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华生太太忍不住猛摇头。
福尔摩斯小姐从地下室的储藏室取来前一周的报纸,这是居家万用的法宝,不会有人随意乱丢。没多久她就找到且解读出英古兰夫人写给芬奇先生的讯息。
M,你还好吗?你的沉默比起缺席还要令人挂记。祈祷你健康平安。A
M,我只需要只字片语。只要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就好。A
M,我吃不下也睡不着。请不要一直瞒着我。A
M,我心里的希望之火越来越微弱。A
M,我再也得不到你的消息了吗?A
「这些是全部的告示吗?」华生太太还在摇头。
福尔摩斯小姐点点头。「第一则在星期三刊出,最后一则登在今天的报纸上。」
每天的讯息越来越短,宛如节节攀升的绝望,如同受到岁月碾压的老妇人。
「不知道她是如何忍受得知真相的欲望。」华生太太低喃:「也许一旦放弃忍受,就无法阻止想得知真相的冲动。他沉默越久,她就越渴求他的回应。」
近年来,英古兰夫人总是给人极端自制的印象,彷佛她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由某种坚不可摧的物质构成。然而告示中的痛苦与绝望,让华生太太想起那名眼中藏着一丝哀伤的社交界新人。
爱情能摧毁一切防备。
有人轻敲房门,是麦斯先生。华生太太心一沉。她想得知真相的急切令她羞愧,同时她深感震惊,原来她很想向英古兰夫人报告芬奇先生其实只是断了腿、服用了鸦片酊,躺在床上昏睡。「麦斯先生,请进。你带回了什么消息?」
麦斯先生已经摘下金边眼镜,梳掉扮演律师角色时使用的发油,恢复成华生太太最早认识的机灵年轻人模样。当年她还生嫩得很,深深受到伦敦的纷扰和冷漠冲击。
「我向房东介绍自己是芬奇先生父亲的律师。她不疑有他,对芬奇先生赞誉有加,认为他是个正派的年轻人,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从未惹出任何麻烦。不过据她所知,他去渡假了,两天前动身,应该要到下周日才会回来。」
「渡假?去哪?」不可能啊。「他不是卧病在床?」
「从伍兹太太的言词来判断,他出发时身心都健康极了。她不认为自己能够擅自透露他确切的目的地,不过有提到他答应会替她带纪念品回来。」
「那他的帐单呢?」福尔摩斯小姐双手十指在下颔前方相抵。
「他已经全额付清──当然打了点折扣,毕竟在他外出期间不需要三餐、洗衣等等服务。」
福尔摩斯小姐眉头一拧,挤出几乎看不到的纹路。华生太太又问了几个问题,但她得到的答案核心概念不变:伍兹太太丝毫不觉得有必要担忧芬奇先生的安危。
麦斯先生退下,回头享受他的周日闲暇。华生太太在房里来回踱步,困惑溢于言表。如果伍兹太太说的没错──她也没有理由造假──这就代表马隆.芬奇上周日很有可能人在伦敦,所以他可以途经艾伯特纪念广场,与往日挚爱擦肩而过。之后他继续过了几天普通日子,又悠闲地外出渡假,显然不受自己破坏这个持续数年的传统影响。
「福尔摩斯小姐,妳曾说无须担心,我想妳说的很对,只是我完全没料到这样的发展。」
福尔摩斯小姐没有立刻答腔,华生太太难为情地轻笑几声。「或许妳会说期待是怪东西,最好别放在心上。」
福尔摩斯小姐双掌夹着铅笔,来回滚动。她丰润的手掌看起来柔软极了。「我试着不去期待旁人符合我内心的想象、背离他们的本质。可是呢,夫人,妳口中的期待属于或然率。我完全不反对。少了这种期待,我们很难从平凡无奇的事物中挑出重点。」
「所以妳认同这件事并非平凡无奇?」
铅笔在福尔摩斯小姐的指间轻快旋转,她的表情却是无比凝重,与华生太太平日在镜中看到自己脸上的困惑不同,那是接近不安的阴沉神色。
潘妮洛说起话来总是眉飞色舞,双唇扯成各式夸大又不失优雅的形状。相较下,福尔摩斯小姐的面容就和蒙娜丽莎一般波澜不兴、无法捉摸。不过华生太太越来越掌握得到其中细微的差异。
