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华生太太觉得自己不够磊落。
她和英古兰夫人从未被正式引见,不过华生太太与福尔摩斯小姐一样,怀疑英古兰夫人早就知道自己的存在,认得出自己长相。因此,在英古兰夫人来访期间,她没有理由接近上贝克街十八号。
况且她已经主张她们不该介入英古兰夫人的烦恼。
但尽管与这回的委托毫无瓜葛,她还是来了。她重新排好架上的书,拍松已经够蓬松的软垫,福尔摩斯小姐则是忙着确认用来投影的暗箱。
暗箱通常是在大箱子的一端开个小洞,让光线进入,投射出上下左右颠倒的影像。只要让箱子里的影像落在感光物体上,万岁,照片诞生了。
「夏洛克」的房间就是一个暗箱,正对着门的墙面涂上层层白漆,除了窗帘,窗上还装设了两组黑色遮罩,挡住所有外来光源。钱币大小的小洞开在圆形相框中央,用来镶照片的区域直径只有一吋半,但是相框本身至少有六吋宽,布满突起的装饰花纹,不会有人注意到它原本的用途。
这是一组六个的相框,更能降低被人识破的机会,不过福尔摩斯小姐也没有特别担心。她说得中肯:反正客户早就知道隔壁房间有人在观察他们,也不太会抗议这个用来窥视的装置。
潘妮洛还在家里准备。华生太太反复思忖,心想该不该趁机提出几个问题。
福尔摩斯小姐回到客厅,戳破她心中的挣扎。「华生太太,妳不确定我对英古兰夫人抱持着善意,是真心要帮助她。」
华生太太提供女伴的职位给福尔摩斯小姐的那晚,福尔摩斯小姐很震惊在赤裸裸地揭露深埋心底的秘密之后,华生太太还愿意与自己相处。福尔摩斯小姐原本深信不会有人想待在能把他们彻底看透的人身旁。
过了一阵子,华生太太才发觉福尔摩斯小姐克制自己在她身上施展推理的特技。直到此刻。
「或许更准确地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对英古兰夫人抱持任何出自博爱的善意。」
福尔摩斯小姐将安排给英古兰夫人的椅子推离小洞几呎。「我对她没有任何敌意。」
可是她挡在妳和妳爱的男人中间,挡在妳与幸福中间。「我很难像妳这样平静。她是我喜爱、敬佩的年轻人的妻子──而她没有让他快乐。」
「也可以说他没有让她快乐。」福尔摩斯小姐把「夏洛克」妹妹的椅子移动到相对应的距离。
华生太太眨眨眼。有人品行良善,有人既良善又高尚,然而福尔摩斯小姐替英古兰夫人的辩护远远超越了那些境界,传达出似是而非的平等概念。「她是为了钱才嫁给他。」
「对于被当成装饰品养育的女人而言,婚姻是她唯一的活路。要是英古兰夫人不是为了金钱结婚,那她就是个傻子。」
华生太太直盯着福尔摩斯小姐,后者微微一笑。「抱歉,女士。家姊莉薇亚说过好几次了,每当她想抱怨某人,我总是不会附和她的情绪,而是从不同的观点分析情势。」
两人一同移动茶几。「所以妳真的不会瞧不起英古兰夫人?」
华生太太依然难以相信这件事。还是说福尔摩斯小姐因为现在她是英古兰爵爷示爱的目标,而对英古兰夫人感到愧疚?
