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他是个死人,被另一个死人的话语纠缠。
「你要是这么做,世界会大乱。」
距离德鲁.彼得斯对他说这句话,真的只过了三个月而已吗?距离他坐在林肯纪念堂外一座公园长椅上,手里握着一枚炸弹,犹豫着要不要启动,决定不管结果如何世界都必须知道真相,真的只过了三个月而已吗?
你这个可悲的笨蛋,太天真了,什么样盲目的乐观主义,竟敢这样挑衅宇宙。
他所做的决定,直接造成衡平局关门大吉、应变部的权力削减、约翰.史密斯在公众舆论中洗清罪名,还可以自由行动,沃克总统下台且面临审判,留下一个善良却没有意思也没有智慧当总统的人,这人即将带领他们堕入那场库柏花了大半生命极力阻止的内战。美国政府握紧的装甲铁拳正在这座城市的城墙外准备攻击,而他的儿子还在昏迷,只为了想救自己的父亲就迷失在梦魇世界中。
但是,他的孩子正在因为他的行动受苦,这不是种譬喻,而是货真价实的现实。他膝上的软式平板一次又一次重播影片,整场梦魇只持续十秒钟:索伦进入餐厅,割断了一名保镳的喉咙以及另一名保镳的肱动脉,之后转身,库柏丢椅子、跳到桌上、攻击,他看着自己的手几乎被切成一半的震惊表情,陶德往前冲,刺客抬起手肘转身,他孩子的眼睛变模糊、身体瘫软,库柏自己撞向匕首,刀子刺穿他的心脏,库柏倒在儿子身边时,索伦离开。
暂停。倒带。索伦走进餐厅……
他看了一次又一次,影片仍旧会影响他,影像也依然恐怖。
库柏用完好的那只手揉揉眼。在医院病床上,他儿子动也不动地躺着,除了呼吸之外没有其他动静,管子进入他手臂中,一大团绷带围住他剃过的头。
艾普斯坦兄弟离开后,库柏说服娜塔莉去躺一下,她原本很不情愿,但敌不过疲累,还是去了隔壁房间和凯特缩在一起睡觉。库柏则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再度入眠,药效正在退去,感觉好像有爪子深深嵌进他的胸膛,而脑中有把火热的链锯在转动。疼痛很好,疼痛是对于他傲慢之罪的小小弥补。就像一次又一次看录影带,就像想象军队在新迦南外集结,都是为了弥补一样。七万五千名士兵,多到夸张的兵力,不是为了要使特区就范,而是要将之彻底弭平。就算是身在地底,库柏还是能听到喷射机呼啸而过的声音。
如果他能用自己奇迹般失而复得的生命交换,让陶德醒来玩足球,他会不加犹豫立刻这么做,但这么做感觉只像是个惩罚而已,约翰.史密斯还是会如愿开战,世界会大乱,没有人可以平安无事。
然后你就坐在这里束手无策,天啊,你连儿子都保护不了。
他感觉到体内有声尖叫、蓄势待发,他想象那声音像震波,会往外扩散夷平全世界。如果说他过去几个月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他只是个人而已。
因为帮不上什么忙,库柏按着软式平板,关闭影片,打开想杀死他儿子的男人索伦.约翰森的影片。
档案很多,关于索伦的出生资讯、孩童时期的诊断、霍克斯东学园的每项纪录,他是在那里长大的,档案还包括他天赋的详细分析。
第一级异能者已经够少了,而第一级时间异能又更加罕见,库柏从未亲自接触过这样的人。从哲学的角度看来,他们代表的意义令人着迷,像是相对关系一样,他们证明了人原以为是恒常事物的东西其实并非如此。当然,时间异能不能像速度一样改变时间,一切都只与感知层面相关,而且差距与正常人相比并不大。在级数较低的异能,像第四级、第五级,可能根本感觉不到差距。一个有着时间感指数一点五的人,也许到头来只会被认为有点小聪明。
但索伦的时间感指数是十一点二,是库柏所听过最高的。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一定很奇怪,每一秒钟都被延长至令人痛苦难忍的长度。
很好,我希望你的人生充满痛苦。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自己的天赋派不上用场。库柏可以读取意图、以肢体动作透露出的线索和直觉建立起模式,但索伦没有任何意图,他可没打算要挥击人家这里或捅人家那里,他只单纯地等待对手移动,然后在对方慢动作龟速前进时,趁机将刀子摆在会造成最大伤害的地方。事实上,他只真正出手攻击两次:第一个保镖被割喉,还有……
库柏又重新经历了那个时刻,他面对那男人,就战斗姿势,然后在那当下捕捉到了一丝意向,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瞬间,那个浑帐旋转,手肘抬起,手臂保持不动。
陶德的呼吸梗住了一秒钟,库柏跳起来,心中同时充满不可承受的希望以及无法想象的恐惧,但陶德的呼吸伴随着鼾声吐出,只是个小小的生理意外,但库柏还是眼也不眨地看着陶德又呼吸了二十下。
了解为何他会这么轻易被打趴没什么用。对,没错,库柏可以读取意图,但那家伙没有意图,这转换成实际行动却变得没那么清楚易懂。你要怎么打败一个利用你打败你自己的人?
