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期一
莉薇亚不讨厌音乐,不过若是能够跳舞──或者是看书──她会更享受音乐晚会。然而这并不是让人翩翩起舞的场合,而掏出书本保证会惹来旁人侧目。于是她只能静静聆听颤抖的女高音,心里又无聊又躁动又担忧──正如她平时的心境。
当身材宽厚的义大利女歌手唱出另一个几乎要震碎玻璃的高音,莉薇亚忍不住离席。方才她选了客厅最后排、最边缘的位置,母亲狠狠瞪着她起身。莉薇亚往化妆室移动──不是为了解手,如果福尔摩斯夫人相信她只是去解决生理需求,应该就不会跟上来了。
与客厅拉开距离后,她靠着走廊上的装饰矮柱。这里是谁家?喔,有差吗?社交季即将结束,伦敦即将成为空城,莉薇亚也会随着众人撤离。
通常到了七月,就算再次错过如意夫婿因而失望不已,她早已准备好返回乡间,逃离不断微笑、点头、愉快交谈的义务,徒劳地证明她拥有获得名为婚姻的圣杯的价值。
可是这回夏洛特不会陪她返乡,这回她真的是孤立无援。
听到脚步声接近,她连忙直起身。一名女子从通往化妆室的转角处走近。是英古兰夫人。稍早她来得迟了,第一首钢琴独奏曲已经开始,不过女主人光是见到她便喜出望外,在她身旁盘旋许久,超出一般寒暄所需的时间。
英古兰夫人对这番巧遇也是同样讶异。「福尔摩斯小姐。」
「英古兰夫人。」
两人几乎没有说过话。英古兰夫人身旁总是围绕着和她一样冷淡世故的女性,她们的美貌与影响力使得莉薇亚不敢逼视。不用去当那些发光体投下的阴影,她的存在感已经够薄弱了。同时她的自尊心也容不得自己去逢迎拍马,她永远打不进圈子,只能在周围勉强求生,宛如时髦邮轮外壳的藤壶。
两人之间陷入尴尬的沉默,接着英古兰夫人微微一笑,开口道:「福尔摩斯小姐,我不知道妳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个人偏好不让耳膜遭受威胁的歌声。」
莉薇亚震惊不已。这名女子几乎可说是……和善可亲。她是谁?「我认为我想去化妆室一趟的表情很有说服力。」
英古兰夫人轻笑一声,不是嘲弄,而是理解。不知道为什么,莉薇亚无法摆脱她的神色另有深意的印象。或许是疲惫吧。
筋疲力尽。
「福尔摩斯小姐,妳还好吗?」
她的疑问出其不意;莉薇亚觉得像是……遭到突袭。「啊,我──好得很。夫人,妳呢?」
「我想我也好得很。」英古兰夫人嘴角是不是勾起讽刺的弧度?「至于夏洛特小姐,妳是否有她的消息呢?」
自从夏洛特离家出走后,除了艾佛利夫人和桑摩比夫人两位顶尖大嘴巴,没有人在莉薇亚面前提起这件事。她的双亲或许曾为了夏洛特争执不休,但他们从未找莉薇亚一起讨论。夏洛特最信任的朋友英古兰爵爷在她溜走后曾经来访,当时他绝口不提她的名字,是莉薇亚忍不住开了头,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但现在英古兰夫人问起夏洛特,没有恶意,像是闲话家常一般,似乎是当作夏洛特不过是去亚马逊流域旅行了,而不是名声一败涂地。
竟然是英古兰夫人。
夏洛特总是老样子,对英古兰夫人没有特别的感觉。英古兰夫人对夏洛特则是没什么好脸色。莉薇亚相信好几年前,英古兰爵爷相当喜爱未来妻子冷若冰霜的神情。即便她赢得英古兰爵爷的婚约,也从未对夏洛特软化半分。事实上,等到众人发觉她只是为了英古兰爵爷的家产才嫁给他,她对夏洛特的冷漠更是雪上加霜。莉薇亚实在不懂:为何要对这个不强求爵爷爱情的朋友如此深怀敌意呢?
