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Ⅰ:魔法之船> 第三十一章 船与海蛇

第三十一章 船与海蛇

那是个很粗糙的刺青,只用蓝色的染料匆匆做成。尽管如此,依旧能够看出那少年脸上的刺青是薇瓦琪的模样。薇瓦琪吓呆了:“这都是我不好。”当时她跟温德洛说,“要不是我的话,你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得没错。”他疲倦地应和道,“但就算如此,也不能说错就在你。”
他转过头背对着薇瓦琪,沉重地在甲板上坐下来。在开口之前,他可曾猜到自己这话会使她多么心痛?她想要探知温德洛的情绪,但是前一天晚上痛得发抖的少年此时却静静坐着,一动也不动。他仰起头,深吸了一口干净的清风,然后慢慢呼气。
正在掌舵的人想要强迫薇瓦琪回到主要的航道上。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故意作对。舵手强迫她回到中间航道,她偏偏摇摇摆摆地赖着不回去,以此回敬凯尔·海文。那个人竟然以为只要用强硬手段就可以迫使薇瓦琪屈从于他的意志。
“我真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才好。”温德洛轻声坦白道,“一想到你,我就觉得很羞耻。看起来,我的逃走就是对你的背叛,可是一想到自己,我又觉得很失望,因为我差一点就找回了自己的人生。我不想抛下你,可是我也不想被困在这里啊。”他摇摇头,往后靠在船栏上。温德洛衣衫褴褛、又脏又臭,而且屠戈只是把他往这儿一丢就走了,连镣铐都没有帮他解开。温德洛注视着船帆,却在对身后的薇瓦琪说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各有各的人生目的。不,说得更真切一点,与你结合之时的我跟不陪在你身边的我,简直就是两个不一样的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少了……什么。该怎么说呢?也许是少了‘只做我自己’的能力吧。”
听完这番话,薇瓦琪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感到十分害怕。这番话几乎跟自己打算要跟他说的话一模一样。她昨天早上就离开哲玛利亚城,可是现在屠戈才把温德洛带到她身边来。这是薇瓦琪第一次看到他们把他弄成什么样子。最吓人的是,他们竟然随便用针在那少年的脸颊扎出她的形状。如今的温德洛,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水手,更没有人会相信他是船长的儿子。现在的温德洛看上去跟别的奴隶没什么两样。但尽管遭遇了这样的惨事,他看上去还是很平静。
温德洛回应着她的思绪,有感而发地说道:“我现在什么情绪都不剩了。由于你的传导,那几百个奴隶的情绪仿佛集中在我一人身上。如果我让自己去感受他们的心情,那么我可能会疯掉,所以我遏止自己,尽量让自己什么感受都没有。”
“他们的情绪太强烈了。”薇瓦琪低声应道,“而且他们的人生苦不堪言。他们的苦痛淹没了我,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把自己从他们的苦痛之中切隔出来。”她顿了一下,迟疑地继续说道,“不过他们上了船,而你还没回来时,情况比这还糟。你不在船上,我感到自己像飘走了一般。我觉得你就是船锚,而我必须有你这个船锚才能维持住现在的‘自己’。我想,活船出海之时必得要有家族的人同行,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温德洛没有回答,不过薇瓦琪希望他在仔细地听,即使他一动都没有动。“我取之于你。”她坦承道,“却没给你任何回报。”
他稍微地动了一下,用平淡的语气回答道:“你给过我力量,而且不只一次。”
“可那只是为了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之所以给你力量,只是为了要把你留下来。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确知我到底是谁。”她鼓起勇气问道:“温德洛,在成为活船以前,我的前身是什么?”
戴着镣铐的温德洛换了个姿势,心不在焉地摸摸擦破了皮的脚踝。这个问题对薇瓦琪而言至关重要,但是他好像没有察觉到:“你的前身应该是大树吧。如果巫木的尺寸跟一般的大树差不多,那么你的前身可能不是一棵大树,而是很多棵大树。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你离开的时候,我好像回想起……别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像是风拂过我的脸颊那样轻,但却更为强烈。我的思绪像有自主意识的活物般迅速地四处活动。我几乎回想起我自己身为……别人时的光景……而且那个身份跟维司奇无关。那身份跟我这辈子认识的自己根本就是两码子事。这感觉很恐怖。不过……”薇瓦琪顿了一下,她有点迟疑,不想肯定自己曾有过那样的思绪。
沉默许久后,她还是坦白了:“我很喜欢那种感觉,那个时候。现在呢……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噩梦,如果我们活船能睡觉的话。但我是不睡觉的,既然不睡,也就无法醒过来,无法完全摆脱恶梦。温德洛,港口里的海蛇……”现在她讲得又急又轻,想要一次就让温德洛了解这一切,“大家都说没看到港口里有海蛇,但现在大家都承认有一条白海蛇跟着我。但是除了白蛇之外,港口水底的淤泥里还有很多海蛇。我跟甘特利提过,可是他让我当做没看到。但我没办法假装没看到,因为不知怎地,那些海蛇使我梦到……温德洛?”