站在他面前把他瞪到死吗?
真相是,生命中的每件事情都与意图和结果相关,库柏杀死彼得斯并释出影带的意图是好的,但结果却是个灾难,这是否让他的意图变成了一个错误?如果是,就表示道德其实只是述说我们希望事情可以如何如何的一种方式而已。希望、同理心、理想主义——也许都不重要了,也许只有结果才重要。
这是一个冷血的实用主义者对世界的观感,他一直觉得艾茵.兰德10是个没幽默感的家伙,意图一定有某种程度的意义,一定——
等等。
他让自己喘口气,直直盯着前方看,大脑飞快运转着,不是在寻找模式,不是在使用他的天赋,而是思考,如果他是对的,那……
库柏丢下膝上的软式平板站起来,这动作刺痛了他的胸腔,他感到头晕目眩,但没停下来。他快速扫视房间,然后看到了,在角落,一个弹珠般小小的突起。他移动到监视器前挥舞双手。「艾瑞克!艾瑞克!我知道你听得到,你这浑蛋,这里是你的小世界,快点——」
边桌上的电话响了。库柏走过去,在第二声铃响之前就抓起话筒。「艾瑞克,我需要资料。」
「资料,好,哪种?」
「你说过考赞博士是被应变部绑架的。」
「是,基于多变量的统计投影方法——」
「对啦,我不在乎你怎么知道的,重要的是意图。」
「就统计学上来说,意图几乎无关紧要——」
「如果考赞博士在应变部手中,那么一定有人意图夺走他的研究,我们讲的不是统计,而是活生生的人。」
短暂沉默。「请解释。」
用艾瑞克的用词解释给他听。「我知道克雷总统的为人。你可以开始分析我给的资讯吗?」
「你寻找模式的天赋。好,资讯已输入。」
「克雷是个好人,他不想开战,而是被逼的,被两边的激进分子所逼,他们正试着消除所有折衷方案、所有沟通的可能,但克雷会抓住任何合理方式来避免任何毁灭性冲突发生。」
「输入。」
「考赞博士的成果提供了这样一个方法。克雷没采用,代表他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方法。但是应变部是隶属于政府的机构,这也就表示?」
「克雷麾下有人隐瞒了这个方法不让他知道,这人很有可能也是推动这场战争的人。」停顿。「如果你可以证明——」
「我们一下就能除掉总统身边的鹰派人士,还能阻止史密斯开战的计画,因为我们不只能证明他被愚弄了,还可以将那位好博士交给他——因为考赞已经在政府手中了。」
库柏可以想象艾普斯坦站在他的奇迹之穴、那个圆形剧场般的房间里,与资料洪流共舞,想象他指挥着图表,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该如何解读那些发光的全息影像,他知道艾瑞克会检视自己的资料,与其他一百多个因素交相比对。他屏住呼吸,艾瑞克接下来说的话将会决定很多事情。
当艾瑞克开口时,声音中有某种兴奋感。「你的理论从统计学角度看来很合理,我会将和考赞博士绑架案有关的资料传送到你的平板。」
库柏没有说再见,直接挂上电话,拿起平板。他的胸腔感觉像被熔化的钢淋在上面,刚修复的心脏每跳一下,他的手就痛一下,但不重要,因为有方法可以导正一切了。就像娜塔莉要他做的,搞定它。他想出方法了,老天爷啊,终于不再束手无策了。
他瘫进椅子里,将软式平板放在床上,空出没受伤的那只手,萤幕显示有个超级巨大的档案正在传输中,但最重要的部分已经下载完成。库柏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脉搏、粗嘎的呼吸,还有开始阅读档案、寻找他需要的证据时让手指颤抖的开心感。
他花了五分钟才明白自己错了。
整整五分钟,他才明白事情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10 Ayn Rand(1905-1982),美国著名小说家与哲学家,着有《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