稍早,福尔摩斯小姐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哥哥。英古兰夫人与芬奇先生的瓜葛确实出乎她的意料,但她也只是把芬奇先生失约之事视为正常的变数,只要有个简单解释便能将之排除。
然而现在她的想法变了。
「或许我们得要质疑某些假设。」她说。
华生太太花了好一会工夫,才想到自己有哪些先入为主的看法,不由得瞪大双眼。「既然英古兰夫人的心思全放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我们猜测他必定也是同样爱她。或许他每年露面的动力是怜悯,而非激情。或许他是希望英古兰夫人能想通,中止这项约定──如此一来,他就能维持从未辜负过她的形象。可是经过这么久,负担越来越重。他没有事先告知不想继续赴约,而是使出致命一击。」
福尔摩斯小姐沉思一会。「确实这个假设有其破绽,不过我还在思考我们是不是误以为某个要素是理所当然存在。」
「老天爷啊,妳觉得我们应该要质疑他有没有爱过她?她说她的家族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或许他也只是想借着婚姻提高地位,却没有发觉她家的财务状况危如累卵。或许他守着一年一度的擦肩而过之约,只是期盼她不再严守婚姻的界线,和他来个婚外情或是介绍他踏进更好的环境,能找到更多肥美的目标。」
想到爱莉珊卓.葛瑞维可能会踏上何种错误的道路,她不由得心痛不已。对任何一个女人而言,没有一条道路能保证她安稳无忧。
「夫人,妳认为麦斯先生的报告足以说服英古兰夫人吗?」
福尔摩斯小姐似乎对英古兰夫人毫无怜悯之情,华生太太不知道是该困惑还是安心。「我就直说了,英古兰夫人不会听信这番说词。就连我这个认识麦斯先生三十年的人也难以接受。」
福尔摩斯小姐只是稍微动了几条脸部肌肉,不过华生太太感觉得到这位侦探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案子尚未了结。「那我们就等到芬奇先生回来,看看他的心情是否愉快轻松,符合他的举动。」
「对于等待恋人音讯的女性而言,一个礼拜和永恒没有两样。」
华生太太脑海中浮现第二次阿富汗战争的迈万德之役结束后,自己站在拉瓦尔品第的小屋露台上的身影。那天很热,一波波暑气与湿气疯狂袭来,但她却分分秒秒逐渐冷却。
福尔摩斯小姐细细打量她,彷佛也看到同样的景象。接着她走向餐具柜,倒了一杯威士忌,端给华生太太。「我看看这段时间内能查出什么端倪。」
□
莉薇亚口中喃喃咒骂,从后门溜出屋外。
现在她后悔莫及,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在信中写出公园的邂逅。她只希望自己没有兴高采烈地把信藏在约定好的处所,让马夫莫特隔天出外办事时拿去投递。她怎么没有及早察觉提到那名男子实在是愚蠢至极,而且还是白纸黑字、清楚写出她还想再见他一面?这和想再碰到十岁那年落在她鼻尖,把她逗笑的雨滴有什么两样?
两件事的成功率大概也不相上下。
至少现在天黑了,不会有人看见她;福尔摩斯夫人已经上床睡觉,亨利爵士又出门了。后院小块小块的花圃中央有一条小径,通往一排排停放附近住户牲口和马车的马房。空气里充满马儿、稻草、马粪的气味,再添上一丝邻居家开得猖狂的忍冬花甜香。
她敲敲福尔摩斯家马房的门,期盼不需要用力撞门才能让莫特听见。没想到门马上就开了。
「莉薇亚小姐,屋里没事吧?」莫特问。
他大约三十岁上下,深棕色头发,身高中等,体格结实。夏洛特曾提到她觉得他有些近视,不过他至今尚未驾车撞上街灯。
莉薇亚挤过他身旁,她不能待在门外──屋内溢出的光线把她照得清清楚楚。「莫特,我要收回我的信。还在你手上吗?」
莫特一脸糊涂,关上门。「是的,小姐,我这就去拿。」
