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期日
六天前……
在此记载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卓越人物的事迹。
不对,错了,这个开头太不出色了。莉薇亚.福尔摩斯小姐画掉这行字。
请容我详述这个悲伤与复仇的故事。
似乎好一些,至少更吸引人了。
故事源自数十年前的暴力与背叛。各位请让思绪越过波涛汹涌的大西洋,来到广阔的新世界。越过东岸的一座座城市,越过内陆和平区域的农庄与牲口。现在各位来到拓荒地的边缘,再往前是残酷的荒野,生机渺茫。但你已经走得太远,除了继续往前,别无选择。
莉薇亚以笔杆末端轻点下唇。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个开头还算不错。背景明确,语句阳刚。她念出整段文字,发现它符合优秀故事的特质,察觉到令人愉悦的音节韵律。
她真的做得到吗?真的能从妹妹夏洛特的事迹获得灵感,写出引人入胜的故事吗?
前一天,夏洛特向她打包票,说她绝对能完成这个重责大任。莉薇亚整晚无法合眼,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故事就这样闪入她脑海。险恶不毛的荒野间,一处山岭围绕的青翠绿洲;篷车队载着满怀希望的疲惫家族前往加州;犹他领地中心地带的民兵恐惧迫害、憎恨外地人,杀机在他们心中酝酿。
如果她真能孕育出这个故事,或许就有可能让它登上读者众多的正派刊物。若是能从社交界某户人家的客厅角落,听见从不多看她两眼的宾客讨论自己的作品,并且赞叹不已,会是多么愉快的体验啊。
莉薇亚想象那股温暖的满足感,令她通体舒畅、持久不衰的幸福感。
她咬了一口培根,查阅从租书店借来的旅游手册。她得给予笔下的犹他领地正确的描述。要是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中出现这种错误,将会影响读者对这位伟大侦探的评价,她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问题在于她也无法描绘出完整景象,旅游手册只提供了片面资讯。她得要含糊带过故事发生的地点──花一、两个段落铺陈就好──接着迅速聚焦到角色的行为上。
只是她还不确定角色会是什么人。受害者是年轻女孩──这点毋庸置疑。可是隐忍了数十年,终于出手惩罚恶人的复仇者会是谁?是男,还是女?反派又是谁?
马克.吐温先生曾经记叙的高原血案始末,给予她这个复仇故事的灵感。在那场惨案之后,九人遭到起诉,但只有一人出庭受审。那些逃避法律制裁的家伙自然就是复仇者的良好目标。不过八个目标太多了──两、三人左右比较合理。
也就是说她得将屠杀的规模缩小,好配合较少的凶手人数?或者就只提到说有更多人受到法律制裁?根据纪录,只有七岁以下的孩童得以幸免,让附近的家庭收养。如果她的复仇者是其中一个孩子,整个故事又能增添一层复杂性了。或是换作是比较大的孩子,也许是青少年,他趁夜爬出现场,逃离魔爪?
莉薇亚揉揉太阳穴。她终于想起以前的故事为何怎么写都只能持续几页:有太多要决定的事情。她常希望自己的人生没有受到那么多箝制,可以自己做出更多的决定,然而盯着眼前接近空白的纸张,她才发觉想要自己做决定的人是夏洛特。至于莉薇亚本人呢,只希望这个世界盛装在大盘子上,切成刚好能入口的大小,并添上合她胃口的调味。
家务女仆踏入晨间起居室,莉薇亚用力合上笔记本,但女仆只是往桌上放下熨烫好的报纸便默默离去。
莉薇亚悄声咒骂。自己怎么总是这样神经质?为什么不能冷静又稳重?
她伸手拿报纸──更准确地说是为了最后一页的一则则告示。她特别爱看那些写成密码的留言,那是不敢公开表达爱意的恋人们传递讯息的途径。
他们使用的密码往往是简单的字母代换,顶多把整个字的字母往后移一位。有些人想出更多花招,比如说从几天前开始刊登的一连串告示,是将已代换的字母依照顺序再转换成相对应的数字。
那一串讯息令人格外丧气:遭到抛弃的恋人心灰意冷,却又执拗地想获得绝情恋人的回应。
至少这是莉薇亚的解读。她不认为留言者能得到期望中的回应,但仍忍不住每天早上翻阅告示,确认这段单向的通讯是否尚未结束。
她几乎漏看了报纸上妹妹的化名,不过她的注意力还是被方才跳过的新闻栏位给拉回。
阁楼传来怪声?夏洛克.福尔摩斯为您效劳
今年六月,可敬的哈林顿.萨克维之死使得伦敦警察厅的私人顾问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声名大噪。案件真相大白之后,福尔摩斯先生亦向社会大众提供服务,此举引来相当合理的疑问:他究竟为升斗小民做了什么?又或者该问,他为深居简出的夫人们做了什么?
