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夕阳西下,但一点差别也没有。
伊森将本田车熄火时,厚重的云层包覆了世界。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沉默地坐着,只听到引擎冷却的滴答声和薇奥拉在后座细微的呼吸声。停车场半满,他原先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感恩节时上教堂,但或许俄亥俄州独立镇的善男信女比较不一样,也或许这和节日无关,只是因为现在这世界发生的事情。
他看向艾咪。「殭尸世界末日?」
她点点头。
「好吧。」他说,然后打开车门。
独立镇的长老教会是栋滑稽的棕色屋顶A字型建筑,一侧耸立着老式尖塔,坐落在安静镇郊的一个街区上——独立镇虽称作是镇,不过严格说来,拜托——这似乎是留置汽车的好地方。谁会乱动停在教堂停车场的车辆呢?
伊森最合理的猜测是,如果政府想要隔离克里夫兰,他们会用高速公路当成粗略的界线。八十号州际公路在南方十哩远的地方,因为他不知道哨兵线的起点会设在哪里,只好从这里背起背包开始步行。要走二十二哩,大多数路程穿越国家公园土地,朝着库亚霍加瀑布这个应许之地前进。
搞不好再也没有人会说出应许之地这个词了。
伊森背起背包,拉紧腰带以分摊重量,肌肉记忆让他想起穿越阿姆斯特丹时,看见自行车与石板路,运河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离此情此景大概有四千哩和数百万年之遥。他将手枪塞进皮带。
薇奥拉醒了,汽车安全座椅的系带紧紧横越她小小圆圆的躯干。「妳好啊,我的爱,想来场大冒险吗?」就算她对大冒险有什么感觉,她也没说出口。伊森抱她出来。有那么一会儿,他抱着她靠在胸口,感受她甜蜜的负荷,以及平稳的呼吸和奶香。他接着将薇奥拉放进艾咪身上的婴儿背带,少了她让他感觉更寒冷。
他和妻子彼此对望,她的微笑很紧张,好像正试着说服自己。伊森前进一步,用手臂圈住艾咪,抱着他的两个女孩,薇奥拉成了三明治的夹心,有好一段时间,他们就只是站在那里,呼吸着。
很快就会天黑了。
「我们走吧。」
他们手牵着手,迈开脚步。
二十分钟后,他们离开了大马路。
一排两层楼高的房子后方有座浓密的松树林,房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逐渐铺满泥巴和柔软的松针。他带着家人走向那条分界线,沿着后院的外围行走,残存的青紫色天光让一幢幢房屋变成了剪影。他看见有几栋里面有火光,可以想象里头的家庭一起挤在火炉边的样子。气温开始下降,他因为出力驮着背包而得以保持温暖。
「二十二哩。」他说。
「小事一桩。」她回答。
「散散步。」
「根本称不上是马拉松。」
其中一栋房屋后方高耸的围墙让他们被迫深入森林,伊森走在最前方,在逐渐消褪的光线中,树木成了黑色的几何图形,松针黏在他的羽绒外套上,松脂的气味愈来愈浓。他们沉默地走着,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以及树枝在风中摇曳发出的窸窸窣窣。
当四周暗到看不见时,他拿出手电筒,刺眼的光线下,树木被漂成白色。他用手遮住光束,手指亮亮的,变成万圣节的红色。
空气波动,带来一声遥远的警铃尖啸。入夜后暴动一定更严重,他可以想见湖边大道上有汽车在燃烧,烧焦橡皮的味道、打破窗户的碎裂声,还有受伤的人在尖叫。
森林愈来愈浓密,伊森挥劈着前方的松树枝,拨开它们让艾咪和薇奥拉经过,再让树枝弹回去。他靠指南针确保他们往南方前进,如果沿着房屋外围走会比较好辨认方向,但他担心以现在的紧张局势,有人可能会开枪射杀在后院鬼鬼祟祟走路的陌生人。
薇奥拉哭了一声醒过来,不是很大声,仍吓了他们一跳。艾咪透过背带抚摸着她的背,轻声说:「嘘,没事的,继续睡吧。」可是他们的女儿吸进一口气,然后开始嚎啕大哭。
「她需要换尿布了。」艾咪说。
伊森放下背包,将他的夹克摊开,当成换尿布的地方。「来吧,小宝贝。」