阳光使他浑身充满了温暖,他睡着了。他之前吃了那么多苦头,现在睡着了,实在不能怪他。
但薇瓦琪还是很伤心。她真的需要找个人来谈谈这些事情,要不然,她可能会疯掉;可是其他人都只是随便听听,不把这当一回事。现在温德洛回到船上来了,她却仍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据她猜测,温德洛大概将自己的心思与外界隔绝起来,不想跟她交流吧。这件事情也不能怪他,可是她却无法遏制内心的伤痛。除此之外,她还觉得自己满腔怒火,找不到目标发泄。维司奇家族把她造就成今天的模样,又使她有了这些情感上的需要,可是自从她活过来之后,温德洛却心不甘情不愿地陪着她。凯尔希望她在一肚子苦恼、没有伴侣的情况下也能轻快地航行。这样太不公平了。
甲板上的急促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温德洛。”她连忙警告道,“你父亲朝这里来了。”
 
“你怎么连舵都掌不稳,偏了这么多?”凯尔对康弗利吼道。
康弗利瞄了船长一眼:“是,船长。”他不动声色地说道,仿佛要借此表示他并不是在跟船长作对,“船总是偏离航向,而且每次我修正之后,它都会再偏回去。”
“自己做得不好就坦白承认,不要责怪船。船上的人手自己无能,却推诿说是船不配合,这种论调我已经听得很烦了。”
“是,船长。”康弗利应和道。他眺望着前方,再次转过舵轮,以修正航道。薇瓦琪的反应非常迟钝,像在拖着船锚走似的。凯尔看到船后有一条海蛇将头探出水面,仿佛在呼应他的思绪。那个丑陋的东西好像在直盯着他。
凯尔感觉到内心慢慢酝酿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出来。这太过分了!这真是太他妈的过分了!他并不软弱,不管命运丢给他什么考验,他总是挺身面对。恶劣的天候、棘手的货色,甚至纯粹的倒霉,都无法改变他平和的心态。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他努力要让对方获益,但对方却偏偏要与他作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
莎神在上,他对那小子真的是尽力了。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儿子还能要求他什么?他都要把这条他妈的船交给那小子了,只要他像个男人一样走上来接船就行了。可是那小子偏不,他偏偏要逃到哲玛利亚城,然后在自己脸上弄了个奴隶的刺青。
所以,这个儿子,他不要了。他把这小子带回船上,任由船去处置。船一直都坚持她要有那小子相陪,不是吗?好啦,他们远远地出了港口之后,他就叫人把那小子带去前甲板陪她了,就是今天早上。这样船总该满意了吧?但是船偏不满意。她航行起来左摇右摆,船身先是歪到这边,而后歪到那边,而且放着最佳航道不走,非要走偏不可。这种拖拖拉拉的走法使他蒙羞,而他自己的儿子也使他蒙羞。
一切本来应该是很简单的。把船开到哲玛利亚城,买一船奴隶,载到恰斯国卖掉,然后大赚一笔。这样一来,不但家族兴盛,他自己也得了名声。他把手下的船员管得很好,也把船的状况维持得很好,所以照理说,这次航行应该很快、很顺利才对。除此之外,温德洛也应该是个强壮的儿子,他应该希望继承父业,他理应骄傲地梦想着有朝一日要从父亲手里接下船长的职位啊!可是,他才十四岁,脸上就已经被刺了两个奴隶刺青了。比较大的那个还是自己在盛怒之下,冲动地答应了屠戈笑嘻嘻的建议所造成的。如果那天陪他的不是屠戈,而是甘特利就好了;若是甘特利,他一定会劝阻凯尔,叫他别再往温德洛脸上添加更多的刺青,但屠戈这个人恰恰相反。其实,凯尔答应之后就后悔了,只是没说出口,而屠戈却立刻就去执行。倘若事情能够重新来过……
右舷外有个动静引起了凯尔的注意。原来又是那条他妈的海蛇。那海蛇一边滑过船尾的水面,一边望着凯尔。那条海蛇是白色的,颜色比蟾蜍肚子还丑,不过看来倒没什么威胁,因为这么看过几眼之后,凯尔就断定那海蛇既老又肥。不过船员不喜欢海蛇,船也不喜欢海蛇。现在他俯瞰着海蛇,发现自己其实也很不喜欢海蛇。那海蛇抬头望着他,与他四目相对,仿佛它根本就不是动物,而是能够看出他心思的人类。
他离开了舵轮,这样可以离海蛇更远一点。他在气愤中大步地朝船首走去,与他同行的还有那一连串的烦恼。
这船真他妈的臭,比屠戈先前说过的还要臭。这味道之重,已经超过了户外厕所,比较像是尸骨的臭了。他们已经将三具死尸搬了上来,其中一人像是自杀的。被人发现之时,这女子已经倒卧在锁链中了,她从衣服的下摆撕下许多布条往嘴里塞,塞到自己哽噎断气为止。怎么会有人笨到把自己弄成这样?这件事情吓到好几个人,不过谁也没那么大的胆子跟船长多说什么。
他朝右舷外瞄了一眼。那条该死的海蛇正与他齐头并进,并且凝视着他。凯尔转开头,不再看海蛇。
不知怎地,那海蛇使他想起那小子脸上的刺青。那个刺青也很麻烦。当初,他真不该吩咐人将船的样子刺在他的脸上。现在凯尔很懊悔,可一旦刺上去就抹不掉了,而且他自己知道,道歉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永远都不会饶恕他。无论是那小子,还是他的母亲都不会原谅他。她们一定会恨凯尔一辈子,就算劝他们说那只是个刺青而已,那小子又没受什么伤,她们也听不进去。凯尔又没有挖掉温德洛的眼睛,也没有剁去他的手,那只是个记号罢了。刺青的水手多得很,许多人刺的就是船的样子或是船首的人形木雕。是啦,他们并没把刺青刺在脸上,但意思是一样的。话虽如此,凯芙瑞雅看到这个刺青时,势必会发一顿脾气。每当他看到温德洛的脸,他的脑海就一片空白,只剩下他妻子惊骇的脸色。如今他甚至都不期待凯旋返乡了。不管他带了多少钱回家,她们都只会看到那小子脸上的刺青。
船外的海蛇抬起头,心照不宣地凝视着凯尔。
凯尔再一次愤怒地迈着大步,从船尾走到了船头。他儿子蜷缩在前甲板上。他的长子竟然落魄成这样,真是丢尽了他的颜面。这小子是他的继承人,从前凯尔还想象这家伙有一天会接任这条船的船长。麦尔妲竟然不是男孩,真是太他妈的可惜了,如果她能继承家业,那不知道要比温德洛强上多少倍。
他顿时勃然大怒,思路也清楚了起来,这都是温德洛的错。现在他可算清醒了。他之所以把这小子带上船,为的是要让船心情高兴、走得轻快,而这个小教士却使船变得恶毒且暴躁。如果这小子在船上她还不肯好好航行,那他何必要忍受这个哭爹叫娘的东西?他两步跨上前来,一手抓住温德洛的衣领,揪着他站起来:“我真该拿你去喂那条他妈的海蛇!”凯尔对这个受到惊吓、悬垂在空中的小子吼道。
温德洛抬起惊吓的眼睛与父亲四目相对。他一语不发,咬紧下颚,决心不开口。
凯尔将手抽回来,但是温德洛依然不肯示弱,所以凯尔使出全身的力道,反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在啪的一声打在那小子刺青的脸颊上时,凯尔感觉到了自己的指头传来的剧烈刺痛。那小子往后飞出去,但是他的脚被脚镣缠住,砰地一声重重地落在甲板上。他掉下来之后便一动也不动,从那毫不抵抗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他一心要跟父亲作对。
“可恶,可恶!”他对温德洛大吼,冲上前去。他打算把温德洛拉起来、丢出船栏外,让他沉入海底。这是最完美的解决之道,事到如今,唯一有男子气概的做法就只剩下这一条了。谁都不会责怪他。这小子是家门的耻辱,何况还身带霉运。他要趁现在把这个爱发牢骚的少年教士解决掉,免得越走越错。