说不定英古兰夫人终于领悟夏洛特永远威胁不到她的地位。说不定夏洛特让别的男人毁了清白,以致她更加了解英古兰爵爷是多么恪守礼节。说不定是因为夏洛特已经跌到谷底,没有人能知道她接下来的遭遇──至少对社会大众而言是如此──就连英古兰夫人也忍不住怜悯关切。
「这个,恐怕是没有。」莉薇亚这才发觉自己还没答话。「我们没有她的消息。」
「等待不正是最大的煎熬吗?」
看着英古兰夫人的喉头上下滑动,莉薇亚吓呆了。这似乎不只是社交辞令,她正在回想──甚至是体验──失去挚爱的痛苦。被人抛下,陷入不安与绝望的痛苦。
「夫人,妳说得对。」
英古兰夫人笑了笑。「恕我无礼,福尔摩斯小姐,我想我该回家了。」
两人道别后,英古兰夫人的身影、充满悔恨悲凉的微笑在莉薇亚脑海中久久不散。
星期二
夏洛特揉揉眼睛。
莉薇亚是夜猫子,保持四十八小时清醒后只要小睡片刻就能恢复精神;她也有本事少吃几餐,完全不受空腹影响。夏洛特的生活则是规律极了;她得要按时用餐,对于睡眠的热爱不亚于食物。
因此,她还不习惯靠着四个小时睡眠撑过一天,这得归咎于繁杂的班克罗夫特爵爷的维吉尼尔密码,她过去两夜挤不出更多休息时间。
但这总比躺在床上想着英古兰爵爷、英古兰夫人、芬奇先生好多了。还要加上班克罗夫特爵爷的求婚。
她又揉揉眼睛,得摆出精神百倍的模样。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新客户已经抵达,客厅门一开,华生太太便将莫利斯太太带进房里。
根据莫利斯太太的来信,她丈夫是海军上校,目前人在海上。趁着他远行的空档,她到伦敦照顾年迈的父亲。
那位老先生壮年时期是个医生;莫利斯太太的手提包比一般的女性配件还要庞大结实,且曾经是医生的提包。它一直到最近还在服役──还算崭新的外表显示它是去年内入手的物品。
所以说这位医师退休没多久──而要是他有退休的打算,便不会特别投资新的手提包,因此退休想必是仓促的决定。
莫利斯太太放下沾染雨滴的提袋,夏洛特注意到她手上没戴婚戒,无名指也未留下戒痕,所以她不是这几天摘下戒指送去清洗。
「小姐,这位是莫利斯太太。」华生太太介绍道。
夏洛克与对方握手,判定她三十五岁上下,标致的面容少了点血色,神态急切而不友善。
接着是老套的戏码。端茶。华生太太离席去照顾「夏洛克.福尔摩斯」。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夏洛特要询问客户是否需要证明夏洛克的推理能力。然而在莫利斯太太眼前,她不太确定是否该提起她观察到的一切。
一般而言,海军军官的妻子──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般勇气──会随着她们的丈夫出海值勤。如果莫利斯太太不喜欢陪着屈指可数的女性挤在男性人口爆炸的船上,她也可以暂住在丈夫驻扎的港口,和他度过不需出海的漫长时光。
夏洛特不相信莫利斯上校真的出海去了。
也不相信莫利斯太太单纯只是来照顾父亲。
她徒步前来,走的不是普通人行道,卡在鞋跟和靴底边缘的碎石子显示她横越了摄政公园。而且根据溅上靴子内侧的泥水来看,她走得很急。
外头雨不大,凌晨夏洛特埋头解读维吉尼尔密码时,确实下着倾盆大雨,不过雨势已经减缓好一会了。乐于在这种天气到公园散步的女士,竟然不愿意陪着丈夫四海遨游?
更重要的是,她穿着第二好的威灵顿橡胶靴。
如果不管汉莉叶塔出嫁后留下的鞋子,夏洛特自己没有半双胶鞋──即便是在乡间,到了下雨天,与其出外淋雨,她宁可坐在干燥的屋内,身旁放着一杯热可可亚。
莉薇亚则是没有威灵顿橡胶靴就活不下去。而且她留着第二好的靴子,即使已经穿旧了,如果她确定这趟外出会踩过不少泥泞,还是选择这一双。相对地,她最好的靴子束之高阁,穿出门也会尽量避开水洼。
而就连莉薇亚也只带她最好的靴子到伦敦。
这名来伦敦短居的女子为何只带上第二好的靴子?