一位S先生极度感激福尔摩斯先生协助他解开恋人设下的谜题,猜出她想要的生日礼物。另一位O太太则是宣称福尔摩斯先生找到了她遗失的戒指。三位相依为命的年长姊妹说他厉害极了,没一会就破解了她们家阁楼的神秘声响,让她们安心下来──原来不是幽灵的摩斯密码,而是每天啃咬木头的虫子。
说到福尔摩斯先生杰出的私人顾问成就,苏格兰警场的一名警官答道:「夏洛克.福尔摩斯选择如何度日并非伦敦警察厅的管辖范围。」针对苏格兰警场未来是否还会寻求福尔摩斯先生协助,该名警官拒绝发表评论,只提到并不是每一件案子都需要他的建议。
令人血脉贲张的精彩案件结束后,万众瞩目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否已经一头埋进枯燥的居家疑难杂症了呢?耸人听闻的谋杀案也敌不过破解蛀虫的作息?
唯有时间能证明一切。
□
「一派胡言!」潘妮洛.里梅涅念完报导内容后,高声抗议。
「我有同感。」她的阿姨,同时也是此处屋主的约翰.华生太太答腔。
两人一同望向餐桌旁的第三名成员──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女子。她身穿灰粉红色日装,领口是上浆后抓绉的白色细针蕾丝,与她闪亮的金色鬈发、大大的蓝眼、丰盈的唇瓣搭配得天衣无缝。同样花色的蕾丝在她的袖口绕了三圈,尾端垂到桌布上。她忙着往刚出炉的玛芬涂奶油。
她专心极了──华生太太从一开始就看出夏洛特.福尔摩斯小姐对食物是极度认真。从她讨喜的圆润身形到若隐若现的双下巴──她的五官相当可爱,但没有人会赞美她脸部轮廓分明──旁人会轻易判定福尔摩斯小姐脑中只想着每一餐的菜色。
福尔摩斯小姐咬了一口玛芬,喜悦写满整张脸。不过她开口吐出的是冷静而自制的嗓音。「我喜欢这篇报导。刊登的时机很恰当──我们接下来两个礼拜不用付广告费了。老实说,这位作家的抨击对我们的利益毫无影响。居家疑难杂症是这一行的主要业务。想必有不少升斗小民──以及深居简出的太太──因为只知道他是苏格兰警场的谋杀案顾问,而没想过要寻求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建议。现在他们了解福尔摩斯很乐于协助家里的大小事,一定会有更多人来找我们。」
她垂眼盯着玛芬,似乎是在天人交战,思考该不该多点奶油。「有碍观瞻的脸型」这个词跳入华生太太的脑海──这是两人第一次同桌进餐时,福尔摩斯小姐提出对自己食量的评估标准,依此判断她是否能够尽情大吃,还是被迫悲惨地限制胃口。
福尔摩斯小姐放下奶油刀,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此外,我完全不会看轻居家疑难杂症。这些委托酬劳不错,又不会危害到任何人。」
「说得好!」潘妮洛兴高采烈地叫好。
华生太太抿起嘴唇。「我还是不喜欢文章里冷嘲热讽的语气。」
「那妳应该要庆幸作家没有察觉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真实性别,琼阿姨。」潘妮洛弹了弹那张惹人不悦的报纸。「显然他是在暗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才能浪费在伦敦市民的日常烦恼上,有损他的男性雄风。假如他得知夏洛克.福尔摩斯不过是个四处安慰老太太的女人,反应一定很精彩。喔,他一定会撤回『才能』这个词。」
福尔摩斯小姐咬了一小口玛芬,换作是其他年轻小姐,此举八成会被解读成秀气的表现,但华生太太猜想福尔摩斯小姐只是希望能延长品味这颗玛芬的时间,毕竟她没有享受第二颗玛芬的余地。
「别担心。」她说:「即便我站在特拉法加广场中央,当场解决大家的问题,还是会有很多人相信我是透过秘密手法获得解答──想当然尔是来自男性的解答。」
「妳不希望大家承认妳的能耐吗?」潘妮洛问道。
福尔摩斯小姐又咬了一小口。「我只想运用我的能力──同时获得相应的酬劳。」