他换尿布时,艾咪拿着手电筒。薇奥拉的便便颜色和质地都像芥末酱,因为喝浓缩牛奶的关系,闻起来比平常臭。他忙碌时薇奥拉咯咯笑着。
换好尿布后,他直起身来,让他的女儿躺在那儿踢脚。真有趣。他知道那些关于演化和生命周期的知识,不过现实还是让他措手不及。学术上了解大脑和身体需要多年时间发展是一回事,但亲眼见证女儿双眼聚焦、肌肉开始受控的缓慢进程,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去代教生物课的体育老师,他和学生读着同一本课本,进度只比他们快一个星期而已。
艾咪一只手撑在后腰上伸展着,她移动时手电筒的光束摇摇晃晃的,被四周逼人的黑暗包围的一小圈光亮。「你觉得我们走多远了?」
「一哩半吧?可能快两哩了。妳累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我们好像走得很慢。」
「安全最重要。」
「我想也是,」她耸耸肩,朝他微笑,「嘿,我之前一直想说一句话。」
「什么话?」
「感恩节快乐。」
一个小时后,伊森转头查看他的女孩们,结果有东西绊住他的脚,踉跄了一下,用力一拉,想要即时让另一条腿跟上脚步,但背包的重量让他失去平衡。他跌倒了,膝盖猛力撞上一块岩石,手电筒迅速滚进森林中。
「伊森!」
「我没事。」他咬牙说道,骂了声脏话,深吸一口气,然后又骂了脏话。他的手指触碰膝盖,每碰一下就引起一阵刺痛,虽然一开始的剧痛已经消褪成钝钝的疼痛感。感觉起来他的牛仔裤应该没被扯破,但在黑暗中他无法确定——噢,该死。
「手电筒呢?跑到哪里去了?」
「噢,该死。」艾咪在黑暗中只是一团黑暗的身影,她到处探看,用脚踢着松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鞋子踢到金属物体的声音。她弯下腰,然后叹了口气。
「坏掉了吗?」
「看起来应该是,你怎么样?」
「只是撞到而已。」他用手撑着慢慢站起来。
「你还能走吗?」
他点点头,然后意识到她看不见他。「可以。」伊森四处张望,除了深浅不一的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天空稍微亮了一点点,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月亮和星星。「可是我觉得不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我们可以在这里露营,等到早上再继续。」
「在黑暗中比较容易混过哨兵线。」
「好吧。」
「好吧。」
小镇的办公区宽敞而样貌平凡,经过了与世隔绝的安静森林后,这里令人感觉陌生而且很不真实,他觉得整个殭尸世界末日的比喻愈来愈像真的了。
好在他们可以沿一条宽阔的马路行走,虽然他的膝盖卡卡的,可以用正常速度前进的感觉真好。他耸了耸肩膀,变换背包的重心,然后带路向前。
他们发现自己身处在东西向的街道上,马路有三线道,可是没有任何车辆。他点燃打火机,尽可能地靠近老派的纸地图。
「我认为我们在这里,」他说,「欢乐谷路。」这里没有山谷,也没给他什么欢乐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想要放大观看那张地图以及切换到卫星模式。他小时候记得住所有朋友的电话号码,可以靠记忆拨电话给他们,现在多亏了软式平板和手机,他连自家的电话号码都记不太起来,而且整整有十年没用过互动式卫星定位系统之外的东西来导航了。科技让生活变得简单好多。
是啊,去跟克里夫兰说吧。
艾咪说:「西边好像比较多人居住。」
「对,那我们就往东吧,然后我们可以走……这条,河景路。」那条道路在地图上以一条很细的线表示,蜿蜒地穿过国家公园。路名换了几次,大致上可以直接通往库亚霍加瀑布。
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间往前走。
他们第一次遇上其他人时,已经快九点了。
汗水浸湿了他的背,他的臀部出现火烧的感觉。二十二哩路对士兵来说是一天行军的量,对有经验的背包客也算是合理的步行距离,不过当科学家可没什么锻炼体能的机会。若有时间,他和艾咪都会上健身房,自从薇奥拉出生之后,偶尔能偷闲个半小时去运动就不错了。