他爬上充当卧室的阁楼,梯子随着他的脚步吱嘎作响。
马房里飘着皮革抛光剂、车轮润滑油、阿摩尼亚的味道。莉薇亚东张西望。自从夏洛特离家出走后,她只来过几次,请莫特帮忙寄信收信。马房里还是一样整齐,一辆高档马车──为了社交季租来的高级品──占据一侧空间。另一侧隔出四格马位,其中只有两匹毛躁的栗色马儿,也都是社交季期间租用的交通工具。马镫、绳索挂在木钉上,看起来不太稳固的架子上则是摆了大小各异的刷子、刮刀、自制浆糊。
莫特爬下梯子,嘴里叼着她的信。
「谢谢。」她收下他递来的信,接着,不抱任何希望地又问:「你曾经和我父亲谈过继续在我们家做事吗?」
莫特和马车及马儿一样,是为了社交季雇用的──这是面子问题,同时也要有人驾车载福尔摩斯夫人和她的女儿四处兜转。在乡间住处,他们自己驾车,和住最近的邻居合资雇用一名园丁兼马夫。
通常莉薇亚不会过问家中仆役的续聘事宜,她的双亲不是特别好相处,仆人来来去去也是家常便饭。可是今年夏季,莫特真的帮了她们大忙。
而且他似乎不讨厌她,这让他更显独特,毕竟大多数人都觉得她太紧绷内向。要求他找亨利爵士谈社交季后的工作机会,其实是她的垂死挣扎,现在他是她唯一的盟友,她不希望在乡下的九个月间,没有半个人可以依靠。
「老爷最近心情不太好。」莫特说。
莉薇亚无法反驳他的观察。
与过去的未婚妻大吵一架后,对方突然过世,能够洗刷这份罪名,外人看来她父亲理当是喜出望外。况且从结果来看,被艾梅莉亚.德鲁蒙夫人甩掉算他走运,萨克维的丑闻显示她的人格及判断力相当可疑。
可是呢,亨利爵士却是怒气难消。
根据夏洛特的说法,他是在气那个道德沦丧的女人竟敢拒绝他。而现在她早已入土为安,他永远失去了狠狠责难的机会。
因此,现下不是找亨利爵士谈话的好时机。
在社交季结束前恐怕是等不到那个时机了。
「好吧,别放弃希望。」莉薇亚这句话更像是在激励自己。
莫特替她开门。「是的,莉薇亚小姐。」
□
英古兰爵爷与妻子在楼梯上巧遇──他正要上楼去育幼室向孩子道晚安,而她正从育幼室出来。
「夫人。」他努力压抑音调的起伏。
她冷淡地点头。「爵爷大人。」
几年下来,他们已经安排好作息,尽可能降低与彼此的接触,同时又不破坏夫妻同住的假象。他们分别用餐,这点倒是不难,她坐在床上喝可可亚,他则是到俱乐部吃大餐。到了社交季,要在晚餐时段回避对方更是容易:无论他们在外吃饭,或是在家举行餐会,社交界不成文的规定使得他们不用和另一半闲聊,只要陪其他人社交就好。
至于孩子们也是一样,两人心照不宣地规画好行程。他在平日陪儿女吃早餐,星期日下午带他们出门;她负责两人平日的午餐,星期日晚间待在育幼室里。
现在是她哄孩子睡觉的时段──要是她照着以往的时间,提早五分钟完成这项任务,两人不会打照面。仔细想想,今天下午她回家的时间有些迟。他并不介意多陪孩子一会,只是她一向无比准时。
她掠过他身旁,步伐带着不安。
「对了,妳有没有用过书房的打字机?」
他没有说「我的打字机」或是「我的书房」,不过显然她朝这个方向解读了。她转过身。「您希望我以后别再使用吗?」
「屋里的任何物品妳都可以随意取用。我只是好奇──妳通常不用打字机的。」
「有时候我希望以打字的方式写信。」她的语气有礼又疏远。
他其实不太确定为什么会开口询问。最近妻子有些异样,换作是夏洛特.福尔摩斯,肯定能说出造成这份变化的原由;他缺少夏洛克式的观察力,只能仰赖直觉,也许无法厘清来龙去脉,但他知道应该要多加留意。
她是不是有了外遇?他尚未背叛结婚誓言,也不认为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此外,他总觉得浪漫爱情是她最不需要的事物。
不过他是不是该盯得更紧,别错过她的破绽、离婚的机会?他真的有办法利用这份机会吗?硬是让孩子离开母亲,会不会太过冷血无情?尽管不是个完美妻子,她总是对孩子疼爱有加。
要是他永远不会提离婚,那么查出她是否外遇,对他有什么好处?