「因为她为自己做出理性的选择?不,我不会瞧不起她。虽然我不赞同她的行为,但是嫁给最有钱的追求者并不需要受到谴责。」
「就算──」
一楼前门开了,潘妮洛抵达现场,即将扮演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妹妹。
「就算她理性的选择并未带给英古兰爵爷幸福的婚姻?」福尔摩斯小姐道出华生太太的疑问,潘妮洛正蹦蹦跳跳地上楼。「请别忘了他在这件事里不是毫无瑕疵。」
华生太太还来不及替英古兰爵爷辩护,说他的行为一向完美无缺,潘妮洛已经悠闲地踏进客厅。
□
英古兰夫人比福尔摩斯小姐年纪略大一些。
华生太太很清楚这个女人的岁数,因为她丈夫曾替她举办奢华的庆生舞会。
这个惯例一直没变:英古兰爵爷不会公然冷落妻子,无论是某些刻意的举止,或是刻意忽略的举止。
今年的舞会近在眼前,是社交季最后一场盛事。可是华生太太已经不再送匿名的庆贺花束,也不再向英古兰爵爷问起他是否还会送妻子一份慷慨大礼。
英古兰夫人的容貌依旧美艳出众,华生太太还记得她以往的倾城风华,皮肤光滑耀眼,大眼睛,嘴角的美人痣位置恰到好处,以及楚楚可怜的微笑──犹如纯真少女发现世界残酷面之后的悲伤。
很少有人怀疑英古兰爵爷没有疯狂爱上她。保护弱者是他的天性,而她激发了他所有的保护本能。
她没有老很多──再过几个礼拜就要满二十六岁的她几乎没受到岁月摧折。不过她面容变了:双唇更加单薄,五官苍白,下颔线条更僵硬、明显。与过往的她相比,她更像是相貌略嫌平凡的姊妹。
至少上下颠倒的她看起来是如此。
她反转的影像印在墙上,尺寸与本人相近,移动、说话──华生太太觉得自己身处奇异的梦境。
客厅里的潘妮洛热情洋溢──这女孩的演技比华生太太预想的还要好。英古兰夫人僵硬地坐进安排好的位置,生下第二个孩子时影响到她的柔软度,背痛一直好不了。
「芬奇太太,要不要来点磅蛋糕?」潘妮洛以英古兰夫人的假名相称。「相当不错呢。」
「谢谢,福尔摩斯小姐,不用了。」她们的访客应道。
她的嗓音至少还和以往一样可爱,甜美的低音中参杂一丝沙哑。
两人聊了几句天气,接着潘妮洛放下茶杯,双手在膝上交迭。她的身影也是颠倒的,部分裙襬与深色的木头床架融合在一起。「芬奇太太,妳直接送信到这个住址,我们能假设妳已经和夏洛克过去的客户谈过了吗?」
「是的。」
「我可以假设妳知道家兄的健康状况吗?」
「没错。」
「妳需要确认他的心智能力没有受到病魔摧残吗?」
她们的访客迟疑了。
潘妮洛没有等待回应。「那就是需要了。」
躲在卧室里的两人匆忙拉起窗户遮罩,移走堵在门板下挡光的毯子。潘妮洛敲敲门,等华生太太装出粗哑的约克郡口音应道「进来」,她钻进房里,收下笔记本,回到客厅。
她坐回原本位置,花了几分钟熟读写在笔记本上的字句,给华生太太和福尔摩斯小姐足够时间挡住房里的光源。墙上渐渐浮现潘妮洛专注阅读、英古兰夫人不安喝茶的身影。
「家兄要我感谢妳的信任。」潘妮洛终于开口。「妳是为了极度敏感的事务前来,芬奇太太,他向妳保证,妳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严格保密。」
英古兰夫人神情慌乱。「谢谢。」
「家兄认定妳出身良好,可是家世不一定伴随着稳定收入。事实上,他猜测妳的双亲常常陷入财务危机,不过妳嫁入豪门,从此过着安逸平稳的生活。」
上下颠倒的英古兰夫人猛然站起,脑袋滑过墙壁底端的饰板。「福尔摩斯先生知道我是谁吗?」
「一般人遇上夏洛克的推理能力,会有这种反应很正常。」潘妮洛答得冷静。「他能从妳的仪态观察出许多背景。妳的外出服购自沃斯时装,做工无懈可击。已婚女性能穿着沃斯先生的作品,假如不是她自己财力雄厚,那就是她的丈夫出手阔绰了。」
「这是两季前的服装,之后配合时尚风潮做出些许修改。不过妳的帽子是克劳黛夫人的当季产品,那也是顶级商家。因此我们知道妳并不是经济状况走下坡,只是还留着娘家的节俭习惯,与其在季末抛售,不如添加流行要素。」