「莫利斯太太,妳在信中提到是从一位格里森太太口中得知家兄的服务,而她不久前曾来访。」
「没错。格里森太太和我是同一个慈善编织团体的成员,她对你们赞誉有加。昨天我实在是忍不住想找人诉说心中恐惧,于是我就想到你们。感谢你们迅速答应与我见面。」
她在信中写到对于健康,甚至是生命的担忧,她们认为不该让她多等。
「不用客气。既然妳提到格里森太太,我猜妳很熟悉我是如何协助家兄工作。」
「是的。格里森太太的评价让我对福尔摩斯先生相当有信心。」
「很好。我们要如何帮妳呢?」
「我相信妳已经知道我丈夫出海去了,而我则待在伦敦陪伴家父。」莫利斯太太说道:「当然了,伦敦比乡下纷乱许多,可是我答应过去世的母亲要好好照顾家父。她的父亲六十岁退休后衰老得很快。」
「家父是事业有成的医师,他与陪伴多年的管家佛斯特太太大约同时退休。新来的管家伯恩斯太太拥有上一位雇主的推荐函,评价很好。我对她没有半点怨言。只是──」莫利斯太太捏着手帕。「只是家父在家的时间很长,我很怕──怕这会成为伯恩斯太太为所欲为的机会。」
「喔?」
这单纯的疑问语气似乎引发一阵不安。莫利斯太太涨红了脸,吞吞口水,手帕捏得更紧了。「希望福尔摩斯先生不会觉得我小题大作。毕竟就算他知晓一切,也无法阻止伯恩斯太太向家父示爱。但这不是她的目的,我有理由相信她打算对我下毒。」
夏洛特多少预料到这项指控:在莫利斯太太所处的环境里,危机往往来自家中。
「妳为何会有这项顾虑?」她问。
「我知道我的外表看起来可能不像,不过我身体很好──大家都可以证明。我从没打过喷嚏,也没用过嗅盐,更没有过半点病痛。家父说我就算吃下石头和马蹄铁也不会出事。可是这个礼拜我两次极度不适,都是在吃过伯恩斯太太的饼干之后。屋里其他人完全没有半点异状。」
夏洛特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请描述两次的状况。」
「第一次是五天前,我拜访几位旧识后返家,陪家父喝了点咖啡。一名女仆端上饼干,我把盘子递给家父,他和我都各拿一片。我们又聊了一会当天各自做了什么。我是到离席前才吃掉饼干,十分钟后回到房间,我开始觉得不舒服。」
「妳有哪些症状?」
「喉咙灼热,不是搔抓一般的刺痛。我感觉整个喉头像是被粗麻绳磨去一层皮似地,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症状持续了多久。」
「和一辈子一样久,不过时钟显示不到两个小时。」
「令尊有何看法?」
「他无法解释。我没有发烧,淋巴节没肿,其他部位不会疼痛,也没出现任何肠胃疾病的症状。在事发前后我都好得很──吃得好、睡得好、活动自如。」
「他整整翻了半天书,最后怀疑我是否只是不太适应伦敦。他说在执业期间,曾遇过许多男女深受头痛、喘不过气、浑身不对劲之苦。若是找不到任何病理解释,他就鼓励他们到乡间待一阵子,享受干净的空气和水,多少能改善病情。」
「我半信半疑,指出我已经在伦敦住了两个月,这个反应不是该更早出现吗?他说症状会累积──有些人在伦敦住了几十年,突然无法继续忍受这座城市。」
「我们讨论了好一阵子,但我不怎么担心,说不定只是迟来的不适。可是当同样的费解症状再次出现,我怕屋里可能有人对我图谋不轨。」
「第二次是在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伯恩斯太太通常会在九点四十五分送上饼干和咖啡,我吃完一躺上床,马上就发作了,按着喉咙度过可怕的几个小时,我可怜的父亲一直陪在我身旁。隔天我们在早餐桌上讨论这件事,伯恩斯太太刚好踏进用餐室,福尔摩斯小姐,我可以发誓她不敢对上我的视线。」