至少他们表现得比想象中好了。结果河景路是条狭窄的二线道柏油路,一边是田野,另一边是森林,西边有连结电线的高压电塔,路旁偶尔出现几条农业道路,只有信箱和泥巴小径。
伊森看着他的双脚——不太算是在数着步伐,而是感觉它们像打鼓一样的节奏——这时,艾咪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前方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当他意识到那是手电筒发出的亮光时,光束已经扫到他们身上,距离他们大约四十码,他只看得见光线针尖般的亮点。他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伊森——」
「不要忽然移动。」他说,慢慢伸出双臂,手掌朝上。他记起悍马车上枪杆后方那个紧张的年轻人。被逮到很糟,但让他们惊慌的话会更糟。
灯光移开,和出现时一样突然,光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树木间洒落诡异的暗影,然后指向一个男人的胸膛,一边肩膀挂着一把步枪,身穿猎人的法兰绒装束,身边跟着另外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
光线停留了一阵子,然后扭向前方,又重新开始晃动。伊森呼出一口他没发现自己正憋着的气。
「他们跟我们一样,」艾咪说,「试着离开这里。」
伊森点点头,他们又开始继续前进,跟着前方鬼火般的手电筒亮光。「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有同样想法?」
□
一个小时后,出现了十几个人。每一组人都分别行走着,像项链的串珠一样散布在马路上,多数人都拿着手电筒,但没费心遮盖灯光。有些人在说话,更前面的地方还有人唱着〈友谊万岁〉。
「我爱那首歌。」艾咪说。
「我知道。」
「还满应景的,对吧?」她开始轻声哼唱,「我们俩曾在山坡上跑着,摘着美丽的百合,如今却步履蹒跚,往日不复返。」
「我的步履的确蹒跚。」他指出。
他们正通过一块建设中的郊区,那种像是被装在盒子里丢进荒郊野外的奇怪方形社区。十几栋房子还没完工,高耸的骨架是映衬着背后天空的幢幢黑影,他看得见入口处的牌子上写着:同时享受大自然的美好与现代生活的便利。梦想房屋只要三百美金起跳!告示牌旁是栋盖好的样品屋,伊森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前廊上,看着难民们缓慢地行进。他朝那个男人点点头,但没有获得任何回应。森林中传来鸟类尖锐的啼叫,伊森想着,不知道刚刚有什么东西死掉了,可能是老鼠吧,被猫头鹰的利爪抓住。
「『往日不复返』的意思是『美好时光已经不复存在』。」艾咪的声音柔软。「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生活的写照。」
伊森往旁边瞥了一眼,被他妻子眼里的悲伤吓了一跳。她不是那种乐观正向到令人有压迫感的人,但总的来说,不管是半满或半空的水杯,在艾咪眼里都是值得赞叹的事物。除了他们城市和社区发生的事、除了恐怖主义和暴动、除了他们变成难民之外,他妻子话中的弦外之音让他更无法忽略现况有多沉重。不只是他们怎么了,还有这个世界怎么了。
他忽然回想起超市被搬空的那天晚上,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消息,那男人谈论商店进货的方式,即时订货流程是怎么进行的。伊森可以想象让这一切运转的系统,扫描器、电脑、库存管理、物流和配货,只是数百万个让世界运行的计画中的其中一项,和供给人类血液的血管系统一样精密且有效率的设计。
但不管再怎么有效率,只要切断一条动脉,人就死了。
这就是达尔文之子做的事吗?围困在克里夫兰的一切疯狂有没有可能会扩散开来?停电范围继续扩大?食物再也不会从农场运送到店家,警察不再保护人民,医院也不再医治伤患?
