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洛特和莉薇亚的人生观可说是南辕北辙。
莉薇亚透过复杂化的滤镜看待一切事物,无论是事实还是假想。比如说茶会上的座位,或是如果她的餐具里少了一根汤匙,该如何向女主人反应。她悲观又丰富的想象力总能构成种种情境,幻想自己犯下致命错误,摧毁了快乐安稳生活的机会。对她而言,每一次决定都是无尽的痛苦挣扎,每一天都在流沙和沼泽中度过。
夏洛特极少运用想象力──观察能带来更好的结果。既然这个世界是由无数变因组成,她想不出生命中的抉择究竟有何复杂之处,更何况大部分决定都是一翻两瞪眼:是否往玛芬上多涂一点奶油、要不要离家出走、该不该接受某位男士的求婚。
不一定容易,但很单纯。
然而班克罗夫特爵爷的求婚……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数学课堂上首度面对非欧几里得几何难题的学生。
她的婚姻对家族有极大的裨益。或许她的双亲有种种缺陷,无法过着满足的生活,但是她近来遭到社交界驱逐的身分一定增加了他们的不幸,无论是目前,还是遥远的未来。他们拚命想保住自己的面子和优越感──面子这种肤浅的概念对他们而言比起真面目曝光要好上许多:两个一事无成的中年人绑在毫无爱情的婚姻里,经济状况一塌糊涂,没有半个能依靠、求援的孩子。
福尔摩斯家的长女汉莉叶塔还没度完蜜月就和娘家画清界线。次女贝娜蒂连自己都顾不好。莉薇亚瞧不起自己的双亲,夏洛特则是使出了下下策,以最耸动、最淫猥的方式毁了自己的清白。
若是夏洛特扳回一点颜面,就算无法完全恢复,她的双亲又能抬头挺胸过日子了──至少不用背负过度的羞耻感。
不只是自己父母,夏洛特的恶名连带地影响到莉薇亚的婚姻行情。莉薇亚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宣称她是自己结婚之路上最大的阻碍,可是夏洛特没有那么乐观。
除此之外,要是她嫁给班克罗夫特爵爷,就能够给予莉薇亚庇护,让莉薇亚不用再受到双亲时时刻刻的轻视。可以的话,她想连贝娜蒂一起照顾──她不认为家里的气氛对贝娜蒂有好处。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和班克罗夫特爵爷结婚的话,她就成了英古兰爵爷的嫂子,如此匪夷所思的情境,就连莉薇亚的想象力也无法匹敌。再加上他挑明了要她放弃刚上轨道的事业──她很依赖这笔收入。
她咬下第二片磅蛋糕,每当遇上棘手的两难抉择,她对于充满奶油香味甜食的胃口就大幅增加。
要是说服班克罗夫特爵爷每年给她五百镑……她就有了独立收入──足以照顾莉薇亚和贝娜蒂,且还是能与华生太太见面。要是他能提供源源不断的刺激、有趣的案件……
她拾起爵爷留下的卷宗。
里头放了六个信封,她拆开第一个,抽出一张纸。
在一八某某年,W先生的妻子难产过世,这名年轻鳏夫到印度的马德拉斯省加入军队。到任后几个礼拜,他参加一场下午茶会。尽管雨季已至,天气比先前凉快许多,他仍旧热得坐在阳台上合眼打盹。
茶会结束后,主人一家换上晚餐的正式服装,这时一名仆人告知女主人,说还有一名大爷睡在阳台上。女主人前去叫醒他,却震惊地发现他已经死了。
W先生与权势、声望、财富毫无牵连。就算少了他──或是有他的配合──也不会带给任何人显著的益处。至于私生活,旁人认定他个性胆小怕事,也没有犯罪倾向或是轻率的拈花惹草。
W先生的死因究竟为何?
印度。雨季。答案几乎就明摆在眼前。
夏洛特从信封内找到一张折起的纸条,外头写着线索,以及一个标示答案的小信封。
线索写道:当局宣称W先生是意外身亡。
这倒是没错。她拆开装着答案的信封。
替W先生验尸的医师在他手腕找到刺穿的痕迹。到了雨季,当地的印度环蛇会躲进民宅找干燥处躲藏。W先生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睡梦中遭到蛇咬、再也没有醒来的人。
正如她的预想,蛇咬。她细细打量这几张纸和出自打字机的文字。这案子或许有段时日,不过是最近才写成谜题的格式,而且编排得相当缜密。
显然不是班克罗夫特的大作──他太忙了。那就是他的跟班,能够接触到旧档案的人士。班克罗夫特下了什么指令?随便抽出几份纪录?
