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库柏很难专心吃早餐。
一个小时后,他就得和艾瑞克.艾普斯坦促膝长谈新迦南特区脱离联邦政府的条件,这个政治举动即将造成的后果深远到让他无法想象。
但这不重要,他们实际上要谈的东西,会是人类继……学会用火之后,最长远的进步。
三十几年前,有天赋的人们出现后,科学家和哲学家都想知道他们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何有些人有神奇的力量,有些人没有。历经了几十年的研究和成千上百个推论,还是没有答案,因为异能与非异能对立而造成的歧见日益增长,以往的那些「为什么」与「如何」的猜测已经不重要,人们关心的是这世界将会如何因应这个状况。
而现在,忽然之间,以上那些前提被抹去,再也没有「我们」和「他们」——再也不会有异能和非异能的区别,虽然会有疑问、恐惧以及成千上万个需要定夺的决定,至少会有其他选项,会减缓让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内斗不已的那股日益高涨的紧张气氛,辩论会取代恐怖主义,选择会取代种族屠杀。
而人类将再也不一样。从前的人类即将真的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会是更好的物种。
这一切一切,都让他好难专心吃早餐。
现在,为了你的家人,好好待在这吧,你已经失去够多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了。
餐厅宽敞且灯光明亮,装潢设计很有品味,因为聊天的声音而活力十足。这家餐厅是一名保镳推荐的,显然大厨在新迦南很有名,经营了好多间餐厅。库柏大多都会避开异能大厨,也许是他的味蕾不够精细吧,但他真的不想要吃「被解构」的早餐:
切成方块的蒸蛋、挖掉蛋黄后填上了菠菜和羊奶酪,凸出的海藻蛋白被染得像肋眼牛排一样,上面有一坨炖甜菜根泥,配菜是炸芜菁球配上结晶的番茄酱。
「他们是怎么让番茄酱结晶的?」陶德狐疑地戳动盘子里的食物。
「我得说,陶小弟,比较重要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要让番茄酱结晶吧!」库柏望着四周,让房间的一切尽收眼底,老习惯。餐厅很忙碌,一大群人正在等着用餐,不过他们一到就有空桌可坐,这是当大使的好处之一。幸好,保镳保持低调,大多数都等在外头,留在餐厅里的两名穿着便衣。
很快我们就不需要保镳了,也不需要害怕恐怖分子。
「我喜欢。」凯特说,她的可丽饼被折得像折纸动物,还洒上一层冰冻野莓。他从她盘里偷了一颗草莓,尝起来很甜,口感却像起司泡芙。「我喜欢这里。」
娜塔莉从桌子对面快速望了他一眼,眼里有笑意。「真的吗?」
凯特点点头。「很棒,每件事情都很新鲜。」
「很蠢。」陶德说。
「少来了,」娜塔莉说,「怎么会这样说呢?你才来这里一天。」
「足球都被他们搞砸了。」
将普通人变得有天赋,是怎么运作的呢?也许是放大了隐藏的天分,如果你一直都善于猜测他人想法,现在你就会成为一名读心者;如果你在运动场上表现得不错,现在就能在别人动作之前预测到。
天啊,那这样会带来多少改变?达尔文之子觉得他们制造了混乱?他们小小的叛乱和艾瑞克的计画即将带来的冲击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的确是魔药。
专心,现在。
他转向儿子。「足球被他们搞砸了是什么意思?」
「我昨天和一些小孩踢球,因为他们是异能,所以订了一堆蠢规则。」
「例如?」
「一个小孩会做你也会的那种事,没人碰得到他,所以为了得分,他必须先射门,然后把球拿回来,然后再射门。还有另一个女生,站在球场边,根本动也不动,他们先选她上场的耶,一个女生!而且,还有个小孩可以用手碰球,因为他看到数学。」
「他看到数学?」
「他自己说的,角度之类的东西,所以他要将球拿起来再丢。他丢球的时候超扯的,球会从物体和人弹开,没人抢得到,球就这样从你旁边滚过去。」
库柏忍住想大笑的冲动,记得你说镜子之城会很酷吗,小子?欢迎来到镜子世界。「所以他们才改了规则,没人说规则一定要永远一样。」
「一定要永远一样啊,所以才叫规则。」
「你只是因为输了才生气。」凯特说。