人命真的这么脆弱吗?
你知道是真的。这世界得以运行是因为人们相信它可以,他能交给店员一小张纸,然后带着衣物走出商店,是因为大家一致同意赋予那张纸片价值。他能与几千哩外的人互动并称之为聊天,他口袋里的软式平板可以存取人类知识的集合,从如何接上断骨到如何制作原子弹的各种知识。
但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一个众人共同互惠的幻象。
当我们不再相信的时候该怎么办?
「一切都会没事的。」
「你不用一直跟我这样说,」她尖锐地说,「我不需要被哄。」
他本来要开口抗议,最终阻止了自己。「妳说的对,抱歉。」
她态度软化下来,说道:「我也很抱歉。我只是累了。」
「对啊,妳妈那张沙发床从来没像现在听起来那么——」他忽然停顿,然后静止不动。
「怎么了?」
「妳有听到什么……」
引擎。原本细微的声音很快地愈来愈大声。黑夜很安静,他们应该在几哩远之外就能听到有车子开近,可是,现在就好像……
好像他们已经将车停好等在那里。
「快跑!」伊森抓住艾咪的手,将她拉离道路。其他人也听到声音了,他们四下逃窜时,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一点点的亮光和一团团模糊的色彩,沉重的背包在他肩膀跳上跳下,他们冲进办公大楼群的入口时,他的膝盖感觉像被灼热的爪子抓住。
一辆辆悍马拐过弯出现,装在车顶的聚光灯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个声音透过扩音器轰隆作响,但说出的话被四起的尖叫声和引擎咆哮声给淹没了。伊森没有浪费时间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而是赶快跑向样品屋寻找掩护。艾咪紧跟在他身后,他们沿着碎石车道跑进墙壁的阴影中,他的心脏剧烈撞击着他的肋骨。
薇奥拉醒来了,开始哭泣。艾咪脸色苍白,喃喃地说:「嘘,不要,不要是现在,拜托,嘘。」
现在该怎么办?
从建筑物的边边偷看出去,可以看见悍马散开来,一辆停在道路底端,另外两辆开出去将难民驱赶在一起,晃来晃去的聚光灯亮得让人什么都看不见,被照到的只能僵立在原地。
「不要跑,否则我们会开枪。跪在地上,手放在头上。」
他们真的会开枪吗?他不知道,如果政府真的觉得他们是恐怖分子,或者被什么东西感染了……就有可能会。
路上的人开始遵从命令,将背包和毯子都放下,跪在柏油路面上。聚光灯来回照着,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群投出扭曲的身影。
「伊森.帕克博士,一架无人侦察机在这条路上辨认出你的身分。」
他的嘴巴大张,冰冷的慌张感淹过他的身体,他的手麻麻痒痒的。
无人侦察机?!
到底为什么会有侦察机在追踪他?为何会有人想追踪他?