她摇摇头。这个想法太刻薄了。班克罗夫特忙着处理现实的事务,而现实事务很少会自动构成引人入胜的谜题。况且这道谜题的结构已经达到艺术境界,没有相关经历──也没有见过夏洛特.福尔摩斯──的跟班,很可能会认定W先生的案子是顶级难题。
她拆开下一个信封。
一八某某年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S一家没有出门参加礼拜。S先生是工人,S太太忙着持家,也会带洗衣的活回家做。虽然穷困,一家人相当虔诚。邻居从教堂回来后敲门关切,心想他们可能是生病了。无人应门。
等到邻居终于进入屋内,他们发现一家五口──包括三个小孩──全都死在床上。
请问死因为何?
S一家究竟住在哪里?如果是英格兰,夏洛特可要多犹豫一会,但若是住在欧陆……
这个案子也附上了线索,上头写着S一家住在德国明登。
她愿意拿一坚尼金币来赌这家人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意外发生在整排屋舍尾端的小屋里,地底下正好是废弃矿坑。一家五口加上两只猫,以及一只关在笼里的鸟儿,全都在一夜之间死去。这排屋舍另一端的人家也病了,同样失去了家中的宠物,幸好人类没有大碍。
根据推论,矿坑里的有害气体穿透地窖的泥土地面往上渗出。地窖皆设有通往屋外的门,然而两端的人家在案发前几周一直关着门,当时正值冬季,他们不希望冷风直接灌进屋里。邻居接受访谈时,回想起这两户的成员都曾抱怨头痛与反胃持续了好一阵子。看来纯粹是运气问题,同样的状况,同样的风险。一户惨遭灭门,另一户侥幸存活。
夏洛特以为单纯是火炉通风不足──欧陆的煤炭成分在密闭环境中,更容易释放出一氧化碳。
好吧……稍微有点意思了,但还不到吊人胃口的地步。
下一个信封已经握在手中,她逼自己放下。总共只有六个信封,没有必要一口气全部看完。
于是她走到拱形窗旁,拾起放在窗台座位上的书册。《罗马遗迹之夏》──英古兰爵爷在书中记叙了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他在叔叔土地上探索罗马建筑遗迹的时光。里头隐晦地提到两人的第一次亲吻,但那并不是她唯一的戏分。
比如说还有以下几段:
某日,我挖出了一件石器,直径近三呎,厚达十吋,除去看起来像是把手的突起(可是又太短了),是完美的圆形。
清理掉包覆表面的沙土后,发现圆盘周围刻了一道浅沟,并直接贯穿突起物的中央。看来不是我猜测的磨石。
我猜不透这项物件的功能,直到某位更用功的人士带来比德的《英吉利教会史》,指出书中提到古时候的葡萄园:这是用来碾压葡萄的器具,葡萄汁会从突起物的孔洞流入承接的器皿。
葡萄园?当年的他皱起眉头。这里?
她翻开历史学家圣比德描述葡萄在英国境内生长的段落,请他阅读。
那些葡萄园后来怎么了?
可能是因为气候或土质改变,可能是瘟疫害死了会种葡萄的人。也可能是因为法国的葡萄酒品质更好、更便宜,于是他们铲掉葡萄园,改种其他更有利益的作物。
他沉默半晌。我爷爷在波尔多有几片葡萄园,我曾经去过,很难想象这里以前也是同样的景象。
你去法国的时候光顾过任何甜点店吗?
应该没有──我不爱甜食。他瞥了她一眼。妳喜欢法国甜点?