颜色死白的海蛇头突然从海里探出头来,充满期待地张开大嘴。猩红的大嘴看起来十分吓人,而那一对红色的海蛇眼则闪耀着希望。那蛇好大,比凯尔先前估计的还要大,它轻松地与薇瓦琪号齐头并进,同时把头越举越高。它在等待它的大餐。
 
蛇团跟着供应者来到这个歇息处。但此时墨金猛然拱起背,像追逐猎物一般倏地冲过丰境,远离了供应者。只是丝莉芙知道,这儿并没什么值得追逐的猎物。
“跟上去。”丝莉芙高声对蛇众叫道,接着便去追墨金,瑟苏瑞亚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过了一会儿丝莉芙才发现,除了她自己与瑟苏瑞亚之外,其他的蛇并没有跟上来,他们一心只想要吃饱喝足,并以成长、脱皮、再成长为乐,所以他们紧守着供应者不走。丝莉芙把这念头抛开,不再去想那些叛徒,然后增加了一倍的速度,以便追上墨金。
不过最后她之所以追上墨金,是因为他突然停了下来。此时的墨金摆出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他的下颚大开,鳃盖鼓张,眼睛直视前方。
“怎么回事?”丝莉芙问道,随即便捕捉到水里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味道。那究竟是什么味道,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知道这是欢迎,以及愿望成真的感觉。她看到瑟苏瑞亚凑了上来,并注意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可见得他也尝到了。
“怎么回事?”瑟苏瑞亚问的问题跟丝莉芙一模一样。
“这是‘存古忆’的味道啊。”墨金尊崇敬畏地说道,“走吧,我们必须去找她。”此时只剩下两条蛇跟着墨金,别的蛇都没跟上来,但是他不以为意,他只担心在追踪到气味的来源之前,这渺茫的味道会被水流冲散。此时的墨金奋力冲刺,又快又猛,远远地将丝莉芙和瑟苏瑞亚抛在后面。丝莉芙与瑟苏瑞亚也拼了命地追赶,不让一身金黄、身上长着假眼的墨金消失在浓浊的海水里。气味越来越强,强到几乎盖过了他们所有的知觉。
他们再度赶上墨金时,发现他跟在一个通体银色的供应者之后,崇敬地跟供应者保持着一段距离。水里有着浓厚的“存古忆”的气味,那味道之中,有希望,也有喜悦,不过其中最强烈的是存有记忆的保证,那是海蛇们都可以分享的记忆,不论是谁,只要开口询问就可以得到知识与智慧。但是墨金却保持距离,什么也没问。
“有点不对劲。”他用低沉但清晰的声音说道,深邃的眼神里充满了深思。霎时间,他全身的色彩闪耀起来,随后又消退,“这不对啊。存古忆的长相应该跟我们一样才对,毕竟圣示传说都是这样讲的。我只能看到那个银色的供应者,可是我所有的感知都告诉我,存古忆应该就在这附近。这我真是不懂了。”
在困惑和敬畏之余,他们注视着那银色的供应者,看他懒散怠惰地前进着。供应者身旁有一个跟随者:一条粗壮的白海蛇跟在供应者身边的近处。白海蛇在丰境顶端盘旋,然后将头升高至虚境之中。
“那白海蛇在跟她祈请哪。”墨金轻轻地把他的思绪说了出来。
“他在祈请‘存古忆’跟他分享记忆。”瑟苏瑞亚讲出了墨金的未竟之言,他的触须因为充满期待而颤抖起来。
“不!”墨金突然以难以置信,甚至可说是气愤的语气叫道,“他是在祈请食物!他只希望她把自己不爱吃的食物赐给他。”
墨金狂野地甩了一下尾巴。他的力道非常强劲,扬起了水底的沙粒,把附近弄得更加混浊。“这不对啊!”他高声叫道,“这是一种引诱、一种欺骗!她的气味明明就是存古忆的味道,但是她却非我族类。而且那白蛇既像是在跟存古忆说话,又不像是在跟存古忆说话,因为她并没有回答。可是无论谁祈请,存古忆都一定会回答,这是规矩,一向如此。所以说这不对啊!”
此时的墨金既无比愤怒又痛苦万分,他的触须竖立起来,渗出一层呛人的毒液水雾。丝莉芙撇过头,躲开水雾。“墨金。”她恳切地轻道,“墨金,我们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墨金苦闷地答道。“圣示传说里从来没有提到这种事情,我的片段记忆中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我没有答案。我会跟着她走下去,但这只是为了要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接着他低声说道,“如果你们选择回去跟蛇团的其他蛇众待在一起,我绝不会怪你们。也许我真的是带你们走错了路。说不定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记忆,我只是被自己的毒液愚弄了而已。”他的触须突然失望地软垂下来。他头也不回地朝着那银色的供应者和追随在旁的白海蛇游去,也不看看丝莉芙和瑟苏瑞亚有没有跟上来。
 
“凯尔!你快放开他!”薇瓦琪对凯尔叫道,但是她的声音里没有命令的意味,只有恐惧。她用尽全力倾身去打那条白海蛇:“走开,你这个臭东西!走开,离我远一点!你别想吃他,你永远都别想把他吃了!”
她伸出庞大的木手臂,狂暴但却没有效果地乱打;她的动作太大,以至于整条船都跟着疯狂地摇晃起来,再加上她打乱了船体重量的平衡,所以船突然严重偏斜。“走开,走开!”薇瓦琪边打边对着海蛇叫道,然后又唤道:“温德洛!凯尔!”
可是温德洛并没有醒过来,凯尔则拖着他走向殷殷等待的海蛇。薇瓦琪转向身后,高声叫道:“甘特利!看在莎神的份上,你快来啊!甘特利!”
船上各处都传出困惑的叫声。船员们彼此问话,都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船舱里的奴隶们则不成句地尖声惊叫,因为他们手铐脚镣俱在、身处于黑暗之中,而且在水线之下,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大火、撞船或是风雨——恐怕都难逃一劫。恐惧与愁苦的气氛笼罩了整艘薇瓦琪号,像是人的便溺味和汗味一样浓到化不开。凯尔嘴里冒出血腥味,皮肤上也无助地冒出一层汗水,看起来油油亮亮。
“停!停!”凯尔听到自己粗声大喊,却不知道是在对谁下命令。他抓着温德洛破袍子的前襟,将他提起来,然后摇了摇那个软瘫在他手上的少年,但是他所抗拒的对象并不是温德洛。
甘特利突然出现在甲板上,光脚、赤膊,苍白的脸上充满了困惑,显然是睡到一半时被惊醒过来:“怎么回事?”他质问道,接着便看到海蛇升到几乎跟甲板一样高,于是惊叫了一声,凯尔从未见过甘特利如此惊慌失措。甘特利突然弯身从甲板上捧起一块打磨过的大石头,站直起来,使劲地朝海蛇掷出去。海蛇的脖子稍微一弯,懒懒地避开了这一击,然后慢慢地下潜,直到完全没入水里,唯有海面上断裂的波纹可以多少看出它的踪迹。
刹那间,凯尔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完全不晓得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为的是什么目的。他低头看着温德洛,却忘记刚才自己打算如何对待这小子。他一下子没了力气,一松手,任由温德洛落在他脚边。
胸口剧烈起伏的甘特利转身面对凯尔:“怎么回事?”他质问道,“事情是怎么闹起来的?”