「将手放在头上慢慢走向车子,帕克博士。」
「什么?」艾咪反射着灯光的双眼看起来一片白。「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他想起之前找过他的应变部探员,巴比.昆恩和法乐丽.卫丝。他们两人问起他的研究。怎么可能,太蠢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该自首吗?」
他从房屋边边偷看,士兵下车,将原本雀跃的队伍变成一群群害怕的猎物。
约莫是人群中央的位置,还有个男人站着,是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一个,身穿法兰绒装束、扛着一把步枪。他的儿子和老婆分别跪在他左右两侧,她的手拉着他的裤管,他伸出手扶她站起来。
「将手放在头上,帕克博士。」
「我不是他。」那男人吼回去,「我们不是他。」
「跪下去。」
「我是美国公民,我拒绝回克里夫兰。」他开始走向前,不理会拉着他的老婆。
「先生!跪下去,现在!」
「我们不是你要找的人。」
「放下武器,他妈的跪下去!」
「我有权利,」那男人大喊,「我不是恐怖分子,你不能这样。」
「不要动,你这白痴,」伊森轻声说,「跪下。」
那男人前进了一步,然后又一步。
短暂的一阵枪响。刺眼的亮光和巨响像烟火一样在伊森的腹部弹跳,只是怎么会是烟火呢?烟火应该出现在天空中而不是马路上,然后那猎人的背部炸了开来。
有一秒钟的时间,唯一的声音是树林间回荡的枪响回音。然后众人开始尖叫。
「噢天啊噢天啊噢天啊,」艾咪说,「噢天啊。」
大家已经纷纷站起,开始逃跑,扩音器又轰隆作响,叫他们停下来,可是歇斯底里已经取代了恐惧。伊森心里浮现枪枝开火、朝群众射击的恐怖景象,结果是聚光灯,士兵从悍马车上跳下来大喊着。
伊森抓住艾咪的手臂,用力握住,森林——
一阵忽然的敲击声吓得伊森跳起来,他第一个念头是他被枪射中了,不过没有疼痛的感觉,而且那声音也太小声了。
是从他们躲藏的那栋样品屋的窗户传来,一个女人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打开窗户。「快点。」她说,比出「过来」的手势。他看着她,一名穿无袖背心的陌生人,她的脸孔因为急切而扭曲。伊森抓住薇奥拉,将她推进那女人的怀中,然后半抬半推地帮艾咪穿过窗户。他自己则抓住窗框边缘,将自己抬起来挤过去,背包让他的动作很笨拙。
马路上传来更多枪响。
□
那女人名叫玛格丽特,她是伊森在屋子前廊上看见的那个男人的太太。男人现正朝他伸出手。「杰瑞米。」
他们五个人躲在样品屋的地下室,一个被设计成起居室的空间,虽然现在这里只有几张折迭椅和一张会议桌。外头,几支扩音器隆隆地发号施令,他可以想象那个场景,大家被集合起来,束带捆绑住双手,然后带上卡车。士兵们在核对每个人的身分,想要找到他。
可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可能是应变部,也可能是绑架了亚伯的那些人,也可能是弄错了。不管怎么样,名字被用扩音器广播出来都不是件好事。伊森一边希望艾咪能了解他在干嘛,一边说:「我叫威尔。」他的中间名。「我太太艾咪,这是薇奥拉。」
艾咪一拍都没漏掉就接着说:「谢谢你们让我们进来。」
「没问题,亲爱的,」玛格丽特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些小伙子想做什么,就那样开枪射杀人。我没办法让你们留在外面,还带了个小宝宝。」她发出咕咕声逗弄薇奥拉,她现在回到了艾咪怀中。「天啊,她太珍贵了。」
「你觉得士兵会搜索房子吗?」
杰瑞米摇头,「我想不会,门窗都锁着,他们没道理觉得有人会进来。」
「我们有点像看管人,」玛格丽特说,「帮忙照看这里,确保不会有小孩跑来开趴之类的。」
伊森说:「我们不会待太久的,他们离开后我们就走。」
「别说傻话,我们房间够多。夜已经深了,不适合在外面游荡,尤其是有那么多士兵在外面。」
「你知道他们在找的那个人吗?」杰瑞米问。
「不知道,那些人我们都不认识。我们只是想离开镇上,去芝加哥找艾咪的妈妈住。」
杰瑞米将一根牙签从一边嘴角换到另一边。他们好像已经没事情好说了。在沉默之中,悍马的引擎轰隆隆作响,他们全都歪头聆听着,直到声响愈来愈微弱。
「我们有一点食物,」伊森说,「虽然不多。你们饿了吗?」