华生太太没有请管家,是由她的厨师葛斯寇夫人负责家里的蛋糕饼干。今天她端出一盘马鞍形的杏仁薄脆饼干──她说这叫杏仁瓦片,在法文里一定是特级美味的意思。夏洛特又拾起一片饼干。「那么莫利斯太太,妳为什么认为伯恩斯太太想对令尊下手?」
「才刚抵达家父的住处,我便感受到她的敌意。我个性和善,和以前的老管家处得很好。然而每当我想搭话时,伯恩斯太太总是三言两语就打发我。」
莫利斯太太停下来吃了片杏仁瓦片。「我问家父对她的态度有何看法,他说他觉得伯恩斯太太很好相处。福尔摩斯小姐,请妳一定要知道,我受的教养告诉我不要苛刻对待仆役。不知道妳是否注意到我的靴子──这不是最好的一双。要是我明知屋外满地泥泞,却硬是要穿最好的靴子出门,之后再交给女仆要她擦得干干净净,家父会认为这只是在逞威风。」
「来到伦敦后,我融入父亲家中的作息,不造成半点困扰,伯恩斯太太没有理由讨厌我,但她却这么做了。那么我猜测她把我当成阻碍,也是很自然的吧?」
「我也从家父口中得知她并非出身贫寒。她父亲也是医生,可是酗酒而死,负债累累。我猜测她想再回到过去享受过的地位,也是很自然的吧?而且她应该也对毒物有些许认识吧?」
夏洛特缓缓点头,不过这只是为了争取时间,在提出下一个疑问前吃完手中的杏仁瓦片。睡眠不足使得她更加饥饿了。
「莫利斯太太,请问伯恩斯太太端出什么样的饼干?两次都是一样的吗?」
「两回都是甜饼干。」
「令尊从未受害?」
「家父喜欢加了葡萄干的饼干,但我完全无法接受。伯恩斯太太两种都烤了一批。我们不会吃对方的饼干,更何况要是不小心害死家父,伯恩斯太太的野心不就无法实现了吗?」
夏洛特热爱葡萄干。英文误称为水果蛋糕的点心,其实是在一磅的面粉中添加半磅的葡萄干做成。不过莉薇亚对葡萄干的评价与莫利斯太太不相上下。
「妳是否向令尊提过这些疑点?」
莫利斯太太叹息。「没有用的,他会觉得我很不友善。有一次我说伯恩斯太太在对他抛媚眼──当然是开完笑的──他完全摸不着脑袋。在他眼中,伯恩斯太太是个谨守分际的管家,一点都料想不到她盘算着要成为这屋子的女主人。」
「原来如此。莫利斯太太,我猜妳把剩余的饼干带来了?」
「有的──我都留下来了。我知道福尔摩斯先生曾在萨克维命案中推理出番木鳖碱被调包了。他是否能判断这些饼干里添加了任何毒物吗?」
夏洛特买过几套化学器材,但并非受过训练的化学分析师。这不代表夏洛克.福尔摩斯做不到──显然莫利斯太太已经相信他在这个领域的专业能力。
「没问题,不过这项服务会反映在酬劳内。」
「谢谢。」莫利斯太太松了一口气,瘫在椅子上。「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谢你们。」
「我相信妳在家不会继续吃饼干了。」
「别担心,我不会碰家里的任何食物了。」
华生太太回到客厅,带莫利斯太太离开,并到一楼改装成小办公室的房间里议价。两人走到楼梯中段时,夏洛特往外探头。
「不好意思,莫利斯太太。家兄有个问题要向妳请教。」
「嗯?」
「妳会晕船吗?」
莫利斯太太眨眨眼。「完全不会,我很喜欢乘船旅游。」
「谢谢。」夏洛特关上门。
□
返乡前几天,亨利爵士与福尔摩斯夫人预约了好几间裁缝、帽商、男女服饰店,以及其他各种精致商品的业者。收到帐单时,他们总是对自己的铺张浪费后悔不已,可是整个社交季期间,身边满是富裕人士,涌入帝国核心的奢华完全抵销了一闪即逝的悔恨。