以一个近日遭逢重大打击的人来说,她的沉着会被视为值得赞赏的成熟风范,不过福尔摩斯小姐本身就欠缺一般人与生俱来,或是习惯压抑的激烈情绪。
事实上,华生太太有时会感觉福尔摩斯小姐衡量局势的眼光,有如裁缝替顾客量身一般;接着她再思考要做出何种反应,彷佛裁缝从成堆丝绸绒布间挑出最合适的组合。
但又不到精心思量的地步……华生太太心中最贴切的比喻,是过了幼年时期才学习英文的外国人。靠着毅力及大量练习,外国人可以掌握构成语言的句法、文法、字汇。然而实际对话是最大的难关,那些灵活运用的成语、双关话等考验着非母语使用者。
「福尔摩斯小姐。」潘妮洛急切地凑了过去。「既然接下来会有更多客户,妳愿意在今年夏季暂时雇用我吗?我很乐意带人们到上贝克街的二楼客厅、为你们端茶。我也一样,绝对不会看不起居家烦恼、日常谜题。」
华生太太倒抽一口气,要是潘妮洛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前,先问过她就好了。更重要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业务内容不是只有居家烦恼和日常谜题,比如说近期的马伯顿太太一案便足以证明她们要面对的不只是受到阁楼怪声困扰的老太太。
「当然了,我真正的目标是扮演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妹妹。」潘妮洛继续道:「或许我没有专业的表演能力,不过我阿姨可以作证,我在幼年时期曾把朱丽叶这个角色演得活灵活现──马克白夫人表现得更棒。」
福尔摩斯小姐瞥向华生太太。「华生太太负责一切的安排,要是上贝克街需要助手,相信她一定会让妳知道。」
「啊哈,被妳看穿我的诡计了。我想绕过阿姨那一关。」潘妮洛对华生太太灿笑。「不过现在我领悟了,这就像是手中只有汤杓,却想爬上高山。幸好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不屈不挠,连海克利斯都要甘拜下风。」
没等华生太太回话,她径自起身。「我该去换上外出服了,我们得要快点准备出门散步啦,不然又要下雨了。」
福尔摩斯小姐坐在原位小口啃食,华生太太捧着茶。华生太太有些坐立难安,今早她收到英古兰爵爷的便笺,内容提及福尔摩斯小姐已经看穿他们的伪装──华生太太并非碰巧遇上穷途末路的福尔摩斯小姐,而是应了英古兰爵爷的要求,协助这位年轻女士。
然而福尔摩斯小姐丝毫没有提起这件事,英古兰爵爷也不认为她会多说什么。我想她不会生我们的气──她绝对不会气妳。他如此写道。但我感受到她的失望。她能避开最恶劣的结果,是受到往日旧识的协助,而非人生变得比她想象的还要轻松。
华生太太不像英古兰爵爷那样认识福尔摩斯小姐多年──她没从她身上感觉到半点愤怒或是失望,这使得她焦虑极了。她极度看重福尔摩斯小姐,不希望被疏远,即便只是无心之举。
可是要如何把这个话题端上台面呢?要如何向福尔摩斯小姐保证她的亲爱与友谊全是发自真心,却又不会显得像是在狡辩?
福尔摩斯小姐啃完她的玛芬──以及盘子上的一切食物。「夫人,恕我无礼。」她的态度一样沉稳。「我也该去换衣服准备出门散步了。」
□
「你有没有看到那篇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报导?」崔德斯探长的妻子一边帮他打领带,一边发问。
当然看过了。「没有,我一定是漏看了。里面写了什么?」
爱丽丝抿唇。「没什么好看的,真的。作者瞧不起他那些平凡的客户──无论男女──以及他们平凡无奇的困扰。那些戏剧化的犯罪没有天天上演,对社会大众来说不是很好吗?」
她拍了拍打好的领带结,仰头看他,榛子色双眸中的绿色压过了棕色。「那位受访警官的评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苏格兰警场应该要更有风度一点。」
接受访问的警官就是他本人,完全蒙在鼓里的她让这句批评听起来更加痛切。
「苏格兰警场的人除了清楚明了的事实,还能说什么呢?」
这话像是在辩解吗?是不是超出了应有的分寸?