这是他们经历过最奇怪的感恩节,虽然也有很棒的地方。玛格丽特和艾咪一起在露营用火炉边忙着加热罐头,他和杰瑞米摆设餐桌、纸盘和塑胶餐具,一盏汽油灯放在桌子正中央。杰瑞米不怎么说话,伊森得知他们还有两个小孩在楼上——「两个男孩睡到昏天黑地」——还有杰瑞米是电路工人,负责房屋配线。
晚餐是奇怪的组合:罐头汤、黑豆、肉干、花生酱三明治。杰瑞米说祈祷词时,他们手牵着手,然后大家开始埋头猛吃。玛格丽特维持着稳定的交谈,内容空泛但令人愉快。食物尝起来比它们应该要有的味道还好吃许多,有几次伊森甚至忘了他们挤在一个被恐怖分子瘫痪的城市外围郊区的地下室,还被无人侦察机追捕。
之后,艾咪去照顾薇奥拉,玛格丽特收拾餐桌,杰瑞米对着伊森歪歪头,示意伊森跟他走。他们一起走到前廊,街道都空了,看不出几个小时前才发生的混乱,几乎完全看不出,除了伊森觉得他看见地上有深色的污渍。
艾咪是对的,美好时光已经不复存在。
「听着,我想再次谢谢你,」伊森说,「你那时救了我们。」
杰瑞米点点头。「我老婆心肠很好。」
「你也是,谢谢。」
杰瑞米走下前廊阶梯,探入一根排水管后方,拿出一小瓶威士忌,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叹道:「玛格丽特不喜欢,但有时候男人需要喝一杯。」
「阿门。」伊森接过对方递出的瓶子。
「她是你的第一个吗?」
「薇奥拉吗?是的。」
「改变了你,对吧?」
「改变了一切。」
有一段时间,他们就坐在那里听着夜晚的声音,树木的摩挲声以及晚风的叹息。伊森又喝了一口,然后将瓶子还给杰瑞米。
「当爸爸,」杰瑞米说,「是件好事。我之前是盖屋顶的,必须在炎热的夏天铺焦油。没有任何遮蔽,才六月而已,我的脖子就已经裂开又脱皮,很烫。我那时十八岁,觉得工作很辛苦,然后我有了孩子。」
「很疯狂,对不对?你以为你知道即将面对什么,其实你一点概念都没有,完全没有。大家都说会感觉到不可承受的爱,那是真的,但不只是这样而已。其实一切都不可承受。一想到接下来的十八个年头,你每分每秒都得负责。」
杰瑞米又仰头喝了一口,递过酒瓶,但伊森摇摇头。杰瑞米盖上盖子,将酒瓶藏回它的栖身之处。他走回门廊上,将手插进口袋,望着天空。「最近日子真是诡异,威尔,搞不好是末日了。」他转头,「你好好照顾那个小女孩吧,听到了吗?」
「我会的,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她。」
「很好。」回到屋子里,杰瑞米将汽油灯留给他们,然后所有人互道晚安。
杰瑞米和玛格丽特一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艾咪就猛然转向他。「好,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咪,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是博士,他们说有架侦察机在找你。」
「是啊,」他弯腰铺开睡袋,艾咪已经帮薇奥拉做了个小窝,他们的女儿平躺着,手脚往外伸展,头歪向一边。「我能想到的就是跟亚伯失踪有关。」
「所以是应变部吗?」她皱起眉头,「如果他们想找你谈谈,为什么不直接来敲我们家的门?」
「我猜他们监视了我们家,希望绑架亚伯的那些人也会来找我们。」他坐下,解开靴子。「但我们离开了,出乎他们意料。」
艾咪思索着。「不过,侦察机是怎么回事?他们一定真的非常想跟你谈谈。」
「大概吧。」他说。
「你觉得他们想抢走你的研究。」
「是啊。」
她爬进睡袋。「我知道研究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宝贝,我也知道亚伯有多重视保密条款。但那是政府耶,应变部,也许你应该——」
「现在,」他说,「我只在乎我们能不能快点到达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再处理应变部的事。」
她慢慢点头,可是看起来并没有完全被说服。他不怪她,他连自己也没完全说服。
伊森关了汽油灯,将双臂枕在头下,朝天花板瞪视着,想着燃烧的汽车和一长排的难民,想着烟火和溅出的血,想着他和亚伯的研究有多接近了,以及他们的政府是不是想偷走他们的成果。
他腰带上的手枪很沉重,但奇怪地安抚人心。
美好时光已经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