英古兰夫人缓缓坐下。「原来如此。」
「既然是妳个人习惯节省,我们推测妳来见夏洛克不是为了金钱问题。若是与孩子或是持家有关,妳也不会寄来没有回邮地址的信件。显然妳不希望任何风声传回家里,这代表妳的问题若是广为人知,可能会造成尴尬的局面,或者是更糟。」
「于是只剩下两个可能性。妳若不是对丈夫感到不安,那就是为了不是妳丈夫的男人而来。」
华生太太的手指扣住椅子边缘。福尔摩斯小姐稍早提到这事与英古兰爵爷无关,也就是说……
英古兰夫人咬咬下唇。「我很讶异福尔摩斯先生竟然没有直接说破我来此的原因。」
「夏洛克只希望妳对他的能力有信心,芬奇太太,而不是告诉妳为了什么事情来见他。」
若是换成华生太太来接待英古兰夫人,要她说出同样的台词,应该会无法掩饰批判的语气。尽管潘妮洛同样仰慕英古兰爵爷,但她努力维持可靠、理智的声调。
「很好。」英古兰夫人深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我是来向福尔摩斯先生咨询一名男子的事情,而他不是我的丈夫。」
华生太太身旁的福尔摩斯小姐拿起一片水果蛋糕,咬了一口。华生太太盯着她看。英古兰夫人很可能会透露让英古兰爵爷有借口离婚的情报,只要他恢复自由身,就可以娶福尔摩斯小姐了。然而她对蛋糕的兴致似乎比较大。
「正如福尔摩斯先生的推论,我嫁进了好人家。」英古兰夫人说:「这段婚姻没有违背我们双方的意愿,我也毫不反对这个安排。家世、财富、外表──我丈夫一样都不缺。」
「可是……或许该从我小时候开始讲起。福尔摩斯先生又说中了:我的父母财务状况岌岌可危,我们什么都买不起,但因为我们的名声,因为我们是某个显赫家族的旁系,得要时时保住面子。」
「我有两个弟弟,打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背负着嫁入好人家的责任,好让他们摆脱同样的贫困枷锁。但我总希望奇迹降临,某天突然成为哪个从未听说过的远房亲戚的受益人,获得优渥的财产。我并非抱持着浪漫的幻想,也不鄙视为了金钱结婚,真正的原因是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华生太太倒抽一口气。福尔摩斯小姐继续啃食水果蛋糕,彷佛坐在客厅里的只是个找不到最喜欢便鞋的小老太婆。
「他很穷──甚至还是私生子。」英古兰夫人的语气放得更柔,像是陷入幻想。「可是他心地善良、性情和蔼开朗,对于人生中的任何好运都无比珍惜。我们认识时,他是簿记学徒,怀抱着在伦敦当会计师的雄心壮志,赚到足够的钱让妻儿过得舒舒服服。」
「他只希望生活简单平顺,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吸引力。我自己的人生中与伪装无关的事物少之又少。设宴待客代表这一整个月我们要靠面包与清汤过活。家母得要把珠宝换成赝品,才能帮家父买新大衣。有一年我们穷到得把屋子出租、住进破烂小屋,却要和大家说我们去南法及义大利渡假。」
「我渴求他心目中真诚、简单的生活。能够以自己的真面目、彻彻底底的无名小卒过活,只要能够互相扶持,这是最美好不过的事情了。我的双亲自然是气得火冒三丈。家父说要是外人知道他女儿嫁给一个杂种,他这辈子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家母震惊万分,说我既然能替弟弟们张罗更好的未来,怎么能如此自私,任由他们受苦。」
「我心里好苦。我深爱的那个人……他向我道歉,说他一直都知道这是个注定没有结果的梦想,无论有多么渺茫,都不该给自己希望。」
华生太太忍不住深感同情。曾经登台演出的她绝对不是主流婚姻的标准对象,不过她丈夫的家族只剩下他一人。若是他的双亲还在世,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对于他的选择感到苦恼?若是他还有手足,瞧不起他把这种女人娶进家门,她该怎么办?这都会使得他们的婚姻成为痛苦的决定──况且他还是拥有独立收入的男人,而不是生来就学着要顺从家族意志的女孩。