我喜欢别人描述甜点,可是我从没吃过牛角面包、千层酥或是奶油泡芙。
就算我逛遍巴黎的甜点店,妳还是尝不到半块糕点。
至少你可以说给我听。
我吃过牛角面包,还可以,但算不上值得回味。
她轻轻叹息,重新捧起书。
不过两天后,她踏进自己的房间,看到满满一盒的牛角面包、千层酥、奶油泡芙。
两人从没提起那些点心,但下一段是这么写的:
以往我对书籍兴趣缺缺,偏好运动,以及劳动肢体的考古挖掘。然而那一刻我才领悟到无知于我无益──若是我想继续钻研考古学,除了古人留下的文物实证之外,还得研读整间书房的藏书。
她轻轻合上书。
不,她从没想过要嫁给他──她一点都不适合走入婚姻──但她确实期盼他没有与旁人结亲。
她期盼他没有娶爱莉珊卓.葛瑞维。
门铃又响起,夏洛特抬起头。华生太太和里梅涅小姐还没从教堂回来,班克罗夫特爵爷没忘了什么东西,她今天也没安排与客户见面。会是谁呢?
门口是捧着信封的跑腿信差,他恭恭敬敬地点头致意。「有一封给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信。」
「我会拿给他。」
信差轻拉帽缘行礼,转身离开。
信封的重量和材质相当熟悉,薄而坚韧的亚麻纸。夏洛特也认得打出名字与住址的打字机──用过一阵子的打字机所打印出的文字几乎与手写字迹一样独特。
英古兰爵爷。他们前一晚才当面说过话,怎么才没多久他又特别派信差上门?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抱歉打扰您的休息日,我急需协助。
请在今天下午四点与我见面。
芬奇太太
信中的字迹不属于英古兰爵爷,也不是他伪造出的任何一种字迹。他是优秀的书法家,夏洛特对于字迹所知的一切皆来自他。
她的脊椎阵阵发麻。写信的人能够堂堂正正地使用英古兰爵爷书房里的打字机,也拿得到伦敦顶尖文具商特制的信封。
是他的妻子。
□
「爸爸,你有没有跳过整夜的舞?」英古兰爵爷的女儿露西妲问道。
英古兰爵爷被她的疑问逗笑了。「没有。我只有跳过半个晚上,没有跳过一整夜。」
他们从教堂回到家,待在育幼室里,准备要一起吃星期日大餐。他的幼子卡利索正专心把玩整箱的木头积木。露西妲和弟弟一样喜欢积木,不过现在她忙着观察她的盆栽。
陶土花盆挤满了育幼室的三片窗台,种植了十多种幼苗。过去一个礼拜,露西妲一直盯着它们瞧,测量高度、计算叶子数量、在笔记本里画图,帮助自己辨识不同生长阶段的植物。
她写下一株向日葵幼苗的叶片数量。「你为什么不跳一整晚的舞?」
「因为舞会通常没开那么久。到了凌晨三点,大多数人都想睡了,就连热爱跳舞的人也一样。」
露西妲又数了数另一株向日葵的叶片,完成今日的观察。「我想要试试看。亚摩斯小姐说等我结婚了就可以──她说等我结婚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可是妈妈说她在乱讲。」
英古兰爵爷已经好久没有向妻子问起她对婚姻的看法,无论是广义还是特定的对象。「等妳长大一点,不管有没有结婚,都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亚摩斯小姐说我十六岁就可以结婚。妈妈说她不会答应,她说她要和亚摩斯小姐谈谈。」露西妲抬起头,一脸担忧。「她会不会开除亚摩斯小姐?」
英古兰爵爷替最后一盆植物浇水──这是他身为「首席助手」该做的事。「我想应该不会。可是亚摩斯小姐对结婚的想法……我还没见过哪个人会把结婚当成毫无限制的自由。」
「妈妈说我可能会讨厌结婚,然后又不能离婚。」
英古兰夫妇之间,究竟是哪一方比较畏惧他们的婚姻状况?过去英古兰爵爷一直无法得出答案。现在他知道是他的妻子,稍微抢在他前头。
「解除婚姻确实不容易。」
这项举动会害他的孩子成为私生子,就算他站得住脚,离婚过程也将会引发满天谣言,以及强大的破坏力。
莉西妲合上笔记本。「妈妈和亚摩斯小姐对于同一件事的想法为什么差那么多呢?」
「就和芦笋一样。妳恨不得每餐都吃,而卡利索几乎不敢碰。没有一件事能让大家满意。」
「那你呢?你怎么想?」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个问题──这是这段对话无可避免的发展。但他还是心里一紧。
他放下水壶,单膝跪下,双手按住女儿的肩膀。「我觉得这是我做过最好的事情。妳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摇头。
「因为它让妳──还有妳弟弟──来到我身边。」他亲亲她的额头。「去吃饭吧,听说今天又有芦笋了。」
□
「有件事情要和妳们说。」福尔摩斯小姐说着,从餐桌中央装盛查弗蛋糕的大碗舀了一大份。
她们正在聊潘妮洛在医学院的朋友即将抵达伦敦。潘妮洛执意规画一趟苏格兰高地之旅。华生太太听着她天马行空的想法,思考该不该更动屋里共用空间的装潢。现在的配色太沉郁了,全是深蓝色和闷闷不乐的棕色。从现实面来想也没错──伦敦的煤灰迟早会把一切染得又暗又脏。不过或许可以重贴壁纸,用石头色调搭配树叶图案作为折衷?
