直反对，是因为他对玛丽耶塔号放心不下，他并不认为柯尼提能够凭单腿掌稳船舵。
柯尼提虽然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是仔细想想，索科的考虑的确是对的。“一点也没错。”他说道，仿佛由他来指导依妲掌舵本来就是他的主意。索科把掌舵的位置让出来给依妲和柯尼提，换手的动作颇为笨拙，但最后，依妲终于稳稳地用双手握住舵轮。柯尼提站在她身后，伸出一手扶着舵轮，帮着调整方向，另一手则扶着依妲以保持平衡。柯尼提感觉到她很紧张，但同时也感觉到她难以抑制的兴奋。他觉得，自己揽着依妲，就像把整条船都揽在怀里。
“你要告诉我该怎么做啊！”依妲转头叫道。
“你把稳就是了。”柯尼提对她说，“需要调整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他的目光追随着被风吹得疾驰的银色活船。
然后柯尼提的声音轻轻地在她左耳边响起。虽然风雨喧嚣，但是他并不是用吼的，他的声音小得有如呢喃。“这其实蛮简单的。你抬头，看前面。好，现在透过舵轮感觉船的行动。对了。手要放松，你抓得太紧，这样是一定来不及应变的。对了。现在你感觉到船了。玛丽耶塔在跟你说话，有没有感觉到？玛丽耶塔在问你呢，她在问，现在这个掌舵人的手法前所未见，这个人是谁？所以，你要把舵掌稳，让她放心。你一点一点地放开，只放开一点，别放太多。对了，这样就对了。”
柯尼提像说情话一样地在她耳边倾诉，亲切地鼓励着她。此时，他带着依妲驾船开过风雨，与她一起分享爱船，这让依妲感觉到两人前所未有地亲密。而扶着舵轮、驾着玛丽耶塔号闯入大浪之中时，她又感到自己变得更为坚强。她听到索科站在船桅高处对着甲板上的水手下令。他们正在收帆，不过为什么要收这几个船帆，而不是收那几个，这道理她还不大懂。依妲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些道理学会，因为这些都是她能够理解的。现在，柯尼提的手臂环着她、重量倚着她，并轻轻地在她耳边细语，这使她明白，自己有能耐把驾船的事情学好。寒冷与潮湿都成了驾船的一部分，这并不好受，事实上是非常难受，不过她倒不必因此而感到恐惧或是想要逃避。潮湿和寒冷已经像海风一样，成为她人生的一部分了。海流迅速地将玛丽耶塔号推送向前，同样地，新的人生也在迅速地推送着她前进，一天天地将她塑造成一个新的人，一个崭新的、连她自己都可以尊重的人。
“为什么不能永远这样呢？”她对柯尼提问道。
柯尼提假装意外，然后用比较大的声音问道：“什么？你不喜欢风平浪静的日子，反倒喜欢这种把我们推向暗礁和死亡的大风暴？”
依妲朗声大笑，任由柯尼提、这场大风雨，以及推送自己前进的新的人生将她揽在怀里。“柯尼提，你自己就是大风雨。”她对柯尼提说道，之后小声地、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而我比较喜欢你的大风鼓起我的风帆，将我推送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