不经大脑的疯狂采购常让莉薇亚情绪低落──又过了没人求婚的一年,离无法逆转的老处女结局又近了一年,而她的双亲忙着挥霍她的养老金,把她往只有高丽菜可吃、简陋的寄宿屋生活又推近一步,那是没有人要又无法谋生的女人的末路。
但至少今天她可以出门,在哈查兹书店的书架间徜徉,梦想能拥有同样的藏书,让整间屋里充满皮革、纸张、装帧浆糊的香味。
「抱歉,小姐,这是妳的吗?」
莉薇亚回过身。天啊,真的是他,前天在公园里巧遇的年轻人,只是他手上没拿半样东西。
他咧嘴一笑,棕色眼眸透出暖意,眼角牵起细纹。「在找其他书了吗?妳已经看完那两本柯林斯的小说了?」
「是的,我看完了。」
「那妳赞同我,还是我朋友的看法?」
「肯定是你的朋友。《月光石》比《白衣女郎》好看多了。」
「不!」他佯装崩溃地低喊,接着又笑开了脸。「这样的话,我们得要找同一本书来看,之后再来评定我们的品味是否一致。」
她心头一震。他是在暗示两人还会再见面吗?「你有没有推荐的作品?我打算多看一些《月光石》和《白衣女郎》这类的小说。」
「有本出版一阵子的德国小说──《斯库戴里小姐》 。转折非常戏剧性。还有一些美国作家坡先生的作品。」
「喔,请不要推荐《莫尔格街凶杀案》!」
「不可能!那个可恶的红毛猩猩!看完以后我气了好几天。」
「我也是!」莉薇亚衷心附和。「我妹妹听我抱怨个没完。若不是坡先生已经过世,我肯定会写封义正词严的信给他──而且掏腰包付跨洋邮资,让他知道我的不满。」
他笑出声来。莉薇亚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随他一起笑,不知收敛的喜悦流遍她全身血管。亲爱的上帝,终于找到能理解那头红毛猩猩有多可恶的同好,真是太美好了。
两人的笑声渐渐停歇,一时之间沉默无语。接着他开口问道:「恕我唐突,小姐,是什么契机激发了妳对这类作品的兴致呢?」
反正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她说出真相:「我也想写类似的故事,不过当然是更好的作品。」
「请务必发表大作!可以透露一些情节吗?」
「喔,我想写以复仇为主轴的故事。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事件,介入其中解开谜团的天才,最后揭露了数十年前的滔天大罪,如今终于沉冤得雪。」
他倒抽一口气。「妳指的是萨克维命案的变体吗?然后有个人出手解谜,我怎么记不得他叫什么来着?」
「福尔摩斯。」
「对,夏洛克.福尔摩斯。妳一定要写出来,我要排第一个买书。」
夏洛特曾说她相信莉薇亚能写出那样的故事,可是夏洛特从未自愿找小说来看。这名男子是内行人,他还想看她尚未问世的作品。
「你会熬夜把它看完吗?」她听见自己问道。
他凝视着她。「不太可能。我要在睡前看完,然后抱着要尽快重读一次的期望入睡。」
她吞吞口水。自己一定是脸红了;她觉得脸颊、颈子,就连耳朵都烫得惊人。
他又看了她许久才鞠躬道别。
□
莉薇亚蹒跚地爬上楼梯,进房关门,倒在床上。
首度见到那名至今姓名成谜的男子后,她心中酝酿着隐约的兴奋,然后又狠狠压下,所以才会深夜出门,向莫特取回写下那段邂逅的信函。那股兴奋却挥之不去,彷佛她早已知晓还会再遇见他。
但现在她沮丧到了极点,深信他们已经耗尽了这辈子打照面的额度。
她怎么不报上姓名?因为她从小就受到教诲,除非是透过值得信赖、能为双方担保的中间人,无论对方是男是女(特别是男人),与对方互报身分是很不合宜的举动。她过去从没在意过这份束缚,反正她也不喜欢认识旁人。但现在她本能一般的顺服夺走了她的机会……
什么机会?