「英古兰夫人,晚安。」
□
夏洛特进房关门,靠上门板,一手掩面。
今天好漫长,好奇异。从班克罗夫特爵爷的求婚到芬奇先生捉摸不定的行踪。现在想来,二十四小时前她才吻过英古兰爵爷,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那是十多年来第一次将她吞噬的激情烈焰。
事情好解决,情绪反应就没那么容易了。不干不脆、模模糊糊、变数横生,填满每一吋意识,不留半点空间。
不留半点正常思考的余地。
芬奇先生的行为前后矛盾,绝非正常状态。可是在英古兰夫人的苦闷、华生太太的悲伤、她接受英古兰夫人当客户的不安之间,夏洛特无法精确挑出令她心烦意乱的真正源头。
感觉就像是听着某人在冰雹之中,怯怯地往窗上敲出摩斯密码。
她撑着门站直。班克罗夫特爵爷带来的卷宗搁在她床上,她抽出下一个信封。
一组暗号,满满一整页毫不间断的大写字母。
线索指出这是维吉尼尔密码。这种流传数百年的密码直到数十年前才找到破解法。克服这个难题的查尔斯.包贝吉先生并没有将他的成果公诸于世。不过夏洛特秉持着好奇心及用不完的时间,要求莉薇亚编写几段维吉尼尔密码,让她自己想办法解密。
当时她学到,破解维吉尼尔密码的经验和被发狂的骡子猛踹脑袋不相上下。而且还是踹了无数次──这不只是让人脑浆沸腾的难关,更是筋疲力尽的漫长过程,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班克罗夫特爵爷相信这种心智折磨能逗她开心?
老实说在她参透破解维吉尼尔密码的手法前,她也是这么想的。
至少现在她知道是班克罗夫特爵爷指示部下挑出困难的案子──这几乎可以算是他的好意。
□
凯萨密码只是名字好听,其实简单得很,每个字母都以特定的规律取代,在字母表上往前或往后移动几格。比如说往右移动两格的凯萨密码代表A换成C,B换成D,以此类推。
维吉尼尔密码活用了凯萨密码的原则。首先,夏洛特画出二十六乘二十六的表格,列出所有字母替换的模式。
如果由她来编写密码,就从这个表格内挑选字母。
要加密CHARLOTTE IS SHERLOCK(夏洛特是夏洛克)这个句子,搭配HOLMES(福尔摩斯)这个关键字,她会先这么写:
CHARLOTTEISSHERLOCK
HOLMESHOLMESHOLMESH
第一个字母C的密码来自表格的C列H排。下一个字母则是H列O排。重复这个程序,直到原本的讯息全被暗码取代。加密后的字串会变成:
JVLDPGAHPUWKOSCXSUR
这串密码的关键字不是她选的,夏洛特得要先找到那个关键字。她仔细研究文件中一整页的字母,寻找重复区块,计算每个区块内的字母数量,藉此判断关键字长度。
到了深夜,她的太阳穴阵阵抽痛。包贝吉先生拒绝破解查尔斯一世国王的加密信件,或许是因为他的脑袋还没从维吉尼尔密码中恢复过来。
她起身走向窗边,几乎在同一瞬间,英古兰爵爷的身影浮现在她心头。冬季,他婚礼后的两个月,乡间大宅的宴会。她与他在积满雪、挂上槲寄生的露台上相遇。他在屋外抽烟,仰着头,往空中吹出软绵绵的烟雾。
他闭着眼睛,对阴沉的天空微笑。他相信全宇宙都在为他喝采。
「哈啰,福尔摩斯。」他肩膀放松,眼睛没有睁开,嘴边依旧带着笑意。「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知道是妳?」
「你会说因为没有人会默默站在这里。」
他笑出声来,睁开双眼。「福尔摩斯,真的是妳。」他吸了一大口纸烟。「妳看起来不太一样,是不是瘦了?」
没错。「没有。」她说:「你看起来很开心,婚姻想必让你心满意足。」
「确实。」新婚燕尔的幸福感削减了他的尖酸,刻意不去提醒她曾反对过这门婚事。「妳应该要试试看。」
他和妻子才刚度完蜜月,比预计的返家日期还要晚两个礼拜。他们下午抵达宴会现场,但是没有在晚餐桌上露面。据说英古兰夫人有些不耐寒冷。
夏洛特感觉有把鱼叉戳穿她的身躯。「你要当父亲了,对吧?」
现在的夏洛特转身背对窗户。
当时只要见到他,她就满心喜悦。她从未信任过那股喜悦,回想当年,便知道那份情感的基础有多虚浮,短暂得如同灿亮的肥皂泡泡……
她大步走回桌边,几乎是满怀感激地重新钻回解读维吉尼尔密码的艰辛苦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