「我才没输,是他们作弊。」
「我喜欢,」凯特说,「这里没人觉得我会整理东西很奇怪。」
「那并不奇怪,宝贝,妳也不奇怪。」
「我在老家很奇怪。我们可以留在这里吗?」
库柏大笑,他本来正要答话,但一把刀划过他的一名保镳喉部,瞬间鲜血像涌泉一样泼洒在三张桌子上。
索伦乘车前进。
他坐在计程车后座的乘客位置,司机后颈有颗痣,痣上长了一根毛,窗户外转瞬即逝的剪影在他眼里成了静物画,男人和女人手牵手散步,看仔细点就能发现她的手抓得比他紧,男人的眼光停留在商店橱窗,而女人的脖子呈现出的年龄比化了妆的脸还老十几岁,他的皮带有扣上,但裤子钮扣没扣。优雅、永恒、纯净——这些都是假象,人类只是液体与躯壳,肉与毛发与骨头。
武器正如他所要求的:费赛二氏战斗刀,加上刺刀,且非常锋利,薄到能直接刺进骨头之间的缝隙,在二战期间非常有名,当时的材质是钢,现在用的是碳纤维。虽然刀锋不坚固,但重量轻到他不费任何力气就可以挥动,刀就像他手部的延伸。一把适合杀人的刀,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用途。他的手指停留在刀柄上。
车子速度减缓,在完全停下来前还需要将近一分钟。索伦利用这段时间观察餐厅外的维安。如同约翰预料的,这是保护外交官的队伍,全部都是异能、全副武装、戴着通讯用耳机。这些保镳是用来保护高价值的资产,无时无刻都准备好要攻击,他们对周遭状况随时保持警觉,衡量每一件事物的危险性。
所以他变身为来自密苏里州的观光客,睁大眼瞧着,一点威胁性都没有,他有很多时间融入这个角色。他带着些微兴奋感付钱给司机,这是觉得搭乘计程车很新奇的人会有的一项举动,他们比较常在超立体电视上看到计程车。他要司机不用找钱了,比一般会给的小费数字还多了一点,司机会感激他,可是不会特别记得。他走上人行道,四处张望,试着假装自己是当地人——以免被抢匪盯上——同时将周围景观尽收眼底。过了一分半钟,或者正常世界的八秒钟后,他转身走进餐厅,自觉地将脚步变得愉悦一点,期待吃到一顿在美好的老密苏里州吃不到的餐点。
维安队员注意到他,看着他,然后忽略他,就连门边的读心者也没注意到他。他觉得读心者很有趣,他们如此专注于世界上的其他人,但他的天赋让他披上一层光学错觉,对他们来说,他就像往后转的轮胎钢圈,实际上他正快速前进——基于错误感知的错误推论。
餐厅内部一片混乱和噪音,好多人,活生生的,他们都活着而且好吵,那么大声、那么专注。但他准备好了,他卸下伪装,走上前割破了两名保镳之一的喉咙,刀锋很锋利,一碰到皮肤就立即分开,干净整齐地将颈动脉切成两段。
动脉中的血液喷洒成一条弧线,其实看起来很美丽,流体力学的美,他花了几分钟欣赏,然后走向另一名正在拔枪的保镳。他的动作流畅而熟练,索伦利用这空档观察对方手臂的角度,注意到他的左手如何挡着右手。索伦挑好角度,让保镳的手肘内侧被自己的动作带往刀刃,力道足以让刀子划破衣服、血肉、肌腱,然后切断肱动脉。
四周响起尖叫声,但索伦充耳不闻。
因为某些理由,索伦发现自己回忆起那只蜘蛛,约翰来找他之前他所扮演的蜘蛛。啊,夺取人命之前的那股冷静沉着。对了。
他转头,那两名保镳以差不多相同的速度倒下,犹如排练好的舞步。
索伦将这幅静物画尽收眼底,尼克.库柏站了起来,眼里有赞赏,却没有犹豫也没被吓傻,真有趣。
当然,这样还不够,但的确有趣。
库柏想都没想就站起来,反射动作接管了一切,但当他站起来时,第二名保镳已经倒地,那是标准完美的一刀,将二头肌割开见骨,他坠入永恒的黑暗前应该还有几秒钟的意识。
持刀的男人转身,表情冷静,他身后两个保镳瘫倒在地,过程并不像超立体电视上演的那样干净快速,而是弄得一团乱,他们的心脏每跳一次,大动脉就会像水管一样喷出一波血液。一名浑身被血覆盖的女子发出沙哑、不像人类的尖叫声。
库柏转眼间就看清眼前的场景,开始为了即将到来的战斗寻找模式。杀手清瘦矫健,手上那把刀的原型是老式英国突击匕首,他看着库柏,然后——
他的关节没有泛白,呼吸很稳定,脖子上的脉搏一分钟可能只有七十下,他刚刚花了三秒钟杀了两名经过专业训练的保镳,却脸不红气不喘。
他不是什么来报仇的异能,不是你以前某个目标的兄弟,他是名刺客。
意味着他是被派来杀你的,可能是约翰.史密斯派来的。
而你的小孩也在这里。
——开始走向他们这桌。