薇瓦琪喘着粗气连声惊叫,船舱里也传来奴隶们此起彼伏的哭闹和惨叫,温德洛仍瘫软在甲板上,一动也不动。甘特利上前两步,低头看着那少年,接着抬起头,以难以置信的口气对凯尔问道:“是你打的?为什么下手这么重,把这孩子都打昏了?”
凯尔只是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甘特利摇摇头,抬头望天,仿佛在恳求天神的帮助。“别喊了!”他突然对人形木雕吼道,“我会照顾他的,但是大家都被你吵得心慌意乱,不要再喊了!阿和!阿和,去把药箱拿来给我。还有,你去找屠戈,把这几把锁的钥匙拿来。好了,好了,薇瓦琪小姐,我们马上就会把事情摆平。求求你,冷静一下,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会把这小子打点好的。”接着他对一个看得目瞪口呆的水手吼道:“埃文斯,你去下面,把我那一班的人手都叫起来,叫他们去安抚船舱里的奴隶,叫奴隶们不用害怕。”
“我碰到它了。”凯尔听到薇瓦琪喘着对甘特利说道,“我碰到它了,我碰到它的时候,发现它竟然认识我。只是我并不是它认识的那个我而已!”
“等一下就没事了。”甘特利顽固地坚持道。
薇瓦琪弯下身在海水里洗手,船身又随之摇晃起来,直到此时,薇瓦琪仍怕得轻声尖叫。
凯尔强迫自己低头看着儿子。温德洛陷入昏迷,毫无知觉。他按摩着右手肿胀的指关节,突然意识到自己打儿子时确实下手太重,重到会把他的牙齿打松,甚至还可能会把他的脸骨打碎。他妈的,他刚才竟想拿这小子去喂海蛇,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啊。他知道自己刚才打了温德洛一巴掌,因为现在他想起来了,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打儿子。他刚才是着了什么魔,怎么会这样对待亲生儿子?“他没事。”凯尔粗暴地对甘特利说道,“我看他八成是装的。”
“是哦。”甘特利讽刺地应和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讲话,然后又突然决定不说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说道:“船长,我们应该造个武器,鱼叉或是长矛之类的。总要有个东西来对付那怪兽。”
“要是把海蛇惹恼了就不好了。”凯尔不安地说道,“很多运奴船都有海蛇跟着,但是我从没听说海蛇会攻击船。有海蛇跟着无所谓,只要喂些奴隶的死尸,它们就满足了。”
甘特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凯尔:“我们什么武器都没有,要是出事了,那怎么办?”甘特利一字一句地说,“要是船员们都像你期望的那么机灵又出色,以至于在这趟航行中死去的奴隶还不到一半,那怎么办?要是海蛇饿得发慌怎么办?还有,就算海蛇不惹事,但船就是不喜欢海蛇,那怎么办?那我们是不是应该要帮船把海蛇赶走?”甘特利这才注意到附近聚集了好些水手在听他跟船长对话,但是现在才察觉已经太迟了。“还不滚回去干你们的活!”他严厉地对他们吼道,“要是有人找不到事做,就告诉我一声,我保证一定让他有得忙。”水手们散去之后,他的注意力又转回温德洛身上:“我看他应该只是昏过去了。”他喃喃自语,接着又叫道,“阿和!”此时阿和正好一手拿着钥匙、一臂抱着药箱向他跑来。
温德洛动了一下,甘特利扶着他坐起来。温德洛坐起身,双手扶着身后的甲板、撑着上半身,昏昏沉沉地看着甘特利解开自己脚上的脚镣。“弄这个是做什么啊?”甘特利一边开锁,一边低声但气愤地说道。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温德洛脚踝上那些渗出脓水的肿包,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年轻水手吩咐道,“阿和,你去替他提一桶海水来。”接着,他的注意力又转向面前的少年:“温德洛,你好好地用咸水把伤口洗干净,再用绷带包扎起来,伤好之后,会结出完整的硬疤。用海水来对付伤口非常管用,这我再清楚不过了,这方法我以前用过很多次。”他不屑地皱起鼻子,“不仅要清洗伤口,你也顺便把自己洗干净吧。下面那些被链条锁住的奴隶,他们有理由让自己脏得发臭,但是你可没有借口。”
甘特利抬头看着凯尔,凯尔仍站在那里旁观。甘特利与船长四目相对,还大胆地摇头,以表示他的反感。凯尔咬紧下颚,什么话也不说。然后甘特利站起来,丢下他们两人,走到能够看到薇瓦琪的地方。为了看到甲板上的情况,薇瓦琪把整个身体都扭了过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地,两臂抱在胸前,神色不安。“好了。”甘特利针锋相对地说道,“我已经受够了。你说,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好好配合?”
甘特利的态度这么强硬,几乎吓得薇瓦琪瑟缩起来。不过她什么话也没说。
“怎么样?”甘特利用愤慨的声音追问道,“你已经把船上每一个人的耐心都逼到极限了。莎神在上,到底要怎样你才会高兴?你要听音乐吗?你要时时有人陪吗?到底是想怎样?”
