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伊森不是觉得累了,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他其实筋疲力尽,像行尸走肉,丧尸又来了,眼神空洞而疲倦,抱着薇奥拉让他的手臂像铅一样重。十二磅本来感觉没有多重,直到一连走了十二哩之后,已经变得沉甸甸的。
他倒也不是觉得痛苦,虽然浑身的痛感一点也不少,臀部和背部都像被滚烫的铁条穿刺一样,两边的膝盖都肿了起来,更惨的是光溜溜的脚丫。睡前,艾咪将鞋袜一起脱下,所以他们一离开杰瑞米家,他就脱下袜子,坚持要艾咪穿上。他们在休耕的玉米田中走了好几个小时,国家公园的土地将他的脚跟割得破破烂烂,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鲜血,如果走在大马路上会好一点,但他们已经受够了大马路。
虽然如此,但也不是因为这个,真正要他命的感觉是无助,他从没感到这么他妈的没用。
薇奥拉一个小时前醒了,然后就一直哭个不停,饥饿所引起的可怜迷惑的哭嚎,他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她吃。
一个男人拿枪指着他所爱的人,他却束手无策。就算是皮带里插着一把枪,他还是无法做什么。一想起来他的肚子就滚烫烫的,他知道当时采取的举动很明智,知道自己只是还没消气而已,已经于事无补了。
他应该要保护家人的,可是他们现在竟然在荒郊野外游荡,身上什么也没有,没食物、没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没有钱,甚至连个计画也没有。
他们走上一条岔路时,天亮了,他们正在逃离一座燃烧的城市,是难民,就这么简单,夜里他们一定不知不觉就越过了封锁线。不久前他们看到一架直升机,远远的,没发生什么事就飞走了。
即便如此,和家人挤在一起躲在灌木丛下看着直升机盘旋,也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感觉。
昨晚你发誓你会不择手段保护家人,你是认真的。
所以再跨出一步。然后再一步。再一步。
他将薇奥拉换手抱,跨出一步又一步,然后又跨出更多步伐。
「嘿。」艾咪说。
伊森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地上看,所以当他抬起头时,很惊讶地发现原来周遭的世界都还存在。「什么?」
艾咪指着。
一、两百码之外,玉米田边缘,有一座加油站。库亚霍加瀑布。
「我们到了。」
他们利用加油站的厕所尽可能地盥洗,将双手和脸上的脏污洗干净,清掉脚上的血渍,帮薇奥拉换尿布,虽然没有新尿布可以换。尿布这个词感觉很不切实际,结果他们扯了十几呎长的厕所卫生纸当作临时尿布。
艾咪上厕所时,伊森抱着女儿,在加油站内来来回回走着哄她。这是一间小超市,里面只卖糖果、非酒精饮料和简单的必需品。
必需品包括好几袋尿布和好几罐奶粉,他站在它们前面盯着看。
一会儿之后,他听到一声咳嗽,店员靠在柜台上,眼神警戒。一名指甲上有油渍的大汉。
「我不是小偷。」伊森说。
「很好。」
「听着。」他张开嘴,逼自己说出那些话,比脑中自动浮现出的那些台词更好的话。他是他专精的领域中最顶尖的科学家,各所大学和实验室都争相抢他,他总是以能找到解决方式为傲,总是相信就算运气不好他还是能应付、还是能供家人温饱。他总是相信自己会找到方法。
但现在他所剩下的方法只有乞讨。
你答应过整个宇宙你会不择手段。
「听着,」他又说了一次,「我们昨晚被抢劫了,我太太和我还好,但我们的女儿很饿。」他拿起一罐奶粉。「有没有办法可以——」
「很遗憾你经历那些麻烦事。但不行。」
「我不是什么混吃骗喝的人,只是个运气不好的家伙。」
「而我只是个在值大夜班的家伙。」
「我会还你钱的,再多加二十块感谢你的好意。」
店员打哈欠,低头继续看柜台上的杂志。
伊森说:「她才三个月大而已,拜托,有点人性。」
他头也不抬,说:「你走吧,老兄。」
可以采取另一个方法,那把枪还塞在你腰带上。
这想法感觉好棒,所以他允许自己暂时沉浸在那幻想中,想象当他拔出枪时店员脸上的表情会怎么变化。
感觉很好,但很疯狂。他们几分钟后就能拿到钱了,会买到尿布和食物——不过是到别处买,他绝对不会给这加油站半毛钱——之后租一辆车,最糟的情况就是搭灰狗巴士。事情变得诡异又糟糕,他们原本几乎快完蛋,不过他们三个人逃出了克里夫兰,逃过了国民警卫队,还被猎枪指着脸,最后走过封锁线,他们熬过来了。
赶快拿到现金然后上路吧。
库亚霍加瀑布的银行跟他在克里夫兰开户的那间看起来一模一样,蓝色和灰色的地毯、假木头桌、防弹玻璃,门上有监视器监看着银行柜员,播放八○年代的背景音乐。他不知道人们怎能在银行工作,在银行工作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他们怎么能不发疯?