福尔摩斯小姐的话将她拉出充满色彩图案的愉快白日梦。「怎么了?」
福尔摩斯小姐将一颗包着奶霜的蓝莓送进嘴里。「下午四点会有一位新客户来访,她认识我。我猜她或许和华生太太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从未正式引见过。所以呢,若是里梅涅小姐能够保密,妳就能扮演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妹妹。」
潘妮洛的甜点匙在自己那份查弗蛋糕上空顿住。她瞄向华生太太。关于潘妮洛是否该出现在夏洛克.福尔摩斯身旁,她们陷入僵局。福尔摩斯小姐的请求切断了这个死结。
华生太太心中警铃大作──福尔摩斯小姐不轻易放弃中立立场,一定是极度特别的状况。「我以为今天没有约。那位客户是谁?」
「英古兰夫人。」福尔摩斯小姐说道。
她的语气波澜不兴。
华生太太又与潘妮洛互看一眼,吓得合不拢嘴。
三年前的萨伏伊剧院,在中场休息时段,英古兰爵爷到华生太太的包厢致意。正当他要离开时,她的视线碰巧落向观众席上准备回座的福尔摩斯小姐。
喔,看看那位身穿蔷薇色丝绸礼服的小姐,华生太太低喊。她一定是今晚剧院里最可爱的女孩子。
英古兰爵爷往下看去。那是夏洛特.福尔摩斯,今晚剧院里最古怪的女孩子。
华生太太难以置信。那个甜美的小东西?爵爷,你确定吗?
她的朋友微微勾起嘴角。夫人,我可以打包票。
剧院灯光暗下,下一幕即将开演。英古兰爵爷离开包厢,但华生太太还记得他的笑容,里头藏着层层隐情。那些隐情绝对都是愉快的好事,然而华生太太那天晚上感受到奇特的沮丧。
隔天她终于参透自己为何深受影响:那个表情是受到悔恨啃蚀的渴望。
华生太太没再提起夏洛特.福尔摩斯小姐。英古兰爵爷也绝口不提,直到福尔摩斯小姐发生不幸「事故」的那一晚,他才上门拜访请她协助。
于是她知道当年的直觉没错,也毫不怀疑福尔摩斯小姐对英古兰爵爷并不是毫无感情:只要这两个年轻人单独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尽管他们行为拘谨──或许正因为拘谨──那股气氛实在是太明显了。华生太太原本坐在隔壁房间里假装照顾不存在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忍不住匆忙离开,那两人秘而不宣的情欲烫得她满脸通红。
福尔摩斯小姐现在怎么能如此轻易,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说出英古兰夫人这几个字?华生太太自认心胸不算狭窄,但就连她也无法毫无敌意地提起,甚至是想到那个女人。
不过她并没有提出这个疑问。「英古兰夫人没有发觉妳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看来是如此。」
「她信中有提到会面原因吗?」
福尔摩斯小姐从越来越浅的蛋糕碗里捞出半颗草莓。「没有,只说她急需面谈。」
「她把信送到上贝克街?她怎么会知道住址?」
「我猜是透过萧伯里先生。听说自从他母亲的死亡疑云破解后,他在某些圈子里透露自己曾经拜访过夏洛克.福尔摩斯。英古兰夫人要隐瞒自己的目的,并从他口中打听出这个住址一点都不难。」
餐桌一阵沉默。潘妮洛缓缓眨眼,似乎是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福尔摩斯小姐一本正经地进食,活像是生平第一次吃到这道广为人知的甜点。华生太太小口啜饮,试着说服自己应该要相信福尔摩斯小姐做好的决定。
毕竟她那颗出类拔萃的脑袋多半能转出不错的主意,以及实际的思维。
「我觉得我们不该接待英古兰夫人。」她听见自己刻意强调。「我们彼此认识,至少福尔摩斯小姐认识她。要是她希望福尔摩斯小姐知道自己的烦恼,大可直接告诉她。但她却选择信任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这代表她重视自己在此一事务中的隐私。」