库柏一个动作转身,抓住椅背,回过身将椅子扔向刺客,不用花什么力气就丢到十呎高。椅子不重,应该足以缠住那家伙,库柏顺势跳上桌,杀手和他小孩之间最短的距离是一直线,他从另一边跳下桌,跟在抛出的椅子后面,心想,伏低、扫他的脚,踹他的手腕、鼠蹊部、手腕、脖子——
但是他抵达时,椅子已毫无阻碍地掠过半空中,那男人不知为何冷静地站在一边,椅子只差一吋就砸到他了,他却眼也不眨一下。
好吧,库柏就战斗姿势,脚步轻盈,双膝微弯,举起手臂准备格挡,对付持刀敌人的要诀是:知道自己就是会被砍伤,就这样。而且就算如此,还是得出手攻击,要是表现得像猎物一样,那么你就会真的成为猎物。
刺客的脸没什么情绪,看起来似乎刚醒。库柏移动重心,盯着那男人,猜测他下一个举动……
但什么也没猜到,完全没有,好像他面前这男人没有计画、没有意图,只是一团真空。
没关系,库柏佯装要刺他,然后集中力量朝男人左边肾脏挥去,接着是对准他下颚的勾拳,让他头朝后仰,然后男人的脖子会曝露出来,他的肘击会压碎他的气管。
只是那男人没有被他的假动作唬到,因此库柏要攻击他的肾脏时并没有打到,反倒击中了匕首的边缘,刀子与他的关节平行,刀锋从他的食指与中指之间一路划开,直到手腕。
噢。
靠。
他往后退了半步,举起手臂防卫,只是他的右手血肉模糊,半只手松垮垮的,还没感觉到疼痛。刀锋太利了,有不到一秒的时间,他感到惊骇,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着手看,想着,哇,真是太诡异了
男人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有眼角闪烁着余光——
他对你的天赋免疫。完全无感。
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有意图,我们的身体会背叛我们的心智,但不知道为什么,索伦的身体不会。
那就表示你的天赋无法帮你,这场战斗和你从前打过的任何一场都不一样。
他在看什么?
喔,不。
——陶德,不知道为什么站起身,朝男人奔去。
不!
接下来发生的事以慢动作播放,不是因为他的天赋,而是汹涌袭来的肾上腺素与惊恐的副作用。库柏的脑袋动得比他的肢体还快,比他所能承受的更努力思索,用纯粹的意志力想着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阻止整个宇宙不让眼前的事情发生。他儿子大喊着冲向伤害爸爸的男人,以十岁的年纪来说他算高了,但还是个小男孩。只是个小男孩呀,瘦瘦的脚、瘦瘦的手臂和善良的意图,但跟他现在做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噢老天爷啊老天爷啊不要,拜托不要让这事发生。库柏试着想用一只手臂挡住陶德,他用尽全力,不如将那孩子往后打飞、喘不过气、动弹不得,也好过让陶德冲向那个眼神空洞的杀人机器,就连现在他还用恐怖的力量运作着,抬起手臂、伸出手肘,不不不不不要是我的儿子,你这个禽兽,我,冲着我来吧,不要动我儿子——
刺客水平的一击,手臂固定不动,手肘将所有力量直接灌进陶德的太阳穴。他儿子的头颅往旁一侧,歪得好远,双眼变得模糊。
库柏尖叫,一边撞向杀人凶手,准备好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但那人仍旧像拥有全世界的时间一样移动,继续转身,将匕首埋进库柏的胸膛。
滑溜冰凉的塑胶分开了皮肤和肌肉,滑进他的肋骨之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会死。
却仍然继续战斗,即使他的手臂动也动不了,但不重要了,因为那男人已经转身离去,他达成任务,刺杀了目标。
库柏倒地。
娜塔莉忽然出现在他身边,她的脸庞填满他的视线,很多黑点跳动着,好像她头上有洞,她正大喊着什么,他听不见,鲜血快速流出,而他倒在陶德旁边的地板上,他漂亮的小男孩,他和娜塔莉生下的孩子。他儿子怎么可能倒在地上,怎么可能没呼吸,这怎么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件事,不可能啊。回忆,一团绿色眩光,你两边手臂各攀着一个孩子,在和娜塔莉同居的家中前院的草坪上旋转,所有人都在微笑、大笑,世界是一个同心圆、一个漩涡,一个美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