「可以为您效劳吗?」招呼他的柜员很有礼貌但也很审慎,她的双眼从他破烂的衣服往下移到他的赤脚。他很庆幸艾咪抱着薇奥拉在外面等,不然他们三个看起来活像从多萝西.蓝格9的照片走出来一样。
「嗯,」伊森说,「我们被劫车了,两名拿枪的歹徒。」
「噢天啊!」她瞪大眼睛。「这里吗?」
「在几哩远的路上。」
「警察说什么?」
「警察局是我下一个目的地,经理在吗?」
他在,一名穿着非订制西装、风趣幽默的男子,自我介绍说叫史蒂夫.舒瓦兹,然后带他们进他办公室。「很遗憾听到你们发生的事,大家都还好吗?」
「还好,」伊森说,「只是吓坏了,而且身无分文。他们拿走了所有东西,我们的手机、皮夹以及一切。」
「我们会帮你们的,你是在这里开户的吗?」
「是在克里夫兰。」
舒瓦兹歪头。「你从那里来的吗?」
「不是,」伊森说,「我们在度假。」
「你知道你的帐户号码吗?」
伊森在舒瓦兹桌子对面的椅子坐下。「我从来没记起来过。」
「啊,我也是,那你的社会安全码呢?」
他轻易报出他和艾咪两人的号码、他们在克里夫兰的分行、最近的开销、每月大概缴了多少房贷。经理很快就满意了,他说:「我们现在就帮你办一张新的金融卡,不过信用卡恐怕得用寄的。」
「没问题,可以给我一点现金吗?」
「多少呢?」
「来个五千块吧。」
「没问题,帕克博士。」他在电脑里输入更多字。「你很幸运,你知道吗?」
「为什么很幸运?」
「他们没抢走你的结婚戒指。」
伊森原本很放松地坐在椅子里,他抬头看见舒瓦兹盯着他瞧,眼里有问号,就让他猜吧。「我猜你说对了,我们的确很幸运。」
舒瓦兹看起来好像想说什么,但桌上电话响了。「不好意思,」他说,拿起话筒,「史蒂夫.舒瓦兹,分行经理。」
伊森听不到来电者的声音,但不管他们说了什么,都出乎舒瓦兹的意料。他的姿势僵硬起来,抓紧话筒,眼神瞥向伊森,然后很快又移开视线。「我了解了。」
然后他递出电话。「找你的。」
搞什么——?他张望了一下,办公室的墙是玻璃,他看得到银行其他部分,大家看起来都和刚才一样,但刚刚因为熟悉而让他感到安心的事物,现在却似乎隐隐蕴含着恶意。伊森接过电话。
「你好,帕克博士。」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自信而流畅。「我是分析应变部的特别探员巴比.昆恩。」
「昆恩?」没道理啊,那是之前来过他家的探员名字,他告诉伊森说亚伯被绑架了。「搞什——为什么你知道我在这里?」
「那不是重点。听我说,博士,我知道我们之前处得不算好,我向你道歉,不过我们现在必须谈谈。」
「我不懂。」
「我知道你不懂,先生,而且我很抱歉。我会解释一切。」
「我惹上麻烦了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们需要你帮忙,伊森。」
「帮什么忙?」
「我没办法透过电话解释,这关系到国家安全。」
国家安全?他在说什么?
然后,这重要吗?他是政府官员,你是美国公民。「什么时候?」
「你留在原地就好,我在华府,会安排一架喷射机去接你们,两个小时后到。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一些新衣服过去,还有鞋子。」
伊森开始道谢,然后想到,鞋子?他大腿后侧一阵发麻,他慢慢转过身。
门上的监视器转到正对着经理办公室的角度。
柜台后方有另外两支监视器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窗户外,电话亭上方的监视器看着他的老婆、小孩。
「我的天。」
「帕克博士,我们控制了方圆两百哩内的每台闭路监视器。你现在对我们来说就是这么重要。」
「无人侦察机,」他说,「国民警卫队。」
这男人花费了无比心力才找到你,上一次见面时你不相信这个人,他也没说出当时找上你的真正原因。
「没错,你开始懂了。」
「不,」伊森说。「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叫警察来接我们?」
「我告诉过你了,我会亲自过去接你们。」
「但你说时间是变数,而且你在华盛顿首府,为什么不让警方跟我们碰头?」他将电话换边听,盯着监视器镜头。「是不是因为你不想让警方干涉?」
思绪来得又快又猛,点与点之间都连接起来了。没错,药剂还要隔几年才能真的供应给大众,但它是有用的。他们可以给予凡人天赋。
在各种层面上来说,这都深具革命性,不只会让他们变得前所未有的富裕,还会彻底改变整个世界。
也许应变部不想让世界改变,不想变这么多。
「如果当地警方接了我们,」伊森慢慢说道,「会留下逮捕纪录,还得立案。这样就会留下痕迹,更别提还会有好几个条子知道我们出了什么事。」
「你觉得那会有什么差别吗?」
「如果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的话,比较容易让我们彻底消失。」
「消失?」探员大笑。「帕克博士,你的被害妄想症发作了。」
「过去几天,我的上司被绑架,我居住的城市被隔离起来、严密监控,有军事侦察机在搜索我的下落,我被四把枪指过头,其中两把是士兵拿的,我还被抢得连鞋子都不剩。昨晚我目睹国民警卫队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而你现在承认那些人是你派来抓我的。我开始觉得我的被害妄想症好像还不够严重。」
「伊森,听我说——」
然后他又想通了一件事,亚伯。亚伯拉罕.考赞博士,他是天才,同时也是一根巨无霸眼中钉,找到三十年来全世界都在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那个问题形塑了一切也改变了一切,应变部因此而生,达尔文之子也是。而现在他不在了,研究成果不见了,研究室里还留下血迹。
伊森说:「昆恩探员,亚伯在哪里?」
一阵很长的静默,当那名政府官员再度开口时,只说:「帕克博士,无论你正打算做什么事,千万别做。」
但伊森已经丢下电话,开始狂奔。
9 Dorothy Lange(1895-1965),美国传记摄影师和摄影作家,因为拍摄一系列记录大萧条时期人们坚毅不拔的照片而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