「如果她的烦恼与英古兰爵爷有关呢?我们对她的保密义务会不会超越与爵爷的友谊?要是我们知道了他想知道,甚至是他应当知道的事情,该怎么办?在更糟的情况下,假使他妻子透露的隐情对爵爷不利,我们还要继续瞒着他吗?」
福尔摩斯小姐不改沉着的神色,潘妮洛凝视华生太太的双眼中更添一丝关切。华生太太这才发觉自己的音调高了八度。她无法冷静理智地否决,只能任由一时的义愤冲昏头。
有片刻,三人忙着吃掉眼前的食物。接着福尔摩斯小姐放下汤匙。
「光是提出见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请求,英古兰夫人已经在无意间传达了她需要协助的处境。根据我对她的了解,我大致能掌握那是什么样的麻烦事,可以推测与英古兰爵爷无关,不过既然他们是夫妇,她的问题多少会牵连到他。」
「此外,英古兰夫人将希望寄托在夏洛克.福尔摩斯身上,这代表她没有其他求援管道。就目前来说没有,就问题的性质来说也没有。要是我们袖手旁观,谁也不会帮她。单就人道的立场来看,拒绝她很残酷。」
「至于我们对英古兰爵爷的义务,反正她的问题与他没有直接关联,替她保密不至于害我们陷入道德困境。」福尔摩斯小姐稍稍垂眼。「英古兰爵爷是我的朋友,也有恩于我,我只希望他一生顺遂幸福。与朋友貌合神离的妻子不是我的敌人。倘若她是陌生人,来到上贝克街敲门,在这个紧要关头,我们能拒绝她吗?」
可惜英古兰夫人不是陌生人。接下她的委托,她们之间已经不太愉快的关系势必会更紧绷。华生太太佩服福尔摩斯小姐不愿舍弃深陷困境的人,只是她无法想象接下这个委托的结果会是利大于弊。
她不知道除了仗着权势严词命令,要如何改变福尔摩斯小姐的心意:我是这个计画的金主,我说了算。她不能接受自己使出专制手段,特别是在这位小姐得知华生太太会帮助自己,起初是出自英古兰爵爷的授意后。华生太太一心只想巩固两人的合伙──以及友谊──的信心,希望福尔摩斯小姐相信自己的举动是出自尊敬与亲爱。
华生太太叹息。
福尔摩斯小姐一定是察觉到她决定投降了。她拿起汤匙,铲起碗里最后一点查弗蛋糕,吃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
接着她对潘妮洛开口道:「我相信华生太太的口风。里梅涅小姐,我也可以信任妳不会在我们三人之外的人士面前提起此事吗?」
潘妮洛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一会。「我想我以前没有做过这种承诺,不过我开始领悟到琼阿姨为什么不希望我太深入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生意──就算没有实际的危险,参与上贝克街的事件可能会挑战道德伦理。」
她又想了一会。「不过看来今天我注定要参与这件事,我答应妳,无论知道什么,我都不会透露给这房间以外的人。」
「谢谢妳,里梅涅小姐。」福尔摩斯小姐说:「那么我们已经准备好接待英古兰夫人了。」
□
「小姐,抱歉打扰了,这是妳的东西吗?」
莉薇亚抬起头。一名年轻男子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一本书。
雨停了好一阵,阴沉厚实的云层早已散开。男子背后是经过雨水洗刷的树木和蓝天,他看起来就和任何一个夏日午后一般爽朗。
莉薇亚对于爽朗的人没有意见,只要他们别来逗她开心就好,然而往往事与愿违。要是她没有趁此时机打开心门,他们会认为她不好相处、不知感恩。
她垂眼打量他递出的书。《白衣女郎》(The Woman in White)。真怪,她两天前从流通图书馆租来这本书,还特别带来公园,就怕另一本带在身上的书不怎么引人入胜。她的书还好好地放在手提袋里,是吧?
