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池塘很浅,猫尾草沿着岸边生长,茎秆断裂,水面倒映着雾蒙蒙的十一月天空,飒爽的空气中有着松香和冬雪即将到来的预兆。
远处传来一个闷闷的轰隆声响,猎人的枪声,伊森试着不将其解读成什么坏兆头。
「你觉得怎么样呢,宝贝?很漂亮对吧?」他女儿往上看,挥动着双臂,他身体里的科学家想象着她身体里的那个科学家。有时候他会将薇奥拉看成一个驾驶舱内的小小生物,驾驶着一架她不懂的机器,舱内有一排又一排的转盘、开关、把手,但没有任何操作说明,只能随机戳戳转转,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按这个按钮,机器的那个部位就会拍动耶,真有趣。
艾咪说:「她会冷。」
伊森吓得跳起来,这是二十四小时以来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虽然他很确定包在他女儿身上的毯子足以让她保暖,但还是点点头,再包紧一点,然后走回小屋。
他太太还是很火大,不过他不怪她。
昨天,拿了那店员的车钥匙,用封箱胶带绑住他的手脚后,伊森拎着提袋走出加油站,艾咪看着他,表情很疑惑。他带着她绕向加油站后方停着的一辆破烂小货卡,将袋子都堆在车后方一个破烂工具箱旁边。
「这是什么?」
「我们的新卡车,来吧。」
「伊森,你做了什——」
「该做的事,拜托,艾咪,相信我。」
她开始走向卡车,然后说:「没有安全座椅。」
「我们没有要开太远。」
她盯着他看,他又经历了那种意识到一个小婴儿会带来哪些改变的时刻。变成难民逃出城市?没问题。在他说要逃离联邦探员时相信他?也可以。坐在没有婴儿安全座椅的车里开好几哩?报告休斯顿,我们有麻烦了。
「宝贝,拜托,我们得走了,我保证我会小心开。」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上车。
他每个直觉都在尖叫着告诉他快点开上路,赶快离库亚霍加瀑布远一点,但他得聪明些,他们被一个极其强大的政府部门追踪,用不了多久,政府就会发现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店员,查出伊森偷来那辆卡车的型号。就算他知道自己应该可以换掉车牌,不知为何,他相信这无法愚弄可以随心所欲操纵监视器的那些人。
不,虽然他很想跑,但躲起来才是比较聪明的方式,应变部应该会从几百哩远的地方开始搜索起,也许会就此跟丢他们,至少暂时跟丢。
「我们要去哪里?」艾咪坐在副驾驶座,用尽全力抱紧薇奥拉。
「我看到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亲爱的,我爱你,可是我快要踹你屁股了。」
「等安顿下来时,我会解释一切的。」他试着对她微笑,但她没有报以任何反应。「听着,现在我们得专心,必须逃过所有监视器才会有用,妳可以帮我吗?」
她苦笑,不过还是倾身盯着挡风玻璃外面。他们开在便道和住宅区道路上,刻意缓慢地绕路前往他们才刚跋涉过的那个国家公园。
头几间房屋都不太适合,太靠近马路了,或者有车停在屋前。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条泥泞的车道旁立着一个手写的牌子:韩德森度假胜地。「这应该可以。」
「可以干嘛?」
他开上那条车道,在褪色的松树间行驶了几码。韩德森对度假胜地的构想很完美:森林中的小木屋,大小合宜并且远离邻居视线,加上屋后那个小池塘,便成了夏天周末的最佳去处。「对,这一定可以。」
「伊森……」
「等我两分钟。」
他跳下卡车,走到门前,用力敲门但没有任何回应。屋前有一扇凸窗,他用手挡在眼睛上方往内窥探,里头的家具都覆盖着一层布。太完美了。
工具箱里没有撬棍,所以他找了一根撬轮胎棒,一端特别用来撬开轮圈盖。伊森将棒子插进门框中,嘿,你已经是个逃犯和偷车贼了,现在又要罪加一等喽。
快速用力的一撬,门板裂了一条,然后敞开。
伊森转身,看见老婆抱着女儿,盯着他看好像他发疯了一样。他微笑说:「欢迎回家,想生火来暖暖身体吗?」
「从头开始。」
「从哪里?」
「就从,呃,从头。」
「好吧。」伊森用戳火棒戳戳火炉里的木柴,火花随着木头裂开往上跳。「第一个被承认的异能是在一九八六年,对不对?那表示过去二十七年来,地球上几乎每个基因学家都试着想研究出他们是怎么形成的。第一步,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解读人类的基因图谱。如果没有异能出现,这计画分到的资金和注意力也许十分之一不到,天啊,我猜我们到,嗯,二○○三年,才会完成人类基因解码吧。」
「但一九九五年就完成了。」
「没错,有了标杆分析法,大家都以为之后事情会简单多了,只要比较分析够多的异种和正常人,我们就能找出控制异能产生的是哪个基因,当然那需要很多电脑演算能力和时间,但要好多年后,大家才接受这没想象中简单。」
「异能不是由基因控制的。」
「猜对了,所以大家从各种角度切入探讨,有些人开始寻找原因、往回找——是不是因为污染、成长激素、臭氧层、核子试验等等。有些人断定跟基因无关,而是病毒或普恩蛋白造成,病毒体感染了一部分人类。亚伯和我还有几个人仍然相信关键在于DNA——只是并非由一个基因决定。就像智力那样。」
「智力和基因有关。」
「当然,没错,但不是由一个单独的基因决定。我们仍然不确定其中的运作机制,但史丹佛和东京的研究指出,实际上有好几十个基因,也许上百个,共同控制了构成智力的基础。异能也是同样道理,只是又更加微妙。」