她的眼神带着好奇、困惑,以及──是真的吗?那双眼中是不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狐疑?「我要写信给福尔摩斯小姐,和她说我认为那篇报导全是胡说八道。」
不行,妳不能写信给她。
他吞下这句话。
会面即将结束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小看她──这是他初次见到福尔摩斯小姐后,对妻子说的话。但他从未向爱丽丝透露实情──根本没有什么夏洛克.福尔摩斯,只有一个绝顶聪明的年轻女子。
无法见容于上流社交界的女子。
何必如此残酷呢?为什么不让爱丽丝开心地想象那位伟大的私家侦探在病榻上施展推理神力,身旁围绕着一群叨叨絮絮的女人?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庞。「有什么问题吗?」
几个礼拜前,他还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有上司的器重、下属的尊敬,以及最完美的女人的爱。甚至还有直接与夏洛克.福尔摩斯接洽的机会──这是身在警界最大的恩惠。
没错,上帝尚未赐给他们孩子,但他已经满心感激自己得到的一切。没想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竟然是个不知羞耻、道德沦丧的女人。还有爱丽丝,她向他透露自己其实渴望继承考辛营造商,那是她父亲的终身志业,伟大的营造公司。
崔德斯作梦也想不到这件事。她很聪明,受过良好教育,既能干又条理分明。可是雄心壮志?远远超出她命运的雄心壮志?
当然了,她毫无接管考辛营造商的机会──她坦言她父亲拒绝将她列为公司继承人。无论如何,公司现在落入了她哥哥手中。
然而她的坦白带给他一连串的震惊、愤怒、哀伤。妳为什么想要我无法给妳的事物?妳为什么如此渴求权力及不属于女人的成就?我最后会不会发现妳其实不是我心目中那个深爱、尊敬的妻子?
「当然没有。」他顿了一秒,或许有点太久。「怎么这样问?」
她下唇一扯,似乎是在思考该说些什么。「你最近有点心不在焉。」
「有时候下班后有点累。」
她又细细打量他一会,微微一笑,亲吻他的脸颊。「这样的话,就让这次的安息日成为真正的休息日吧。」
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相信了──或者只是选择先别计较。
她走向化妆台,戴上礼拜用的帽子,上头精致的装饰如同哥德式教堂一般繁复。「喔,我差点忘了,你洗澡的时候,我收到艾琳诺的短信。巴纳比不太舒服,她问我们可不可以把周日聚餐延到下礼拜。」
考辛营造商现任老板巴纳比.考辛和他的妻子艾琳诺是崔德斯最不喜欢的两个人,而这并不是单方面的反感。在他可敬的岳父莫顿.考辛生前,全家人上教堂之后都会一起用餐。在他过世后,周日聚餐的间隔越来越长,从两周、一个月,到现在的两个月。
「所以要改成三个月聚一次吗?」崔德斯并不介意少见他们几次,但还是忍不住挖苦。
爱丽丝将一根长发夹插进帽顶,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交。「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以前他们想回避周日聚餐时都是用艾琳诺身体不适当成借口,巴纳比第一次扮演这个角色,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崔德斯套上大衣。「妳不会拖着我去拜访他吧?」
「不会,但我傍晚可能会自己去一趟。」她又对他笑了笑。「你就跷脚享受这个假日吧,探长大人。」
□
夏洛特.福尔摩斯站在房间窗前,眺望对街绿意盎然的摄政公园。软绵绵的雾气飘浮在湖面上,隔着一排大树隐约可见,其中雨水和叶片拉扯着枝干。
她喜爱冬季的大雨,却也享受夏季的骤雨──前提是头顶上有一片牢固的屋顶,同时不需要担忧随时会失去它。
现在不是念着这件事的时机,她目前暂住的市区宅邸比以往住过的屋子都还要豪华。
她父亲亨利.福尔摩斯爵士曾在伦敦拥有自己的宅邸,不过早在夏洛特开始参加社交季前就卖掉了。每年夏洛特的母亲福尔摩斯夫人总会为此长吁短叹一回。喔,能够住进自己的屋子该有多好,比起租来的房子要好太多了。