她盯着天花板,低声咒骂。音量越来越大。屋里一片寂静,双亲还没回家。她听见贝娜蒂房里传来脚步声及轻柔的话语──一定是哪个女仆正在哄她吃东西。
莉薇亚揉揉脸颊。有何必要呢?为什么要任由想象力随着最幽微的暗示飞舞?那名男子不过和她聊了两分钟,她竟然已经准备翻遍全伦敦,向他双手献上婚约。
不可能,这些事情都不可能发生。她得要遗忘那些稀奇古怪的幻想,爬起来,去看看贝娜蒂。可是想到面对贝娜蒂,陷入那股铺天盖地的失望,她只希望能往床垫里埋得更深。
房门打开一条缝。夏洛特穿着惹眼的白色外出装,马甲上印着紫色圆点,袖子上有一条条紫色花纹,她手中拎着尖顶草帽,边缘滚上同色系的紫色羽毛。
莉薇亚叹息──她讨厌让夏洛特看到她这副模样。
下一秒她猛然起身。「夏洛特!妳来──等等,是妳在陪贝娜蒂?妳不能留在这里!妈妈和爸爸很快就会回来。」
「我一会就走。」
夏洛特环顾卧室,不慌不忙的神态一如以往,最后她定睛凝视莉薇亚。
没有人会说夏洛特个性温柔亲切,但是在这个妹妹身旁,莉薇亚总能放下心防。以往她相信这是因为夏洛特太过特立独行,相较之下她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可是她彻底搞错了。
夏洛特知道莉薇亚的一切──而且她希望莉薇亚可以做自己。莉薇亚没有意识到她有多需要这份认同,直到她遇见那名男子,才重新想起被人接纳的感受。
「莉薇亚,妳还好吗?」夏洛特低声询问。
突如其来的泪水刺痛莉薇亚的眼眶。她才不好,她从来没有好过,她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好起来。
「勉强可以。」没有必要虚张声势──夏洛特早就知道了。
「还有贝娜蒂,我离开之后她一直都那样吗?」
「有几天是。」
莉薇亚没说谎。在其他日子,她根本无法踏入贝娜蒂的房间。
夏洛特点点头,没有马上开口。
她的沉默。莉薇亚真是怀念有她温柔、平静的沉默相伴的日子。或许她就是以此回报夏洛特的接纳──她从未要求夏洛特开口,只是等着,相信只要夏洛特有话要说,她终究会说的。
比如说现在。「我们星期六见面之后,妳一直没有写信。」
「我都在看书──研究其他人如何把奇异神秘的事件写进故事。」
夏洛特再次点头,走到窗边往外看。
莉薇亚恢复警觉。「有人回来了吗?」
「还没。」夏洛特转身。「我想妳不打算向我提起那位男士。」
莉薇亚全身肌肉紧绷,她感觉自己的手脚像是无法控制地疯狂挥舞。「没有人向我介绍任何男士。」
这是铁铮铮的事实,虽然离完整的事实有一大段距离。
「没错。」夏洛特应道。
又是沉默,但不是温柔平静的沉默。莉薇亚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该撒谎,还是坦承?或者继续默默盯着夏洛特?
夏洛特坐在窗台上,她闹出丑闻当晚正是坐在那处,告诉莉薇亚她要离家出走。「其实我是来请妳帮个忙。」
「什──我是说,当然可以。什么都可以。」
只要能避谈那位尚未正式引见的男士,什么都好。
「是英古兰夫人的事情。」
「妳一定猜不到,昨天晚上妈妈拖我去参加音乐会,我在那里遇到她了。真不敢相信,她看起来很有礼貌──她说她能理解我有多想逃离那种约德尔唱腔 。她甚至问到妳。」
这个答案够有冲击性,能让夏洛特忘记刚才的话题吗?