薇奥拉发出短短的叫声,他们都停止说话,回头看她,场景很温馨:妈妈和爸爸都坐在闪烁的火炉边,宝宝在襁褓中睡得安稳,这整幅场景只差蛋酒就能印成圣诞卡片了。
如果忽略联邦探员可能随时破门而入的事实的话。
「所以是什么呢?」
「表观遗传相关端粒延长。」
她露出一个表情,于是他说:「喔对,端粒是染色体末端的核苷酸序列,保护染色体不会散开,就像防止鞋带散开的塑胶套。」
他尽可能解释给她听,告诉她端粒的长度都不同,而他们发现某些染色体末端较长的端粒与细胞寿命有关,伊森确信不是基因不同,而是基因与基因之间的交互作用不同。表观遗传学解释了为何答案如此难解。根本原因不是在异能者本身,而是他们两、三代前的祖先。不只这样,异能的DNA序列没有改变,改变的是他们的基因被规范的方式。
「可以想成像做菜一样,DNA序列提供了原始材料,但这些材料之间的互动、加入锅中的顺序、温度,这些都会改变最终结果。
「只是以异能来说,材料不只有几样而已,人类DNA上的基因数量超过两万一千个,而他们之间的交互作用更微妙、更复杂,不过我们一旦开始研究基因变异如何影响基因表现,尤其是与端粒之间的关系后,我们就找到了模式。」
「就这么简单。」
他微笑,扬起一边眉毛。「很迷人,对吧?」
「所以根本原因是什么?」
「嗯?」
「你说异能的祖先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制造出了异能。」
「噢,那个啊,」他耸耸肩。「不知道,科学研究倾向先找出是什么,再花上数十年的时间理解到底为什么,我的猜测是没有单一个原因。一百五十年来人类都在玩弄这个星球,我们将毒物排进海洋、破坏了食物链、测试高热核子武器,还发明出基因改造作物,基本上人类就是乱搞了一些我们还未完全了解的东西,而其中一个后果就是异能。」
她盯着炉火,火光描绘出她细致的五官,让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你们发现了异能的成因,为什么不公开?」
「我们破解了模式之后,亚伯就想到可以复制模式,有可能非常简单。」
「简单?人们已经研究三十几年了。」
「没错,找出原因很困难,但复制可不难,这叫做三个马铃薯理论。」他看到她的表情,不禁大笑。「是亚伯自创的词,比方说赋予天赋的原因是连吃三个马铃薯,考量到人类所有生活经验之广,找出这个原因非常困难,但只要找出来了——」
「你所需要做的事就只是连吃三个马铃薯。」
「而在这个案例里,只要用非编码RNA设计一个标靶疗程来规范基因表现。」
「所以有效吗?你们能让平常人变成异能?」
「我们的概念性验证非常成功,亚伯消失的时候,我们正在思考要怎么才能进入第一阶段人体临床实验。」
艾咪站起来离开,动作很突然,他第一个念头是她可能听到了什么,于是也跟着快速起身。「什么东西?」
她看向窗外,双手握拳又放开。
「宝贝?」
他妻子猛然转身。「你这个白痴,白痴小男孩。」
她说的话像一记重拳,能跟她聊、分享他的成功、在这偷来的片刻安逸中向妻子炫耀,原本让他松了口气。「我不——」
「你想过有可能发生什么事吗?」她咬牙切齿吐出这些字,比大喊还糟糕,「你想过吗?」
「妳在说什么?」
「你真的这么盲目吗?」艾咪往前一步,前一刻让她看起来好漂亮的火光,现在只强调了她的愤怒。「你和亚伯,两个蠢天才。」
「听着,我知道这很疯狂,但妳了解我们正在进行历史上最伟大的发现,自从,嗯,让原子核分裂以来。」
「没错,就是这样没错。然后他们拿核分裂来做什么?」
他打开嘴巴,又闭上。
「你有家庭,伊森,你有女儿,然后你和你的兄弟搞出了这个科学小计画——」
「嘿——」
「——即将改变全世界。我是说,改变一切,然后你完全没想到可能会有人想来抢?」
「我,」他呼出一口气。「我是个科学家,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那真是恭喜啊,你创造了历史。」她声音中的指责令人惊恐。他们两人都是善良的自由知识分子,他们交谈、倾听,他们当然也会吵架,但从不嗜血,他们结婚的这几年,他从没听过她这样讲话。
不,不是这样,她只是从来没这样对你讲话,昨晚她要杰瑞米的上帝诅咒他时,你不是就听过了吗?
「艾咪……」
「安静,伊森,不要说话。」
所以他保持安静,接下来一整天都没说话。他原先希望睡一晚之后就可以重新开始,虽然他们一起躺在主卧室的床上,她却缩在床遥远的另一边,连睡着了身体姿势看起来都很愤怒。今早他做了早餐,煮蛋,煮咖啡。
她一个字都没说,其实截至目前为止什么都没对他说过。直到她说薇奥拉可能会冷。
他们开始走回小屋,另一声枪响爆出,这次比较近。他想跟她说话,求她跟他说些什么,可是他强迫自己保持安静。
走到小屋后门时,她转身伸出手臂要抱小薇,伊森静静让她接过。艾咪紧抱女儿,本想直接走开,但改变了心意。「伊森,我爱你,你知道的,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原谅你。」
「艾咪……」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那情况会不一样,有人绑架了亚伯,说不定还杀了他,同样一群人正在追捕你,可能是联邦探员,也可能不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应变部也在追你。你昨天还抢了一间加油站——」
「我别无选择!」
「而这一切的后果,所有后果,会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她抱紧女儿。「还有在她身上。你想清楚吧。」
然后她走进屋内,摔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