他们租的屋子地段比华生太太家还要高级,也因此所费不赀──而且永远无法满足福尔摩斯夫人的胃口。让十六人同时用餐的餐厅就不用说了,要举办正式舞会简直是白日梦。想跳舞的话,他们还得推开客厅所有家具,祈祷敢跳华尔滋的男士们技术高超,不会把舞伴甩到其他客人身上。
那些屋子没有装设最新的水管,当然也没有电,这点她还没完全适应。她父母请的厨子永远比不上葛斯寇夫人,仆役长也不如麦斯先生手脚俐落。她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夏洛特心神不宁,觉得自己配不上如此好运──或者是她赚的钱付不起这里的房租。她也不知道要如何接受这份好运全是英古兰爵爷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事实,即便是在最绝望的时刻,她也从未向他求助,因为她一点都不想欠他人情。
但现在她不得不吞下这份人情,永远欠他一笔。
她们一回到家,雨又下了起来。在散步期间,面对华生太太的抗拒,潘妮洛.里梅涅小姐的好心情丝毫不减,即使她最后还是无法完全说服华生太太。夏洛特轻轻松松地维持她一贯的中立。
华生太太总算被里梅涅小姐磨到妥协,换得一时耳根清静,两人一起去教堂了。自从离家后,夏洛特就没上过教堂。上帝应该不会介意她踏入祂的殿堂──耶稣曾自愿袒护名节受损的女性──但祂的追随者似乎没有如此雅量。
更何况她事先约了人,不过她没向华生太太提到这场约定。
她撑伞走向上贝克街十八号。这屋子是在华生太太名下,先前多半出租给房客,但最近被改造成虚构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居所,据传他身染奇病,无法下床,更遑论见客。遇到上门请求他提供洞见的客户,只得靠着妹妹居中转述。
通常是由夏洛特扮演妹妹的角色,不过华生太太偶尔也会出面担任福尔摩斯先生的姊姊。
上贝克街十八号的客厅宽敞,舒服的椅子围绕着壁炉摆放。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威士忌与烟草味,营造出男性住处的气息,却又不会浓到带给人酒吧的印象。同时还有病人休养的气味,樟脑搭配亚麻籽油。在各种气味中隐约有股花朵的芬芳,来源是拱形窗窗台上时时更换的鲜花。
十一点整,门铃响了──班克罗夫特爵爷与他弟弟一样极度守时,这是两人少数的共通处之一。
「福尔摩斯小姐,妳看起来真是容光焕发。」他一边说着,坐进她指示的位置,语气有些讶异。
夏洛特已经算好时间,用酒精灯烧开一壶水。现在她用热水暖壶,舀了两匙顶级锡兰茶叶。「谢谢您,爵爷。」
从某些角度来看,他与自家弟弟可说是完全相反。英古兰爵爷浑身散发健美的魅力,班克罗夫特爵爷却欠缺个人特质。但这并不代表他给人的印象不深,在社交场合上他周遭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存在薄弱的阴影。
他的「温和」包含了不友善的态度、顽固的社交韧性,以及强烈的疑神疑鬼。莉薇亚曾陪他出席餐会,被迫回答了好几个小时问题,从福尔摩斯家四姊妹没有特别受教育的现况,到他们家镇上议会选举的大小琐事,以及她们父亲出仕失利的始末。班克罗夫特爵爷仔细询问了每一件事的起源、质疑她的一切意见,同时和她唱反调,问她为什么不是抱持着完全相反的想法。
原本就欠缺自信的莉薇亚哭着回家,深信自己是全世界最愚蠢、最无知的生物。
他的社交举止毫无恶意,但秉持着一项信念:不能让餐桌上陷入沉默,同时话题要照着他的心意进行。然而他对大部分事物兴趣缺缺,没有任何嗜好,也不想透露任何能从书本或报纸上获得的情报──当然他更不可能向社交界新人说出自己私底下为国家做了什么勾当。
于是他向来往的男男女女提问。夏洛特曾听到几名男士在和他交手后骂了许多难听话,因为他盘问他们是如何管理自己的产业、友谊、马匹,散场后他们就像莉薇亚一样,觉得自己既幼稚又无能。
夏洛特倒是和班克罗夫特爵爷处得不错。她能举出各种事实的情报来源,也不怎么固执己见──意见本来就是会变动的东西。她毫无讨好对方、引人注目的欲望,有问必答,等到他无话可问,她便愉快地静静用餐。
正如同现在,她小口小口啃咬美味的磅蛋糕,而班克罗夫特爵爷忙着东张西望。
「很舒适的环境。」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这个磅蛋糕也相当不错。」