“我要……”她顿了一下,一时间迷失了思绪,“甘特利,我碰到它了!我碰到它了!它认识我,它还说,我既不是薇瓦琪,也不属于维司奇家。它说我跟它们是一起的。”凯尔轻蔑地想:现在的薇瓦琪连话都讲不清楚,胡言乱语,简直像个白痴。
“薇瓦琪,”甘特利严厉地对她说道,“海蛇是不会讲话的。所以那条海蛇根本什么也没说,它只是要吓唬你而已。刚才那海蛇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幸亏没人伤得重,不过刚才你那种狂野的动作,是有可能会伤害到我们,而且……”
薇瓦琪似乎没在听。此时她将额头皱起,仿佛在努力回忆甘特利刚才的提问,“我要一切回复到过去的老样子。”薇瓦琪的语气是那种走投无路的哀求。
“什么老样子?”甘特利失望地问道。听到这里,凯尔就知道甘特利已经输了,他根本就不该问船需要什么,因为薇瓦琪只会提出那些没人能办到的要求。她就是被惯坏了,她就是那种认为自己重要得不得了的任性女人。对待这种人,讨好是绝对的下策,甘特利越想奉承她,她就越会把众人折磨得苦不堪言。女人的本性就是这样。为什么他们当初不在做人形木雕的时候雕个男人,反而雕个女人呢?面对男人,他至少还可以讲讲道理。
“回到凯尔之前的老样子。”薇瓦琪慢慢地说道。她转头望着甘特利,“我要让艾福隆·维司奇当船长。船上要有艾希雅,还要有贝笙。”薇瓦琪以双手掩面,转过头去,“这样我才能再一次知道自己是谁。”她的声音像是小孩子一般地颤抖。
“我办不到,谁都办不到。”甘特利摇了摇头,“别这样了,薇瓦琪,我们已经尽力了。温德洛的链子已经被解开,但是他想不想高兴起来,得看他自己,我强迫不来。船舱里的奴隶也是一样,我也没办法强迫他们高兴起来啊。我已经尽力了。”甘特利几乎可说是在恳求。
薇瓦琪慢慢地摇头:“我真的会崩溃。”她哭诉道。因为她用手捂住了嘴巴,所以声音听来闷闷地,“那一切我通通感觉到了,这你知道吧。我通通感觉到了。”
“臭压舱水。”凯尔怒吼道,他已经受够了。他因为自己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而非常瞧不起自己,但他努力地按捺着这种轻蔑的心情。这个嘛,莎神在上,他最近实在是太劳累了。是时候让他们几个知道以后绝对不准再乱来了,因为他不会继续忍受下去。他走到大副身边:“甘特利,你别鼓励她胡闹,也别鼓励她任性妄为。”凯尔俯瞰着薇瓦琪,两人四目相对,“船,你给我乖乖地航行,你要心甘情愿地航行也好,你要像牛皮筏那样颠簸也罢,反正我们都会把你开到目的地。至于你高兴不高兴,我他妈的才不在乎呢。我们有任务在身,所以一切以任务为重。如果你不喜欢被装满一肚子的奴隶,那你他妈的就走快一点啊。早点到恰斯国,我们好早点把奴隶脱手。至于温德洛,那更用不着逗他高兴。他既不想继承父业,也不想做船上的打杂小弟,最后让自己沦为奴隶。既然如此,那他就做奴隶好了。我已经把你的样子刺在他脸上,所以他归你所有,这人任凭你处置,往后他就是你的了。如果他讨不了你的欢心,那么你就算把他扔到船外,我也不在乎。”
凯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讲完这一番话,继续站在原地。薇瓦琪和甘特利都瞪着他看,凯尔很不喜欢甘特利的表情,瞧他瞪着自己的眼神,仿佛他认为自己疯了似的。甘特利的眼神非常不安,凯尔很不喜欢这样:“甘特利,这一班剩下的时间就由你来接手。”他厉声说道。接着眼睛望向高处,“把船帆通通升起来捕风,让这个大木盆走得快一点。叫大家手脚灵活一些。务必把这附近的每一丝风都逮住,就算是海鸥放屁产生的风,也不能放过。”话毕,凯尔大步走回船长室。在哲玛利亚城的时候,他遵照其他经验老道的运奴船船长的建议买了些薰香。现在他就要试试这薰香能不能把奴隶的臭味驱走。现在他想把这一切通通丢开,让自己宽心一阵子。
 
船似乎恢复了平静。不过运奴船上是不可能完全平静的,奴隶们日夜不停地哭喊哀求,或是讨水,或是求点空气,或是求点阳光。奴隶之间经常发生打斗,把两个人长期锁在一起,竟会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造成那么大的伤害,实在很难想象。由于船舱拥挤且恶臭,分配下来的口粮和水又少得可怜,所以奴隶们竟像关在同一个木桶里的老鼠那样,打得不可开交。
薇瓦琪与自己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温德洛想,船舱里的奴隶被铁链锁在一起,不得不脸颊贴下巴,而薇瓦琪与自己之间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他们两个紧紧贴着,中间没有任何空隙,就连自己做个梦、想想心事都做不到。再深厚的情谊也会因为这种长时间的被迫共处而走向消亡,何况在他们两个之间还夹着一层无从逃脱的愧疚感。他曾经抛弃薇瓦琪,任由她去面对自己的命运;而薇瓦琪一见到他脸上的刺青就难过得要命。
“这都是我不好。”当时她跟温德洛说,“要不是我的话,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你说得没错。”当时温德洛不得不应和道,“但就算如此,也不能说错就在你。”
一看到薇瓦琪惊惶的神色,温德洛就知道自己这句话刺伤了她的心。可是当时他实在太疲倦,又对自己绝望透顶,所以也懒得多讲几句无用的话来冲淡对薇瓦琪的伤害。
那是好几个小时前,他父亲还没把他打昏时的事情。甘特利离开后,薇瓦琪跟温德洛便一直沉默无语。温德洛瑟缩在船头的夹角里,纳闷他父亲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不晓得父亲会不会再一次突然出手打他,丧气到不想讲话。但薇瓦琪究竟为何噤口不言?他实在是不知道。不过,薇瓦琪的沉默不语倒使他轻松了不少。
薇瓦琪终于开口了,讲的是一句再平庸也不过的话:“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问。但是听到她这么一问,温德洛却感到一阵刺痛。他重新叠好湿布,用清凉一点的地方敷着肿胀的脸。他一开口,口气就不太好:“怎么办?你怎么会问我?今后,我再也无权决定以后该怎么办了,我是你的奴隶,以后该怎么办,你下令就是了。”
“我才不蓄奴呢。”自视甚高的薇瓦琪冷冷地答道,她越说越气,“如果你想借着自称为奴隶来讨好你父亲,那么你就说你是他的奴隶好了。这根本与我无关。”
温德洛终于为长久以来蓄积的挫败感找到了出口:“倒不如说是我父亲一心只想讨好你,所以就算我变成奴隶他也不在乎。要不是你的本质怪异,他怎么会强迫我上船?”
“我本质怪异?这话从何说起?我是被你们家族造出来的,不是自愿变成这个样子的!你刚才说,你‘今后’再也无权决定未来,但我可是‘从来’就无权决定自己何去何从!你只是脸上有个刺青而已,我才是彻彻底底的奴隶。”
温德洛不屑地哼了一声,他的怒气直往上冲,跟薇瓦琪不相上下:“你是奴隶?你脸上没有刺青,手脚上没有镣铐,你怎么会是奴隶?这种话,随便讲讲倒容易得很,薇瓦琪,我可不是演戏,我脸上这个刺青铁定是要跟着我一辈子的。”他强迫自己把这句恶毒的话讲出来,“我是奴隶啊。”
“是吗?”薇瓦琪的口气硬得很,“以前你总是说你是教士,谁也无法阻挡你的心志。不过,当然啦,这是你逃走之前所说的话。自从你被人拖回船上来之后,你就消沉下去了。以前我相信你是很有勇气的,温德洛以前我是相信你有着坚毅的决心、不愿随波逐流的。”
现在,温德洛的内心完全被怒火占据,他坐起来,转头看着薇瓦琪:“什么勇气不勇气,你知道什么?这些是人性,你知道什么?从此以后,你的人生一切由他人决定,人家只把你当做‘东西’、当做是属于他的‘财产’,这真是把人贬低到极点了!往后,你再也没有权力说你想去哪里或是想要做什么事情,这感觉有多苦你知道吗?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尊严,没有信心,也没有信仰,人怎么活得下去?你跟我谈勇气……”
“我对勇气知道什么?我对人性知道什么?”薇瓦琪瞪着温德洛,那脸色可怕得令他不敢直视,“我只不过是个‘东西’、是个‘财产’而已,我怎么会知道勇气和人性?”她的眼睛在冒火,“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跟我说这种话!”