她拍拍手提袋,里面并非空空如也,但也摸不到厚厚的小说。
「啊──是的,我想这是我的书,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弄掉。」
书应该一直都在提袋里──其他随身物品看来一件不少。
「小事一桩,小姐。」年轻男子将书递给她。「恕我多嘴,妳这本书选得真好。」
莉薇亚完全把《白衣女郎》离奇失踪一事抛到脑后。「先生,你这样认为吗?」
她一生中拿得定主意的事情不多,其中一件就是自己喜爱的书籍类型,哎,全是些没有建设性的读物。至少夏洛特还可以说自己是在吸收知识;而莉薇亚只想稍微远离自己的人生,但她身旁没有人支持她的逃避。
这本书选得真好,她从没听人对自己说过这句话,没有人提过她的阅读品味。
「喔,是的。」他咧嘴一笑,隔着整片络腮胡实在难以判断他的年纪──大概是二十二到三十二岁之间吧。眼角带了点纹路,不过脸颊光滑。「我前阵子看过,一坐下来就看个没完。」
「听起来很值得期待。」
「和妳说,我是晚间九点翻开这本书,只打算在睡前看一会,可是等我意识到时间,天已经亮了,差不多是我要起床准备的时刻!」
「喔,天啊!」
「我知道,但我一点都不后悔。最愉快的体验莫过于让一本书揪着你的领子,直到全书完才放你走。上帝只给我们一次人生,但有了这些好书,我们可以活过一百次,甚至一千次。」
莉薇亚很少有这种感觉,可是她能够因为这名男子生动表达的情感而亲吻他。
「那这本呢?」她急切地竖起放在膝上、才刚开始看的小说。「是同一位作者写的。」
「《月光石》(The Moonstone)?我也喜欢这本,不过还不到要熬夜看完的地步。」她一定是露出失望的表情,因为他竖起手指继续道:「可是我有个好朋友对《月光石》的评价比《白衣女郎》还高。」
「喔,你真是幸运,能认识阅读品味类似的同好。家父只看历史书,舍妹只爱传递知识的书籍。我曾缠着要她看看《简爱》,她最后看了,只是我想她不怎么中意那本书。」
夏洛特对小说没多少兴趣;若非必要,她一点也不想与人相处,无论是现实还是虚构。莉薇亚则是热爱书中角色更胜现实世界的友人──汤姆.索耶永远朝气蓬勃,薇欧拉总是勇敢率直,达西先生绝对不会变成让人不愿同床共枕的伪君子。
「嗯,我认为《简爱》是杰作。」男子说道:「简爱小姐的坚毅令人折服,而且她最后总能化险为夷。」
「没错,我和舍妹说她得要感激世界上存在着这本书。许许多多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总把女人写成笨蛋,做出愚蠢的决定,等到事态不可收拾就自尽,或者是让善良女子遭逢厄运,最后雪上加霜地写到她们憔悴而死。」
他笑出声来。他的眉毛令表情生动万分,深棕色双眼散发暖意。「天啊,我还没想到这一层呢,不过妳说得很对。」
莉薇亚只能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坐着──不然她恐怕会软脚摔倒。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说她「说得很对」。
不管是在哪方面。
这股激情传往她的每一条神经末端,她彷佛首次有了形体,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彷佛她一直是虚影,在阴暗处飘荡,是阳光下的模糊雾气。
坐在长椅另一端的母亲哼了几声。
福尔摩斯夫人随莉薇亚一起来到公园。自从夏洛特的丑闻爆发后,福尔摩斯夫人对鸦片酊的依赖更加严重,她很快就张着嘴陷入沉眠,脸颊松垮,洋伞大幅斜向右侧,宛如即将翻覆船只的风帆。
别醒。别醒!
福尔摩斯夫人又哼了几声,急急吸了几口气,身躯歪得更斜向右侧。莉薇亚松了一口气,幸好能逃过她母亲的疑心,也不会因为她的不悦吓跑眼前男子。
「小姐,我已经打扰太久了。」他点头致意。「希望妳喜欢柯林斯先生的两本作品。祝妳有个愉快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