「是吗?」
夏洛特没有挑眉,也没有提高音量,不过莉薇亚似乎听出一丝讶异。
「嗯,也没有太热络。不是那种四处打听秘密的态度。」
夏洛特安静了好一会,彷佛是需要时间来消化出其不意的宝贵情报。「妳对英古兰夫人有何看法?」
莉薇亚摇摇头。「像她那样的女性会让我紧张──她们对自己那么有自信。除了祈祷她们不会说我坏话以外,我不敢对她们有什么看法。」
英古兰夫人这类女性只要瞥来一眼,莉薇亚就会清楚意识到自己的短处。或者该说是她早已清楚意识到自己的短处,无论是谁,是真实还是幻想,只要轻蔑地哼一声,就能把普通的焦虑煽动成不断膨胀的自卑。
「我的意思是,妳相信她爱过英古兰爵爷吗?」
这问题出自夏洛特口中真是奇怪,她从未针对英古兰爵爷的婚事发表意见,也极少提起这个名字,即便两人是多年好友。有时候莉薇亚会猜想他们是不是有过什么,但她的想象多半是英古兰爵爷暗地里喜欢夏洛特──她完全能接受夏洛特二十五年来心中从没因为爱情掀起半点波涛。
「我不知道英古兰夫人是否爱过她丈夫,不过我记得她似乎很满意这桩婚事。是没有开心到失了分寸的地步啦,真羡慕她能如此幸福。」
「我们的羡慕总是持续得比对方的幸福还要长久。」
「喔,我是不太确定啦。她的幸福持续了好一阵子──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夏洛特歪歪脑袋。「如果那些都只是伪装呢?」
「确实是啊,她只是为了财产嫁给他。」
「我的意思是,她的幸福会不会全都是装出来的呢?会不会打从嫁给他的那一刻开始,她从来没有快乐过?」
「妳怎么突然对英古兰夫人这么感兴趣?」
夏洛特再度望向窗外。「和妳说一件我最近得知的事情,妳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点风声。」
「妳知道我身旁没有什么包打听。好,我谁都不说。怎么了?」
「听说在英古兰夫人踏入社交界前,曾心有所属,那是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对象。」
莉薇亚倒抽一口气──自己没有一群女性朋友能炫耀这件奇闻,她有些难怪。「有多不登对?」
「妳看我们哥哥配得上她吗?」
「我们没有──」她们确实有个兄长,这事还是夏洛特挖出来的。但这也是莉薇亚极力想忘却的事情之一──尽管她很清楚自己父亲是什么德性,但面对如此不容质疑的证据,她仍旧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是谁说的?」
「目前我还无法透露。我知道艾佛利夫人和桑摩比夫人还缠着妳追问我的消息。要是再见到她们,可以请妳问问她们是否知道英古兰夫人过去的情史吗?当然了,不要太刻意。」
「没问题。」
「谢谢。」夏洛特上前紧握莉薇亚的手。「我该走了。别忘了,我一定会照顾妳──还有贝娜蒂。」
说完,她随即离去,莉薇亚盯着门板看了好半晌。
她很想相信夏洛特能够实现她的诺言,可是眼前挡着重重阻碍。
重重阻碍。
□
夏洛特一踏进莉薇亚的房间就看到那封几乎烧成灰的信。
她双亲吝于尊重或是体贴仆役的结果,就是他们尽可能地少做事。换作是打理得更好的屋宅,即便是在不用生火的温暖时节,壁炉每天都会有人清扫,不过在福尔摩斯家可没有这一回事。
因此焦黑的信纸还留在原处,原本卷曲的边缘被重力扯碎,细细的灰烬随着房里的气流落在壁炉四周。
她写了什么?爸妈?贝娜蒂?夏洛特想不出莉薇亚有什么理由要毁掉这封信。而且莉薇亚失落的神情与平日的阴郁不同,多了些许悲凄。
所以是影响她个人的事件,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发现实在是无法向夏洛特透露。
莉薇亚的反应证实了夏洛特的猜测。她应该是遇到了引起她兴致的男士──这不就是她来伦敦的目的吗?问题在于她的回应。
没有人向我介绍任何男士。
未先经过周遭人士的认可,社交界严格禁止年轻女士与男士见面。这套作法并非滴水不漏,但多多少少还是发挥了点作用。夏洛特过去坚守这个原则,从未在缺少可靠第三方陪伴的状况下与男性交谈。
就她所知,莉薇亚也没做过这种事。
所以说这人是打哪来的?他有何意图?
□
离开双亲的租屋处,夏洛特去了伦敦最优秀的化学分析实验室一趟,将莫利斯太太的饼干送验。那天下午,她又约另一名客户在上贝克街十八号面谈,接着全心投入那张可恶的维吉尼尔密码直到深夜。凌晨一点,她终于能够暂时收手,以各种表格计算关键字长度后,她确定这个关键字共有五个字母,因为大部分的重复区块内字母数都是五的倍数。
这项发现没有带来多少满足感。她双眼刺痛,脑袋轻飘飘的──像是喝了一整晚的酒。但她一点都不想停下来,即使明天早上还要起床工作。
芬奇先生难以捉摸的行踪令她心头动荡难安。对于英古兰爵爷的深刻罪恶感。嫁给班克罗夫特爵爷的压力突然间来到顶点。莉薇亚过得不好。还有贝娜蒂,她退步的情况太惊人了。夏洛特真希望只要一个字,就能扭转一切。
一个字。
她垂头盯着笔记本,展开解码的下一个步骤。