温德洛瞠目结舌地望着她,薇瓦琪的怒火使他震惊。过了一会儿,他努力平复心情,并说道:“那是不一样的!我生而是个人,所以我会比较痛苦……”
“闭嘴!”薇瓦琪怒道,“我从来就没把我的标记刻画在你脸上,但是你们维司奇家族三代以来,都把你们的标记刻画在我的灵魂上。对,就是灵魂!我这个‘东西’胆敢声称自己有灵魂!”她上下打量着温德洛,刚要重新开口讲话,却猛然屏住呼吸。一时间,她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神情,使温德洛觉得她看起来像个陌生人。
“我们在吵架啊。”薇瓦琪惊喜地感叹道,“我们意见不合哪。”她自顾自地点点头,仿佛很心满意足,“如果我能够驳斥你所说的事情,那就表示我不是你。”
“你当然不是我啦。”一时间,温德洛觉得很困惑,因为薇瓦琪竟突然追究起这么明显的事情来。但他还是非常气愤,这怒火一下子就回来了,“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彼此的生命互不相涉,我们各有各的欲望和需求。关于这一点,如果你以前不懂,那么现在你得开始明白了。薇瓦琪,你应该要开始做你自己,并思考自己有什么野心、欲望、想法。难道你从没停下来想想看,除了想要占有我之外,你自己还有什么真正的愿望?”
此语一出,薇瓦琪冷不防地把她自己跟温德洛拆分开来。事出突然,使温德洛倍感震惊。薇瓦琪转过头去,不再望着他。但事情可没有这么单纯。温德洛目瞪口呆,像是吞了冷水一样全身打了个冷颤,然后便感到头昏眼花。如果此时的他是站在甲板上的,那他一定会跌倒。他瑟缩着抱住自己,海上吹来的风仿佛一下子变冷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在奋力抗拒,不想跟你合在一起。”
“是吗?”薇瓦琪温和地说道。刚才她大发脾气,此时怒火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是真的不生气了吗?不过现在温德洛已经感觉不到她有什么感受了。他站起来,探身到船栏外,努力从她的背影和肩膀的角度来猜想她大概是什么心情,但是薇瓦琪头也不回。
“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她以无可挽回的口吻说道。
“可是……”温德洛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一直以为,活船总是得有个伙伴的,总是得有个自己家族的人一起作伴的。”
“既然你逃走的时候没考虑这么多,现在你也不必多想了。”她直率地说道。
“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心。”温德洛大着胆子说道,刚才那股怒气突然消逝得无影无踪。难道,刚才只是因为他体会到薇瓦琪的情绪吗?
“薇瓦琪,不管我自己想不想待在这里,反正现在我人就在这里了。只要我仍在这里,你我就不必……”
“我们彼此分开是有必要的,因为你总是守着你自己的心思,不想跟我搅和在一起。刚才你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了。况且,我也该尝试一下,看看自己若是没有你,会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因为今天早上我本来要跟你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你却不听我说话。”薇瓦琪的语气听起来并不伤心,反倒有种慎思之后的镇静。温德洛想起了导师白伦道,他要跟自己讲述什么显而易见的道理时,也是像薇瓦琪这样的口吻。
“你说得对。”温德洛歉然地说道,“但是我现在会好好听你说话,好不好?”
“现在太迟了。”薇瓦琪讽刺道,然后她缓和了一下气氛,“这件事情,我现在不想跟别人提了。也许是因为我想要自己解开这个谜团吧。也许我也该自己解开谜团,而不是一直依靠维司奇家的人帮我解谜。”
现在,温德洛觉得自己被薇瓦琪抛弃了,他大声叫道:“可是……那我该怎么办?”
她转头望着温德洛,绿色的眼睛格外和蔼:“奴隶才会问这种问题,并且等着别人吩咐说他该怎么办;但换作是教士,一定会对这个答案胸有成竹。”她几乎笑了出来,“难道,在不陪我时是什么身份,你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吗?”她没有期待温德洛的回答,而是转过头,昂首眺望海平面,把温德洛关在她的心房之外。
过了一会儿,温德洛撑着站起来。他拿起早先阿和帮他提水来的水桶,从船边垂下去。水桶装满水时,他猛然扯动手里的绳子,奋力把沉重的水桶拉起来。他拿起先前用过的破布,提着水,朝关奴隶的货舱走去,而薇瓦琪并未回头望他的身影。
 
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她绝望地想。没人帮忙,我要怎么做我自己,我真的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要是我疯掉怎么办?她越过散布在宽广水道里的岛屿和礁石,远眺着海平面。她专心地感受周围的环境,很快就察觉到水里有海蛇;水里不只有那条像被用狗链拴着的狗一般跟着她的白色大海蛇,远处还有几条别的海蛇,但是薇瓦琪坚决地把海蛇的事情逐出脑海之外。唉,要是她也能把悲苦的奴隶和心烦的船员都抛在脑后就好了,可是那些人类离她太近,时时处处都能碰到她的巫木船体。虽然她不想注意温德洛,但她仍察觉到他一个奴隶、一个奴隶地巡视过去,用凉凉的湿布帮他们擦擦脸、擦擦手,尽他自己的力量,多少给他们一点慰藉。这个人身兼教士与维司奇家人的风范,薇瓦琪心里想道。不知怎地,她对这少年感到十分骄傲,仿佛温德洛是她的人似的。但温德洛不是她的人。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他们两个分离得越久,薇瓦琪就越认识到这个真相:她心中充斥着人类与人类的体验,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自己。她试着接受这个现状,再将这些封装起来,努力找出独立于人类与人类体验之外的自我。但是不行。若不是她没有这种能力,就是她剩下来的自我太少了。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咬紧牙关。如果我只是条船,此外什么都不是,那么我也该当一条骄傲的船。她感觉到水道里水流的位置,并且慢慢腾挪过去;她以细微到几乎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动作,轻轻地将船板和水道对齐,使行船更为流畅。现在掌舵的是甘特利,她感觉得到他因为船行得格外顺畅而心情大好。甘特利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她闭上眼,任由海风拂过她的脸庞,并试着让梦境浮现出来。到底我对这一生有什么期待呢?她对着梦境问道。
 
“你跟船长撒谎哦。”欧菲丽雅以嗄哑的、如同交际花一般甜腻的声音说道,然后才猛然想到要补上个称谓,“小子。”她朝艾希雅斜睨了一眼。欧菲丽雅那个时代的船都是把人形木雕做在船首的船壳,而不是做在船壳外的船首斜桅上,欧菲丽雅也不例外。此时她转过头,越过丰润的裸肩,朝艾希雅瞄了一眼,用眼神明白地警告艾希雅,撒谎有多么严重。
艾希雅不敢回答,她正盘腿坐在船首的步桥上。她听人说,船首之所以搭起这条步桥,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方便欧菲丽雅与人交际。艾希雅双手捧着一个巨大的骰子盒,这骰子盒极大,盒子里的骰子也极大,因为这是欧菲丽雅的财产。欧菲丽雅一听说船上有个“额外”的人手,就立刻要求艾希雅从当班时间中匀出一些来与她作乐。欧菲丽雅很爱赌博,不过据艾希雅猜测,欧菲丽雅之所以嗜赌,主要是因为可以趁着赌博的时候天南地北地跟人聊个没完。艾希雅的第二个猜测是,欧菲丽雅常常在赌博的时候作弊——不过这一点,她打算当做没看见。欧菲丽雅自己保存着一束收账签条,签条上记载着每个船员欠她赌债的数目。有些签条上的刻痕记号已有数年之久,虽然艾希雅刚刚上船,但签条上她的名下也有不少刻痕了。此时艾希雅打开盒盖,往盒子里一瞧,不禁皱起眉头:“三鸟两鱼。”她宣布道,把盒底倾斜一点,好让欧菲丽雅看个清楚,“你又赢了。”
“是啊。”欧菲丽雅应和道,接着她狡诈地对艾希雅笑笑,“这次我们把赌注调高一点如何?”