英古兰夫人沉默半晌。「总之,六个月后我来到伦敦参加第一次社交季,又过了几个月,我嫁人了。在婚礼前,我们达成协议,在我成为别人的妻子后,我们就不该见面或是书信往来。我也告诉他我不会打听他的消息,这种行为实在是……我不认为我丈夫会乐见我时时留意往日情人的动向。」
「不过我们也做了另一个约定。每年,在他生日前的星期日下午三点,我们两人会经过艾伯特纪念广场,藉此得知彼此是否还在人世、还有办法四处走动。」
华生太太满心期盼英古兰夫人能提供让她丈夫离婚的契机。倘若英古兰夫人和这个「往日情人」只有这点接触,那么顶多只算得上是道德上略有瑕疵,还不到承受责难的程度。
「我们严密遵守协定。每年在纪念广场擦身而过,点头示意。」英古兰夫人十指交缠,喉管上下滑动。「今年他没有赴约。」
华生太太按住自己的喉咙。福尔摩斯小姐又啃了一小口蛋糕。
「如果无法到场,我们说好了要在《泰晤士日报》上刊登告示。每年的约定之日前几周,我总是仔细翻阅告示版,留着报纸,怕会漏掉蛛丝马迹。那天我回到家,又把每天的报纸翻阅一遍,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已经超过六年没有交谈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靠什么维生。不知道他是否仍旧单身,还是已经结婚生子。我刊登了告示,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可怕的想象在心中蔓延,生怕他是不是……不在人世了。但我又无法鼓起勇气,到注册总局查死亡证明。」
「当然了,最有可能的解释是他摆脱了年少轻狂的盲目迷恋──老实说我过去几年很讶异还能见到他。不过他应该不会怕我责怪他忘记旧情,再也不想见我。如果他有别的对象,这是非常自然的发展。」
「他音讯全无让妳担忧。」潘妮洛说道。
「如此唐突毁约的行为完全不符合他的个性。」英古兰夫人摸摸领口的贝壳浮雕别针,彷佛想从中汲取力量。「这时我在报纸上看到福尔摩斯先生的报导。过去我以为他只接受穷凶极恶的罪案咨询,可是那篇报导明白指出他也愿意帮助我们这些没什么耸动困扰的老百姓。」
「困扰就是困扰。家兄不会因为客户的困扰达不到穷凶极恶或是耸动的门槛而回绝。」英古兰夫人乖乖接下潘妮洛递出的盘装蛋糕。「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妳希望我们追查那位失踪的男士。」
「是的。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无论你们查到什么,我都不会大惊小怪。我只是想确认他究竟是意外身亡、娶妻后不想继续与我来往、犯罪入狱、流放海外,诸如此类。」
「如此一来,得请妳透露妳对他所知的一切。」潘妮洛断然说道。「从他的名字开始。他最后已知的落脚处、雇主、房东、朋友。别漏掉半点资讯。」
英古兰夫人闭眼几秒。「他名叫马隆.芬奇。」
这名字听在华生太太耳朵不痛不痒,但福尔摩斯小姐僵住了,一片水果蛋糕停滞在她嘴唇前。换作是其他女性,华生太太压根不会在意这样的举止,可是对福尔摩斯小姐来说,这很不得了──甚至可说是天摇地动──的反应。
客厅里的英古兰夫人说出一连串马隆.芬奇多年前的相关资料。卧室里的华生太太在纸片上写道,福尔摩斯小姐,妳认识这个男人。他是谁?
福尔摩斯小姐盯着那张纸条,陷入沉思。华生太太以为她想把这个问题推到一旁去,没想到她打开钢笔笔盖,写下回复。
芬奇先生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