「谢谢。」她说。
她观察到许多人,特别是女性,对于赞美的反应是解释他们做出了──或者是根本没做──的贡献。不过在班克罗夫特爵爷面前,最好给出简单明了的答案,除非你准备好证明这张椅子的来源,提出过世多年的木匠与家具商的证词──或是乖乖承认这些椅子不过是里兹工厂的便宜货。
不过今天她有点想为磅蛋糕说几句话,这道甜点值得全世界的赞美。她摸摸茶壶侧壁,估测茶水的温度。「爵爷,您是为了什么事来见夏洛克.福尔摩斯呢?」
「我的信上是这样写的吗?不,我是来见妳的,福尔摩斯小姐。」
前一天晚上,英古兰爵爷替班克罗夫特爵爷送信时,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就怕这一天的到来,班克罗夫特终于看透妳的脑袋有多厉害。夏洛特可没这么乐观。班克罗夫特爵爷习惯解决自己的问题,他手边的资源远远超越崔德斯探长,况且他对女性的评价八成不会超越她们的生理机能。
他的语气中混杂了催促及犹豫,更是引起她的疑心。但她只是将双手在膝上交迭。「喔?」
「当妳离家时,我们都慌了。」他开口道:「得知妳一切平安,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他凝视着她;她替他倒了杯茶。「如果我没记错,您喝茶不加糖奶。」
「是的。」
她帮自己的热茶加入奶精和糖,以习惯的面无表情直视他,一般人通常会误解这是甜美乐观的面容。
他啜饮茶水。「当然了,目前的情况还是不太稳定。」
她保持沉默,搅拌热茶。
「艾许和我说妳去过波特曼广场附近的屋子。」
艾许是英古兰爵爷的昵称。前阵子,上贝克街十八号遭到不明人士闯入,她和英古兰爵爷曾经见面,跟着崔德斯探长去了趟班克罗夫特爵爷提到的宅邸。
「是的。」
「他也说妳对那处颇为喜爱。」
那间屋子里摆满了她前所未见的豪华家饰,结合了色盲,以及随兴的品味──若是能抽掉三四个橘蓝配色的软垫,或许她就能欣然接受。「屋内装潢相当值得赞赏。」
那是场俗艳的嘉年华,正是她的心头好。
「我曾希望我们能以夫妻的身分住在那里。」
又来了。现在他要提议两人以男人和情妇的身分住在那里。
「我依然抱持着同样的希望。」他说。
她的茶杯停顿在半空中,缓缓放下。她有没有听错?「爵爷,我已经不是您合适的对象了。」
「妳不再受到社交界欢迎,不过只要妳心意坚贞,教会没有理由认定妳不适合婚姻。」
婚姻。夏洛特一向处变不惊,但班克罗夫特爵爷几乎要惹得她花容失色。「您人真好,可是我仍然不适合结婚。」
「但妳并没有不适合我。这样我就不用受邀出席任何活动──妳会是很好的借口。我很乐意再也不用与人寒暄──相信妳也有同感。而且我很忙,常常不在家──大部分新娘不会接受这种新郎,但这对妳来说绝对是加分。」
无论他有多少缺点,班克罗夫特爵爷是个聪明又诚实的男人。
「我没什么钱,不过至少可以让妻子过得舒服自在。只要嫁给我,就算无法完全恢复妳的名声,至少家人能够重新接纳妳。妳应该还是在乎这点吧。」
她不认为应该要感激向自己求婚的男士──男人的誓言总是不安好心。即便如此,她发现自己竟然认真思考与班克罗夫特爵爷结亲,而且是感性的层面超过理性的考量。
她轻轻摇头,把自己拉回现实。「爵爷,您的垂青令我倍感荣幸。但我想您会要求我放弃与华生太太的友谊,以及我扮演夏洛克.福尔摩斯进行的生意?」
「不用与华生太太绝交。她是我父亲的旧识,艾许和她处得很好,就连我也偶尔会与她见面。我认为她是位通情达理的女性,不会踏着别人往上爬。我想没有理由禁止妳们互相拜访,只要妳们够谨慎就好。」
「至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生意嘛,我知道华生太太投资了不少。假如妳认为她还没回本,我很乐意照价补偿,作为我们的结婚条件。」
换句话说,她不能继续扮演私家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爵爷,万分感激您的──」
他竖起手指,早已猜测到她即将说出的「不了,多谢」。「不过呢,既然运用心智能带给妳愉悦,我也很乐意提供必要的机会。毕竟那是我的家常便饭。」
他打开随身的皮革公文夹,抽出薄薄的卷宗,放在她面前。「这些是碰巧出现在我办公桌上的小玩意儿,妳有空就看看吧。」
说完,他起身自行从前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