“我已经欠你很多了。”艾希雅说道。
“是啊,所以说,除非我们把赌注改一改,否则这笔账就得永远欠着了。这样吧,我们就拿你的小秘密来赌,如何?”
“何必多此一举?我看你已经知道了嘛。”艾希雅心里暗自祈祷,希望欧菲丽雅只知道她是女性,如此而已。如果她只知道这么多,也只能透露给别人这么多,那么自己仍算是相当安全的。活船上发生暴力事件并非前所未闻,但是这种事情少之又少。这是因为,暴力事件所发散出来的情绪会使活船心神不宁。大多数活船都痛斥暴力,不过有人传言,活船梭号的性情鄙吝,有次船上水手不慎打翻油漆,梭号还亲自下令要把那个人绑起来鞭打一顿。但是欧菲丽雅不论再怎么嚣张也毕竟是位小姐,况且还是个好心肠的小姐。据艾希雅猜测,她在这样的船上应该是不至于被人强暴的,只是水手们大多粗鲁,就算只是求爱,也常常会像强暴一般激烈,还会留下瘀伤,贝笙就是一例。她这样想着,然后又斥责自己胡思乱想。近来贝笙的影子常常会在她心里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冒出来。说起来,她或许应该要在离开烛镇之前找出他的下落,并跟他道别才是。看来她欠缺的就是这个:她没有把这件事情收尾。而且最重要的是,分手前的最后一句话,说什么也应该由她,而不是由贝笙来说啊。
“嗯,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多少知道一点。”欧菲丽雅以嗄哑的声音大笑起来。她的唇是大红色,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接着她垂下眼帘,又压低了声音说道,“目前知道这秘密的就只有我而已,而想必你一定希望这个秘密不要被传出去吧。”
“我敢说这个秘密一定是很安全的。”艾希雅甜甜地说道,把骰子盒摇得哗哗作响,“把别人的秘密讲出去是低劣的行径,像你这样高贵的女士,想必对那种作风十分不齿。”
“是吗?”欧菲丽雅扬起一边嘴角笑道,“你想想看,船长对手下看走了眼,难道我不该点醒他吗?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嗯,是这样啊。那你有何提议?”艾希雅心想,那样的话这趟回家的旅程可能会很痛苦,因为坦尼拉船长说不定会把她关起来。
“我们赌三把,我每赢一把,就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要是我赢呢?”
“我就帮你保守秘密。”
艾希雅摇了摇头:“你下的赌注不如我下的赌注高。”
“你可以问我问题啊。”
“不行,这还是不够。”
“那不然你要什么?”
艾希雅摇着骰子盒思索。
虽然已经入冬,但天气还是很暖和,这都是西边那些热带沼泽的缘故。这一带的海岸上不是沼泽就是长着草丛的小岛,以及随着季节而变迁的沙洲。沼泽的热水与咸水混合在一起的水域会孳生出大量的害虫,所以普通木船是不敢接近此处的。但是对于欧菲丽雅号的巫木船壳而言,这些都无所谓,只要偶尔用硫磺水擦擦船身,船壳就光洁如新了。轻风拂过,吹起了艾希雅发辫中散出来的发丝,也使因为卖力干活而酸痛的关节暖和起来。虽然艾希雅被称为“额外的人手”,但是坦尼拉船长却找出了许多工作给她做,所以她一点也没闲下来。不过坦尼拉人很公平,欧菲丽雅又是一条既漂亮又可爱的船,所以艾希雅顿时明白过去这一个星期以来,自己心里有多么满足。
“我知道我要什么了。”她轻轻地说道,“只是我不知道这个你给不给得出来。”
“你想事情的时候好大声,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不只你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你呢。”欧菲丽雅的语气很暖心,“你要我去恳请坦尼拉把你留下来,对不对?”
“还有,我希望坦尼拉船长知道我是谁之后,仍愿意让我为他工作。”
“哎哟,”欧菲丽雅嚷嚷道,“那这个赌注可高了,况且我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不过,我一定会试试就是了。”她对艾希雅眨了个眼,“把盒子摇一摇吧,丫头。”
欧菲丽雅轻松地赢了第一把。
“好啦,你问吧。”艾希雅平静地说道。
“不不,我要先看看我能问几个问题再开始问。”
不一会儿,欧菲丽雅又赢了第二回。艾希雅仍看不出她是用什么手法作弊的,因为那人形木雕的大手把整个骰子盒都盖了起来。
“喔,”欧菲丽雅娇憨地轻哼,把盒底倾斜一点,让艾希雅证实第三把的赢家又是她,“可以问三个问题哦。嗯,我想想。”她思索了一下,“你的真名?”
艾希雅叹了一口气。“艾希雅·维司奇。”她讲得非常小声,她知道就算讲得很小声,船还是会听到。
“不——会——吧!”欧菲丽雅仿佛发现什么天大新闻似的轻声叫道,“你是维司奇家的人!旧商世家出身的女孩竟然离家出走、上船讨生活,把她自己的活船丢下不管。噢,你这个坏心肠的家伙,你这个没心肝的丫头,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你这样做,让薇瓦琪号有多么痛苦,你知不知道?她还那么稚嫩,才刚苏醒过来而已,你就把她丢下,任由她孤零零一个!没良心又坏心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快,否则我会因为想破脑筋而死!”
“我是不得已的,”艾希雅吸了一口气,“我是被迫离开我的家族活船的。”她轻轻地说道,霎时间,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涌出:丧父之痛、因为无法继承薇瓦琪号而勃然大怒,以及她对于凯尔的痛恨,一下子涌了出来。欧菲丽雅同情地将她的大手伸过来,而艾希雅则想也不想地便将手伸出去,贴在她的手掌上。那一刹那间,她的情感和思绪有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流出去。艾希雅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与人分享心情的感觉。她滔滔不绝地倾诉心事,欧菲丽雅听着听着,她的表情,先是震怒,然后变得怜悯。
“噢,亲爱的,亲爱的。这多惨哪!但是你当时怎么不来找我们呢?为什么你任由他们把你们两个拆散呢?”
“去找谁?”艾希雅被欧菲丽雅搞糊涂了。
“怎么,当然是来找我们活船啊。你失踪之后,海文接掌薇瓦琪号,这件事情轰动缤城港哪。对此,很多活船颇为不满。我们一直都以为,你父亲过世之后,应该会把薇瓦琪号传给你。加上薇瓦琪又难过得要命,可怜的小东西,我们谁跟她讲话,都套不出只字片语来。然后那个小子,嗯,温德洛,上船了,所以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过即使温德洛上船陪她,她还是郁郁寡欢。你说温德洛是被逼着上船的,那就怪不得薇瓦琪高兴不起来!不过你怎么没来找我们,我还是不懂。”
“我从没想过可以跟活船求援。”艾希雅坦承道,“这好像是家务事。再说,活船能怎么插手呢?这我就不懂了。”
“亲爱的,你看不起我们活船哦。我们能做的事可多了,不过我们最狠的一招就是大家通通罢航。一直罢航,直到薇瓦琪号有心甘情愿的家族成员相陪为止。”
艾希雅非常震惊。她花了好大力气才镇定下来,并问道:“你们真的肯为我们两个而帮这么大的忙?”
“艾希雅,我说小甜心,这其实是为我们大家好。你年纪轻,所以大概不晓得。以前有一条名叫派拉冈号的活船,派拉冈号遭受虐待的情况与此类似,最后他被逼疯了。”欧菲丽雅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出手。就因为我们没有施加援手,所以派拉冈的伤害才会大到无从修复。任哪一条活船在进出缤城港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因为发疯而被人遗弃,他被晾在沙滩上,又被人用大铁链锁起来……船也会彼此聊天哪,艾希雅,我们聊起天来就跟水手一样起劲,我们很早就定下了约定。所以,如果我们早就知道你们的情况,那么一定会帮你们讲话的。如果只是讲话还起不了作用,好,那么我们就罢航,不走了。世上的活船并不多,我们可不能眼睁睁地看我们自己的同类受难。”
“这我以前都不知道。”艾希雅轻轻地说道。
“是啊,这个嘛,不过我也许讲得太过火了。你是知道的,这样的约定如果让大家知道了,那么说不定有的人会……误解我们的意思。反抗并不是我们活船的天性,再说若不是真有需要,我们也不会造反。但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我们的同类再次遭受荼毒。”欧菲丽雅不再像以前讲话那样拖腔拉掉、玩世不恭,现在的她讲起话来分明就是缤城家长的口气。
“那我现在还可以请你们帮忙吗?”
“嗯……可是我们现在离家很远呢。不过这种事情本来就需要时间。你相信我,我若是碰到别的活船,一定会把这消息传出去的。但是你别站出来为自己说话,反正在薇瓦琪号再度回到缤城港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哦,我真希望那时候我也在缤城,这种事情我真不愿错过。到了那时候,我会去问薇瓦琪——我们活船会派代表出面,不过我希望那个代表就是我——看看她是怎么说的。如果她跟你一样伤心——我敢说这是无庸置疑的,因为我感觉得出你的心思,清楚得仿佛你是我们的同类一样——那我们就会联合行动。缤城港里平时总有一两艘活船。我们一方面请我们的活船家人帮忙,另一方面则在其他活船陆续进港时也请他们劝说他们的家人跟维司奇家族谈一谈。而这个重点呢,你大概也听出来了,就是我们对自己的家人施压,要他们去向你的家人施压,我们的绝招当然就是大家一起罢航。不过老实说,希望我们不需要用到这个狠招。但如果真有必要,我们还是会出手。”
艾希雅沉默了很久。
“你在想什么?”欧菲丽雅终于问道。
“在想,我浪费了一年的时间,没有好好地陪陪我的船。当然,这一年来我学了很多,而且我自己觉得,与以前相比,现在的我更加成熟了。但我永远无法陪伴薇瓦琪度过她生命中最初几个月的美妙时光了。你说得没错,欧菲丽雅,我没良心,又坏心肠。也许没那么严重,也许我只是愚蠢且软弱。说真的,我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狠心,竟然就把她丢下,任由她自己去对付凯尔。”
“我们都不免犯错,亲爱的。”欧菲丽雅柔声劝道,“要是我们犯的过错都像这个错误一样,这么容易矫正过来就好了。我们当然会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回到自己的船上,这是一定的。我们一定帮你。”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才好。”艾希雅觉得,自己像是屏息很久之后又再次吸了口气或是负重很久之后终于又能站直起来。她从来就没想过活船之间也能彼此体会心情,在这之前,她只知道她跟自己的活船之间有着特殊的情谊,但她却从没想过,时间一久,她的活船也会像人类交朋友一样跟其他活船发展出友谊。她从没想过薇瓦琪和她可能会有盟友。
此时欧菲丽雅又狎弄地咯咯笑了起来:“这个嘛,你还欠我一个问题喔。”
艾希雅摇头笑道:“你问的早就不止三个。”
“才没有呢!”欧菲丽雅高傲地说,“我只问了你的真名而已,其他都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你一讲起来,可真是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了。”
“这个嘛,好吧,也许我真是如此吧。不,等等。我记得很清楚,你刚才还问我,我怎么没有跟众活船求援。”
“那不算是问题,只能算是聊天中的一个话题而已。但就算我让你把那一句拿来抵账吧,你还是欠我一个问题。”
现在艾希雅也不想多追究了,她大方地说道:“那你就问吧。”
欧菲丽雅笑了,眼里冒出了淘气的光彩。她用雪白的牙齿咬住舌尖,接着连珠炮似地地问道:“那个让你梦得如此……煽情的黑眼男子,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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